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康十五年三月初六,阴,无风无雨亦无艳阳。
淮阳屈指可数的大商户沈府老爷六十大寿,前来贺寿的人络绎不绝,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甚至还有小贩摆了摊子在附近叫卖。
嘈杂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随即对着远远走来的二人窃窃私语起来,那二人一男一女,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却因二人装扮与气度都异于常人,引人注目。
其女子碧玉年华,她手中撑着一把黑色油纸伞,黑发如墨,浓密有光泽,长裙亦如墨,裙摆上面隐隐约约显出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懂的图案,淡淡的暗红,似花非花,又似字非字,腰间系着一长串指甲大小的银铃,也不知是不是银铃中没有滚珠,竟没有随着她的走动发出铃声。
而她显露在外的肌肤,无论是拢在黑发下的小脸,纤细的脖颈,还是握着伞柄的手,都异常的白皙,是那种犹如死人失去了血色的白,在一身黑色的强烈对衬下,无端端令人心底生怵,过目难忘。
另一人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着一身江湖游侠的劲装打扮,肌肤黝黑,五官却精致深邃,轮廓分明,竟是有几分胡人的影子,众人心中不禁惊疑,沈家还与胡人有所来往?要知道现在边关已与北狄那些胡人来回试探许久,大仗没有,小仗却是打了几十场,指不定哪天就甩开膀子真干起来了,是以但凡有几分血性的魏国人如今对胡人都心怀厌恶。
那少年却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似丝毫感受不到众人对他打量中带着几分敌意的目光,傲慢地从人群中走过,径自朝着沈府大门走去,大门处侯着接待客人的几个仆人,其中一人连忙对他弯腰行礼,亲和笑问,“不知贵客高姓?可有请帖?”
众人顿时探长了脖子盯着那少年,想要看看他的请帖,弄清这二人来历。
少年却是将下巴一抬,趾高气扬地哼道,“没有请帖!”见仆人笑着又要开口,他冷笑一声又哼道,“小爷我可是你家姑爷三催四请才上门来的,放不放我进去,你自个儿掂量!”
仆人闻言,眼睛一转目光转到黑衣女子上,见她装扮颇为怪异,不像是个生意人,也不是沈家的宗亲,更不像是哪家的闺中小姐,古里古怪,整个人阴森森的,青天白日都让人感到瘆得慌。
要说像什么,他只觉得,简直。。像个女鬼……忽地,仆人心中一动,女鬼?鬼?是了,半个月前剑少爷莫名其妙被吓得丢了魂,这三催四请来的,怕是来为剑少爷招魂的,仆人心中恍然,原来是个神婆,难怪如此古里古怪的。
仆人连忙将二人迎了进去,径自带去了潘玲所住的院子,自从剑少爷丢了魂,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的,沈府将大夫和尚道姑神婆都给请了个遍,却没一个顶用的,他一边带路一边偷偷打量两人,心道不知这二人有没有真本事,别又是来混水摸鱼的。
行至院门前,仆人先行进去禀告,黑衣女子打着伞,笔挺挺地站着,一旁的少年见她这副雷打不动的模样,面容有瞬间扭曲,咬着牙气呼呼道,“小爷说了,明日还要赶去雷家堡为雷堡主贺寿,你偏要小爷来参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头子寿辰,现在还要装……”
“莫要多话。”黑衣女子侧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无波无澜,她右手抬起对着少年面门轻轻一弹,少年顿觉有水点溅到眼皮上,急忙警惕的退后几步,使劲用手揉搓眼睛,“你,你又弄了什么东西在小爷身上?”
黑衣女子不言,少年揉搓一阵,抬眼看去,顿时瞳孔一缩,浑身的寒毛都炸了开来,他惊得一跳而起,嗷地一嗓子连滚带爬跑出两三丈远。
青天白日,黑衣女子撑起的黑色油纸伞下,竟眨眼间凭空多出一人来,一黑一白二人并肩而站,乍一看活像是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那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身着一袭白衣,正有些面目狰狞地对着院门探头往里看,似感受到他的目光,便转头朝他看来。
少年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两步,心中各种念头乱蹿,这白衣女子是鬼吗?这世上竟当真有鬼?那个自称木灵的黑衣女子当真会捉鬼,她说要来沈府为其招魂,竟不是诓骗他的?她是个神婆?道姑?还是巫女?
他脑中灵光一闪,莫非她是万灵族的人?听说万灵族的备选圣女们在落选后便会入世游历,且万灵族的嫡系便是木姓。
当今世上,唯有万灵族的人拥有些微弱神力,可驱邪驭兽卜算,可他向来认为那只是朝廷为了控制宗教捧上高位的傀儡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可如今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真发生在他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少年正胡思乱想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大师,请进。”
他回过神来,见木灵已经撑着伞随仆人走进院子,他犹豫一阵,终是抬脚跟了上去。
刚到堂屋门前,一个妆容精致的妇人便迎了出来,面色焦急,语气急切道,“大师,大师您终于来了,您可要……”她的话在看见木灵时戛然而止,目光在木灵与少年身上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木灵身上,有些迟疑,“您,您可是清风观的大师?”
“吾名木灵。”木灵与妇人对视,目光沉如死水,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为令郎收魂而来。”
潘玲一怔,随即竟也没再问,转身将二人迎了进去,房中一群婢女正围着六岁的潘剑细心伺候,潘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目无焦距,似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潘玲走到他身边,伸手温柔地抚摸着他头顶软发,痛心道,“我儿自小聪慧机灵,半月前不知何故忽然回头往门外看去,也不知是看到了何物如此可怖,竟是直接吓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木灵颔首,道,“吾已知晓,汝等且先出去。”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将进屋后也仍旧撑着的大黑伞递给他,“阿池,拿着。”
李池瞪大眼睛,眼看着伞下的白衣女人像是挂在了伞骨上,随着黑伞眨眼就飘到了他脸跟前,他后劲发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着没让自己软倒在地,他颤着手将伞接了过来,白衣女人便站到了他身旁。
李池为自己跟进来的行为感到了万分后悔。
潘玲见李池没有将伞起来的意思,面露不解,“大师,这伞可是有何用途?”见木灵侧头朝她看来,死水般的目光令她心中莫名一寒,连忙挥手让婢女们出去,不再理会那碍眼的大黑伞,向木灵询问道,“大师可是要开始做法了?要何物什我这就去安排。”
她说着退至门外,却不离开,小心翼翼征询,“我,我就在此处看着可行?我儿离不得我……”
木灵见她不肯离去,也不再多言。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三两下折成一只纸鹤,又用银针从潘剑中指取出一滴血,为纸鹤点上双眼,那纸鹤立即便发出一声高亢洪亮的鸣叫声,煽动翅膀,竟是飞了起来。
潘玲瞪圆双眼,仿佛从黑暗中看到了曙光,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闪闪发亮。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失魂者潘剑,闻吾呼召,灵魂归见身。”木灵对着纸鹤念咒,手指指向门外,轻喝一声,“疾!”
随着她这一声喝,潘玲看到纸鹤展翅飞向门外,她目光不由自主的随着纸鹤飘向外面,纸鹤在门口打了个转,飞至花园中高高低低地穿梭起来,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待她回头,木灵已经牵着痴呆的潘剑站起,朝着门口走来。
潘玲大喜,对着木灵越加敬畏起来。
一旁的李池却是惊得张大了嘴,他眼中所见与潘玲截然不同,随着木灵那一声轻喝,他看见身旁的白衣女人咻地一下钻进了潘剑的身体中,潘剑痴呆的目光立时便变得阴沉狠厉起来,他转动了两下眼珠后,又恢复了那副痴呆的模样。
李池撑着大黑伞呆呆站在原地,心脏不听使唤的砰砰乱跳,这,这个女人,她,她到底是要招魂?还是要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