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家出来,木灵边走边问李池,“沈家之事,阿池可有何感悟?”
“感悟?”李池莫名,他要有什么感悟?见木灵盯着自己,他抱着黑伞想了想便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沈家识人不清才招至祸端,沈老爷软弱无能,沈月年小力弱,沈家怕是要败了。”
沈家无男丁,沈乔因招赘惹出了这般大的祸事,险成灭门之灾,沈月怕是再不敢招赘了,沈老爷年事已高,身子骨又不好,若想延续香火,只有过继一条路可走,可据他方才观察,沈家的宗亲与沈家皆不亲近,倒是对他们的财务颇为上心,倘若过继宗亲之子,沈月的日子怕是不比现在好过。
木灵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李池有些恼羞成怒,“你盯着小爷做什么?难道小爷说得不对?”
木灵语无波澜,“30年前,潘家满门抄斩,一个贩夫是如何将一个朝廷钦犯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救出去的?是潘家党派包庇亦或是律法疏漏?十三年前登州大旱,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虽有赈灾,到百姓手中却寥寥无几,五年前登州又出旱灾,朝廷为何不兴修水利?解决根本?”
“啊?”李池一脸懵,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木灵又道,“沈乔缘何招婿入赘?皆因女户难立!知府缘何看重潘昭?皆因朝廷制下混乱,有钱便可谋官。”
李池回过神来,立时沉了脸色,他斥道,“大胆!何时巫女也可妄议朝政了?”万灵族向来不问朝政,不涉朝堂,只负责祭祀祈福等事,木灵如今却字字句句直指朝堂,况且……李池心中突突,她同自己说这些又是何意?
“大魏先帝能力平庸,一生碌碌无为,拼尽全力亦只能做到守住皇权不旁落,当今皇帝更是昏庸无能,沉迷享乐,任人唯亲,不出十载,必被胡虏破国。”木灵面无表情,语调平平,她移开目光不再看李池,目光落到街角蹲了一排的流民身上,“当今太子一心玩弄权术,视百姓生计为无物,二皇子仁慈谦和,却优柔寡断,三皇子争强好胜,阴狠狡诈,性子暴戾,四皇子醉心农作,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政事一无所知,若让他们继位,李家江山危矣!”
实际上,在她所知的历史上,李家江山往后还延续了二十余载,由三皇子李毓继位,李毓心高气傲,刚愎自用,不顾臣子反对,加重赋税,强征民为兵,赴边关征讨失去的国土,然而他气贯长虹的鸿鹄之志却无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民兵没有经过训练仓促上战场,对上精壮嗜血的胡人,被砍瓜切菜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前方战事连连败退,后方百姓亦是怨声载道,军粮供不应求,不但国土未能收服半分,反倒又赔上了十几个城池,
大魏全国上下皆在唾骂皇帝昏庸无能,李毓受此打击,郁郁不振,在位不过十余年,便撒手人寰,由他的嫡子李从继位,李丛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朝臣还在为辅政大权争执不休时,胡人便一路势如破竹打进了扈京,从此大魏不复存在,天下汉人皆沦为胡人的奴隶。
大魏的湮灭是历史走向衰亡的开始,而大魏的湮灭源自于国君的无能,如今的大魏因着有她的介入,与她记忆中的大魏已经截然不同,然而这一代的国君后嗣又与历史重合,想来几位皇子的结局亦是相同,无外乎死于皇权争斗。
至于李池的结局?前世的李池根本没有出生。
木灵看着眼前这个因她的介入而降生的少年,淡淡询问,“阿池,汝可愿为帝?”
她语气淡漠随意,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李池只觉脑子轰地一片空白,震惊的睁大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见木灵直视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他整个人都狠狠的颤了颤,心砰砰地跳动起来,他紧张的飞快转头环顾四周一圈,街上寥寥几人,无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木灵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一遍,“汝可愿为帝?”
她的双眼幽深如潭,里面无波无澜,却似有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箍住,让他无法退缩,无法移开,蛊惑着他道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李池咽了咽口水,呼吸急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是谁派来的?是大皇兄?二皇兄?还是三皇兄?
他敏感的察觉到她的用词,她问的不是想不想,而是愿不愿,仿佛只要他愿,她便可助他达成所愿。
她可替鬼魂达成所愿,那活人呢?
李池心念一动,鬼使神差便说出了心里话,“愿。”话出口,他猛地一呆,似乎万没想到会如此轻易的将埋藏在最心底的欲念给吐露出来,他反应过来,紧抿着唇死死盯着木灵不再言语,她会术法,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只能等待她的反应。
那个位置,他自然是想的。
他是当今皇帝幼子,乃是正宫皇后嫡出,却并不是储君,母后早年生皇长姐时伤了身子,多年无所出,太医也言母后再难有孕,迫于压力母后将出生便没了亲娘的嫔妃之子抱来养在膝下。
彼时父皇年过三十,膝下却只有大皇子一个儿子,又是记在皇后名下,便顺理成章封为太子,谁知不过两年,皇家子嗣又忽然丰盈起来,后宫嫔妃接连生下几位皇子,连被太医断言不会再孕的皇后都再次怀孕,老蚌含珠,以三十有三的高龄生下他,他是正正经经的嫡出皇子,出生时父皇便为他取名为池,字非凡,寓意不言而喻。
然而储君已立,无大事不得更改,且太子终究是母后一手养大,感情深厚视如亲子,她知太子自小敏感多疑,怕他们兄弟起了嫌隙,便有意对他疏于教导,一心想将他养成一个胡作非为的纨绔皇子,每日里带着一群世家子弟吃喝玩乐,打架斗殴,作为太傅的亲外孙,翰林院一品学士的亲外甥,却连正经的老师都没有一个,后来他惹出的祸太多,父皇被弹劾得烦了,便大手一挥,将他丢出京师,美其名曰历练。
可自他出了京城,刺杀的人便一波接一波,母后顾及太子,要他不争不夺,处处避让,却不知在那人心中,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那人过分曲解,他的每一句话都被他视为怀有深意,他的每个动机都被视为包含野心,他锋芒毕露,那人认为他要争名夺利,他不争不抢,那人便认为他是韬光养晦,他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嫡皇子,何苦被人逼到避无可避的地步!
木灵静静看着他,那幽深无波的目光似要看尽他心底所有的秘密,李池被她看得有些瑟缩,却握紧拳头强忍了下来,硬着头皮与她对视,良久,木灵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继续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丢给李池,“汝且先将此书研习透彻。”
书册迎面丢来,李池忙伸手一把抓住,低头看去,顿时震惊激动得瞪大了眼,抓着书册的手骤然一松,小心翼翼地将书展开,封面上四个端秀工整的大字【王谨手记】
李池倒吸一口气,先前的深沉眨眼间消失不见,恢复了符合他年纪的少年心性,他小心翼翼将书翻开看了几页,神色越加激动,小跑几步跟上木灵,兴奋的追问,“你怎会有王谨手记?此书不是百年前就已失传了吗?连宫中的藏书阁都没有,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王谨是两百年前大楚王朝的开国丞相,他以弱冠之年辅助大楚太初皇帝登基,是历史上至今为止最年轻的丞相,亦是最出色的丞相,他奇谋伟略、治国有道,且高风亮节,对皇帝尽忠,对百姓尽心,一生皆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后世不单是臣子以他为楷模,便是帝王家亦是对他敬仰有加。
只是时日久远,历经十几个朝代,关于王谨的记载连史书都所剩无几,更莫说是王谨的手记了,那是连父皇做梦都不敢想的。
木灵脚步不停,并未回话。
李池双手捧着书册,思虑半响,忽然对着木灵弯腰一揖到底,高声道,“尊者授池如此大恩,池当以师礼相待,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木灵脚步一顿,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少年少女下跪作揖的画面,那一声声脆亮的‘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似乎还响在耳畔,她看一眼李池,师父么?也罢!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前行。
李池抱着书册爱不释手,喜滋滋地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
木灵道,“九里香。”
“九里香?”李池听着有些耳熟,努力回想一下,便记起这么个地方来,九里香原来唤作洛村,位于商州与南阳交界处,原本只是个落后贫困的小村落,后来因着漫山遍野的九里香而闻名,九里香是种白色小花,指甲盖大小,花开两季,且颜色各有不同,春秋时,细细碎碎的花朵覆盖了整个村庄,花香四溢,十里可闻。
洛村本就是商州与南阳来往路上的必经之地,时常有路过的旅人停下喝口茶歇脚,自从这花开得喜人,便有旅人在此驻留,游玩赏花,县令心思灵动,便命当地村民将这花种得漫山遍野都是,以此吸引旅客,县令此举颇有成效,旅客增加,洛村的居民都纷纷做起了民宿的生意,将三两间房舍做成客居,收取少量银两让过路旅人入住。
洛村因九里香这种花名声大噪,皇帝便下令将洛村更名,从此唤作九里香。
“去那作甚?”李池四周看了一圈,自己的暗卫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不由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些个吃白饭的,他若被贼人虏去,怕是坟头草都开花儿了他们都还没赶过来!
现下已是正午,若是步行去九里香,怕是等到了都天黑了,他有些不情不愿,他都几日没换过衣服了,身上又无银钱,再不跟暗卫们碰头,他就要被自己的衣服熏死了。
李池转头四顾间,一错眼猛地望入满眼翠绿,白色的小花如满天繁星点缀在一片翠绿中,花香扑鼻,他懵了一瞬,慌忙转头,发觉方才还走在街道中央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经身处深山中的小道上,他瞧着前方走得四平八稳的木灵,心惊肉跳,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知这是何术法?居然可以让人瞬间到了百里之外?
他瞠目片刻,反应过来既惊又喜,三两步跑到木灵身边,兴奋的连声发问,“师父,您这是施了何种术法?好生神奇!我们现在是在哪里?莫不是已经到了九里香?如何做到的?可以教教徒儿吗师父?师父!”
“术有专攻,帝王无需学习术法。”小道崎岖难行,木灵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半眼不看脚下,走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