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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帝京(1)

白日沦西河,寒月霜满天,秋风瑟瑟送秋愁,晚风吹入轩榥,罗帐轻摇。

杜衡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甚长甚长的梦,那梦甚是真实,梦中的欢喜与悲戚,悔恨与痛苦,仿佛切身体会了一遭。

他不晓得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千斤,只听得耳边有细碎的埋怨声,这埋怨的声音如潺潺流水般缠绵,又似林间莺啼般悦耳,他觉得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何人的声音,愈想脑中愈乱,乱作一团麻,这团麻缠缠绕绕,纷乱如云,最终汇成了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的主子江蓠郡主。

他家中贫寒,自幼随阿爹以打猎为生,一身好武艺全由阿爹教授,九岁那年,七连山甚猖獗的一伙山贼误打误撞落入阿爹设来猎黑瞎子的陷阱当中,这伙贼人平昔千夫所指的勾当没少做,还杀了阿娘,杜衡对这伙山贼可谓是恨之入骨,正愁报仇无门,现下落入陷阱中岂不是送上门来的猎物?

他本欲留这伙山贼自生自灭,却发现落入陷阱里的除了山贼,还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小女孩长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泪眼汪汪看着他道:“哥哥,我怕。”

软糯糯的声音酥到心头,像一条溪水缓缓淌过,杜衡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孩子,这小女孩必定是被掳来的,虽然他想给阿娘报仇,但他无心伤害无辜,只得将山贼与小女孩一齐救下。

谁料这山贼恩将仇报,竟将他一道掳走,他趁山贼不注意拉着小女孩逃走,慌乱之下他们失足跌下悬崖。

悬崖不是很高,但崖底都是尖尖的碎石,掉下去不被摔死也能被戳死,好在得了老天的眷顾,他们掉在一片草丛里,然虽如此,他的右肩还是被碎石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湿透整个后背。

小女孩吓得哭哭啼啼,问他是不是很疼,他说不疼,还安慰她:“你别哭,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那时他还不知,这会是一辈子的承诺,亦不知他终究是没有如承诺那般保护好她。

因着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很快陷入了昏迷,醒来时已到了家中,家中多了一箱珠宝,阿爹说,那小女孩是皇上的亲侄女,平阳王府的江蓠郡主,那箱珠宝是平阳王送来报答他对小郡主救命之恩的。

杜衡想过她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然,任他千般想万般想,万万不承想到她竟是皇亲。

画面一转,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妆点得红绸锦色,万人空巷,处处是巡逻的军队。血红的云锦地毯早已铺陈好,从皇宫延绵至城外,宛如灼灼桃夭,红得让人心醉,十里红妆,说的便是这般。

昭宁公主一袭云锦嫁衣艳得宛如天边的流霞,金丝勾勒出娇艳的妖娆牡丹,显示着身份的尊贵,方帕遮住她绝世芳容,妖冶的裙摆随着微风轻轻起伏,似将燃尽这万丈繁华。

今日是公主出嫁的吉日,普天同庆,南凉王允诺,迎亲之日将归还大靖的十座城池,南凉军队尽数撤回,南凉与大靖永休干戈。

杜衡脑子怔了一怔,这往事跳脱得怎地这般厉害?他与公主绝情便是在公主出嫁这一日,可绝情之前还有皇上颁圣旨,公主同他表明心意,央自己带她私奔诸如此类的事,圣旨下来到公主出降中间相隔两个月,怎的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全给省了,直接跳到了出嫁这日?

若说忆起的是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比绝情更刻骨铭心的事比比皆是,怎的偏忆起了这一段?杜衡想不通,有些昏头。

他护送公主上马车,公主血色的凤冠霞帔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佯装冷漠,脸上没有半分不舍,车帘放下那一瞬,如莺女声带着一分恳求一分颤抖从马车里传来:“杜衡,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带我走?”

他神思滞了一滞,圣旨下来那日夜里,公主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杜衡,执子之手,一生何求?既然你我郎有情妾有意,你带我走,我们双宿双飞浪迹天涯可好?”

当时他是怎样回答的?

他凉凉道:“公主,属下不会带您走,您若走了,百姓该当如何?大靖该当如何?身为和亲公主,您的使命便是为大靖与南凉带来和平,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怎可被儿女情长所牵绊?您这般打算,对得起大靖与千千万黎民百姓吗?您不该这般自私!”

一番大道理铿锵有力毫不留情,愣是让公主双眼泪朦,水雾重重,素影踉跄几步跌倒于地,绝美的脸上一会儿是悲痛的神情,一会儿又是绝望的神情。

他不曾想过自己会对心心念念的公主说出这般狠话,可他到底是说出来了,他想,公主一定伤透了心,事实上这番狠话委实将公主的一颗心伤得透透的。

现时,公主再次予他一个后悔的机会,他又说了什么?思绪百转千回他最终只予公主了四个字:“一路珍重。”

若果公主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必公主出言,自己定然许她浪迹天涯,但,公主是和亲公主,带她走的代价,自己承受不起,大靖国承受不起,两国百姓更是承受不起。

浅浅和风吹来,眼前场景如失了色的丹青渐渐褪去,檀香淡淡,萦绕鼻尖。

杜衡睁开眼睛,入目的是青色的帐顶,揉了揉泛昏的头,支起身,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花牖铺陈于地。

看见趴在床沿熟睡的人,他心中一震。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脑海中方才出现的昭宁公主。

若说这是一场梦,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自焚,火舌舔上皮肤的灼痛感记忆犹新。梦,乃是生者所做,他一个已死之人,怎会做梦?但若说这不是梦,他已经死了,又怎会同公主活生生出现在这里?这究竟是梦非梦?

既然分不清,那便不纠结了,是梦也好,非梦也罢,既然他已经死了,将这一切权当老天爷对他的怜悯也未尝不可,让他生前的种种遗憾,在这幻境中全了。

缓缓伸出手,触到细嫩的肌肤,指尖处的温软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滑几分,他脑中似乎有根弦啪的一下,崩断了。

这般真实的触感,不像是梦。

他的动作很轻,但,还是惊扰了睡得正香甜的公主。

慵懒的哈欠声突上心头,江蓠迷迷糊糊抬起头,睡眼惺忪,水眸带着几分怒色,看见杜衡苏醒,眼中的怒气登时消了,面色一喜:“你醒啦!”而后怨色铺面,“你可算醒了。”被杜衡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后面的尾音刚出口,就被杜衡一把抱住,青年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她的后背,像是怕自己珍爱的东西被别人抢掉。

“阿蓠!阿蓠!”杜衡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一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害怕。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他的阿蓠,真的回来了!

江蓠被他突如其来的冒犯举动吓得一愣,双手停在半空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懵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你你……”

她攒了攒力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杜衡,怕杜衡再扑上来抱她,故意起身离他远了些,这才有底气怒喝:“放肆!我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还敢抱……呃,抱就不算了。”

被凶了一下,杜衡这才注意到江蓠是一身男子打扮,白衣蕴藉,发冠束发,尊贵雅致,如诗似画,宛若天人。

他有些茫然,在他的记忆中,公主乖巧懂事,一直是大家闺秀的穿着,从未这般打扮过。

他沙哑着声音道:“是属下冒犯了。”疑道,“公主,您怎的会是这番打扮?”环顾四周,“这,又是何处?”

江蓠当即脱口而出:“这里是醉月楼啊,我一个姑娘家来烟花柳巷逛自然得换身行头。”说言一毕,似是被人点了穴位,目呆呆看着杜衡,“你,方才唤我什么?”

杜衡不解:“公主啊。”

闻言,只见江蓠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有些惊慌:“杜衡,你莫不是睡傻了吧?一觉醒来不识得你主子了?虽然郡主不比公主威风,但我是个货真价实的郡主,并非什么公主。”

这下换做杜衡呆了,一遍又一遍回味着江蓠的话,什么叫不是公主?郡主分明被封为公主嫁到了南凉,昭宁公主这个身份就像一块烙印,深深烙在他心底,可现时公主为何要这般说?

莫非……

他收回思绪,一双眼睛紧看着公主,问道:“公……郡主,现下是何年何月?”

江蓠手拖着腮,用一副“你真的傻了”的表情看着他,徐徐道:“天启三十六年三月朔日。”

杜衡心跳仿佛漏了半拍,似是有只手捏住了心脏,他睁大眼睛看着公主,声音忍不住颤抖:“天启……三十六年……”

耳畔似乎响起了阿虞冷漠的声音:“公主说,她原谅你了。”

杜衡心底仿佛掀起了阵阵惊涛骇浪,若果现下真是天启三十六年三月,那公主说自己只是个郡主便说得通了,因几个月后,郡主才被皇上封为昭宁公主,再两个月,才和亲南凉。

也就是说他真的死了,但,他重生了,他回到了三年前,郡主还未被封为和亲公主的前几个月。

一切因果,皆重来了。

捋清思绪,他除了震惊便是欢喜,他震惊自己竟然重活了一世,欢喜老天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他不晓得老天为何要这般安排,许是因他欠了公主太多,许是因他临死前的承诺,不过,这些皆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公主还在,前世欠的债,他会用今世来还。

思及此,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目光暼见公主被他的情况吓得不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郡主解释一下,他笑道:“属下初醒,脑子还不大清明,让郡主见笑了。”

江蓠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平调哦了一声,说:“没傻便好,在府中就属你和哥哥的侍卫枭景最合我意,若你真傻了,我上哪儿去找你这般合心的侍卫?不仅功夫高强,还能帮我抓小偷揍恶少惩恶扬善,向哥哥讨要枭景,哥哥定然不允,哥哥就是个大吝啬鬼。”

说到睡懵,杜衡又冒出了疑问,问:“郡主,属下怎的会睡着?”

江蓠幽幽道:“你哪是睡着,你是被吓昏了。”

杜衡莫名其妙:“属下怎的会被吓昏?”

江蓠一脸高深的琢磨他吓昏的始源,不琢磨还好,一琢磨她眼中消下去的怒气又蹭蹭蹿了上来,秀眉一蹙,突然站起身指着他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还好意思问!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我好不容易趁我老头……额,趁我父王忙着招待客人的空当儿偷溜出府玩,在这青楼里玩得正欢喜,谁料想你不就被几个美人碰了一下么,竟吓得昏了过去,不仅扫了我的兴,还麻烦我守着你,你委实太不争气了!”

扭头看了看花牖外头西斜的太阳,声音渐渐弱下来,“我们离府约摸着已有两三个时辰,父王定然已经发现我不在府中,回去怕是又要遭一顿打。”

王爷会打郡主?这听起来……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整个大靖谁人不知曾经叱咤风云帮陛下打下大片江山的平阳王是个女儿奴?平阳王对江蓠,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前世江蓠被封为和亲公主,平阳王嘴上虽说着和亲南凉是功德无量的事,足以被载入史册供后人敬仰,但江蓠去了南凉后,他却是日日饮酒消愁,成天摆弄江蓠留下的物什睹物思人,是以,平阳王打江蓠怎么看都是个不可能的事。

杜衡将自己的认识告诉江蓠,江蓠白了他一眼:“杜衡,莫非你脑子还没缓过来?”疑惑道,“你跟着我也有五六年了,难道不知道我没少挨我父王的揍?”

接着举了个例子:“前次京兆尹同我父王约棋,父王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习琴棋书画,我嘴上答应着,父王一走我就溜上了街,结果和父王好死不死的打了个照面,被他绑回王府狠狠打了一顿,还警告我再有下次便打断我的腿。”

杜衡简直不敢相信江蓠所言,郡主竟会不听王爷的话?还被王爷绑回府打?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但结合郡主今日的所作所为和装扮……王爷打郡主是很可能存在的。

二人回府时太阳已经落山,江蓠拉着杜衡躲在一个墙角,探头看了看府门前的侍卫,对他说:“父王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打断我的腿是真有可能,为了保住我的腿,我觉得走大门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她的意思是,既然大门不能走,翻墙还不行么?

事实上她也这般做了,她择了最高的那面墙,按她分析的道理,她的狡猾遗传了平阳王,知女莫若父,她能想到的平阳王自然也是能想到,低矮的容易翻的墙必定有侍卫守株待兔,就等着她自投罗网,这般自杀行为,她才不会去做。

可她忘了有一句话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杜衡拦腰抱着她跃过墙头,一落地,一抬眼,看着面前站得整整齐齐的侍卫,俩人傻眼了。

姜还是老的辣,平阳王先前确如江蓠所猜在低墙处布了许多侍卫,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一向不按常理行事,越安全的地方她越避得远远的,十有八九不会走低墙处,是以,他将低墙的侍卫全撤了,安排至高墙处。

果然,江蓠他们落了网。

明月东升,星华漫天。

平阳王阴沉着脸坐在前堂的高座上,杜衡和江蓠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杜衡戳了戳地板,有些心疼前面的江蓠。

地板这么硬,也不知道郡主收不受得了,但转念一想,依郡主先前说她经常被王爷打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是受得了的,毕竟和挨揍比起来,跪地板实在算不了什么。

站在平阳王身旁的江远志朝江蓠使了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认个错,免得吃苦头,杜衡也轻轻碰了碰她,低声说:“郡主,真女子能屈能伸,怂一怂没什么。”

江蓠轻轻哼了一声,捏紧拳头细声回他:“我可是个有气节的人,让我开口认错根本不可能,更何况我本来就没错,何谈认错一说?”

无视江远志和杜衡的好意,她扭头欣赏起摆在桌案上的一盆花。

平阳王见她这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手中的戒尺啪地一下拍在桌案上,起身指着她问:“你可晓得错了?”

江蓠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身子抖了一抖,很快稳了稳心神,牙尖嘴利回道:“女儿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平阳王的脸上此刻不是一般的阴沉,手中的戒尺又啪地拍了桌案一下:“不晓得?好,那本王告诉你你究竟错在何处!且不说你是个姑娘家,光说说你的身份,堂堂一个郡主穿男装出去玩便算了,可你竟然去了烟花柳巷之地!那种地方是你能去的吗!不嫌丢人吗!况为了你今日的及笄之礼,本王特地央宫里头的教习嬷嬷教授你礼仪,可你竟然不顾满堂客人独自出去玩,这一个月来的礼仪你都学到哪儿了?”

江蓠扭了扭身子,不服气的顶撞回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穿男装出去又无人识得是我,怎的就丢人了?再说,我哪里独自出去了?这不有杜衡陪着吗?”

平阳王再拍桌案,怒道:“强词夺理!给本王跪好!”

江蓠忒不情愿的跪好,嘴上不甘示弱:“我就强词夺理怎的了?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父王您管不着!”

“放肆!若本王管不了你谁还能管得了你?看来是本王太宠你了,才让你这般无法无天!不给你点教训本王看你是不长记性!”平阳王被她一番歪理气得不轻,几步走过来抬起戒尺就朝她身上打去。

别看江蓠是个嘴硬的主,忒有气节,但挨打这种事她很有自知之明的觉得自己这小身板承受不住,见她老头动了真格,忍不住抖了一抖,大叫着用手护住头。

平阳王来势汹汹,杜衡心一惊,连忙把江蓠护在怀里,平阳王的戒尺落在他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平阳王愣了愣,随即阴着脸喝道:“杜衡,你给本王让开!”

他这一打是下了狠手,火辣辣的剧痛自肩膀蔓延,若是换作江蓠只怕她早嗷嗷叫着跳起来,好在杜衡是习武之人,耐打,这点痛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面不改色护着郡主,不愿让开,像只护犊的母鸡,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王爷,郡主去青楼错在属下,是属下怂恿郡主去的,您要罚便罚属下。”

平阳王皱眉看着我,说:“杜衡,本王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然本王也不会择你做阿蓠的贴身侍卫,怂恿主子这种事绝不是你会做出来的,阿蓠去青楼你不加以阻止已是一大失职,本王自会罚你,你不用替她顶罪,让开!”

杜衡哪会眼睁睁看着江蓠挨打,愣是同平阳王杠上了,江蓠在他怀里缩头缩脑,像只胆小的乌龟,却不忘朝平阳王做鬼脸:“略略略!”

平阳王见了顿时怒火中烧,怒道:“杜衡,既然你一心护着阿蓠,那本王便连你一块儿打!”

抬手戒尺再次落下,一下又一下的疼痛传来,杜衡紧锁着眉头,不吭一声,心道我好不容易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怎会再让郡主受伤害?

江远志看着妹妹大祸临头还调皮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走过来拉住平阳王,道:“父王您消消气,妹妹还小,贪玩是她的本性,管得严了反而适得其反。”

江蓠觉得她哥说得实在太对了,连声附和道:“对啊对啊。”随即哼了一声,“父王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还好意思处罚我!”

她一开口便将平阳王气吹胡子瞪眼:“你都及笄了还小?”

平阳王作势要打她,江远志连忙拦住:“父王您莫要生气,动气伤身,您就饶过妹妹这一次,经您这么一吓,阿蓠定然不敢再有下次,妹妹她一个女孩子家,身娇体柔哪受得了戒尺落在身上?”

说着,他朝杜衡使了个眼色,杜衡领会,拉着江蓠就跑。

平阳王冷哼一声:“算她跑得快!”看向江远志道,“这次看在你为她求情的份上放过她,再有下次,本王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江远志昧着良心道:“妹妹一定会痛改前非的……

逃过了戒尺,江蓠还是倒霉,用平阳王的话来说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平阳王派人送来了《女戒》《女训》之类的书,罚她抄上个十来遍,江远志求情也无用,看着桌上的书,她抱着阿虞埋怨:“阿虞,我父王也太狠了,与其每日抄书抄到手软,和一堆破书相爱相杀,还不如老老实实挨一顿打,好想一把火烧了这破书啊!”

又哭丧着脸道:“但这般做的后果,就不是抄十来遍那么简单了……”

她难得安静下来乖乖抄书,才抄了两遍就耐不住寂寞嚷嚷着不活了,她这次委实被折腾得厉害,杜衡走过去,拿起案上的毛笔一个字一个字抄起来。

正在发牢骚的江蓠见状,收起那副丧气样离他近了些,看了看他,好奇问道:“你不是不识字吗?”又看了看他的字,惊道,“杜衡,你的字迹……怎的和我的一样?”

杜衡拿笔的手顿了顿,侧头看着她,说:“属下的字是郡主教的,字迹自然与郡主一样。”

她更加奇怪了,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摇摇头:“我何时教过你?我不曾有过印象。”

杜衡笑道:“郡主忘了而已。”

她便没在追问,只是喃喃道:“也许吧,我这记性我自己都忧心。”凑杜衡又近了些,“杜衡,我以前只觉得你长得好看,现时往仔细了瞧才晓得原来你是这般丰神俊朗,鼻子又挺,嘴唇又薄,连睫毛都是又浓又密的,我一个姑娘看着都羡慕。”

杜衡笑了笑,不言。

起初见郡主行事与前世不同,他并未在意,重活一世,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必定是要付出些代价的,郡主和王爷这样的情况已经算好了,但他私下去找了枭景,从他那里得知这一世的情况后,杜衡才知道重活一世的代价有多大,除了郡主和王爷,还有许多事皆与前世不同。

譬如前世平阳王妃是晓得了江蓠病逝的凶信,受不了打击殁了,而这一世平阳王妃是因生郡主难产而殁。

譬如前世的江蓠性情温和,知书达理,而这一世的江蓠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喜欢穿男装上街惩奸除恶,然后丢给平阳王一堆烂摊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惹祸精。

再譬如前世江蓠晓得他是自己小时候的救命恩人,是以对他有情,而这一世却不晓得杜衡是她的救命恩人。

杜衡觉得有些好笑,前世郡主对他有情,他没珍惜,这一世想珍惜了,郡主对他却没了情,这才是最大的代价……

江蓠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思,只听江蓠说:“杜衡,属下为主子挡打挨罚……诚然是天经地义,但我心中还是过意不去,更何况你还帮我抄书,我就更过意不去了。”

“所以?”杜衡憋住笑看着她。

她忸怩了半天才问道:“那个……我父王下手那么重,你定然很疼吧?”

枭景说江蓠是个难伺候的主,从来不晓得体贴二字怎么写,现时江蓠关心他,委实让杜衡愣了一下,谁说郡主不懂体贴?他觉得下次遇见枭景有必要揍那小子一顿,为郡主洗白。

他摇摇头,说:“不疼,多谢郡主关心。”

江蓠干咳一声,扬起小脸神气解释:“谁,谁关心你了?我只是想看看你耐不耐打而已,下次好继续替我挡,你若是敢说疼,我立马换侍卫。”再补一句,“我才没有关心你。”

“……”

前世江蓠喜欢教府中的仆婢们读书习字,杜衡身为她的贴身侍卫,也得了几分的真传,写出来的字可谓是和她一模一样,连江蓠自个儿也分辨不出,所以他帮江蓠抄书,倒是不必担心会被平阳王察觉。

江蓠落了清闲,十分惬意的在一旁看话本,期间江远志有过来瞧过,见到这一幕说了她几句,她理所应当的反驳:“杜衡是我的侍卫,帮我抄书是他该做的,何况这是他自愿,我又没逼他,对吧,杜衡?”

杜衡点头说:“对。”

江远志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这几日乖乖待在府里,莫要再挑战平阳王的脾气,把平阳王惹生气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江蓠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把江远志推出去然后啪地关上门,感叹道:“终于清净了。”

又继续去看话本。

这惬意的小日子她没享受多久,因为杜衡刚抄完第三遍《女戒》的时候,平阳王就把他调去了江远志身边,他走的时候江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死死拉住他:“杜衡,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我好歹主仆一场,如今你就要到哥哥身边当差,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对你的不舍……”

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不如……你就从我这儿带点东西过去睹物思人吧。”把早已打包好的还未抄完的书塞给他,深情道,“我晓得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虽然你人不能陪在我身边,但你的心一定还在我这里,所以,记得常来看看我。”

杜衡被肉麻得抖了一抖,正色道:“郡主的知遇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属下定会常来看望郡主。”

王府的地儿总共就这么大,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看不到都难。

江蓠脸上的深情荡然无存:“这可是你说的,下次我带你去那个……”

杜衡讶异看着她。

她立时露出深情且心痛的表情:“有你这句话,我便宽心了。”握着拳头愤愤道,“父王竟然把你调到哥哥身边,太可恶了,你等着,过两天我就重新把你要回来!”

杜衡觉得,其实在不在郡主身边都无所谓,保护一个人不一定要在她身边。

江远志的贴身侍卫是枭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有什么要紧事江远志也都是吩咐枭景去做,杜衡倒闲了下来。

夜里他在抄书,枭景来找他喝酒,心有余悸跟他说:“杜衡你是不晓得这次去执行任务有多惊险,有内鬼暴露我们的行踪,小爷我差一丢丢就没命回来了,幸好小爷我武功高强,得赶紧喝口酒压压惊。”饮了一大口酒,见杜衡没吭声,道,“你就不能给点反应吗?”

杜衡抬起头看他一眼,十分给面子的说了一句:“下次小心。”继续抄书。

枭景挑了挑眉,降低视线:“从刚才进门你就一直在那儿抄,你在抄什么?”伸手拿过桌上的《女戒》,惊呼,“这姑娘家学的玩意儿,你抄来做甚?”

杜衡放下笔,端起他先前斟好的酒一饮而尽,说:“帮郡主抄的。”

枭景手上的书差点拿不稳,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郡主竟然敢让你帮她抄书?”难以置信道,“整个王府谁人不知王爷的眼神不是一般的犀利,瞟一眼便能看出字迹不同,郡主胆儿也忒肥了。”

“我的字是郡主教的,不必忧心。”

枭景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这还差不多。”

抄了几个字,把书和宣纸移到一旁,杜衡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枭景问:“方才你说有内鬼,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枭景摆出长谈的架势,缓缓道:“先前你在郡主身边当差,我不方便与你唠嗑,现下你被调来世子这里,知道一些也没什么。”

“这几年兵部的秦尚书不大安分,王爷一查,竟发现秦尚书私底下同南凉人走得挺近,要知道南凉与我们大靖可是势如水火啊,秦尚书此举,说没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实在难以让人信服,不过碍于没有证据,上头也不好定罪,王爷将收集证据一事交给世子,世子安插了眼线入秦尚书府邸,这些年来倒也收集了不少证据,但这些证据说服力不足。”

饮了一口酒,继续道:“就在前段时间,眼线传来消息,南凉探子来了大靖,并到了皇城,秦尚书这几日会在十七楼与南凉探子见面,说有什么交易,只要得到他们交易的证据,并拘住那南凉探子,便可让秦尚书伏法,岂料……”

一拳狠狠捶在桌上,酒器被震了一震,愤愤道:“我们里头竟出了内鬼,暴露了我们的计划,让我们赴了一场鸿门宴,打草惊蛇,这么久的努力全付诸东流了!”

杜衡长年跟随江蓠,并非不懂得官场黑暗,前世江蓠嫁去南凉后,他便调到了世子身边,知道了不少朝堂政事,表面风平浪静的朝堂,暗地里却波涛汹涌,对秦尚书篡位一事多多少少也晓得一些。

秦尚书是两朝老臣,仗着自己劳苦功高意图篡位,皇上尚未登基便察觉秦尚书的不臣之心,只不过碍于秦尚书手中握了一半的兵权,是以迟迟不对他动手,况秦尚书此人阴险狡诈,在没有万全之策的情况下冒然动手,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计划暴露,枭景此番前去确实是挺惊险的,他饮了一口酒,问:“那查到内鬼是谁了吗?”

“查到了,现下正被世子大刑伺候。”话锋一转,欣慰道,“不过还好,此番虽然惊险,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此话怎讲?”

枭景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后,靠近他道:“南凉派来的探子,是辽远亲王解蠡。”

杜衡一惊:“辽远亲王?”

“是不是觉得派位王爷来大材小用了?”

他点点头:“何止大材小用,简直就是胡闹,就大靖和南凉的这种情况,南凉悄悄派个王爷过来,分明就是来送人质。”

“我起初也这么觉得,后来知道辽远亲王来大靖的目的后,便不觉得了。”

“什么目的?”

“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与中原男子私奔的那位?”

五年前?

与中原男子私奔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和南凉有关的只有一位,杜衡问:“你说的,是不是南凉公主,罗勒?”

南凉先王迭达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王不留行,次子解蠡,幺女罗勒。

罗勒作为南凉王室这一代唯一的公主,备受宠爱,万千宠爱于一身本应养出娇惯的性子,然,传闻这位公主不仅不娇惯,竟还勇猛得甚,骑术箭术超群绝非常人能比,同周边小国的战役中,青衣少女一匹汗血宝马英姿飒爽,箭一搭,弓一拉,千里取敌军项上人头不在话下,身陷重围,一张舆图,一柄弯刀,借天时地利指挥千军万马。

此等美貌身份两不缺,有勇亦有谋的女子,实在是难求,难求的女子不愁嫁,南凉王室亦不曾为罗勒公主的姻缘忧过心,南凉出色的好男儿比比皆是,还怕无配得上她的?

然,世间的事最怕的便是两个字,难料。

罗勒公主十五岁那年,率着一帮侍卫前往王都千里之外的苍狼山狩猎,猎着猎着,嫌用箭射太无趣,便效仿中原猎人安上捕兽夹等猎物自投罗网,人家财大气粗,且不大理解捕兽夹这种东西须安多少方能捕获猎物,是以在这般有钱又一窍不通的情况下,一不小心便安了半个山头,这半个山头的捕兽夹,一不小心便猎着了一位倒了血霉的中原青年,而那位倒了血霉的青年一不小心便被这位公主瞧上了。

罗勒公主将带了回王都,还予青年换了身南凉人的行头,将其软禁于自个儿的行宫内。

这一软禁,她便越发觉得青年是个妙人,会予她讲中原的诸多事,让她真真长了不少见识,于是便越发喜欢青年。

经过相处了两个月,青年也喜欢上了这位公主,互相瞧对眼的两人在某个月黑风高夜骑了两匹宝马私奔。

罗勒公主这一走,便是永远。

南凉国上至王室朝野,下至平民百姓,千般想万般想,万万想不到他们心目中如神女一般的罗勒公主,竟看上了一位中原男子,且一声不吭的跟人家私奔!

这个打击,不是大,而是忒大!

此事传到大靖国内,大街小巷唠嗑得如火如荼,有人说南凉公主不知廉耻,有人说南凉公主勇气可嘉,也有人说那青年给国人长脸了,把人家的公主给拐走,生生气死南凉先王,看南凉还怎么豪横。

枭景说:“五年前,罗勒公主一声不吭就和一个中原男子私奔,自此下落不明,听闻南凉一直在打探罗勒公主的消息,辽远亲王此番来中原,便是得到了罗勒公主在中原的消息,若是这位公主在别的国家还好说,但偏生在大靖,若是让皇上晓得罗勒公主的存在,就相当于有了威胁南凉的资本,这桩事,实打实是桩要紧事,因此南凉才会派一位王爷过来,而辽远亲王与秦尚书的交易,便是让秦尚书帮忙寻找罗勒公主。”

“所以?”

“所以!”枭景握拳道:“抓不到辽远亲王,抓罗勒公主也一样,据我所知,罗勒是南凉现下唯一的公主,颇得两位兄长的宠爱,南凉百姓也很尊敬崇拜她,有南凉公主在手,还怕南凉不听话?”

斗志满满道,“王爷已经下了密令,让我们一定要赶在秦尚书之前找到罗勒公主,控制住她!呃,杜衡你怎的了?脸色这般不对劲。”

杜衡方才正在出神,回过神道:“没什么。”胡乱扯了个谎,“我只是觉得在茫茫人海中觅一个失踪五年的人,谈何容易?”

“害,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世子自有办法。”瞟了一眼旁边的书,戏谑道:“你现在该忧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帮郡主把这堆书抄完。”

杜衡笑道:“不急,按你所说,王爷这几日没空检查。”

杯来盏去又喝了几坛酒,唠嗑了一些小事,枭景已经不胜酒力,开始说一些浑话:“杜……杜衡啊,老实说……我还挺羡慕你的……”

杜衡笑问:“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就说:“你这小……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天下人皆……皆说郡主是……是天底下的第一……美人儿,姿色倾城……嗝……”

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也不晓得你小子哪儿……哪儿来的福气,能与郡主这么个美……美人相伴。”

笑眯眯看着杜衡,暧昧问:“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嗝……对郡主动过……不该动的……心思?”

杜衡:“……”

动你大爷!

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劈下去,枭景便软软倒在桌上,他过去把人拽起来,眉头一皱。

这家伙,看着没多少肉,扶着死沉死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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