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蓦子欺反应过来的时候,路岌山已经说完了。
“啊?”蓦子欺愣神的看向路岌山。
路岌山皱皱眉头:“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我……”蓦子欺确实没听见,她也不知道怎么说。
路岌山轻轻笑笑,歪头看着蓦子欺:“我说的是,有一种感觉,就是在看到你的时候,就是和你去竹林的时候,看着你来千屏堂要劈死我的时候,和你一起去优坊的时候,把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时候,这个感觉,就越来越明晰。”路岌山心头隐隐痛了一下。
这个感觉,像是一种危机信号一样,剥夺他的理智,正如他毫无预兆的为她挡住一剑,正如他毫无盘算的冲向风哀岗,也如他一夜未眠而谋划如何将林勤碎尸万段。
这是一种来自蓦子欺那双眼睛,那头乌发,那个躯体,那个人所散发出的一种极其特殊的魅力,极其叫他要去依赖,上瘾的魅力。
她像是一个超越知己,且胜过家人的人。她有天生而来,治愈他的能力。
蓦子欺看着路岌山从刚开始的笑眼,再到现在这类极其认真的眼睛。
“我……”她依旧不知道说什么。
但来看看她内心的滋味。两个字,窃喜。
但是,她还是有理智的。她也有一种感觉,但这不是危机的信号,而是一种遥不可及。
这迢迢一路,雨里,夜里,风里,她完全可以和他继续走,继续顶着一切危险去扛着,与他一起扛着。从当初他为她打开正山堂的大门时,她就知道,她这辈子恐怕难以再脱离他了。
他或许看不到她如何注视他,如何仰视他,如何恨他,喜欢他,可她还愿意继续待在他身边。
换言之,比起换一个身份,她更希望自己一个人默默的表达。
因为她知道,路岌山对于她,只有两个字吧,就是特殊。
这个词很讽刺,路岌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以至于会对她感兴趣,可是,能够储存的叫温度,波澜壮阔是热度,温度可以三年十年一辈子的大话都可以说,而热度,大多只一寸光阴,就在她还没有知足时,就会消逝,到时候,蓦子欺又该怎么办?
她也是个平常人。
“可我……”然而张开嘴,她再次沦陷在他那双存着夜色的眸子里。
路岌山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间,又道:“别胡思乱想,回去休息吧。”
蓦子欺鬼使神差的转过身,就往景远堂走。
她没有回头看路岌山,只一步步往前,却越走,心里的鼓点就越急,像是冰雹一样砸在鼓面上,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终于,她停下来,转过身去,开始往回跑去。此刻的鼓声越来越急,已经不是冰雹,而像是乱石落下,每次打在鼓面的石子已经不止一个,急促,催命,像是小鬼爬出了地面,朝人追来的脚步声一样。
“师父!”戛然而止的鼓声,几乎叫她的心跳都暂停。
路岌山回过头,就见蓦子欺停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怎么了?”路岌山问。
“……”蓦子欺又喘了两口气:“师父是什么目的?”
路岌山觉着这句话极其莫名其妙。
蓦子欺连忙摆摆手:“我要和师父说清楚。”
路岌山背着手,等着蓦子欺讲。
“我知道,师父喜欢我的原因。”
“……”路岌山一愣。“喜欢”这个词说的可真是突兀。
“可我们不一样。师父是燕无名的孩子,又是千山门门主,是在江湖上首屈一指的人,而我,一个刺客。”蓦子欺自嘲一般笑了一下,并且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别人知道我是刺客,而不会在意也不会问我是谁。因为他们第二句话问的,是,你的雇主是谁。我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平常到害怕师父的热情。师父因为我的不同,而有了一种热度,一旦我沉沦在其中,等到热度变冷,我就会是那个败者。”
“师父说过……”蓦子欺取下簪子,放到路岌山手里:“不伤害平常人。”她还头回说这么多话。
路岌山一直没有说话,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感觉。
蓦子欺转过身,这回,真的要往回走了。
路岌山仍然站在原地,他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想着她说的那个热度。
一路风雨,生死,日夜,生活,她已经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部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热度,但是他知道,每日见到她,就如同一日三食,他需要她。
正如同她需要他,她需要一个依靠,她需要依靠着他,他能叫她活下去,这该是多大的恩赐。叫她有寄托的活下去,这该是什么庆幸。
可是她害怕,一旦陷入,就会难以自拔。
他们好像都很在意对方,只是一个勇敢,一个惧怕。
路岌山坐在廊子上,看着潭水,一直坐了很晚。
蓦子欺坐在窗下,看着门前的兰草,一直坐了很晚。
路岌山抬起头,看着一片片的阴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着不叫她胡思乱想,自己却在胡思乱想。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抬起手,把簪子放在眼前,她带上去确实很好看,她极少妆点自己,一旦这么小小装饰,就显得清丽无暇。
假如叫户恕看到,恐怕没这个感觉。
她就在自己面前,眨着显得羞涩的眼睛,里面的月光如银一样流泻出来,点燃了他整个夜晚。
他还记得她手指的温度,冰凉,却叫人渴求。是一种极具上瘾魅力的温度。
轻轻的细雨打在她的衣服上和脸上,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站在他面前,抬起袖子,给他遮着雨。
从她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轻柔的温度,他不由得抬起眼睛,看向她。她眨着被雨打湿的眼睛,没有注意到他。
路岌山一直看着她,她以为他在看天,看地,总之不在看她。
路岌山一直看着她,一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水潭,看到流水,看到玉盘,看到月牙。为了一杆圆月,他情愿等到十五。不过每一日又有一日叫他感到不一样的滋味。
总之,那种看不透又看太透的如同琥珀一样的目光,叫他越陷越深。
这不是热度,这是单单能叫他记住的温度。别人都记不住,只有他与她有缘有分,所以,这个温度,也只有他能在意。
第二日清晨,路岌山叫来了众人,以及潜孑。
“竟然是潜孑……”
潜孑跪在路岌山面前,各种声音充斥而来。
“说说看,为什么要杀了路晚清?”路岌山看向潜孑。
潜孑抬起头:“为了门主。”
路权浮眼睛转了两圈,心里面有了眉目。确实,路晚清死了,倒除了后患。
“……”路岌山冷冷一笑,接着又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门规吗?”
“伤害同门,应死于腹上受剑。”潜孑毫不动容。
“求门主赐死。”
路岌山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闯进来一个人,这男人一进来就跪下,看了潜孑一眼,道:“弟子愿陪左辅受罚。”
不用问,这人就是鹿烨。
“你要陪她?”路岌山眯眯眼睛,冷冷的问。
“对。”鹿烨拱手:“弟子擅闯正山堂,已经坏了门规,如今又要和罪臣弟子陪罚,也坏了门规了。”
“可是你的罪,却罪不致死。”路岌山将手放在玉佩上。
鹿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潜孑立刻起身:“千错万错,都是潜孑一个人的错,都是潜孑的鬼胎作祟,还望门主只罚我一个人。”
路权浮歪歪头,果真还是有私念,鬼胎鬼胎,也是心怀不轨的人怀的。
路岌山轻轻叹口气,抬眼看向潜孑:“你我五岁就一起玩耍,我未加冠就走上门主之位,你和我相互扶持,努力抗敌走到今日。我把你看做亲人,哑巴把你看做亲人,如今你却叫我来主持这场公道,你叫我自己,去杀自己的心腹,你哪里为了我,你是在断我的路啊!”
路岌山站起身,伸出手,指着前面的空气,或是门外的苍天,慷慨激昂道:“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去杀你们!”
多少的佯装都为了给旁人看自己的淡若流云,多少的谎言是叫别人听,来换得平安,唯独这一席话,路岌山真真切切讲给潜孑,叫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失望,讲得真心真意,几乎要涕泗横流。
潜孑听了这番话,也难免动容。她虽然不喜欢和路岌山过于亲近,却在他面前是可以毫不伪装的。二人从小长到大,他的秉性,他的心地,她是最了解,又全看在眼里的。
如今她犯下这样的错,把自己给推入深渊,也把路岌山推入深渊。
“你下山去吧,鹿烨也下山去吧。”
潜孑听到路岌山无力的说出这句话,心中的弦一下崩塌,蓦子欺,户恕也纷纷看向他。
鼓面彻底碎开,一个鼓点也敲不响了,一个声音也听不到,潜孑的心跳声也没了,呼吸声也没了,只有风吹起她两根发丝,轻轻落到眼前的声音。
她痛哭流涕的伸出双手朝向路岌山:“门主不行啊!不行,不能赶潜孑走啊!潜孑生在千山门,长在千山门……”她也顾不住起身,就往前爬过去,抓住路岌山的衣边:“求门主杀了潜孑,潜孑死也要死在千山门啊!师父的恩我没报利落,我还没帮门主除下异己,也没有帮门主复兴流火阁,门主的重用之恩我亦没有报,若是赶走我,那是生不如死的事啊!”
潜孑大哭大喊,根本无法把自己从痛苦的梦魇里拔出来:“求门主,不要赶潜孑走,哪怕叫潜孑死,潜孑也不要离开……我离不开千山门,不然到哪里才算我的家,我不能离开啊!哪里才能叫潜孑再有立足之地啊……”
路岌山听见门外的风吹的石子在地上哗啦啦的响,要下雨了,会下很大的雨。
“那你为何要做蠢事!……我看在往日情分饶你不死,你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路岌山从潜孑手心抽出自己的衣服,忿忿的往后堂走去了。
四周的众人全都站起身,朝路岌山行礼,做罢后,就稀稀拉拉唏嘘着离去了。
潜孑跪在地上,嘶吼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五官悲痛的搅在一起。
蓦子欺往前来扶住潜孑,要把她拽起来,就见潜孑抓着桌子腿,身体僵硬,如同雕塑,户恕也赶过来劝:“你一定要明白岌山的一片苦心,他为的,就是成全你与鹿烨,不叫千山门囚住你,叫你们潇洒自在去,行李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有多远就走多远,路鹃一定会杀人灭口,虽然有一阵子胆战心惊,但是……”户恕抓住潜孑的肩膀:“万万不能再辜负岌山了!”
潜孑缓缓抬起头,看着户恕。
鹿烨扶着她,慢慢把她扶站起来。
蓦子欺给潜孑撑着伞,和她一起下到了山门处:“一定要好生活着。”蓦子欺给潜孑擦了眼泪,把雨伞递给鹿烨,鹿烨就扶着潜孑往下走了。
潜孑一步三回头的看着蓦子欺与户恕,怎么也走的不安心。
囚住她的哪里是千山门,是她对路岌山的愧怍,对路晚清的愧怍,对自己的愧怍。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还真是,太奇怪了。”户恕无奈的叹口气,和蓦子欺往回走了。
回到正山堂,蓦子欺就看见路岌山一个人坐在后堂门槛上,看着隔着廊子外的水潭。
雨下的很大,果然很大。把静如铜镜的水面砸的稀巴烂。
这次路岌山是真的有点撑不住一样。
“她就是我的亲人,我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路岌山无奈的低头笑笑。
“师父做的是最合理的选择。”
“合理吗?”路岌山扭头看了一眼蓦子欺,又扭回来:“我总觉着怎么都不合理,这像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