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孑与鹿烨来到一处破屋时,雨已经停了。林子里剩下一股潮臭的湿泥气味。脚走在地上,每一步都要陷进去一寸深,一走一软,完全不听使唤。只有提着心才能走稳当。
鹿烨推开屋门,走进屋子,领着潜孑进来:“进来歇歇吧。”
潜孑点点头,走进屋子,看了看四周。
鹿烨把席上的灰尘拍掉,扶着潜孑坐下。
“你就这么离开了,能行吗?”潜孑迟疑了一下,问鹿烨。
鹿烨坐在潜孑身边,笑着说:“怎么不行?”
“……只要是你,怎么都行。”鹿烨又补充道。
潜孑舒心的轻轻笑一下,道:“看外面哪里有没有水吧?”
鹿烨点点头,就拿着水壶要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你在这别乱跑啊。”
潜孑点点头,看着鹿烨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想着整理一下行李,却看到衣服里夹着一个千山门门令。
她看着门令,用手轻轻抚摸着,往日便涌上心头。无论是路岌山,还是蓦子欺,或者是去世的师父,她生在千山门,长在千山门,虽然也常常离开去别的地方执行命令,但总有个地方能回去……
想到这里,潜孑心中的伤感再次决堤,自己为什么要做那种傻事,为什么要听从路鹃的话?
门令不仅是个念想,定然是要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回去,可潜孑怎么会回去,怎么也没脸面回去了。
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等到醒的时候,鹿烨也没有回来,她就觉着奇怪。打开门正打算去找他时,想起来鹿烨不让她乱跑,只好转身又进了屋。
来到案前,拿起落满灰尘的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刚愣了愣神,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潜孑一怔,反应过来时,脚步已经在身后落定了。
她慢慢转过身,刚看到那人的脸,那人就已经拔出剑来捅进了她的腹。
这一重创倒是和门规惩罚一样。
路一把剑拔出来,潜孑一下就栽倒在地上,干净利落。接着,一股撕裂器官骨肉的剧痛立刻麻木了全身,整个人都成了僵硬的石头一样,一动不能动,一动就流血撕痛。
“你是……”
来者依旧与平时一样半闭着眼睛,一种谁也看不见的样子,拱手:“路一见过左辅。”
“路一……”
“告辞。”路一转身,看了一眼周围,没见鹿烨,就做罢离开了。
潜孑躺在地上,半天也回不来神,一直等到鹿烨张皇失措的回来。
鹿烨立刻扶起潜孑,问她怎么回事。
可是此刻潜孑已经神志不清了,双眼一直流着眼泪,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见鹿烨一直着急的叫着她的名字,隐隐约约她才清醒一点,紧接着,她立刻抽咽着伸手抓住鹿烨的手:“是我造的孽,我不该害路晚清啊!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门主,对不起千山门,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啊!”
她明显就在夜里,以及现在的眼前,能看到路晚清那张临死时那张绝望的面孔,那张从自己身边被抬出去的苍白骇人的面孔。
她日日夜夜被路晚清的哭声缠绕着枕边,她的脑海里永远都有路晚清的声音。她成了鬼魂,她来索潜孑的命了!果然,害人之心不可有。还是一个从未要害人的人突然生出的歹念,更恐怖。
她就不应该再活着。
这种话已经安慰不了她了。她全错了,她害了路岌山,害了千山门!她罪过大了!
潜孑伸出痉挛的手指在空中乱抓着,她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她看见什么了?
不是。
她看到自己的灵魂在坠入地狱,她不愿下坠,她以为她能飞仙,却成了厉鬼!
潜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她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可恨的恶鬼。
鹿烨紧紧的抱着潜孑,求她不要这个样子。
最终,潜孑涕泗横流的死在了鹿烨的怀里。
她死时也是愁眉苦脸的,但是整个身体都柔软下来了,又类似于过去的潜孑,那个女子,那个聪明水灵的姑娘。
不过她该放心的,她会去她该去的地方,一个忏悔的人间可怜人。
一命偿一命,这句话总在曾经善良的人身上应验。
而真正的恶人,死期总是很远。
真正囚住潜孑的,是她对路晚清的罪恶感,对路岌山的罪恶感,对千山门,对师父,对鹿烨的……
可她的罪是否致死呢?
在路鹃眼里,是的。
路岌山从梦里惊醒。他梦到了一头狼,站在门口的梨花树上,却是雨天里,也是雪天。整个身上的羽毛都被淋湿了。有个声音一直问他要不要杀,要不要杀?
他看不见身边人的面孔,他一直盯着那只狼,紧接着一阵风吹来,那只狼的身体竟然被风拦腰斩断了。
血一下溅多远,整个梨花树成了血树。狼的眼睛在地上掉着,一直看着他。
路岌山坐起身,梦都是相反的,以至于叫他还能平静下来。
潜孑走的那天晚上,他就见到了无景。
他要做的,就是叫这个姑娘,和自己“一样”,把刀尖从自己转向自己的同伴。
“我觉得,你们的诡计已经被我们识破了不是吗?”路岌山倒上茶,看向无景。
“毕竟,潜孑并没有如你们所愿被我杀了,只要活着就有机会。而且,我不会让你们再来损我手腕。”
无景也倒上茶。
“我知道,对于如何分利益你与无声已经起了很多次争执了。你要知道,一旦成功,他根本不会和你分享任何利益,他会杀了你然后独吞,或者与路鹃分享。他为什么和路鹃合作不和你说,为何一切都是单独行动?你是个负累,又怎么会和你分利?”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无景突然说话,叫路岌山也一机灵。
路岌山干咳了两声:“姑娘既然明白,便知道如何做了吧?”
“你要和我合作。”无景道。
“对。无声找错了盟友,你不一样。”路岌山轻轻勾了勾嘴角。
无景低低头,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花疑确实会杀了无声,就算路岌山没有和她说。毕竟这个人对其他人都不利,她也只能这么做。
花疑一直等到晚上。她来到无声屋里。
“你来干嘛?”无声听到无景的脚步声。
起初,花疑还奇怪无声无景该怎么交流,后来才发现,无景是假哑巴。但是无声是真瞎子。
“情况怎么样了?”无景坐在案后,拿出两个茶杯,倒上茶水,站起身,走向无声。
“如我们所料。”无声抬抬眉毛,伸手接水。
无景没有说话,一步步往他面前走去。
无声轻轻一歪头,瞬间皱眉,伸手夺去无景手中的茶盅,一把掏出她腰间的剑,再伸手拉住无景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已经把剑架在无景脖子上了。
“你来见我还带着剑?”
“……”无景没有说话,努力挣扎。
“我无所谓你这面纱下是谁,但是休想对我动手脚。”无声冷冷一喝,将无景丢了出去,接着,把她的剑丢在地上。
无景不可能害他。
无声当然知道无景早不是无景了。他的耳朵那么厉害,还听不出无景的声音吗?他不过是不愿意节外生枝,见这人不吭不响,只好先完成了眼下的事。
无景撩起面纱,看着无声,忿忿的拾起剑来。
“但是……”但是,我没有动手除掉这个不认识的人,这个人却要来除掉我。
无声耳边风声一响,他已经拔剑站立了。
只那么一瞬,他就可以对任何人起杀心。为了活着,一个柔山派杀手,或者说任何一个杀手都可以做到。
就类似于无刃,看到他的脸的人都要去见阎王。
花疑也持着剑,与无声对立。
无声率先劈过来,花疑一个转身就闪开了。手腕一转,就绕着无声的手腕一圈,从他胳膊下往回走,剑柄一下就给了无声腹上一击。这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里完成的。接着,花疑斜剑轻轻一刺无声的剑,一个转身,猛力朝无声劈去。虽是猛力,却还是分寸间柔情万万。无脸客的刀法就似柔烟一样,如水一样流淌,湍急或者宁息只在一瞬之间,完全觉查不出,又难以抵抗。只觉得身边一阵纱飞过,婉转如神,刀柄在手心轻轻变幻方位,奇特无穷。这就是玄机署,柔骨术。用看似柔弱之气摧骨离髓。
无声没工夫想这些,立刻横剑挡过,二人弹开。
无声冷冷一笑:“无脸客。你是花疑。”
花疑不再说话,等着无声出手。
无声绕一个剑花,横着就劈来一个气刃。无脸客招式柔与软似无力,如果是这种硬刃,一下是挡不住的。
花疑被拖出去几步,好不容易站定。可现在离得太远,于她来说,并不是有利。
花疑只好抓住机会就往前走,无声把气逼到剑端,以最远的势,逼花疑近不了身。
花疑拦不住,只好躲。她绕到无声侧面,挡住剑刃,从剑下又绕回正面,近了一步。
再次躲开又近半步。无声还没有反应过来,花疑的剑已经绕到了他的背后,无声立刻去挡,而花疑则顺着无声的剑转到正面,花疑接住剑,再次用剑柄一捣,偏偏这次没有用力,她站后一步,伸手接住剑柄,用力向前一步,剑就入身了。
前前后后几十回合,花疑这一招声东击西,也只能用在这个真瞎子身上。
“无景在哪?”
花疑一愣,拔出剑来,没有说话,看着无声倒在地上,血慢慢从伤口里流出来。
花疑收了剑,不知为何,被无声一问,心中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她跑出屋来,连夜下山了。她要去趟梨麟坊。
无声的尸体在房间里静默着,他衣带上的杏子轻轻的闪着一缕微光。
花疑过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杀了两个人。
她又为何惶恐于回答无景的下落?如果她能像路一对路鹃汇报潜孑死亡讯息那样说出实情,她就真成了反面人物。她一路奔跑,从正山堂前逃跑,一路马不停蹄的下山阶,一缕白色的烟雾在灰绿的山林间穿梭降落。
路岌山听说这件事之后,没有开心,反而轻叹。
户恕奇怪,就问他:“怎么还叹气?”
“他能想到先折我的手臂,再来折我,也算是个聪明人。”路岌山笑笑,伸手转了一圈扳指。
户恕搓搓下巴,悄声问:“你和蓦姑娘怎么样了?”
路岌山看了户恕一眼没有说话,正山堂内又恢复了平静。
比起正山堂里的平静,朝说门却炸开了天。
路鹃气的一把就把用了一年的竹扇给撕破了。将残扇扔到地上,吼道:“怎么就死了?一点后事都不交代吗?!”
“是被无景杀死的。”
“怎么可能?你不是打听的无声无景是柔山派的侠侣刺客吗?侠侣也能翻脸?”路鹃看向路一。
路一依旧耸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的说:“从小到大的心腹都能背叛主人。”一对侠侣,有什么不能翻脸的。
“对啊,这可是江湖,不是志传。”路鹃冷冷一笑,道。
“无声本来接下来是要对付谁的?路岌山的心腹,户恕?路权浮?还是那个蓦子欺?”路鹃走到门口,看着门外的天空。
“……”路一一脸不想搭理人的样子,并不想参与她的无限遐想。
“要我说,无声害死了路晚清,害死了潜孑,若把户恕和路岌山的关系挑开,路岌山身边也就剩下一个蓦子欺了。”路鹃笑着将头发掖到耳后,扭头看向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