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忘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
白眼眉身上衣物褴褛,发髻散开,唯独身后黑匣完好,昙花一现的数柄飞剑匿于其中。
他抬起一脚轻飘飘点向陈锦,陈锦如临大敌,骤然缩起瞳仁,将头往侧边一躲,那黑靴便刺在了她身后的巨木上,看似无力的一脚,竟连小半小腿都陷进那木头里。
白眼眉没有给陈锦喘息的机会,抽回脚尖的同时,右手瞬间贴上了陈锦的脸,直直摁进泥中。
陈锦咬着牙,狠狠盯着包裹闻人的那团浓郁黑雾,两只藏在袖袍里的手轻轻扣上了龙冠。
“别,”白眼眉笑着说道“别干傻事,我们两人比谁都清楚打开龙冠的后果。”他轻轻抚着陈锦的头发,说道:“其实我不该杀你的,我们是陈氏最后的族人了,理应和睦相处才是。”
“猎,叛徒不得好死。”陈锦从牙根里狠狠迸出这句话。
叫猎的白眼眉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说道:“姓陈的一家百年前就死绝了,你偏要找我算账,把我从北撵到南,几次差点死在你手里,好不狼狈,现在风水轮流转,下辈子要是还想杀我,除了带上一声铁疙瘩,别忘了换一副铁心肠,别再对‘叛徒’手软了。”
说罢,手下就要加力,左手提着片雪刀便要将陈锦的头割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团黑白夹杂的小团子轻轻嘤了一声,滚圆憨态的身躯此刻竟灵敏异常,悄咪咪地摸到了猎的身后,嗷唔一口,便扑到了片雪刀上,一口咬住刀身。
猎心知不妙,手腕一抖,内里气机向片雪灌入,以往他使刀,只需点点气机向里一逼,凭他手段,便可切石碎铁,只是这一次,便像泥牛入海一般,任他如何使力,别说震开阿福的嘴了,就连抽刀回来都难以实现。
阿福宛若黑琉璃的双眸溜溜转,看了一眼猎,面上竟有几分得意之象。
此刻的场景十分滑稽,身形不高的白眉白眼凶人将一英气女子摁到在地,行凶之刀却被一直黑白团子紧紧咬住悬在半空,不过片刻,那柄名刃竟刃身上竟传来咝咝腐蚀声。
阿福毛茸茸的脸上得意之色愈显,使劲咬着片雪不撒口,猎心疼自己的宝刃,眼神一凛,摁在陈锦头上的手松开了几分,攥紧拳,向着阿福狠厉砸去。
只是这一拳没能落到阿福头上,被一团黑雾轻悄悄卸去了横生的劲气,黑雾不退,反迅速裹上了白眼眉的手,不过片刻,连带那柄片雪刀,一同陷入漆黑之中。
猎脸色剧变,宽大的袖袍在黑雾蔓上的一瞬间便化作齑粉,露出左边筋脉鼓胀欲裂,指尖锋利的爪子和紧紧箍于其上的巨大铁环。
他竟和陈锦是一同类人!
巨大铁环在黑雾包裹中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响声愈发频繁,粗壮如指的铁链纷纷断裂,猎大急,他当然知道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吞刀吞刀,眼前这人算是上了她们陈家的贼船,行走江湖讲义也将利,但是像陈家这种诡异的法子还是千百年来只此一例,外人敬他们忠烈,永驻极北高墙,为天下烽火官,可谁也不知道极北以北有什么值得戒备的东西,更不知道这一大家子为何每代下放南方行走江湖的晚辈都有一身高得不可思义的武功,若是眼前事能有人看到,就能恍然大悟。
他们陈家的持刀使有“饕餮”之血,眼前这幕,正是陈家历代的传承之仪,吞下了陈锦血脉凝成的刀,相当于陈锦把自己一身武学精血,尽数给了闻人。
猎见陈锦被自己逼进绝地后竟出此下策,又惊又恼,可他尚有侥幸之心,传承之仪需要时间不长不短,但已足够他趁此机会将虚弱的陈锦击杀,而结束传承后的闻人也会因为没有龙冠缚锁,耐不住血里饕餮的爆裂性子,发狂爆体而亡。
他没想到闻人醒来得如此之快。
也没想到此刻竟又生此横变。
闻人全身黑雾不散,在清泠的月光下仰起了头,黑雾如一张骇人的面具,遮在他脸颊上,无眼无鼻,只有一张裂口夸张的大嘴。
猎此刻无心于他的怪异模样,先前裹挟着自己左手的黑雾已经势如水火,他明白自己左手的龙冠一旦被打开,饕餮之血横冲脑髓,下场唯有一个死字。
所以不容多想,只见他右手一拍身后木匣,登时飞出一柄长剑,白眼眉银牙狠狠一挫,持剑向自己左臂根处挥去,竟欲自将此手废去!
只是那团分离于闻人身上的黑雾竟像有了灵性一般,竟如泥捏的一般,生出一只小手,将白眼眉的剑滞了几分。
惊变就在这一刹那间。
猎的龙冠咔地一声断开,原本仅仅封存于左手的那种诡异的血红如涨潮之水一发不可收拾,急速漫上了他的全身。
而他的剑也恰好到了。
猎左臂齐根断裂,顿时血流如注,他吃痛不已,抱住左手仰天怒啸,全身血色通红,嘴角仿佛裂开。
被黑雾裹住的闻人听他怒吼,忽然也起了性子,相对咆哮,黑夜里厚厚的云层竟被他们口中喷涌的气流冲开一片。
陈锦一把将阿福抱在怀里,惊道:“完了,你的主人吃了老娘的刀,此刻大概是疯了。”她对眼前闻人的变化也大感不解,其实也不怪她考虑偏颇了,她清醒时只见过一次传承,只当简单非常,可自家的传承之仪对本身就有血脉的陈姓一族来说,尚且需要龙冠将血脉里太过原始蛮横的力量加以限制,何况是闻人一个外姓无冠之人呢?
阿福此刻也不管刚刚愆在嘴里的片雪刀了,手舞足蹈,嘤嘤嗔怪,大有一股不许骂闻人的样式。
只是闻人并不止于吼叫,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出现在白眼眉头顶,一霎时,灰云盖月,黑天欲雪,黑衣脚踏血凶人!
轰!
猎的身形整个陷入山石里数寸有余,而他先前所立地面寸寸龟裂成圆,一踏之势猛烈如涛,枯草落叶纷纷被此霸道气机激荡而起,黄红两色纷纷飞舞盘旋,夜月之下,竟有些缤纷灿烂。
可猎却未被此式挫动,只见他四肢肌肉暴涨,四下地面龟裂速度愈发快了几分,竟猛地从闻人脚底抬起了头。
陈锦面如止水,轻轻一叹,道:“好一个陈猎,奈何从贼!”
猎翻腾之势不减,猛地将闻人掀了个踉跄,他身形迅速向后掠去,竟往那刚刚脱离的牢笼疾风般掠去。
灰云压山,鹅毛大雪毫无征兆地纷扬而下。
咚!
也恰在此时,闻人正欲往上追击之时,忽地被两道金光敲在后脑两处风池穴。
金光不减,接连出现在闻人后背的志室、魄户、膏肓、神堂几处大穴,令状若逢魔的闻人身形一滞,竟直挺挺要往后倒。
如鬼魅般,闻人的身后忽地立住了一人,一手将他轻轻扶住,一手取了个羊脂玉石皿,轻松破开令猎大为头疼的浓郁黑雾,小指间稍稍发力,刺破闻人印堂后,迅速用小盏扣住,不过片刻,黑雾尽褪,具存于小盏中。
陈锦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位挺立在风雪中,满头银发,青衫随风衣袂飘飘的中年儒雅文士,有些莫名其妙。
闻人这小子不简单啊,出了事还有这种高人前来搭救,这人的气息内敛,和闻人的师傅说不出地相似,正当她准备分出些气机上前悄悄探一探的时候,一柄青花油纸伞轻悄遮了过来。
阿福一见来人顿时亲昵地叫了两声,那人蒙着黑纱,身后背着一位尚在熟睡的小女娃,两道弯月眉间生了一粒小红痣,却也是个婉约佳人。
“如今你在上医阁说话,作不作得数?”青衫人的声音竟意外的苍老,轻松得像在拉家常。
而猎却无此闲心,踩在山巅半空中,身后银月如钩,巨大而凄清,这血色绯红之人身后的黑木匣早已不知去想,只见得数十柄刀剑随身御起,绯红人雪白刃,只见他单臂一举,围绕他周围的刀剑顺势相聚,竟汇成一柄精血凝铸的巨大无把长刀。
猎咆哮一声,以身为柄,将此巨刀轰然刺入山巅。
整座山像被激怒的猛兽,内里登时翻腾起来,有如开锅之水,山石泥土巨木溪泉,竟被此一刀之威骤然引动,在短暂的平静后,裹挟着如惊涛骇浪泄洪般,冲向山脚。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前来。”闻人脸色平静,大有一股天塌下来有身后人顶着的样子,他虽然虚弱,但还算清醒,说道:“我师傅将上医阁托付于我,我说话,大概是作得数的。”
“好,好,好!”那人分明是淡泊性子,听得此语,却连道三声好字,快意非常。
山洪迫近,轰隆之声愈发剧烈,陈锦惊得便要蹦起来,一边女子轻轻将她拦下,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此间事了,我便替你去青云山采药,治好你小徒弟的病。”闻人说罢,困意涌来,阖目欲睡。
青衫人笑道:“甚好。”
他扛起闻人,转身欲走,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过身来,轻轻一笑,缓缓道:“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
巨木滚石如惊涛骇浪,巨响震天,几乎就要吞噬山腰处近在咫尺的几个星星点点的小人儿。
青衫看也没看一眼,只横起一指,袖袍飘飘,轻轻挥在山崩之下。
势如奔洪不可挡的山石巨木竟就此生生停滞,片刻后,骤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逆流席卷倒泄而去。
白雪夜,青山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