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就呆滞在那里,如同木头一样坐在那,没有意识到路岌山慢慢起身,也没有意识到这屋里所有物件都在战栗,包括肇渊,包括她。
然而,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蓦子欺却已经掉入了深渊。万丈深渊,所有渊都无法比拟的深渊。她有一种感触,她可能会因此失去路岌山,甚至失去自己。以及她甚至会为了前者,去舍弃后者。
蓦子欺怕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连呼吸都不知道怎么呼吸,她的仇人上门都没那么怕过,她被林勤埋到地底下时都没那么怕过。
“是因为有什么不能叫我知道吗?”
他幽幽的声音从万丈深渊传出来,如同从地狱传来的悲怆的哀歌。
蓦子欺侧侧头,泪珠立刻夺眶而出,她只知道脸上被烧灼的剧痛,心上被刺得剧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往下流了。
路岌山直直的站着,他修长挺拔的身躯一下就在风里,在昼光里显得十分单薄,十分瘦弱。
“所以……”路岌山的眼睛被风刮的生疼,整个眼眶都酸裂的红起来,他歪歪头,眼泪突然从眼角里流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蓦子欺和肇渊突然看向旁边抖动的剑,路岌山的剑突然抽出,直接到了路岌山的手里,他转一个转身,就把剑指向了蓦子欺。
蓦子欺惶恐的扭过头,看着路岌山崩溃的模样,一下跌坐在地上。她连忙擦了眼泪,慢慢站起身:“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路岌山吼道。
雪还在猛烈的下着,门外像是绒花一般的雪,像是乱箭一样的雪,像是,能够埋葬他的雪。
蓦子欺的话被硬生生的堵回去,如同喉咙里有一块长满刺的冰石一样。她上前一步,用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话朝他解释:“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知道,百步将军说的好时机应该是什么时候……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才没有告诉你……”蓦子欺觉得房子已经开始倾斜,开始抖动,风从天空而来,回去时要带走这栋可怜的房子,带走这三个如今已经濒临死亡的人。
“蓦姑娘是好心”这句话刚刚肇渊已经说过,但是结果不言而喻。
风从他发间一次次穿过,在滑着剑人,嘤嘤的摩擦声震耳欲聋,然后再冲向蓦子欺,她的骨头好痛,一直痛到骨髓之中。这次的狂风暴雨已经伤到她的骨刃,甚至是她的魂魄,她觉得大地在吸食她的阳寿,她的生命。她要完蛋了,她要命丧黄泉了。
路岌山冷冷一笑,泪水一次又一次的从眼角里流出来,他无力的垂下双臂,剑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深棕色的地面如同一片无底洞,他在无限的陷下去,他无限的陷入自己已经失控的悲伤之中。
他转过身,迎着风和风里夹杂着的雪往门口走,却仅仅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上。
“我不是路岌山……”
这句话被淹没在风雪声里,却又嘹亮了整个世间。
往日母亲的辱骂,母亲的鞭策,他对父亲的憧憬,对流火阁的翘首期盼,对一切一切的努力,筹谋,辗转,他才知道,自己在还在襁褓里就已经是燕家的一颗棋子。
这步棋太妙了。
恍然若失之间,他失去了那么多年岁月。
原来母亲的笑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临终她说的话,原来为别人说。
“你该放心了。”这是她对别人的话。
是啊,她完全成功的为流火阁的复兴培养了一个苦难的代替人,确实让那个燕安,完全安生。
路岌山自嘲一样的哈哈大笑,雪一点一点飞到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手上,一点点化在发间,他只感到心中如同万根冰刃穿过,剧痛无比,完全感受不到身上的寒冷,或者是痛。
蓦子欺看着路岌山完全崩溃的模样,用胳膊扶着他,朝他一个劲说话:“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你不要这样,师父……求求你……不要……”
路岌山已经不再说话,他握紧拳头,大力的捶着胸口,他快不能呼吸了,痛到已经不再有心跳一样,而整个心脏都要跳出来,他放声大哭,却也释放不了心里的痛苦,蓦子欺也近乎崩溃,和他一起,不停的流泪:“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们不做了我们不做了!……你别这样!你看看我好不好……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蓦子欺搂住路岌山,不忍心看着他那痛苦的双眼,痛苦的脸颊,痛苦的身躯。
路岌山却已经丧失了感官,他完全不信,自己竟然不是自己,他竟然一直在做别人的事,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整个人世都背叛了他,整个人世都欺骗了他:“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知道,为什么我不是路岌山……”
他倒在蓦子欺怀里,完全失去理智的吼叫,痛苦,整个正山堂都陷入了地狱,这座房子要被冰冻住了,要被风吹走了,风雪还在唱着极其悲怆肃杀的歌,像是在哀悼亡魂,像是在谴责战后横尸遍野的沙场,像是寡妇夜里的哭嚎,像是路岌山,像是路岌山体内堵住心脉流动的冰雪。
蓦子欺看着路岌山的样子,心与魂魄完全风化在狂风骤雪之中,她已经顾不上去埋怨他用剑指着她,她想要拯救他,她要去把他流失的灵魂喊回来,她得叫路岌山回来……
她在失去路岌山与失去自己之间选择后者,她可以去向路岌山道歉,但她希望,路岌山不要这样。
路岌山抬头看着蓦子欺,雪把她的簪子映的乍亮,他猛然一闭眼睛,紧接着无力的一笑,然后就晕过去了。
雪渐渐停了,风也渐渐停了,整个眼帘都是白花花闪亮的一片。空气里弥漫着冷嗖嗖的寒气,一直往屋里面冲。
但刚到门前,就被屋内炉火的温气给阻隔掉了。
路岌山睡得浑身暖哄哄的,他从刚刚掉下悬崖的噩梦里惊醒,才发现身上的汗不是惊吓所致,而是屋里暖和所致。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用手撑着脑袋,头额一股剧痛如同闪电一样闪过。他甩甩头,听见开门的声音,就抬起头看去。
“门主醒了?”是肇渊。他端着脸盆走进来,把脸盆放下后就笑着走过来。
“哑巴呢?”路岌山问。
“蓦姑娘……”肇渊顿了一下,道:“昨日她就在这照顾门主,夜里也在这,您寅时醒过一次,但又睡着了,寅时过后,我看蓦姑娘累,就求她回去了。”
“……”路岌山没有说话。
他只觉得心一下坠到地上,把地板砸碎,又往地底下砸去。
路岌山起身把窗户给打开,寒冷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立刻席卷了屋里的温暖,或者说是燥热。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睁开眼睛,看着白雪一片。
路岌山低下头,头发在风中微微荡起……
下午,蓦子欺睡醒之后,也没觉得肚子饿,也没觉得身上冷,就觉得身子仍然乏力,整个躯壳像是空的,像是内脏,包括魂魄都被掏走了。就在她刚刚睡醒时,头昏脑涨的直起酸痛的身子,还以为自己是一具尸体,正变成傀儡慢慢行走。
蓦子欺拿起剑,努力张开胳膊,推开门,一抬头,就看见面色苍白的路岌山就站在院子里。
蓦子欺走下台阶,斜着眼睛,没有说话,也不看他。
路岌山走向前:“……醒了?”他也有些犹豫不决的。
蓦子欺点点头。
路岌山歪歪头,想要说什么,又闭上嘴,之后又像不甘心,再次启唇:“我觉得……还是不要再和燕安讲……不然江湖恐怕又要引起波澜。”
蓦子欺点点头。
“既然母亲要我做她的孩子,那我做就好。我还是我这路岌山,他还是燕安。我二人,并未有什么过错。”
路岌山问过母亲,他为什么不姓燕,母亲只说,是为了他的周全,现在才知道,他根本不姓燕。
但这确实不是他二人的过错。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上一代提前离世不再承担,就只能分离痛苦给下一代,如若他们再不解决,就要再留给下一代。他终于知道,那个疯道士为什么要说他母亲死后要下地狱了。
就见蓦子欺再次点点头。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也算这一日一夜没有白睡,也算她的力气没有白费。
“还有就是……对不起……”他记得很清楚,在他用剑指着蓦子欺时,自己不但没有理解她,反而怨她,怀疑她,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怀疑她是不是也要背叛自己,她的挣扎,苦心全抛之脑后。还有在自己崩溃时,她又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她不应该道歉,但是她的痛苦,好像只会用这三个字表达。
“师父也想开了,我也被发现了,也不用纠结了……”蓦子欺抬起手,朝路岌山拱手礼做罢,就要转身离开。
路岌山立刻拉住她:“别这样……”
蓦子欺没有说话,一动不动,不甩开他,也不往前走。
路岌山看着她的背影:“对不起。”
她依旧没有反应,宛如一块木头,一个雕塑。
甚至眼都不眨,心也不跳。
路岌山低低眼睛,眉目间寒风凛冽,刮过那潭幽深浓愁的眼睛。
他慢慢松开手,呼吸愈发沉重。
他背过身,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几乎踩碎了他的肝肠。
突然,脚步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剑鞘坠地,和裹着肉骨的衣衫坠地的声音。
路岌山回头看去,就看见蓦子欺倒在地上。
他立刻追过去,将她抱起来,往屋里去了。
这也难怪,那么大的风,一个壮实的男人刮了那么久还要生病,更别说一个女子。
路岌山坐在榻前,看着蓦子欺比先前更显瘦削苍白的脸颊,心中酸楚难耐。更想起昨日那番场景,更是心中悲痛。她说苍天有眼,若是苍天有眼,为何当初他会来到千山门?若是苍天有眼,为何他会如今才知道真相?为何苍天有眼,叫她也经历这些?
其实正是苍天有眼,才叫他路岌山经历这些与那些苦难,才叫他一路坎坷曲折,才叫他这个满身伤痕的人遇到另一个满身伤痕的人,才叫他能在重重万山之中遇到一个蓦子欺。
仔细想想,老天待谁都不薄。
烛火摇曳着,微弱的黄色的光照在蓦子欺的脸上,路岌山仍然看着她,亦如往昔,亦如平常。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路岌山的目光,憋在眼睛里的眼泪刹那间决堤。
路岌山伸手给她擦去,他知道她满腹的委屈,也知道她又有多痛,就如昨日,他风雪里的另一个人。
“对不起……”他不得不再次说出这句话,这也是他第一句想要对她说的话。
蓦子欺艰难的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路岌山:“你知道昨日我说多少句对不起吗?你知道昨日我说多少句你别这样吗?我哭红了眼,喊破嗓子,你都不听,你知道我这些日子多害怕吗?”说着,眼泪再次流出来,滑过出着薄汗的苍白如纸的脸颊,再滴到被衾上。
“我多想你抬头看我一眼,我真的怕极了,我觉得我心都要碎了……我看着你崩溃……我也要崩溃,可我不能,我如果也这样,你也完了……但是……”她说到了伤心的地方,立刻开始抽泣起来:“你却拿剑指着我……”
路岌山皱着眉头看着她,悲哀之情溢满整个躯体。
“我以为我可以理解你……但是我一上午都没有睡着……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连安慰都不……”她再次掉入伤心的天坑,无休无止的抽泣起来。
路岌山伸手把她搂在怀里,用手拍着她的背,感受着她忽冷忽热,且一直在因啜泣而颤抖的身体,心下痛到肝肺俱裂:“我知道……我都知道……不用害怕,你做的很好了……”路岌山伸出一只手抓住蓦子欺的手,将自己的暖热传遍她的全身,只求她能从昨日的冰雪里走出来,希望她周遭的阴霾全退却,她不应该遭受这份罪,他们都不应该遭受这份罪。
所以快些逃脱出来,才好继续前行。
天空隐隐约约散开浓云,月亮发出冷冽的光,射在白雪上,闪着极其耀眼夺目的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