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伶牙俐齿,还是鞭打责诘,都是家常便饭,门主又存念着多少心思呢?他又是怎么面对母亲的,这样一个母亲。他的仇恨,又是谁给他的仇恨,他又怎么从小就会担起燕家责任的?”
大概就是,能者多劳。
可慧者难寿。路岌山又该怎么做得到这些,他把千山门揽下来,把流火阁揽下来,不怀疑,不质问,完全把它们视为己任,他又承担了什么?
哪里算是他的家,是母亲的打骂下,还是如山如海的千山门门主必须所要做得到的能力下,还是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流火阁的屋檐下。
他的家人,路岌山的家人又在哪,母亲已经不在,师父已经不在。
他应该是有家人的,可哪里是家?
蓦子欺把剑支放在门口,然后走过去,类似在离别时,她站在他身旁,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
“师父……”蓦子欺看着路岌山。
他闭着眼睛,没有搭理她。
“我不该杀秦颐,应该把碎片在哪问出来,他既然会藏着万户图,说明他知道碎片在哪……”蓦子欺强硬的岔开话题。
过了半响,路岌山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你累吗?”
蓦子欺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挺累的。”他轻轻笑了一下,像个盲人一样在说话。
紧接着一滴泪突然从他眼角流了出来。
他已经奔波了多久他忘了,他提心吊胆了多久他忘了,他该做什么他却没忘。
就因为他忘不了他要做什么,才觉得那么累,活着累,吃饭累,坐着累,躺着累,呼吸也累,心脏跳动也累。
日日夜夜风风雨雨,他究竟还要再走多久,平生多苦,便是他路岌山的宿命罢,路长山高,没有简单的路能走。
可他又多想和别人一样,能简单点,或者说是,平静点。潭水上落下几只小鸟,还能叽叽喳喳蹦几下捞条小鱼吃,然后继续飞走。谁都图个生计,谁没有自己的宿命,谁又没自己的责任?
可为何总觉得自己没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浪子还有个故乡,自己却除了牢笼,便是废墟呢?
他的家人呢?母亲?父亲?父亲为了宿命已经死去了,母亲为了叫他承认自己的宿命,不惜叫他用另一种目光看着母亲——恐惧。
他怕母亲的鞭子,母亲的谩骂,母亲的痛苦,母亲的眼泪。
他又欣喜于母亲——悔恨。
母亲上的药,母亲流泪时的悉心劝告,母亲那偶尔闪耀的笑容。
可是那些温暖又总是不真实,不像是对着路岌山,而是对着远方,可又总觉得,那远方,就是路岌山。若是真有轮回重生,他或许还愿意成为路岌山,成为母亲的孩子。
他睁开眼,看见蓦子欺正看着他,用她那双最透明又最浑浊的目光看着她。
一股寒凉的光芒从她眼底射过来。他从那双如同玉盘的眼睛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愣在那,那里竟然还能叫他安放一刻钟的目光。
“潜孑说,你和她都是我的家人,我也是。”蓦子欺说。
路岌山看着蓦子欺,温暖?还能不能有温暖?
蓦子欺就站在那,一直站在那。
“过去可能没人帮师父抗,后来我……我来了,也就能有……帮手,帮手。”蓦子欺不知道怎么说,于是说的断断续续的,又有些费力。
路岌山慢慢站起身:“你想帮我?”
“一直在帮……”蓦子欺回答。
路岌山极其认真的看着蓦子欺:“闭上眼睛。”
蓦子欺感到很莫名其妙,却也还是闭上了眼睛。
路岌山看着她闭上眼睛,一瞬间就平静了。他站起身,背着手,面向水潭,心如止水。
不过直到第二日早上,蓦子欺来到正山堂时,才知道山门里多出来了两个客人。
蓦子欺刚进门,就愣了一下,正迟疑还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被路岌山叫住了:“哑巴进来。”
蓦子欺这才算脱了鞋,慢慢走进来。
无声听有人走进来,就笑着说:“那在下就先退下了。”
蓦子欺低低头,看着无声与无景退下,扭过来头,看向路岌山。
“客人。也算是…不怀好心的人。”路岌山倒上茶。
蓦子欺奇怪的皱皱眉头,这算什么话?
“无声说,有碎片在玲门。”
路岌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
“他怎么知道?”蓦子欺入座,奇怪的问。
“他说是别人告诉他的。我问他是谁,他不愿说。”路岌山回答。
“……”蓦子欺迟疑了一下,说:“玲门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父亲那里,会不会有?”
“你父亲那里?”路岌山将胳膊肘放在案上。
“我不知道。玲门有没有……我也不知道。”蓦子欺摇摇头。
过了半响,路岌山抬起头,又看向蓦子欺:“秦颢,在朝说门。”
“路鹃手下……”潜孑嘟囔了一句,看了一眼路岌山,没再说话。
“朝说门少个臂膀。”路岌山看看潜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要让她们明白自己的意思。
路岌山示意了潜孑一眼,潜孑就站起身,往外走去了。
蓦子欺看着潜孑离开,不明个所以然。
“我叫她去巡查一番。”
实则,就是看看秦颢的情况。
路鹃还是很奇怪怎么自己突然多了个弟子的。后来知道这小子叫秦颢,师父是高千,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上次中秋的事叫她忙的不行,现在又安插过来一个臂膀,叫她心里别提多恼了。
她摇着竹扇,斜眼看着秦颢:“你就是秦颢?”
“在下姓秦,名颢,字幽林。”秦颢没有抬眼看路鹃。
“十六岁?”路鹃又打量他。
“是。”
“年轻容易有作为。读过什么书?”路鹃漫不经心的恭维了一下这个门主特地安排的人,然后又漫不经心的问。
“玲门攻盈术善,以及四书五经,鬼谷子,韩非子等。”秦颢继续镇定自若的讲。
路鹃听了这话,抿抿嘴唇,吞了一口口水:“鬼—谷子吗?”
“嗯。”秦颢点头。
路鹃抬抬眉毛,道:“叫路一,带你去末门。”朝说门分为初门与末门,看这分类也看得出来,是按手段娴熟谋略板巧程度来分的。
秦颢拱手站起身,跟着路鹃的随从下去了。他自然知道说出这番话路鹃会是何等表情。但他此刻心里哪里有这些东西,早已经随着周阅渡轮回了。
秦颢这边刚一出门,就碰见了潜孑。
潜孑抓住路一:“去哪?”
路一拱手:“去末门。”
潜孑没有再说话,叫二人离开了。
此刻路鹃还在感慨秦颢,她十六岁的时候,四书五经凑合,韩非子几乎读不下来,整日跟路岌山那里耍些小心机,哪像这小子一样沉稳?虽然酸溜溜的,却也不得不佩服。
潜孑刚打算回正山堂,就看见山门下上来一个人,与此同时,她也看到那个整日带着蒙纱斗笠的无景,往山门下走去。
仔细一看,才见是户恕。
户恕看着无景从身边擦肩而过,白纱漂浮不定,轻轻洋洋的就从身旁飘荡而去。这叫他想起一个人,那人的出现与离去,都像是一缕烟,紫色的烟,风来就来,风走就走了。
两人擦肩而过半响,户恕一直回头看着这人一直往下走……
突然,她也停下了。无景站在那里,没有回头,却觉着她神色不安。她手里攥着衣服,甚至是在抑制某种悲痛。
户恕看着无景的身影慢慢逝去。
“南庄主!”潜孑在门前惊讶的叫他。
户恕这才回过头来:“左辅。”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走了上去:“那是什么人?”
“客人。也是心怀不轨的人。”潜孑学着路岌山的话讲。
“……”户恕又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几缕风带着枯树叶子旋转着飞走。
到了门口,两个人脱鞋进去。
路岌山看着户恕走进来,奇怪道:“你怎么又来了?”
户恕既匪夷所思又气恼:“你好生奇怪,我刚刚走了两天,下山看看局势,就成了又来了……”他白白眼睛,对路岌山讲。
“那说明,又给我带什么坏消息了。”路岌山抬抬眉毛,讲。
“什么叫坏消息,这次是好消息。”户恕得意洋洋的说。
“那讲来听听。”路岌山抬眼看向户恕。
“你知道高汶吧?干了某些事……”他说着看了蓦子欺一眼,继续说:“没有回玲门。”
“什么意思?”
“还记不记得他当初为什么要去江州?”
“为了万户图。”
“他如今可没拿到。”户恕指了指路岌山,意思是万户图被路岌山拿走了。
路岌山低低眼睛,又问:“你的意思是,他知道哪里有万户图碎片?”
“不然呢?他为什么不回玲门复命?怕是害怕空手回去,门主会怪罪吧?”户恕笑着摸摸头发。
“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出了江州,就往鹿城去了。”户恕说罢,蓦子欺就皱起眉头,立刻警觉起来:“我父亲老家在鹿城。”
“你父亲?”三人齐刷刷的看向蓦子欺。
门外几缕风吹进来,带起她柔软的头发:“但是老家已经没人了,坟墓都是在江州垒的。”
“……蓦无名先生竟然和流火阁有联系?”户恕搓搓下巴,发现事情确实不简单。不过这千丝万缕归结在蓦家与燕家,到成了眼前这两个人的归宿。
路岌山也开始好奇起来,燕无名与蓦无名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时,潜孑突然讲起:“门中客人说,有万户图碎片在玲门,南庄主觉着可信吗?”
户恕听了皱皱眉头:“客人?是个带白斗笠的女子吗?”
“这是其中一个。”路岌山正想问户恕怎么知道的,就见潜孑惊醒一般,朝路岌山汇报:“门主——”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张着嘴巴。
路岌山已经猜到二分了。潜孑八成忘记了什么事情。
“无景下山去了。”
“无景下山了?”路岌山奇怪的看向潜孑。
“无景?”户恕挠挠头。
“一个女子。前些天,来了一对兄妹,哥哥是瞎子,叫无声,妹妹是哑巴,叫无景。”路岌山解释。
户恕笑笑:“叫什么?他他们两个名字八成是反了吧?”
“他们告诉我的,燕安死了。”路岌山又说。
户恕立刻皱起眉头:“他们凭什么这么说?燕安怎么会死,前些天他还和高汶见过面。高汶特地见得燕安,不然也不会去鹿城,说不定就是知道蓦先生身上恐怕有碎片。”
只可惜,这个足不出户的燕先生,不知道蓦无名的老家早变成江州了。
“你也见到了?可那兄妹二人也见到了。”
“对啊,燕安见了高汶之后,就直接赶往汴京了吧?”户恕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