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山上下来是宽敞的官道,穿过官道,走过几条蜿蜒的田间小路,便看见了九里香的村口,村口的大黄果树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九里香村四字。
几个孩童在树下嬉闹着捡黄果树花,见着二人,相互对望一眼,其中最大的孩童约莫七八岁,他打量着二人,嚼着黄果树花说道,“二位客人,本村现有丧事,不便待客,还请绕道而行。”
九里香村做的是客宿生意,从此处往来路过的多是商人,商人讲究彩头,忌讳白事,怕是因着这个才会让几个孩童守在村口跟路人提前打招呼,以免闹出不必要的冲突。
“小爷又不是没见过丧事,绕什么绕!”李池不屑的嗤笑一声,从那孩童手中抢过一朵黄果树花塞进自己的嘴里,嚼了一口便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呸地一口吐在地上,“什么玩意儿,酸死小爷了……”
那孩童被他的模样逗笑,咯咯笑着道,“这次同以往不一样,他们家……”他话未说完,就被另外一个略小些的孩子拉了一把,朝他摇头,孩童便转了话头,“总之,不太吉利,你们莫要再往村里走了。”
“哦?”李池拉长尾音,眼珠一转道,“我们可不是旅人,而是办丧事家请来做法的道士,你们拦着我不让进村,倘若因此他家改请了旁人,那我可要找你们要跑路钱!”
孩童们一听要找他们要钱,顿时犹豫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未等他们有所决定,木灵已经无声无息的走进了村中,李池见状连忙也小跑步跟上。
孩童们踌躇在原地望着二人背影,一人忽然叫道,“曾家不是已经请了道士了吗?怎的又请?”
“对啊!”最大的孩童反应过来,懊恼地一拍头,“方才我都没想起来,这两人莫不是骗子?”
另一孩童放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曾家三天就死了三个人,我娘说曾家这是闹鬼呢,说不定是那些个道士无能,这两人是另外请来收鬼的。”
提及此,几个孩童脸上都蒙上一层恐惧,相互约好最近晚上都不出门了,即便是白天,也只在家附近玩耍,尤其是曾家那片子,千万不能去。
九里香作为两地交界处,李池以前不知从此处路过过多少次,对村中也算有几分熟悉,因此一走入村中,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以往村中四处皆有人走动,看见有过路的商客,村民便会一拥而上介绍村中的情况,继而热情推荐自家的客宿。
现下却四周人影都不见一个,李池仔细瞅着几户人家看了看,发现都是有人在家的,看见他们却无一人出来,只在门窗内往外张望。
不对劲!
李池心中警觉,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待还要再观察,眼角余光瞟到木灵一身漆黑的背影转了个弯消失在巷子尽头,李池一口气哽在喉咙,气了个倒仰,这女人真是,自个儿走得无声无息的,半分不考虑旁人,好歹他们已经是师徒了啊。
“师父,等等我啊!”李池大喊一声,施展轻功追上。
村中住户大多是五六户人家住一起,离得较近,多是一个祖宗的分支,离上半里地,又是五六户比邻而居,如此这般,李池跟着木灵走了三处,进入一片竹林。
竹林茂密,光线透过竹叶缝隙照射进来,与竹林中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李池走入竹林中便莫名打了一个冷颤,他转头四下打量,竹林中房屋连着一片,围成半个圆圈,圈正中间有一个小池塘,塘中有几只鹅鸭在游水,塘边一颗粗壮的皂角树,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皂角。
竹林中无人走动,隐隐约约能听到人的说话声,二人循着声音找过去,穿过房屋后面的竹林,是一个条陡峭的斜坡小路,小路上落满了竹叶,有些难走,稍不注意便会滑倒。
从小路上去,进入一片更加茂密的山林之中,林中厚厚的树叶连阳光都无法穿透,明明正直午时,林中却昏暗得犹如夜幕降临时,地上四处散落这白色的纸钱,李池心底有些发怵,不由得往木灵身后靠近了几分。
林子的出口处亦是斜坡,一个送葬队伍正抬着棺材使劲往上爬,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灵位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举着白帆,再往后还有十余人,皆是穿着白色孝服的男子。
在他们之后是抬棺的八人,最后面跟着做法事的道士,不知何种原因,竟是没有敲锣打鼓。
李池略微扫过一眼后便不感兴趣的移开目光四处张望,却见木灵目不转睛的顶着送葬队伍,不知在看什么,李池见她看得如此认真,便也跟着目不转睛的盯着瞧。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李池清晰的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喊,“棺材上有蛇!”
那声音透着深深的恐惧,可仔细一想又觉那语气并不惊惶。
与那声音同时想起的是道士发出的一声厉喝,“莫要回头!”
他语气极为严厉,如同惊雷穿云破宵,震得整个山林都在回响,然而,队伍前面穿孝服的男子中,还是有人在听到有蛇的时候下意识便回过头往棺材看去,其中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猛然“啊”地尖叫,随即便如同发了疯似的将身后的人猛地一把推开,自己连滚带爬冲出了送葬队伍,队伍本就在上斜坡,因着他这一推,后面的人便惯性的朝后仰倒,霎时间,咚地一声巨响,棺材摔落在地,里面的尸体与抬棺材的人摔成一片,惊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眨眼睛。
李池看得目瞪口呆,他还未反应过来是否要上前帮忙,便又听到有人用充满惊惶恐惧的声音大喊道,“死人了!!!长生死了!长生死了!”
一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山下冲去,边跑边喊,“有鬼!有鬼啊!我不抬了,不抬了!!这钱我不赚了!”
场面有瞬间安静。
众人看向地上躺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只见他仰倒在地,双腿轻轻抽搐,有血从后脑下簌簌流出,整个身子轻轻颤动几下后,便再没了动静。
有人颤颤巍巍爬到青年男子身旁,伸出手在鼻端处探了探,抬头对着曾家人颤声道,“真…真的没气了……”
林中凉风阵阵,如同从地狱里刮出来的阴风,将在场的每个人都吹得心底发怵,浑身冰凉。
人群中立时便有人双腿一软,瘫软在地,抬棺材的八人皆是满脸惊恐,相互对望一眼后,转眼便跑了个干净,只剩下曾家人和道士。
“长生,长生啊!你醒醒,你别吓爹啊!”举着白幡的男人将白幡一把扔掉,扑倒在死去的青年身旁大声哭嚎起来,他将青年的头从地上抬起来,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青年的后脑勺正摔在一根树桩上,那树桩只有葡萄大小,切口却是斜的,十分尖锐,男人看清这树桩眼前便是一黑,顿时昏死过去。
一少年抹着眼泪哭道,“这树桩是祖父昨日亲手砍的,山路太窄,须得将路两边的杂树乱草都除了,棺材才能过去。”
这是巧合吗?曾长生死在了他亲爹砍下的树桩上,曾家二爷为人懒散,做事敷衍,倘若他清路时能将树茬子清干净些,或许曾长生也不会死。
曾二爷怕也是想到了这里,才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后半生怕是都要在自责中度过了!如此巧合,是否也是那鬼怪作祟的结果?
曾家人头皮发麻,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回想起昨日向来懒散好逸的曾二爷主动说要上山清路,众人还惊讶来着,如今发生这等变故,怕是等曾二爷醒了要问个清楚了。
为首端着灵位的老头看着地上一死一昏的两人,脸色铁青,须发皆颤,一转头对着道士怒声质问,“云道长,方才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突然爆喝一声,若非被你惊吓,长生也不会出事!”
那道士生得一副良善的仁慈模样,气势却半分不相让,他冷声道,“先前有鬼怪作祟,贫道喝那一声一为驱邪二为警告,上山之前贫道便反复叮嘱,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且莫要回头,现下出了事,曾老是想要怪罪到贫道身上不成?”
曾老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青年,心中又痛又慌,目光闪烁两下,他大声喝道,“胡言乱语!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怪作祟?”
一个八九岁的少年从一个青年男人身后探出脑袋来脆声道,“伯祖父,我方才听见有人喊棺材上有蛇,所以才回头的!”
曾老一个眼神瞪过去,吓得那少年赶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爹…爹……我,我也听见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脸色惨白,颤声着道。
曾老闻言,身子晃了一晃,络腮胡男人忙伸手要扶,被他抬手挡住,苍老的面容上一片肃穆之色,沉吟半响,他抬头朝山上看去,喃喃道,“是我们对不起她,是我们对不起她啊……”
闻言,曾家人中几个年纪颇大的男人相互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惶不安与心虚。
远处,李池皱着眉头,将方才的情形在心中过了一遍,没想出个所以然,便扭头看向木灵,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啊?”
“鬼怪作祟。”木灵并没有看向送葬的队伍,而是抬头看向山上的方向。
“鬼怪?”李池下意识的想要嗤笑,觉得荒唐,然而想起沈家的事,便又收起轻视,这世间当真是有鬼怪存在的,他将要夺口而出的一声“嘁”咽了回去,改口问道,“师父可知是何鬼怪?厉害否?师父可能降住?”
“无需降他,待他了却心愿,自会离去。”木灵淡淡道。
“自会离去?”李池不赞同的瞪大眼睛,驳道,“他可是在杀人!人命关天,怎能由着他放肆?”
“因果报应,天理循环,道法自然,一切皆有定数,吾等无需干涉。”木灵收回目光,看向远处阴云惨淡的送葬队伍。
李池少年热血,混迹江湖几年,早已习惯了江湖豪侠那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观念,如今听闻木灵要坐视鬼怪害人却不管,说些什么一切皆有定数的狗屁话,何时巫女术士也讲究起道士和尚那一套了?
他心中不忿,一双深邃的瑞凤眼狠狠瞪着木灵,木灵便将目光收回与他对视,目光交错的一瞬间,李池心下猛地一突,双脚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乱的移开了目光。
木灵的目光死寂而空洞,却又莫名地透着几分慈悲怜悯,那慈悲怜悯并非针对某人,而是像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她看人时的目光就如看草木时无波无澜,看草木时的目光亦如同看人时慈悲怜悯,似乎在她心中,世间万物,人畜草木,皆无区别。
他被自己心中所感给惊到,与木灵对视时那莫名升起的敬畏与压迫感更是令他心慌,他派了人去万灵族查探木灵的身世,与之约好在沈家附近接头的,谁知道转眼间木灵就将他带到了这里,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边,曾老对着道士拱手作揖,“老朽也是情急之下失了理智,还望道长莫要怪罪。”不等道士回话,他便又急切问道,“道长可知那作祟的鬼物究竟是什么?还请道长救命!”
“贫道暂且也不知晓,此物戾气甚重,十分凶险,对上它贫道也无完全把握。”道士也不与他置气,摇着头四下打量一番,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山上的方向,山上全是埋葬的曾姓人,“曾太夫人未出头七曾家便连出两命,那物必是冲着曾家而来。”
停顿一下,道士又道,“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曾老不如仔细回想一番,曾家是否曾与人结怨,或是辜负过何人,弄清楚此物的来历。”
先前曾家人的反应他尽收眼底,人世险恶,人心最是肮脏,多少表面正直不阿的人背地里坏事做尽,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曾家人必然有事隐瞒。
曾老闻言欲言又止,扫了一眼曾家人后闭口不言了,倒是那络腮胡的男人怒声驳斥,“道长还请慎言!我曾家在九里香世代相传,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不曾作恶,这九里香方圆十里的人皆可作证。”
他重重冷哼一声,咬牙恨恨道,“定是有人害我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