蓦子欺看着纸条上写着:三百金银换双命,短暂鸳鸯恨难长。
她抬起眼睛,看向路岌山。
路岌山看向她,她的那双眼睛已经不似方才拔剑时的决绝冷冽,而是痛苦,着急,恐惧。
一弯月华铺在眼底,像是一个玉盘沉入寒潭。
路岌山和蓦子欺赶到城外山洞时,山洞里已经没人了。如果说真有哪个亡命徒在追杀他们,那么,一切只能在他二人赶到之前,向老天祈福了。
话讲回来秦颢周阅二人宿命。本来天晴之后二人继续往北走,打算去投靠啸梅山庄,毕竟那里才是义士爱去的地方。可走到半路,却杀出个人来。
秦颢本来走在周阅前面,周阅见这情形,就走到了秦颢前面。
周阅立刻掏出弯刀,作势迎敌。
来者压压斗笠:“秦颢,周阅?”
“你知道我们?”周阅奇怪。
“杀手,怎么会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谁。”秦颢扶着周阅的肩又走到她前面。
“是秦颐叫你来的?”秦颢又道。
“……”来者抬起头,露出满是胡渣的脸,没有说话。
“我一天只杀一个人。”
秦颢明白,大概要逃不过了。周阅听了这话,扭头看向秦颢:“臭小子……”
周阅看着秦颢:“你不会武功,就不能傻乎乎硬撞……”
“因为你会武功,你能活着走到啸梅山庄,我不能。”秦颢低声道。
四下里没人与他们相谋,这两个可怜人算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了。
“有你的地方才算是能有我,如果你死了,我又怎么活?天底下没有我们二人容身之处,你叫我又该怎么办?”周阅依旧看着秦颢。
“不知道大侠知不知道江州高宅如何了?”秦颢突然问。
对面的人愣一下,说:“高汶纵火,高宅没了。”
看着秦颢周阅呆在那里,来者又说:“我今日已经杀了一个人了,来这里就是告知。明日,一定会死一个。”
说完,对面的人,就转身离开了。
秦颢似是没听见无刃的话一样,冷冷一笑:“我就知道,高汶怎么会留着这个地方。”高千府中已经出了乱子,就不能再留着这个乱子,下门主的人选,恐怕早就准备好了。
周阅垂着头:“没了,这彻底没了。”
秦颢抓住周阅的肩膀,告知她:“我们还有一天时间,不能去啸梅山庄了。”
“去找师姐吧,一定有办法……”秦颢看着周阅:“阿阅……”
周阅无力的闭上眼睛,眼泪“唰”的落下来,沉沉的朝他点点头。
两个人一直跑到了一个破庙里,夜已降临,两个人又疲惫不堪,只能坐下歇着。
“假如说,那个杀手赶上了怎么办?”周阅看着秦颢努力把火堆燃旺,说起来这茬子烂事。
“不会的,他会以为我们去了啸梅山庄。”
“万一他知道的呢?”
“他终究都会知道。终究要死一个,我在争取时间,说不定,我们两个都能活着。”秦颢笑笑,坐到周阅身边。
“家已经没了,要是再没了你,我肯定活不成。”周阅看着秦颢,眼睛里闪着火光,又萦绕着泪光,就如同过去那样闪耀着,缤纷无暇,却又令人心冷。
“不会的,我们都活着。”秦颢看着周阅,眼睛里轻轻几丝柔光,带着坚毅,又带着奋不顾身,他一定会让周阅活着。就如周阅觉得,她一定要让秦颢活着那样坚毅。
门外的夜色照着整个荒芜之林,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大块大块的浓云一片片的游走……
两个人算是逃过了几日,走过了花县,渡过淞江,眼见得再有一日就要到了,却再次迎面撞上了无刃。
得了,这前有刀俎,后无援助,自己只能成了鱼肉。
“今天,哪个应战?”无刃掏出剑来。
秦颢立刻站出来:“我这么金贵的一条命,竟然只能争取到一天。”说罢,就抱着胳膊,自嘲笑了一声。
周阅立刻拔出刀来,一把推开秦颢:“臭小子逞什么?”说罢,就往前大步来了三步:“一个杀手,本姑娘还怕不成?问问我这刀下多少亡命徒了!”说罢,就一个运力,当头朝无刃劈了下来。
无刃抬起头,用剑鞘一挡,刹那间叫他想起与蓦子欺在优坊对垒那一次。竟和她一个招数。都是对方先出招。
他立刻闪开,“唰”的把剑从身后绕出来,瞬间就往周阅身上刺来,周阅拦开,又立刻用另外一个方向冲来,看起来她的一招一式都很扎实,可面对这般局势,她却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周阅只听见耳边风声剑声完全分不清楚,又看不见对方,像是在雨中奔跑一样睁不开眼又伸不开腿。不过比起蓦子欺第一次与无刃对垒,周阅算是强点的,还偶尔能找出无刃的缝隙进攻。但终究还是全部被拦了下来。
等两个人的气团被撕开,二人弹开后,就见无刃毫发无损,周阅身上正好五处伤口。
“我不杀女人。”
“那就来杀我!”
“那也要杀我!”周阅和秦颢同时说话。
周阅往前走了一步,皱着眉头,满脸的野气:“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说这些妄话!杀了我,用我这条贱命争取一日!”说罢,她再次冲过来,逼着无刃使出最后一招。
无刃发现这姑娘的弯刀招式极其的狠,每一劈砍,都朝着他的头颅和心口来了。既然杀不了他,也要逼他杀了她!
无刃最终还是要反攻了。此刻,他发现周阅的招式不是狠,而是漂亮,如同大潮涌进一样的漂亮。
剑入心口,人死烛灭。
秦颢终于挤进了气阵里,扶住周阅倒下来的身子:“臭丫头!”他愤恨的看着周阅。
“臭小子,你还想叫我独活,你死了,难不成我就活的自在吗?”周阅艰难的说着,紧接着又道:“一定要活的好好的,替我向师姐问礼,江州回不去……”一提到江州,她的泪一下就滚落下来:“咱就不回了……”说罢,她就口吐鲜血,含泪而去了。
秦颢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话,就没了。
他只好愣在那,一句话也不再说,就看着周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喉咙里的话全变成刺,剌着肉咽了下去,唯独眼里的泪在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路岌山和蓦子欺走到千山门山门前的山阶上。他们已经上到半路,蓦子欺又一次回头看去。
“怎么了?”路岌山回头看向没跟上的蓦子欺。
蓦子欺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看着路岌山。
“该来的会来。”路岌山明白蓦子欺在找什么,她希望秦颢和周阅会来。
又扭过头眼巴巴瞅了一会儿,隐郁的山林与灰色的山阶上,除了霜气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再跟着路岌山往上走了。
刚走出去几步,她倏地扭过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莺茶色大裳的男子,踉跄的背着一个穿着土色衣服的人,一步一步往上爬。背上的人的双手垂在前面,毫无生气的躺在下面那柔弱男子的背上。
蓦子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秦颢和周阅!
她什么都顾不得,一根从血液里凝结的绳子拉着她往下跑,她掂起衣边,极其迫切的要到他们身边去。她看着秦颢艰难的走着,一颗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没停住脚下的步伐,伸手擦拭了泪水,叫了一声:
“阿颢!”
秦颢脚下僵硬,表情木讷,走到此刻,泪已经决堤。
这是他师姐的声音,像是从多少光景之外,或者是从回忆里传来的,像是几年前,他们偷跑出去放花灯时,他坐在桥上迟迟不离开,从身后璀璨拥挤的人群中传来的一声呼唤。
此后再也没有花灯,没有璀璨,也没有他晃神回头时,蓦子欺身边怒气横眉的周阅了。
连家也没了。一个曾经心满意足寄人篱下的家。
秦颢一下就跪了下来,背上的周阅仰面躺在旁边,他抬起头,拨开凌乱的头发,看着蓦子欺跑下来。
路岌山站在原地,不愿靠近这类场景。
蓦子欺跑过来蹲下,看着周阅,看着秦颢,抓住秦颢的肩膀,吼道:“怎么回事??”
“秦颐的杀手……”秦颢不再叫他哥,也哽咽的说不出话:“阿阅为了救我。”
蓦子欺一下瘫坐下来,愣了一下,扶起周阅的身子,把她抱在怀里。
“师姐还会回来吗?”她站在野草堆里,用一脸的野气遮盖住眼神里的不安。
蓦子欺回答她的“当然”。
黎明之下,她的头发如同黑夜一样明亮美丽。她还记得她的问话,像是灵魂深处的泪珠在闪光的声音。
阿阅,你怎么在这。
是啊,我的阿阅,你怎么这么横尸在我面前。
蓦子欺的眼泪也决堤了,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就抓着周阅的肩膀,一个劲的哭泣。
周阅今年,差一个月十六岁。秦颢,满十六已经过了半年。
此后他们,一个要去过轮回,一个要一个人去过人生。
路岌山在正山堂坐到了亥时,才等到蓦子欺推门走进来。
蓦子欺走到离正案两步的地方,掠袍跪下,和手而礼:“谢师父收留秦颢。”
“他会去朝说门。”路岌山看得出秦颢是什么料做的。
“谢师父。”蓦子欺喉咙里突然塞进一块石子,怎么吞咽都硌的慌。
“哑巴不仅会说话,还喜欢重复吗?”
“师父莫大恩情……”蓦子欺泪目看向路岌山,哽咽的说不出话。
路岌山看着蓦子欺,渐渐锁上眉头:“你哭什么?”
“江州回不去了。”蓦子欺的眼泪瞬间降落,然后开始止不住的流下。
“你可以在这活下去。”
“……”蓦子欺擦去泪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潜孑替路岌山把话说了出来。
潜孑颦着眉头,担忧的看着蓦子欺。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莫名其妙戳中了路岌山的胸口痛点,他仿佛觉着自己背上的旧伤突然开始隐隐作痛,痛觉似是一根根荆刺,在慢慢往心口蔓延,然后穿刺其中,而且倒刺里撕满了他的肉。
路岌山站起身,往后堂去了。
蓦子欺看着路岌山离开,疑惑的站起身,看向潜孑。
潜孑也站起身,迟迟没有开口。
路岌山坐在廊子上,头靠着柱子,一只腿放在栏杆上,曲腿搭着胳膊,歪头看着水面一动不动的潭,无比的安静,就连风也不敢出声。
“门主想到夫人了。夫人是千山门弟子,为了嫁给燕先生哭瞎了双眼,流火阁覆灭后,就带着门主回来了。门主四岁拿剑,五岁习四书五经,六岁习攻盈术善,十岁开始与路权浮论道,十三岁和路鹃谈略,十五岁能险胜路武坤,这些都拜夫人所赐。
包括门主身上那些伤口,同样拜夫人所赐。”潜孑说到这里,神色变了变,变得矛盾,即又喜又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