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决看着林勤与蓦子欺,冷冷一笑,林勤果然是个阴险狡诈之人,话只说半句,意思全变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把整个计划全盘托出,林勤已经是蓦子欺的剑下鬼了。
林勤看着蓦子欺,缓缓直起身,心满意足的对林决说:“我们可以走了。”
蓦子欺瘫坐在地上,泪水一直往眼外流,身体里一股气流乱窜,谭中,丹田没有一处安生的地方。她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抑制许久的东西在心底瞬间涌出,闸已经崩塌,她已经崩溃,夜色慢慢降临,整个世界把她笼罩在痛苦之中。
那股气属于路岌山,当初路晚清的话还是应验,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是她杀了高千。
如若药谷主还活着,兴许还能叫高千活着。
可是高千杀了自己父亲,怎么能叫他活着,她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下得去手杀高千?高千,又怎么能……
她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么大的一个阴谋里,她被辗转,被流离,被分别,她不在这个局里,哪怕她是个关键人物,可那些厮杀是他们的。
但是此刻所有的痛苦都压在她头上。
蓦子欺沉重的抓着心口的衣服,这股气流在往心脏奔去,一直在撞着她的气流,她根本抵不住,因为她的魂魄已经完全陷入悲愤与羸弱之中,根本抵不住那股混乱又无定的气流。
“为什么不是我杀的高千……”她火红的眼眶里还在涌出眼泪,她苍白的脸上长出如同死人的青纹,血丝隐约显现:“为什么,为什么这都是假的……为什么骗我!”她朝着大地怒吼。
原来高千救她而无暇顾及秦颢与周阅,只是出于愧疚,一种赎罪一样的愧疚。正如如今蓦子欺一样,站在真相面前痛苦,来赎自己的罪。
天空突然再次飘起小雪,落在地上的干草上,粘在上面,像是一朵朵芦花一样脆弱的飘荡。
原来漫住夕阳的是乌云,而不是暮色。
她如同揭穿了一个弥天大谎一样,又像是看清了一个局,然而这个局把她瞒的太好,并且死死的抓住她全部的弱点,步步都是险招,步步皆可致死,步步都能叫某一方牟利,而叫所有的痛苦与绝望加在她的身上。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要接受这样的狂风暴雨,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另外一个路岌山。
她的眼泪划过冰冷的脸颊,她好想父亲,好想阿阅,甚至想念高千,想念路岌山,因为她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痛心疾首的面对如同浩汤沧海的真相。
不错,三分真与七分假,她如若当初就信了真,那便是死,不过她现如今信了那么久的假,于是她活着。
但是,到底真是不是真,假是不是假?
类似,风是我,雨是我,雨是我那风是我就是假的,可是再仔细一看,原来什么都可以是我,什么都不是我。
落八仙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好像什么都能解开。
雪花落在她的鼻梁上,凉丝丝的滋味瞬间冰冻住她燥乱无助的躯体,她静下来了,就坐在雪里,不知风乱,不知风冷。
路岌山回到竹子塘之后没有见蓦子欺,心里就觉得奇怪。他抓住早晨熄灯的侍徒问,那人就说:
“蓦姑娘跟着林阁主往林子里走了。”
跟着?
“跟着?”路岌山心中匪夷所思。
“对啊,说要告诉蓦姑娘点事。”
路岌山觉着不妙,却也猜不到几分,立刻就往林子跑去了。
雪和叶子在他脚下慢慢融化,他的衣袂划过脏雪,脏是看不见,毕竟衣服颜色深,但湿漉漉是难避免的。
他看到蓦子欺站在那,立刻叫了她一声。
蓦子欺机械的转过身,看着路岌山走过来。
路岌山慢慢走过去,越走近,笑越消逝的快,转而被紧张代替。
蓦子欺脸色苍白,唇色如纸,眼眶发红,发冠松散,眼神涣散,还不停的往外溢着悲伤。
“怎么在这?”他还是问了该问的第一句。
“为什么不告诉我?”蓦子欺声音沙哑,而且无力。她已经在使劲发声,却还是隐约模糊。
“什么?”路岌山被这么一问,实在反应不过来。
“你明明都看见了。”
路岌山这才算明白。他对这句话还是比较敏感的,她这么一问,能对应上的事,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事。
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是千山门门主,着实不好插手。”
“是吗?”蓦子欺低低头,又继续说:“那为什么还要找我?路门主斟酌损益,难道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路岌山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看着她连连后退的步子,心下恐慌:“你别这样……”
“我难不成还有脸在这吗?我没有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杀了高千,更和对我父亲惨死人手而熟视无睹的人谈儿女情长……”蓦子欺冷冷一笑:“我想去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我相信林勤不会和我全盘托出……”
“我和你一起……”路岌山向前一步。
“路门主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先到这吧。”
蓦子欺转过身,往前走去。
路岌山看着蓦子欺大步离开,难言悲痛。他有种不安,就是失去的预兆,或者是日后会变糟的预兆。
他从竹子塘出来以后,直径就回千山门了。
他千辛万苦爬上山阶,就看到肇渊在山门前等候。这叫他想起那次从优坊回来时潜孑的神态。
他缓过神,见到肇渊已经到身前了。
肇渊挠挠头,奇怪道:“怎么不见蓦姑娘?”
路岌山顿了一下脚步,继续往正山堂走:“她走了。”
三个字,字字锥心之痛。他不知道如今的蓦子欺身在何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次遇到她。
瞬间就觉得身子要塌陷,或者身下的巨坑,要再次把他吸入深渊。
路岌山进了门,一股暖意瞬间攀爬到他冰冷的全身。
路岌山看着空荡荡的正山堂,沉沉的叹口气,这几乎是他生命里最后一口气。
慢慢走到案后坐下,他又沦陷在了最神伤的模样。
肇渊看着路岌山也不说话,也不动,一直盯着前下方看,呼吸微弱,睫羽闪闪,他究竟是怎么了?
肇渊摇摇头,坐在旁边,也不再说话。
户恕把花疑埋到了淞江岸的风雨桥旁,他在碑上刻了一列红字,花氏烈女疑。
户恕记得最清楚,她死于林勤林决之手,他要做的,也太过清楚。
再看此刻眼前枯冷石碑,心中怅意难耐,他如若再快一步,也就好了。
他不该责怪路岌山,他被局势所迫,正如当时他第一次遇见路岌山时说的那样,最终结果,最要顾及的还是自己,没那个资格去强迫谁做好人。况且,一旦路岌山动手,千山门与风雨阁对立,他又要多出多大一个负担,江湖又要有什么风雨。
他更多的应当是怪他自己吧?要来花疑坟前以死谢罪的,八成是他吧?
户恕在风雨桥外待了几日,才算离开。
他沿着淞江走着,本打算就此回啸梅山庄算了。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千山门山下。
户恕缓缓走上山门,山林依旧如同墨一样黑漆漆一片,映的天空极其白亮,一块极大极厚的云彩挂在天上,射出寒冷冰凉的光芒。
他驻足在门前,衣衫停止游动,眉目间的风云也都停止了。
户恕来到正山堂,推开门,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不久,肇渊就走过来,把他是谁,路岌山在哪,路岌山发生了什么,全都告诉了户恕。
户恕皱皱眉头,一直绕到后堂,来到路岌山房间。
一开门,就看到地上铺着几本凌乱的书,再往前走,才看到屋里的书柜全都倒了,什么案台,烛台,都乱七八糟的。
转过身,就见到路岌山坐倒在窗户低下,屋里的炉火已经灭了两日了,他把窗户打开通气,昼光撒在他迷糊呆滞的脸上。他二人的面孔倒是差不多,一样的满下巴胡渣,嘴唇干裂,眼角糊着泪痕,下眼睑黑了一圈,脸颊瘦的露着骨骸痕迹,头发也松松散散的,若是个物件,只能叫做满目疮痍,落满灰尘。
户恕走过去,停在路岌山脚边:“我没想到,这么短的日子里,突然发生那么多事。”
路岌山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户恕看着他:“你不差几步了。”
路岌山轻叹口气,睁开眼睛:“我该去哪找她?”
应该到哪才能找到她?他说过的,她一旦离开,他会变得很糟糕。生活里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她愿意再次颠沛流离,却不愿意让他去陪伴。
或者说,她没有勇气再和他一起,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下面的路,她怕她会伤害到他,或者说,他再伤害到她。
把她放到今后的生命里这句话太弱了,她是今后的生命才算。
可如今,她逃了,他又该怎么活下去?她偷走了原先的日子和他过去的姿态,他如同一个空壳一样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魂魄以及生命力,然后就是想她,想她,想她。
“书里面能有什么?”户恕看着满地的书。
“江湖地貌。”他想走过所有边边角角,找她,却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他又无法放下他现在所要担负的这些。这太消极了,但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就是事情败露之后,他该怎么应付。他看到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他走过书上画的每一个地方都找不到她,因为她不愿再见到他。
路岌山太累了,他从来没有索取过自己,而是将自己全部贡献给他的誓言与责任,唯独索取了一个她,她似乎又是极其奢侈的。
“万户图里有。”户恕回答。
接着,户恕又斜斜眸子,似是笑了一下,说:“但只要她想离开,江湖,绝对不只万户图里那么大。”
路岌山抬眼看了户恕一眼,没有说话。
“她真的能离开吗?或者说她能不能离开你?”户恕问。
要不要打个赌,蓦子欺已经离不开路岌山了。
可是看现在这个局面,应该是路岌山离不开蓦子欺。
同样身为赌徒的蓦子欺,她认为,自己根本不想离开。
但她还是要离开,她要证实一些事情。
她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去查明真相,或者说,用心筹谋。
蓦子欺去了天星照。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她不应该去风雨阁吗?
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去虎穴?
来到门前,一个小道士迎过来:“女侠找谁?”
蓦子欺看看院内之景,再看看身边这个道士,是个年轻文士:“八仙道长在不在?”
道士愣了愣,请蓦子欺移步了。
蓦子欺被带到一棵大树下,树下放了一方桌案,两个席位。这边院子里极其幽静,没有外面练武的杂音,只有几声鸟雀鸣叫,和树叶因风而动的声音。
“道长呢?”蓦子欺坐下后,看向小道士。
小道士扭头道:“八仙道长可能在派中,但是要找到他还需些时间,望女侠等候片刻。”
蓦子欺点点头,看着小道士离去后,又抬头看着大树,这个时节是没有鸟的,树枝如同一把大伞一样向外展开,极长的枝叶吹下来,像是柳树一样,但那么年老苍老的大树绝不是柳树。
她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高千,想到了路岌山,想到了户恕,花承,以及秦颐,秦颢,周阅,潜孑,似乎她在看到这棵树年老的皮肤与影子时,也在看自己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一生。
她能够重新考虑,她在这二十年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长长短短,又有多少取舍,她又遇到、听到过什么,哪些她相信,哪些她不相信,哪些可以忘了,哪些早该想起,过往与她来到世上之前,江湖,或者是人生,是不是就是选择?风吹过来,拂过枝叶,仿佛又抚过她的发丝,一切一切,都好像一个从她出生之前就开始做的局。
她出生之前,江湖就存在,她出生之前,那些前辈就有在安排以后。她也应该安排以后,那么,在这之前,她就要处理好现在。
蓦子欺突然抬起头,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