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户恕来与路岌山辞别。
“真要离开吗?”路岌山看着户恕坐在侧案后面。
户恕笑笑,道:“我有点事要处理。”
路岌山倒上茶,抬眼看着户恕:“南庄主还挺忙。”
户恕笑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站起身来:“千山门没我什么事了,在下暂且告辞?”他佯装着拱手。
路岌山与蓦子欺也站起身笑着与他行礼,礼罢,二人目送户恕离开。
路岌山看着门外如同帷幕一样的昼光:“把秦颢叫来吧。”
蓦子欺点点头,走了出去。
路岌山转过身,慢慢往前走。
偌大的正山堂剩下他一个人,猛然间他感受到了孤寂二字的滋味,他向来不怕这两个字,可此刻,一股灾难一样浑浊如墨的河流瞬间冲垮堤坝,涌入他整个身体,他被注满了伤痛,狂风暴雨掀起大涛大浪,如石子一样的雨点打在鼓面上,咚咚!敲着悲怆又绝灭的哀调。
他宛若又能见到潜孑坐在侧案,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每一个白眼,每一个大笑,每一句斟酌损益的良言,每个眼神与动作,她从弱小的躯体成长为千山门左辅,与旁门派的高汶,林决等人竟然并肩。
此后等到他走在路上时,不再有人在他身后,待他要有事没事回头时,没办法与人说话。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去。
目光正好撞上前来的蓦子欺,一瞬间冰河溶解,春芽绽放,微风习习。而他却呆在那里。
“师父。”蓦子欺走到跟前,往旁边让了一步,身后的秦颢站出来。
秦颢向前一步,弯腰行礼。
路岌山恍恍惚惚的点点头,转身往正案走去。
走着不由得回头看了蓦子欺一眼。如同过去看潜孑一样,他也恍然发觉,身旁还有个蓦子欺。这个会说话的哑巴。
路岌山看着秦颢:“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朝说门,正山堂。”
路岌山看着秦颢淡若流云的神色。
“听门主安排。”秦颢低低头。
蓦子欺没有想到路岌山叫秦颢来是说这件事。
“我要你来正山堂。”路岌山回道。
“遵令。”秦颢低头。
“再给你两个选择。”
蓦子欺奇怪,怎么还选?
“门客,与左辅。”路岌山轻轻扬起嘴角,淡然而笑。
“……”秦颢看了蓦子欺一眼,又看向路岌山:“左辅。”蓦子欺一愣,她很奇怪,秦颢为什么做出这种决定?他不会武功,比起做一个左辅,门客会更安全……想到这里,她想起师父的几个门客,好吧也不是很安全。
但是路岌山却很高兴,他笑着将秦颢扶站起来:“那你就要学武功。”
“好。”秦颢看着路岌山。
“不过,你为什么要选择左辅?”路岌山背着手,问秦颢。
秦颢看了一眼站起身的蓦子欺:“我不愿步任何人的后尘。”
蓦子欺看着秦颢,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路岌山点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潜孑之后我的左辅,我给你一个月,一月后来见我。”
秦颢再次躬身,行了辞礼,就转身离开了。
蓦子欺转过身看着秦颢离开。
说起蓦子欺自小的玩伴,感情深厚的,其实是周阅,而秦颢,并不能算得上。反而,这两个人在都不懂事的时候常常打架拌嘴,争风吃醋,蓦子欺会因为秦颢欺负周阅而打他,秦颢也会因为蓦子欺打他而去算计她。
自从蓦子欺开始经常离开高宅奔波各地去做任务开始,二人的交流就少了。好不容易见一面,也是拌嘴,一见面就拌嘴,或者闹矛盾。蓦子欺不喜欢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秦颢在说,说急了蓦子欺就朝他亮剑,接着他便闭嘴了。即使这样,似乎因为距离变大,两个人才发觉对方的地位,想家时就会想到对方,奔波在外,秦颢也希望有个依靠。蓦子欺大他两三岁,他就觉得那像是一个亲人。他没有几个亲人,如今更是如此,所以他做决定时,习惯于看一眼蓦子欺,希望能够得到肯定,或者是力量。
而且蓦子欺不得不承认,秦颢很聪明,完全继承了他父亲以及高千的本领,但是高千的武功本领,并不是蓦子欺完全继承,完全继承的应该是周阅。可惜并没有炉火纯青,缺了火候。一旦再刻苦一些,再变通一些,她能超越高千,完全超越。
但蓦子欺想不起这些,也想不到。她能想到的,是周阅那肆无忌惮的笑,肆无忌惮的泪,在习惯于一个人长大与吃喝拉撒后的她完完全全是个野孩子。
但她也能依偎在蓦子欺怀里,浑身如同火球一样的温度完全捂热了蓦子欺从风雨里归来的身躯。
蓦子欺正愣神,猛的一激灵,发现路岌山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放心。”
蓦子欺点点头,又看向秦颢的背影。
高宅已经不复存在,若他二人还能生死相依,也是苍天待他们不薄。
蓦子欺觉得是恩情,路岌山觉得是好帮手,路权浮可不这么认为。她觉着,秦颢是高千旧势,绝对不能任用玲门的人来做核心助手。
然后一头就叩在了路岌山案前。
路岌山真的很无奈,无论多大点事,路权浮都能把命提到手上与他谈论。就讨厌这种不是惺惺作态的,极其认真的人,你也要对她客客气气的。
“……阁主先起来。”路岌山无奈的抬起头。
路权浮慢慢直起身子:“秦颢是玲门人,如若任命他为左辅,千山门岂不乱套了?”
路岌山歪歪头:“怎么乱套了?”
“千山门能用玲门的人吗?”路权浮又着急,又不敢喧闹。
“谁说秦颢是玲门的人了?他是高千的人。”路岌山笑笑,朝路权浮解释。
“可他终归……”路权浮还没往下说,路岌山就接过去:“他终归不姓高不是吗?”
路岌山接着说:“假若我不用他我用谁?阁主能给我找一个比得上他或者,比得上潜孑的人吗?”
“就是有,能和我一条心吗?”
“蓦姑娘……”路权浮看向蓦子欺。蓦子欺连忙转过脸去。
“按你说的,哑巴也是玲门的人。”
“她是个杀手……”
“但我觉得秦颢更如我意。哪怕我与他接触并不是很多。”路岌山又接过来话。
“左辅不在于是否姓路或者别的什么,关键是能力,和能否能成为我的臂膀。路鹃拆的就是我的臂膀。”路岌山把手按在桌子上,探头看向路权浮。
路权浮张张嘴,叹口气:“既然如此,若是门主认为这么做对千山门好,就遵门主令了。”
路岌山抬抬眉毛:“不这么做,对千山门就不好了。”
“那路一,真叫他坐上朝说门门主位子?”路权浮又愁眉苦脸起来。
路岌山点点头:“不让他做让谁做。过去路鹃束缚着他,他无地施展,现在不正好吗?”
“可是,万一他贼心不死……”
“贼心是路鹃的,他过去就是一把刀。”路岌山打断路权浮的话。
路权浮又叹了口气。
“阁主把心揣到肚子里就好。”
路岌山看着路权浮走出去,笑着到上茶:“她就是来吃我这颗定心丸的。”
蓦子欺抠着手指甲,也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
“啊?……”蓦子欺思虑了一下,抬头问:“说什么?”
“还有两块碎片。”
“在什么地方?”
路岌山轻轻皱起眉头:“一块,在百步将军那里,一块,还不知道。”
“百步将军?”蓦子欺听到这名号,也皱起眉头。
不错,这高百步,确实是个硬茬。
高百步是玲门前左将军,如今隐居在玲门后山,为人淳厚寡言,行事类似于高汶,不掺门主不让掺和的,不杀不能杀的,干净利落,不结交闲人。像户恕那样子的人,他是不会与其相交的,就是现在也是。也不滥杀无辜,隐居几十年来,修身养性,做什么事,都爱留下一分。
已经到了白发苍苍的岁月,却不改当年的神话。什么神话?
就是在武林盟主之位争夺之时,与当时啸梅山庄庄主一战,一掌可以打到百步之外,并且叫那人打的腿颤手抖,口吐鲜血,内伤筋骨。
所以这个神话就是,除非是神仙,没人进的了他百步之内。
百步穿杨的距离。
剑法也是相当了得,武剑如舞剑,完全是玲门剑术特点,准与合之外刃到之处,绝不空发。
所以说,除非他愿意给路岌山,没人能硬来得到万户图碎片。
因此,当年燕无名会把碎片交给百步将军,也是慎重考虑的,而且,这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路岌山没有说话,他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我去拿吧。”蓦子欺看向路岌山。
“你疯了?”路岌山不由笑道。
“我先去试探一下,看看他愿意不愿意给我们。”蓦子欺道。
“这是极大的风险。”路岌山看着蓦子欺那么坚定,反而皱起眉头。
“我只试探,不行我就回来。百步将军虽然厉害,但他也不追穷寇。”
路岌山看着蓦子欺,说不出话。
“门内现在人心不定,朝说门也是不安,师父要留下来稳定人心。”蓦子欺不想让路岌山和她一起。
“为什么不叫我去?”路岌山看出来了蓦子欺的用意。
“就叫我去吧。我还没办成过事。”蓦子欺立刻接上路岌山的话,紧接着低下头,心下不舒服。
不过回想起来确实如此。当时潜入八荒驿站刺杀莫荡衍没有成功,后来跟着路岌山寻找万户图碎片,也是没帮上什么忙,再后来回江州,还险些丢下了自己的小命。
她想做点事情,证明自己,不再是个简简单单的刺客。
她也想为路岌山做些事。他救了不仅一次她的命。
她想为路岌山做点事。她想要帮他。
“好。”路岌山看着她的模样,只好点下头:“但是要量力而行。”
蓦子欺抬起头,看向路岌山。得到了肯定,她就更坚定的点点头。
太阳光照到她的头发上,反射出极其耀眼的光。这不是会出汗的季节,可这样暖和的太阳光,却在花疑的脸上闪烁着。
花疑连夜来到了竹子塘,她还要北上,往玄机署去。
她终于爬上了皓辉山,看到竹子塘正燃着璀璨的灯火,在一片竹林里。
就在要爬上最后几步台阶的时候,她的肩膀被抓住了。
她努力要挣开,却怎么也挣不开,反而被拉进了林子里。
“你是谁!”花疑惶恐的挣开以后,在一片夜色里,努力辨认对方的身份。
花承揪下面纱:“我是花承。”
“哥……你不是花承。”花疑掩盖住眼睛里的泪水,失落的摇摇头。
“你现在回玄机署是死路一条。”花承看着花疑。
“那我也要回去,我哥在玄机署。”
“你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你一定会死的,户恕怎么办?”花承抓住花疑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户恕?”花疑抬起狐疑的眼睛。
“总之你不能回去。”花承垂下胳膊。
“死我也要回去!”
“你凭什么死?”花承转身再次看着花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你死了?你知不知道户恕找了多久?你哥哥为了保护你才死的,你要是再去赴死,值吗!”花承恼怒的喊。
“你凭什么管我?!”花疑也朝他喊。
“我是你哥!”
“你是个疯子。”花疑转身就要离开。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付出多少心血吗?你不能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叫你去死啊!”
“你不用那么做!”
“我就要这么做!我唯一的身份就是花承!”
花承原以为自己骗了整个江湖,结果到了最后,他只完美的欺骗了自己。
“你是个疯子!你走吧,不然你也会死!”花疑甩开花承的胳膊,就转身逃走了。
可花承活着的意义,只剩下寻找花疑,如今找到她,还不容易找到她,怎么能让她去死。
他是花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