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子欺与秦颢也冲了出来。
路岌山已经面朝鹿烨。
鹿烨被弟子团团围绕,胳膊上、腿上全是口子,鲜血染红了衣服,戾气染黑了眼眶,他浑身都弥漫着仇恨。
鼓声还在朝天朝地响着,蓦子欺觉着天都要震塌了。
鹿烨没有管路岌山,就往朝说门奔去。
今日早晨,路一才从外面回来,正要给路鹃报告他打听到的天大的消息时,杀出来个鹿烨。
鹿烨上了台阶,看到门口十几个弟子,还有一个路一。
路一拔出剑,看着鹿烨。
鹿烨一个劈手,就把剑当着路一的头去了。路一一把挡开,横着就刺过来。鹿烨用内力挡住,却依旧节节败退。
从山门下冲到山上,他已经用掉了半条命了。
鹿烨把潜孑埋了以后,本打算就此自刎,却又不甘心,就是死,也要拼一把。
可是,此刻的他定然打不过路一。
鹿烨与路一弹开,路一再次劈过来,鹿烨根本就挡不住。躲开之后就要从路一侧面刺去。路一却以剑面盯着剑刺,一个绕转,就把鹿烨的剑弹开了。他收剑冲刺,剑入腹。
与潜孑的致命伤竟是一个地方。
“不要冲动,千万不行……”蓦子欺想要拉住路岌山,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他肯定不会放过路鹃。
潜孑,她杀得可是潜孑。路鹃什么时候做事丝毫不顾及后果了?潜孑,那可是潜孑,在路岌山身边,陪了他十几年的潜孑。除了母亲与师父,过去的日子留给他的唯一,就是一个使命,一个潜孑。
如今,使命还折磨着他,而温存却被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给斩杀了。
什么才是对付路鹃最好的办法,杀了她吧?这就是最好,最干净利落的办法。
路岌山走到朝说门门口,看到鹿烨躺在地上。
他上去蹲下询问:“路鹃杀了潜孑?”
鹿烨点点头,抓住路岌山:“潜孑死了……”他沉重的睡去了,或者说,去找潜孑去了,他何来的深情?大概就是情之起处不知,却是一往情深之时。
路岌山心中再次燃起强烈的怒火和悲怆。
潜孑死了。
死了也没有回家。
路岌山跨过门槛,拔出剑来,继续往前走。
路鹃坐在案后,她知道,她要完了。
她万万没想到,鹿烨会杀回来,来做证。她也万万想不到,这个主仆的分量,竟然这么重。
路岌山继续往前走。
路一拦在他前面:“门主三思。”
路岌山横剑朝路一劈过来,路一一下就被按的跪在地上,路岌山朝剑柄一划刃,路一就被震的丢开了剑。
路岌山抓着路一的肩膀把他拽起来,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直接就被弹开了。
“路岌山!”蓦子欺还在叫路岌山停下,户恕抓住蓦子欺:“算了。”
蓦子欺看了户恕一眼,又看向路岌山。
路岌山看向路鹃,慢慢往前走。
“你杀了潜孑?”
路鹃放下茶杯,轻轻摊手:“准确的说,是路一。”
路岌山冷冷一笑:“路鹃,你现在成了鱼肉。”
多少年,路岌山忍了她多久?路岌山也不知道,总之,这种太极一样你推我搡的日子过够了,她害了多少人,她心里最清楚。
所有有罪的人已经在得到报应了。
好像从哪一时刻开始,所有的罪过都在赎回,类似于一命抵一命。
不过能抵的命,好像没一条是普普通通的命。
路鹃没有说话,她缓缓站起身。
没错,她确实成了鱼肉。因为整个千山门的人都会听路岌山的,此刻就连路一也不得再向前,哪怕是路鹃,路岌山现在若叫她去死,她也不得不死。
路岌山把剑架在路鹃的脖子上。
“你不怕,杀了我,千山门上出乱子吗?不怕朝说门出乱子吗?”路鹃看着路岌山。
“会出什么乱子,我是为门除害。”路岌山冷冷一笑。
“不会吗?朝说门可没有主人了!”路鹃还在蹦跶。
“没了你,路一也能走上下门主位子!”路岌山扭头看向路一:“你怎么杀得潜孑?”
“剑入腹部。”
路岌山看向路鹃:“你想怎么死?”
“你还真是没脑子了!”路鹃看向路岌山。
“我不想再和你废话!”路岌山举起剑,就要杀路鹃,就听路权浮大喊一声:“门主!”
路岌山扭头看向路权浮跑过来。
“门主绝不能这么做!路鹃是两代下门主,虽然上代没有坐多久,但终归是两代人!上代的师叔还有健在,这叫他们怎么说你啊!”
路岌山看着路权浮:“如何?”
潜孑之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路岌山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要成功,今后,就没了后患。
“如若我纵容她,今日不杀她如何?”
路岌山往路权浮身边走:“如若今后她继续犯上,我让出门主之位如何?”
“如若千山门在她手里走上弯路,我们,一起给千山门陪葬,如何!”
路岌山朝着路权浮大吼。
蓦子欺看着路岌山:“师父……”她紧皱的眉头已经明显看出她心里的担忧之情是如何浓重。
路权浮吓得一激灵,看着红着眼眶,脸色煞白的路岌山,反而被骇的脸色煞白。
路岌山转过身,见路鹃正强装镇定双手发抖,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路岌山的剑。说是迟那时快,一剑就入了路鹃的腹部:“我就不该跟你废话。”
路鹃瞪着眼,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一样看着路岌山,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朝后倒去。
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服,漫溢到地上。
蓦子欺站在远处看着路鹃,实在说不出话来。
她看向路岌山,他将剑丢在地上,眼眶瞬间丧失方才的红血丝,转而极其伤感颓丧的眼泪,他踉跄的走了两步,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蓦子欺连忙上前扶住他。
看着他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心中如同刀绞般疼痛。
“我真不该赶走她……”路岌山的头发从肩上滑下来,垂在身前随着风飘荡。
蓦子欺搀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路岌山的心就如正山堂内潭水上落下一只鸟一样惊动破碎的水面,支离破碎。
蓦子欺也顾不住伤心,她就怕路岌山没从刚才那个模样里走出来,一旦急火攻心,对于这么一个习武之人,后果不堪设想。
“事已至此,下面的日子,你和她都要安下心……”蓦子欺看着路岌山,轻声安慰。
“安心?是我把她赶走的……”路岌山双手撑着地面,断断续续的道。
“你是一片好意,她是一片好意,苍天,会看见的!”蓦子欺低下头,看着路岌山,道。
“苍天看得见吗?”路岌山冷冷一笑,停顿了片刻,缓缓起身,晕眩了一阵,就蹒跚的往前走,离开朝说门了。
这当真是个惊险的清晨。
路岌山把自己关在后堂,一天都没有见人。
此刻天空中开始飘起雨来,更是衬着众人的心境了。路权浮忙着收拾残局,路迟白忙着高兴窃喜,户恕与蓦子欺忙着打开路岌山的屋门,可以说各自有各自的难处,各自有各自的忙处。
直到傍晚,蓦子欺才下定决心,无论会不会被路岌山赶出来,她也要进去碰碰运气。
临走时户恕托蓦子欺带句话,说他明日要离开千山门。
蓦子欺推开后堂的门,就看见路岌山又在廊子上坐着,倚着柱子,支起一条腿,把手搭在膝盖上。
他对外的那半身已经被雨打湿,头发上也在滴着雨水,可他却纹丝不动。
蓦子欺走过去,把剑放在门边,斜斜眼睛,干咳了一声,说:“那个,南庄主,明日要离开。”
路岌山慢慢睁开眼睛:“你们都打算走?”
蓦子欺道:“我不走。”
“……”路岌山抬眼看向蓦子欺,那双因为噙着泪而变得红肿的,柔情似水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蓦子欺:“你为什么不走?”
蓦子欺莫名其妙的看着路岌山:“你有病吗?”
路岌山眨眨眼睛,低下来,看向外面的潭水,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也难过,所有一切发生的事我也难过。”她怎么都不会忘了潜孑,她给自己送药,和自己谈心,叫她说话,还主动和她亲近,总之她是蓦子欺第一个朋友,她忍着自己的痛苦,是怕如若她也崩溃,路岌山便没了依靠。可是,一旦又提起,她的眼泪也在止不住的流,她也很难过。没错,她也很难过啊。
她一直都记得潜孑说的“他们都是她的家人”啊。那是句多么悦耳动听的话。
蓦子欺努力眨着眼睛怕泪珠子掉下来,却越眨泪越多。
“路还要走不是吗?”蓦子欺擦了眼泪,蹲下来,看着路岌山:“我们还要继续不是吗?”
“师父还有我。”蓦子欺的声音险些就隐没在了雨声里。
路岌山侧身坐起来,看着蓦子欺。
她睁着泪目,愁情几乎比他还浓,却还来劝他,这倒叫他觉得自己无用了。
“你还劝我呢?你现在是能说话,却还是磕磕碰碰的。”
“……”蓦子欺站起身,坐到路岌山身边:“要劝。”
“南庄主也不会劝人,只剩下我了。潜孑教我说话,也有了用处。”
“你说的也不怎么强啊。”路岌山扭头看向蓦子欺,看着她被打湿的鬓发,一点一点往下留着水滴……
“可师父,需要我吧?”路岌山的眼睛从她的头发移到她的眼睛上,不由得愣神起来。
他确实需要她。
蓦子欺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很多吧?别人的,自己的,可她一点也不习惯于这种感觉,没人会习惯于痛苦,因为没人喜欢痛苦,类似于没人喜欢吃苦,除了天生奴性的人,以为奴为使命的。
路岌山也一点也不习惯于受伤,母亲给他的,师父给他的,别人给他的,太阳、风雨、万物给他的,他一点也不习惯,可是,却又以此为警戒,于是他受得伤越来越少,那些皮肉骨上的伤也开始慢慢愈合。
可渐渐往上走,心里的伤却越来越多,年龄越大,伤口越深一样。可这又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只是岁月经历慢慢累积,太多人情世故也在堆积而已。
外面的伤口他还能叫两声,心里的,除了沉默只有沉默,那么多年,能知道他为什么沉默的,只有潜孑与蓦子欺两个人。
“记得小时候,又一次我背错了书,母亲责怪我,我顶撞了她,然后她就非常生气,三鞭子落在我身上,我不服气,她就叫我在雨里跪着,母亲问我疼不疼,我咬着牙说不疼,因为越说疼,越会挨骂。那日潜孑跪着求我母亲叫她别这么对自己的亲骨肉,说她不应当这么做……”
路岌山轻轻笑了一下,两只手扶着膝:“母亲就叫她给我打着伞,叫她陪我站着,这下她生气了,嘟嘟囔囔的说早知道不管闲事了。她那是真的生气。”路岌山不由得笑出来,眼泪却在眼睛里打转。
“她问我身上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她就拍拍我心口,问我这里疼不疼。”
路岌山抬头看着潜孑,看着她的眼睛,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为没人问过他。
“疼吧?要我我也疼。”她担心的说了一声,继续朝前看着。
她的声音,也险些淹没在雨声里。
“从那时起,我把她当做第一个朋友,也是你和户恕出现之前的,唯一一个朋友。”
蓦子欺看着路岌山讲完,移开眼睛。
“师姐还回来吗?”蓦子欺突然想起来周阅,她那双可以撕开夜幕露出昼光的眼睛,抽搐不安的看着她。
蓦子欺的脑子里依旧回荡着她的回答:
当然。
路岌山突然伸手抱住她,叫她偎在自己怀里,他把侧脸放在她的头顶,发间的清香就扑鼻而来。
蓦子欺一愣,耳边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自己的心跳声也是震耳欲聋。
“多谢。”路岌山轻声一语,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臂包裹着蓦子欺,温暖的滋味充斥在她寒冷的躯体里,几乎是一种难以逃脱的力量。
她微微抬了抬头,就听见他说:“别说话。”
路岌山的声音让她如同触电一样微微哆嗦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他二人都不动,就如同时间静止了一样,除了雨在动风在动,云在动天在动,一切都静了下来,彻底静了下来。
没有鼓声,没有喧闹声,没有风声,此刻二人只有对方的声音,对方呼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