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述,这是第几日了?”
“公子,是第七日。您……今天已经问过快十次了。”
听到此话,宾以寒握笔的手一僵,缓缓将毛笔搁在了笔枕上。
他端坐在小书房内。桌上整整齐齐堆满了文书笔墨,只是分明闭关了一周的时间,却并未写下多少东西。
也只有云述这种旁观者清的人才看得出来,这几天来,他根本无法集中心思处理事务。
心神不宁。
这是云述想到的,最好的描述他目前状态的词。
“你手上拿着什么?”宾以寒揉了揉紧锁的眉头,问道。
“是宫里来的信。”云述将手上的信递了过去。
宾以寒拆开信封,粗略扫过两眼,便将它放到一旁。
“圣上传旨叫您回去么?”云述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道。
“嗯。已经拖了好几日,马上要到十五,不能再拖了。”
“那您……考虑好了么?”
考虑好了么?
考虑什么?我又在犹豫什么?
连宾以寒自己都不知道,这几日的自己,过得是多么浑浑噩噩。
他只是经常下意识地抬头听外面的动静,下意识地在想那个人会不会来,下意识地……在等她。
云述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道:“不如这么说吧,公子您,这几日是什么感觉呢?”
“没有见到方姑娘的时候,是否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太大区别?”
“还是说……您心里总放不下去,没法集中精神,总是会时不时地分神呢?”
全被说中了。
宾以寒睁大眼,乌黑的眸子含着一丝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这还用猜么?!云述在内心呐喊,面上仍是沉着地,硬着头皮道:“恕我直言,既然公子马上要回京城,有些事,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公子这般,确确实实是对方姑娘有情。”
内心虽然早已隐隐有了预感,却仍在听到这直白的话语时,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您回府这几日,整日待在小书房,闭门不见客。”
“六夫人每日都亲自送了各式精美的菜肴来。您不愿吃,要我当着她的面,将菜肴分给下人,只说胃口不好,怎么都不愿碰那菜哪怕一点点。”
“六夫人只是一个例子。公子您对旁人,真真是冷得厉害,只是别人都不敢跟您说。”
宾以寒闻言,愣了愣。
“可是方姑娘给您带什么,您都喜欢吃,还喜欢得不行。”
云述一本正经地继续道。
“您嘴上不说,一听是方姑娘自己做的,哪怕是些甜丝丝的小点心,都吃得可香了。您明明口味清淡得很,从来不爱吃甜腻的东西的。”
“还有那丁子香,自从她给了我,您就再也不喝以前最喜欢的明前雨花茶了。”
“上次您同她去雾山竹海,她跟着路边的手艺人做了根竹萧送给您。吹是压根吹不出什么好调子,您却还天天配在身上……这几日,还总是拿着它看得出神。”
……
云述只顾着自己在那一条条罗列出来,不想宾以寒已经听不进他的话,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只是因为那都是陌儿的心意,须得好好珍惜……”他轻声道。
“公子!您好好想想吧!”云述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他,“六夫人送您的东西您收过?圣上赏给您的金银珠宝您这般珍视过?那些个攀附宾府,什么奇珍异宝都送上门的人您正眼瞧过?”
“我再问您,公子是否看到什么适合方姑娘的物件,都会想着,‘她会不会喜欢’?要不要买下来送她?”
他的语气难得紧逼,宾以寒下意识答道:“……是。”
“您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是不是总想着讲给她听?”
“……是。”
“您碰上烦心的事,是不是见到她,心里就会安定许多?”
“……是。”
“她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您是不是总惦记着她,担心她出什么事,被什么人欺负?”
“……是。”
“若是您后日回了京城,一别数月,重返平江城时,却已见她嫁与他人,您是否愿意?”
“……不愿!”
云述笑了。
“方姑娘闺名方承陌,按礼数,不应称她为小名,她却让您喊她‘陌儿’。”
“公子待她特别。她待公子,落在我们这些外人眼中,亦是极好的。”
“世间情爱,无非不过是心中有彼此,心中也唯有彼此。公子您,应该已经找到答案了吧。”
宾以寒霍然起身。
“备马。”他沉声道。
“已经为您备好了。”云述深深行了个礼。
他上前几步,一把将紧闭的房门推开。日光洒入房内,登时将满堂映得明光烁亮。
“方姑娘今日去了城西的花野,公子您现在去寻她,还来得及。”
宾以寒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大步踏了出去。
“公子总算出去了。”
书童站在书房的阶前,望着白衣公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欣慰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道针扎般的视线,狐疑地扭过头去,却只看见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我和御北君面对面坐在花野中,一人一份桂花糕,吃得格外欢快。
这几日都没有见着宾以寒,于是我自己将原本计划和他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人。
听音阁阁主御北君身法诡谲,从不显露身形,仅凭我自己的直觉,根本无法感觉到他在跟着我。
只是每天我出门的时候,衣襟间都会莫名沾上半截狗尾巴草。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拥有着罕见的绿眸的少年,绞尽脑汁选了种最容易找到的草,用来告诉我,他在我身边。虽然有些傻里傻气的,但的确让人很安心。
花野平阔,我寻思着在这里他不方便隐匿,于是索性把他喊了出来,一起坐着看花。
——至于我是怎么用水下那事把他威胁出来的,姑且就不提了吧。
我好奇地问御北君:“你每天跟着我,不用处理听音阁的事么?”
“寻常人请不起我。”
他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桂花糕,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令人背后一凉的话。
我一脸惊悚,他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不是说价格,很多时候,也得看单子的内容。”
“你请我吃了桂花糕,作为回礼,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我并不是为了问你事情才请你吃的。”我摇头道,“你一直趴在花丛里,被虫子咬了的话多难受。”
他险些被哽住,捂着脖子咳了好几声,吓得我赶紧给他递水。
“咳、咳咳,更艰难的时候我也不是没经历过。”
“头一次听见人担心我被虫子咬了难受,还挺新鲜的。”
御北君缓过气来,对我一笑。
“那么你呢?你马上要和小王爷成婚,为何这几日仍然拒绝了同他出游?”
他顿了一下,又道:“虽说这么问有些失礼,不过我确实不太明白,你既然倾慕小王爷多年,与他成婚,是圆了多年夙愿。”
“为何反而去求端王和王妃,只要一场不对外宣扬的,在王府内举办的婚礼呢?”
我知道御北君肯定查过方承陌的过去,但个中原因,绝对不能告诉他。
我总不能说,是为了不让神仙哥哥在婚礼前听说此事,才有意办一场无比低调的婚礼吧?!
至于方且臻,只能说,对于这个男人,欲擒故纵真的很有效。
我没有回答御北君的话,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他也不追问我,目光落在我的右手上,微微眯起了眼。
“你手上的疤恢复得好快。”
“是吧!我也觉得。”一听这话,我顿时骄傲地伸过手给他看,“宾公子送我的药膏,可好用了。”
他嗅了嗅,沉思半晌道:“这药膏里有股烟萝花的味道,难道是出自葬花谷谷主之手?”
我一头雾水:“烟萝花?葬花谷?”
“烟萝花是葬花谷独有的药草,开花时香味有剧毒,闻之则陷入迷幻发疯致死,只有在凋落后方可入药。至于葬花谷……就说来话长了。”
见我好奇地瞪大眼睛望着他,那张少年英气的面容微红,低声道:“罢了,权当回礼,我给你讲讲江湖上的这些事儿吧。”
“葬花谷是百年神医世家的栖身之地,每位出身葬花谷的医者,均是救死扶伤的好手。尤其是上一代谷主,南宫望夫妇,素有‘枯木回春’的美誉。”
“只可惜那对夫妇死得早,同辈的再无那般惊艳绝伦之才。虽说如今的葬花谷谷主南宫月一双圣手堪比南宫望夫妇,本人却有些……呃,剑走偏锋。”
“他是南宫家族的首领,却逆了世代相传的医者仁心。亲手制了三枚回生铃,每年只治拿到回生铃的三个人。”
“江湖上无数人为了这小小的信物争得腥风血雨,死伤无数,他……倒似乎挺享受看到世人为了争夺回生铃厮杀的模样。”
我听得入神,问道:“回生铃?”
御北君点了点头:“红玉制成的铃铛,自带解毒的香气。只有佩着回生铃,才能穿过葬花谷的烟萝花海。”
“每年都有许多不信邪的人,偏要穿过花海去寻南宫谷主,结果刚踏出几步便死在花海中,尸体都成了那花的肥料了。”
我一阵恶心:“这哪里是医者了,每年只救三个人,却因他而死那么多人。”
“所以说是剑走偏锋啊。”御北君苦笑,“只要还剩一口气,哪怕只剩了半截身子,那位谷主也能给你救回来。”
“但若说心狠手辣,江湖里我也没见过比他更狠得下心肠的人了。”
“说起来,我手上的串珠,也是自带香气的红玉哦。”我突然想起宾以寒送我的串珠,忙抬起手给他看。
他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材质很像,但回生铃是铃铛,不能串在手上的。”
一边说着,一边无意地扫了我一眼。
这一眼望过来,突然就滞住了。
“你怎么了?”
御北君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有些慌乱。
——嗯?我怎么了吗?
我不明所以地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我好像,在发抖?
“你的眼睛为什么突然这么红?”他又惊又疑,凑近了些,仔细审视着我的脸。
那双透亮的碧色眸子离我极近,近得我一时屏住了呼吸。
“我、我的眼睛?”
我艰难地吐出几个沙哑得不像话的字。
少年拧紧了一双锋利的眉毛,紧紧盯着我。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副反应……”
他的瞳孔突然缩了缩,仿佛想到了什么。
“方才同你说的那些事,什么刺激到了你?”
我无法回答他。
我抖得太厉害了,明明身体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却能看见自己的手疯狂地颤着。
倦意如同骤然降临的雨云,黑沉沉地笼罩着自己,身体像浸了水的海绵,重重地往后坠。
“我、我好困……我睡一会儿……”
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便控制不住地倒在了柔软的花丛中。
“……”
御北君面色僵冷,垂眸注视着蜷缩在花野中,陷入沉睡的少女。
他回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她的眼白在极短的瞬间爬满了无数血丝,变成了可怖的猩红,浑身不住地打着战,像是在冬日掉进了刺骨的冰水中似的。
还有,自上次她落水已经过了好几日,怎么脸色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惨白,嘴唇依旧泛着青紫?
甚至哪怕睡着了的现在,看起来仍然表情痛苦,仿佛是在极深的梦魇中。
等等。
上次先生说她什么来着?
有许多零星的线索,电光火石地在心头一闪。
那一瞬间,他遍体生寒。
葬花谷。
南宫望夫妇。
方承陌是十年前被方府带回去的。
十年前,笙心阁焚毁,南柯醉不翼而飞。
先生说,积垣宫宫主顾文渊命数凶险,乃劫煞加上丧门的凶星。他碰见个小姑娘,也是这般凶煞的八字。
有很多话不可明说,毕竟,天机不可泄露。
……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那位太后算好的?”
御北君喃喃道。
“别的不可说,但若问先生你和顾宫主的生辰八字,应该是可以的。”
“既然如此,若要求证,恐怕……我得亲自往南疆走一趟。”
深埋在过去,有关十年前那桩牵扯无数人性命的,事件背后的黑暗,就连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的听音阁阁主都不敢想象。
他甚至不敢再接着猜下去。
御北君从地上一跃而起。
“我得走了,我必须尽快证实我的猜想。”
“但愿……但愿我猜错了,否则,你究竟该如何承受着那一切,挣扎着活到了现在?”
“……你,真的姓方么?”
他抬眼望向远处,花野上碧草摇曳,繁花盛开,空阔辽远,一个人影都没有。
但他能听见,远远地,有马蹄声正在逐渐靠近。
“宾左相来了。”
御北君低下头,眼中的情绪很复杂,轻轻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少女手上。
“既然他来了,便不需要我保护你了。我去南疆一趟,一定尽快……给你个交代。”
“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睡梦中的少女紧锁着眉头,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足下轻点,眨眼间便消失在空荡的平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