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康八年六月十二,沈乔二十六岁生辰,彼时她已经掌家八年,生意上有来往的人皆来为她庆贺,她一直忙到傍晚才终于有了歇息的时间,潘昭温柔小意地拉着她的手,递给她一个檀木盒子,里面装着一个上好的玉镯,镯子上刻着她最喜爱的点灯花图纹,说是花了两个月为她亲手打造的,世上独一无二,沈乔自是高兴,却转头就在潘玲的手腕上见到了一模一样的镯子。她压着怒火,待将客人全部送走后才去潘昭的住处质问他,没料到她去后见到的却是那对兄妹相拥而吻的画面。
彼时沈乔性情倨傲,对待一个无甚感情且入赘沈家的男人的背叛,她选择了直接上前发难,可她万没想到,这两人竟敢在她沈家对她下手,将她活活掐死在后花园中。
潘昭心思缜密,遇事冷静,这曾是沈乔欣赏他的地方,在杀死沈乔后,他更是将这个优点发挥到了极致,他立即拿了银票在后门买通一个乞讨的懒汉,将沈乔的荷包给他,懒汉便故意一路慌慌张张的疾跑冲出沈府大门,期间故意不慎撞到人,从怀中掉出荷包,被沈府的婢女认出,一切便顺理成章被推到了懒汉身上。
沈乔死后,魂魄在沈府日夜游荡,对爹爹和女儿浓烈的牵挂以及对潘家兄妹强烈的恨意令她无法离去,夜夜在沈府徘徊。
不知道是潘昭心中有鬼还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在她死后半月,借词说沈乔魂魄不安托梦于他,想要请高僧为她超度,沈老爷因独女离世,本就不好的身子一下子病得起不了床,超度之事便由潘昭全权负责。
沈乔清楚的记得那日,潘昭亲自领回了一个僧人,僧人当着全府的人做了一场法事,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爹爹和女儿。
她的爹爹头发花白,气息虚浮,老态尽显,苍老浑浊的双眼紧跟着僧人做法的身影,悲痛中竟参杂了一丝期盼,仿佛下一刻他失去的女儿便会从僧人手中显出身来似的,然而他却不知,僧人口中所念并非超生咒,而是灭魂咒。
僧人做完法事,言说晚上还要在府上观察看看,便在沈府住下,夜深人静之际,僧人与潘昭一同偷偷掘了她的坟墓,将她尸体的头颅斩下,埋在沈府后花园的老桃树下,又布下灭魂阵,将她从此困于阵中。
沈乔又恨又悔,她滔天的恨意与执念在灭魂阵中化为幻境,她心底的恐惧与担忧化为幻象,变成她一次又一次无法摆脱的厄难,沈乔记起往昔种种,心中恨意更是难以遏制,恨不得立即就飞身而去,将潘昭潘玲拆骨扒皮,生吞活剥。
黑衣的少女月下静立,她看着沈乔,缓缓开口,“吾名木灵,汝若愿以十年魂契为酬,吾可达汝所愿!”
沈乔愣了一愣,消化着她话中的意思,问道,“何为魂契?”顿了顿,她又急切追问,“可是何种愿望皆可?”
“皆可。”少女面无表情,“汝可理解为阴间的卖身契。”
阴间的卖身契?沈乔毫不犹豫的点头,“我愿!”
别说十年卖身契,只要能达她所愿,便是魂飞魄散又有何惧!
“大师,你,你不是已经收过钱财?为何还要她以魂为契?”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墙外探进一颗头来,沈乔寻声看去,正是沈隽修,只见他满脸愤慨之色,正瞪着眼质问木灵,“你已收了我百两银票,为何还要青青与你签甚劳什子魂契?”
他说着一边利落地从墙外翻进来,一边四处张望,语气急切,“青青,你不要答应她,你有何心愿未了,告诉我,我便是赴汤蹈火舍弃余生也定会为你完成。”
沈乔离沈隽修其实不过一步之遥,他却像个瞎子般看不见她,只四处乱找,沈乔只怔愣了一瞬便立刻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怪异的黑衣少女是沈隽修请来的。
原来在幻境中,抱着她哭的沈隽修,是真实的沈隽修,是现实中已经失去了她七年的沈隽修。
难怪,他会有那般的反应,会有那样缱绻眷恋的眼神,想必是求了眼前这位大师送他入阵的吧!
“汝付钱银,吾救其出灭魂阵,此事已两清。”木灵无甚情绪的声音响起。
沈隽修收回四处搜寻的目光,皱眉看着木灵,“那我再给你便是,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木灵摇头,“吾只取十年魂契为酬。”顿了顿,她又道,“汝代之亦可。”
沈隽修眉头深深拧起,对眼前面无表情的黑衣少女生出几分怨怼,她要银钱便收银钱,却还要诱哄沈乔签魂契,他心中有气,语气便冷了几分,“我再给你千两银票,你让青青现身,或是让我能看见她,能与她对话,她的愿望我自会替她完成,无需再劳烦大师。”
“不。”木灵与他对视,目光中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陈述着事实,“汝无法渡她轮回,吾可。”
沈隽修立即接口道,“我可付你钱银。”
“不。”木灵摇头,“种因得果,吾渡其入轮回,是因,其以十年为酬,是果,因果未清,来世其也是要偿还的。”
沈隽修皱眉,“此种因果不能用钱银两清吗?”
“可。”木灵答。
沈隽修闻言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又听木灵道,“但吾不愿!吾只要其以魂为酬。”
好任性的理由!沈隽修气结,静默片刻,才又咬牙问道,“定要十年之久吗?签下魂契之后,你要驱使她的魂魄去做何事?”
“汝可曾听闻,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凡间于阴间亦是如此,凡间一年,阴间十年。”木灵缓缓抬手,随着她的动作,她长长的黑色裙摆无风而动,裙摆上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图纹顿时像是活了一般,一个个缓缓蠕动起来,颜色也变得越渐鲜红,她道,“吾不会驱使她做事,只需她化身为图,与吾同在。”
沈隽修头皮一阵发麻,惊得后退了两步,骇然地看着眼前少女的裙摆上一个个图纹渐渐变成了人的轮廓,他们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像是终于可以动弹的木偶,迫不及待地伸展着拳脚,还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胆颤的怪笑声。
沈乔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沈隽修努力为她讨价还价,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感激,她看着那一个个最终变得火红的小人儿,心中暗忖,他们都是与少女签下魂契的魂灵吗?
想到自己往后便要与他们一样附在少女的裙摆上,她心中不觉害怕,反倒是放下心来,对木灵坚定道,“大师,我愿与您签下十年魂契!”她对着木灵深深一拜,“请大师助我。”
“我愿代青青签下魂契,请大师助她轮回。”沈隽修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他对着木灵躬身一揖,语气恳求而坚定。
木灵看着眼前同时行礼的二人,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房门,房中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呆坐在窗前,捧着碎玉对月流泪,因她布了结界,少女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那低低的啜泣声和哽噎着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娘亲……你为何去得这样早……月儿如今要怎生是好……”
没了娘的少女蜷缩起单薄的身子,将头脸埋进臂弯中,那般无助可怜,一如窗台下的墙根野草,风吹雨打任人摆布,连亲娘留下的一块玉都无力护住。
木灵收回目光,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