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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纯白

陈海茉,你这个爱做梦的小孩。

1

她常常梦见阳光的碎片,带着夏日的香气,从树的枝桠间落下来。

她仰着脸,欢喜地去捡拾那些温暖,抱在怀里。犹如,抱着一枚巨大的璀璨的水晶球。而水晶球上浮现出她粲然微笑的脸。

即使醒来一切成空,她依然欢喜不已。

陈海茉,你这个爱做梦的小孩。

2

七月的合欢树,开得有些败了,只有一些绯红的花朵隐约藏在枝桠间,更像是细细软软的小绒毛,迫不及待地想要随着风飘去远方。

黑白相间的燕子风筝旁边,伏着一只蝉。阳光穿过茂密的叶子与花,落在它身上,它忽地叫了起来,摩挲着透明的翅膀,尽情欢乐。

海茉小心地将身体向前探去,几乎可以看清蝉翼上的脉络。

“啧啧,听说你们这些蝉过了夏天就会死翘翘,那岂不是很可怜啊!”她似乎在对蝉说话。

“海茉,你搞什么呢?够不够得到?”树底下的人忽然大声喊了起来。

“嘘!”海茉扭头,板起小脸,警告着同伴们噤声。

瞬间,脸上的表情又转为失望。那只蝉果然飞走了。

“起风了,起风了,快点扔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解开缠在树枝上的线,把风筝扔给了同伴。

忽地,眨眼的工夫,燕子风筝再度飞上了天。树底下的少年们尖叫着跑开,去追风筝。只剩下海茉还坐在树上发呆。

没多久,她察觉到自己的窘境,她之前是踩着李晓磊的肩膀爬上来的,可是这个死胖子竟然抛弃了她。

海茉正在研究该怎样安全着陆,有个戏谑的声音传了过来。

“女侠,轻功失灵了吗?”

真是让人讨嫌的风凉话。

她低头,却兀自呆住。

在铺满绯红落花的草地上,穿白衫的陌生少年微仰着头,双手斜斜地插在裤子口袋里。而一束光恰好落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微微闭上眼睛。

那一刻,多么像海茉怀抱阳光的梦。

海茉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即使是盛夏,那种暖也不发烫,温和、柔软,带着香气,一点点浸入她的心里。

少年见海茉面色庄重地盯着自己,他挠挠头,觉得自己惹恼了女生,补救地说:“要我帮忙吗?”

他本来就是打算来帮忙的。

“才不用。”她偏嘴硬。

她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距离,也不过比胖子李晓磊高出两个头而已。

海茉咬咬牙,果断地像武侠片里的女侠一样,纵身一跃,翩翩落地。

少年微愣了片刻,却又忍俊不禁。他哪里料到她竟真的用了轻功,他根本都来不及阻拦。

海茉骄傲地看了一眼少年,随后却惊天动地地号出声来:“妈妈呀!疼死了!”

她再也顾不上面子,哭得满脸都是泪。

他急忙蹲下身,掰开她覆在脚腕处的手,轻轻地触了触。骨头应该没问题,大概只是扭了筋而已。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说:“怕是骨折了。”

海茉愣了一下,哭得更大声,嘴里还不忘数落:“都怪你!要不是你站在这里,我肯定不会有事。”

这是哪门子的理论。

他强忍着笑,背起她,以他的判断,她的疼冷敷一下就可以缓解大半。

“喂!你想干什么啊?”海茉惊讶地咧着嘴。他就像一颗小太阳,身上的热气烤得她双颊通红。

“把你卖了。”

她眼珠子一转,随手擦擦眼角的泪,偷笑起来。

少年的身体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海茉忍不住将鼻子凑近他的后背。

阳光的香气,到处都是阳光的香气,像是做不完的梦,把她包裹起来。

“那个,我叫陈海茉,你叫什么名字?”

“季修梵。”

“季修梵,修——梵——”像是故意拖长了尾音,她恍然大悟地出声,“怎么是个和尚的名字?那个,和尚,谢谢你了。”

季修梵挑挑眉,哭笑不得。

3

海茉照例又被母亲训斥了一顿。

十五岁的少女,总是没有沉稳娴静的样子,从小跟着小区里那些男孩子们跑来跑去,像一匹小野马。

秦舒娅越来越难弄懂自己的女儿了。她的小思维也像身体里的那匹野马一样,奔腾不息,仿佛每一秒都有一个新鲜的主意。

总之,她每天不给她制造点麻烦是不可能的。

旁人却不这么看,总是羡慕地说:“陈教授家的女儿哦,真是生得好,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开朗,成绩自然没得说。”

“当然咯,怎么比得了,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外科主任,小姑娘教养好得很。”

这样的话自然很受用,秦舒娅转身就忘了女儿给自己制造的麻烦,再怎么说,女儿从小到大已给她赚足了面子。

秦舒娅细心地检查了海茉的脚腕,肿已消了大半,不由得称赞沙发上的少年:“处理得真及时,难得你这么沉着,又有常识。”

季修梵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倒是坐在一旁的季修梵的母亲周兰溪不好意思起来:“还不是因为这孩子莽撞,不然海茉也不会受伤。”

海茉怎么也没想到,季修梵把她背到他家之后,竟会那样对他妈妈解释:“我在树底下喊了一声,她就吓得从上面掉下来了。”

海茉家旁边有个新开发的星蓝湾,里面坐落着几十栋独体别墅。因为位置在安城知名的D大旁边,沾着书香气,邻着学院湖,所以价格不菲,所住之人非富即贵。

秦舒娅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蓝湾。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师住宅楼,红砖色的外墙墙面斑驳,衬着旁边的高档别墅,更显得破败不堪。秦舒娅对居住环境渐渐开始厌烦,厨房里杀不尽赶不绝的蟑螂、动不动就闹罢工的水电线路……一切的一切都让秦舒娅感到厌烦。

她也曾把换房计划提到桌面上来,可是对于安城水涨船高的房价,即便像海茉父亲这样的资深教授,也难以为妻子买来豪华别墅的一砖半瓦。

而季修梵家偏偏就住在隔壁的某栋别墅里。

周兰溪软声细语地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请秦舒娅多多关照时,秦舒娅还极其真诚地表现了自己的热情。但当周兰溪说出“星蓝湾”这三个字后,秦舒娅的语调就变得生硬,略略失去了生气。

海茉下意识地看着老妈,心知她一准受了刺激,对接下来的话题便了然于心。

果然,自尊心受了伤害的秦舒娅立刻开始骄傲又絮叨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老公和女儿的身上。海茉的父亲陈骁城是D大公认的年轻而有前途的教授之一,海茉就读的初中是安城的重点,而海茉每次考试几乎都没落过年级前三名。

“我们家海茉就是太贪玩,不然这次考试也不至于才拿了全校第二名。海茉啊,马上就要初三了,你得收收心了。”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多谦虚似的,海茉觉得有点丢脸。

瞥瞥季修梵,果然正促狭地对自己挑眉头,那眼神别有深意。

周兰溪倒真是好涵养,顺着秦舒娅的话对海茉大加赞扬。

“说起来,修梵和我们海茉是同年,修梵读哪所学校?”

“原来读十一中,但是搬到星蓝湾之后离十一中就有点远了。”

“那是太远了,而且那条路早晨堵车堵得严重啊!要不要让我们家老陈找找关系,把修梵转到海茉他们学校来?一中是省重点呢!成绩不好根本进不来。”周兰溪话音刚落,秦舒娅就已接口。

海茉低着头,厚厚的刘海盖住了脸,她不停地用冰袋在脚腕处摩挲,指尖已经不觉得凉,麻木了一样。

周兰溪忙说:“修梵他爸刚办好转校手续,一中不愧是名校,费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认识陈教授就好了。”

秦舒娅讪讪地。

一直不发一言的季修梵突然开口:“我成绩一般,我爸砸了很多钱才把我弄进去,真是,去了也是给他丢脸。”

因着这句话,秦舒娅对季修梵颇有好感:“没关系,男孩子嘛,总是不用心。以后和我们家海茉一起研究功课,肯定能突飞猛进。”

海茉抬头看了看季修梵,仿佛有一朵云遮住了他脸上的阳光,她略略惆怅起来。

钱多了不起啊?不过是个喜欢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话题变得干涩,于是季家母子俩起身告别,走到玄关处,刚巧陈骁城推门进来。周兰溪微微一怔,盯了陈骁城片刻。秦舒娅得体地为二人做介绍,当然不忘把陈骁城这个名词前那些熠熠生辉的前缀一一加上。

海茉其实很同情老爸,老妈的虚荣神功真是日益精湛。

对于妻子的炫耀,陈骁城貌似难为情,缓缓地伸出手:“周兰溪,好多年不见了!”

“是啊,陈老师,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几乎没怎么变呢。”周兰溪嫣然一笑。

“唉,老了,老了,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两人握着手停顿了那么几秒钟,随后才缓缓松开。陈骁城对秦舒娅解释说:“说起来,她还算是我的学生呢。”

周兰溪羞赧地笑起来。

这样的重逢,日后难免成为海茉手里的小把柄,她总是对季修梵不依不饶地说:“你看,我爸在高中当实习老师的时候,你妈妈还只是个高二的学生而已,论辈分,你应该喊我师姑的。”

季修梵总是眉头一挑,不屑一顾地回应:“哟,姑姑辈哦!那不是杨过和小龙女吗?”

4

整个八月,阳光明媚。

海茉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她不再跟着死胖子李晓磊去放风筝,转而跟在季修梵身后晃荡。

因为季修梵他们家那个小区里有一个巨大的生态园,专门为富人们种植了新鲜瓜果,绝无农药残留。

跟着季修梵,她可以敞开肚皮吃,就像有一种仇富心理似的。

季修梵说他爸交了巨额的物业费,不吃白不吃。

然后,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她梦里那些阳光的碎片开始暗淡、粘连,腻乎乎的,带着腥咸的味道。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个沼泽,伸出手握住的都是滑腻的稀泥与水草。越是努力向上,越是下陷,渐渐被吞没,只剩头露在外面,仰着脸,艰难地呼吸。

“陈海茉、陈海茉……”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总算让她从这个梦里逃脱出来。

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雪亮的阳光,心才落入肚子里,开始大口呼吸。

她没做过噩梦,这是第一次。

“陈海茉,你还活着吗?”

楼下的男生还真是放肆啊,不过是约好一起去图书馆而已。

“季修梵,你这个死和尚。”海茉喃喃地骂了一句,坐起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哪里来的血?床单上、睡衣上,斑斑点点的新鲜血迹触目惊心,再大的蚊子压扁了也流不出这么多血啊?海茉怔了片刻,眼里的光渐渐变亮,脸上的神采渐渐飞扬。

终于盼来了!

海茉立刻打开手机,按了两个数字又停住,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还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想,还是发短信比较好。

喜歌呀,我的“大姨妈”终于跨越千山万水抵达我身边了,嘻嘻。

几个字反反复复地敲了半天,终于按了发送键,收信人是曾喜歌。

曾喜歌是海茉的死党。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死党,无话不说,就像《天气预报》节目经久不变的开场语一样:分担风雨,共享彩虹。

海茉常常觉得幸运,她遇见了喜歌。喜歌与她几乎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人,温柔、优雅,骨子里就有一种公主的气质,比她见过的任何女生都更像女生。自然也不像她这样,凡事都是毛毛躁躁,张开嘴就不顾及形象地说笑,更不会像她这样,和胡腾腾他们那些浑小子称兄道弟地打打闹闹。

很快,曾喜歌的短信发过来了:海茉啊,你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不是女生了,问候你的“大姨妈”,哈哈。

海茉咧开嘴嘿嘿直笑。全班女生几乎都月事来潮了,唯独她,毫无动静。曾喜歌看着海茉,很是担心地说:“海茉啊,你不会不是女生吧?我听说有那样的人……嗯……大约就是中性人。”

曾喜歌虽然是开玩笑的,海茉却当了真,整整大半年一直提心吊胆,又不好意思问秦舒娅。

海茉撒腿就往卫生间跑,跑了两步急忙停下来,喜歌说“大姨妈”来的时候不能剧烈运动,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起来。想到以后再上体育课,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老师请假,海茉一阵兴奋。

但是海茉没有找到卫生棉,她翻了好几遍,确认秦舒娅储备的卫生棉已经用光了。

怎么这么惨?

这时门铃却响了,季修梵没好气地在门外喊海茉。

“陈海茉,你想晒死我啊!约好了去图书馆,你忘了吗?你这头懒猪,是不是还没起床啊!”

“死和尚,闭嘴,不许敲门,不许进来。”海茉慌张地把卧室里染了血的床单和内衣塞进洗衣机,胡乱折了一些卫生纸放进崭新的内裤里。

真是别扭。

海茉把门打开一个小缝,对着季修梵讪笑。季修梵警惕地看着海茉,好歹他们也认识一个多月了,这女生狡猾得像个小精灵,眼睛一眨就是一个鬼主意。而她最近颇喜欢做的事情貌似就是捉弄他。

“和尚。”

声音有点甜,让人不寒而栗。

“帮我买点东西呗!”

“买什么?”

“你先说帮不帮?”

“那得看是什么东西。”

嘭——门一下子被海茉关上了。

真的很难说出口啊。

门外那小子又开始咆哮。海茉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模样,只得在手机上打出了“卫生棉”三个字。

良久都没有回信。她开门看去,楼梯间空无一人。

他必定又以为她是在捉弄他吧。

5

像是一个庄严的仪式。

世界忽然有点转变了模样。童年的光影记忆渐渐被时间的齿轮碾过。海茉看见瘦瘦小小的自己向后退去,带着孩子的稚气与拙朴。

以后是个大人了,这样想有点矫情。

她决定给秦舒娅打个电话,老妈的单位离家也不算远,让她送一包卫生棉回来应该没问题吧。可是秦舒娅还不待她开口,就匆忙地说:“有事待会儿说,我要去查房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无止无休的。

卫生纸换了一沓又一沓,扔到纸篓里,让人作呕的一片暗红色。

海茉不再欣喜,只觉得厌烦,仿佛和童年有关的单纯真的彻底消失了。

“陈海茉,我今天自己去图书馆。”

季修梵的声音和着敲门声一起响起来,随后是下楼而去的脚步声。

他又回来干吗?

海茉打开门,季修梵已经不见人影。门口放着一只便利袋,海茉急忙拎进来,里面装着一包烫手的卫生棉和一袋红糖。

海茉的脸一下子烫起来。真难想象,那个男生是怎样在便利店的货架前徘徊着拿下它的,又是怎样红着脸把它交给收银员的。

她想着想着突然笑出声来,这也算是对他的捉弄吧。

海茉冲了一杯红糖水,真甜,全身的血管里都流淌着浓郁的甜。

6

九月。

安城的九月已经完全有了秋天的模样。行道树开出繁茂细碎的淡黄色花朵。海茉在安城住了很多年,却总是叫不出那种树的名字。但她喜欢这样的早晨,晨光薄凉却又耀眼,逆着风在这些树下慢吞吞地骑着单车,那些细碎的小花瓣簌簌地落下来。有时候海茉什么都不想,只是享受着阳光与风。

这年的九月,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富二代不是都有专车接送吗?

很想问一问,却没开口。

确切地说,自从早晨和季修梵在大门口遇见,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季修梵戴着耳机,单脚着地,倚在单车上,像是故意等她似的。海茉骑着车一过来,季修梵就率先骑到了她前面。

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进了一中的大门,季修梵忽然甩下一句:“我去老师那报到。”

教室换了新的牌子,三年(三)班。初三真是个可怕的字眼。听说上一届初三的前辈们连寒假都没得休,更别说什么月假了。真是,为了中考,一个个都在拼老命啊。

海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嘈杂声。原班人马,一个也不少,班主任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老杨,听说数学老师换了人,是鼎鼎有名的胡二南。这让海茉倒吸一口凉气,谁不知道二南老师最不讲情面,据说曾经当着全班的面训斥一个小考不过关的女生,把那个女生羞得一个星期没来上学。

海茉她爸虽然是D大数学系的教授,奈何她却没有遗传到家族的这个优异基因。数学,是海茉的软肋啊。

“嘿,美妞,我想死你了哟。”海茉进门直奔曾喜歌的座位,这姑娘正捧着崭新的英语教材背单词。

“难怪你大考小考都是第一名,也太用功了吧。同学啊,人生苦短啊!不能让咱们这些美少女的青春埋没在教科书里啊!”海茉学着老杨的口气,语重心长地感叹着。

周围照例想起一片掌声,有人配合着把新发的教材扔到空中。

陈海茉与曾喜歌是老师们津津乐道的两个名字,这两个女孩子的成绩总是并驾齐驱。海茉思维活跃,功课做起来很轻松,考试丢分往往是因为毛躁。而喜歌则是真的用功,仿佛心里铆着劲,要做到最好。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不是吗?自己的人生仿佛一直是一场PK赛,她只想比任何人都好。她也会觉得累,却停不住脚。只记得小时候每次拿了全班第一名,妈妈都会高兴地拥抱她。

她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初一,遇见陈海茉。第一名的神话开始破灭。她蓄满了力量,却打不败海茉。尽管偶尔得胜,心里也知道,海茉是真的聪明。最重要的是,海茉是真的快乐。她羡慕海茉,甚至是愿意靠近她,去感受她的快乐。

“随便翻翻而已啦。”曾喜歌随手合上书,从课桌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海茉:“和我妈去旅游时给你买的。”

是一件陶制品。海茉从小就野,尽管秦舒娅一再想把她培养成擅长琴棋书画的淑女,奈何她没有那个耐性,倒是对和泥巴这样的游戏感兴趣,大一点就跟着D大雕塑系的一个老师学陶艺。

“真羡慕你有个那么好的妈。”海茉抱着礼物眉开眼笑。

曾喜歌瞥见海茉校衫里的白色背心带子,微微一笑,小声道:“放了学我陪你去买胸衣吧,我们海茉现在开始是大人啦。”

海茉脸上泛起红晕,却忙不迭地点头。傻笑了好一阵,才巴巴地说出口:“喜歌呀,我觉得你比我妈都对我好。”

这种事该是妈妈为女儿做的吧?

海茉很久以前就渴望那样一件胸衣,有白色的蕾丝边,包裹少女的秘密。可是秦舒娅从来没有发觉海茉的心思,大概在她心里,海茉还只是小孩子,像泥土里的种子,尚未开始生长。

人生有个死党是多么重要的事。

海茉把头放在喜歌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像只小哈巴狗似的。喜歌被她弄得好痒,咯咯笑。

曾喜歌的同桌胡腾腾看不过眼:“陈海茉,你要这么黏着曾喜歌吗?”

陈海茉故意要恶心胡腾腾,反倒加大音量:“就要啊,喜歌,我好喜欢你哦。”

真让人头皮发麻。

7

老杨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海茉对喜歌的“告白”,因此,新学期的第一天,海茉就挨了批。这倒没什么,于海茉而言,挨批早就是家常便饭。关键是,在海茉没心没肺地讪笑两声之后,季修梵从老杨身后探出头。

“我叫季修梵,请多关照。”

毫无新意的自我介绍,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睛却若有若无地看着海茉,眼里有调笑的意味。

海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教室里有小小的喧哗,女生们的兴奋像一圈小小涟漪,荡漾开。

“好帅啊!像韩庚!”

“不对,更像年轻时的柏原崇。”

“柏原崇是谁?化石吗?”

“像谁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帅哥以后是咱班的了,带出去都有面子。”

“就是,咱班太缺面子了!”

海茉翻了个白眼,一群肤浅的女生:“帅又怎么样,能当饭吃吗?好男生最重要的是要有内涵。”

胡腾腾咳了两声,拍拍胸脯:“比如在下。”

老杨犀利的目光从胡腾腾脸上划过,犹如不见形影的六脉神剑一样。胡腾腾吐了下舌头把头缩起来。

季修梵被安排在了教室最后一排,海茉回头看他,忽又觉得他似乎和平日不太一样。季修梵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哦,了解。海茉若有所思地撇撇嘴。此时的季修梵面无表情,倒是显露出气定神闲的高贵气质,耳廓上那枚红色的小痣,远远看去竟像是嵌着的一颗精致的耳钉。全不似她所认识的那个季修梵,嘴角常戏谑地上翘,带着一点小坏与痞气。

海茉第一次觉得,此刻的季修梵果然算得上是个帅哥,的确比胡腾腾他们那些男生看着顺眼。真没想到,他竟然要担负起给三年(三)班争面子的重担。想想就好笑,海茉看着老杨苦大仇深的那张脸,努力地闭紧嘴巴,忍到内伤。

新学期第一天照例是大扫除,海茉个子高,向来都是被劳动委员安排去擦玻璃。今天忽然觉得有些吃力,小腹隐隐作疼。

站在窗台上,海茉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季修梵斜倚在楼梯栏杆上,一副闲适模样。他穿了一件浅草绿色的细格子衬衫,在一群带着汗渍和油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白色校衫当中格外显眼,想不认出来都难。

喜歌端了一盆水从季修梵身边经过,不知为何停下来,两个人像是在聊天,看那样子倒似以前就认识一样。随后季修梵接过喜歌手里的水盆,帮她端进教室。经过海茉身边的时候,海茉对季修梵做鬼脸,季修梵却对高处的海茉视而不见,反倒与曾喜歌聊得入神。

他的脸上有温文尔雅的笑。

身边的女生照例发出细小的尖叫声。他就像一道光,因为太雪亮,反而暗淡了周遭的世界。

海茉看着他,觉得陌生。

“和曾喜歌走在一起很搭呢!”和海茉搭档擦玻璃的简小荷不由得赞叹。简小荷擦玻璃的时候也不忘吃零食,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了巧克力豆。

“哪有,他怎么能和喜歌相提并论。”海茉辩解。

“我观察很久了,季修梵自从进教室,没对任何人笑过,只有曾喜歌是特例。美女嘛,唉,在人群里总是像金子一样闪光。”

曾喜歌是美女,全一中的人都认可,不张扬的美,有安安静静的气场,却让人看着那么舒服,只一眼就忘不掉。

海茉冲着季修梵的背影做了个挥拳的动作,季修梵冷不丁地转回头,淡淡地看了海茉一眼。

她怔住。

简小荷说得没错,那样温和的笑容,他只对喜歌绽放过。

8

秋老虎的日头,真热。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大家人困马乏地奔向学校门口的炒冰摊。

“胡腾腾,帮忙买两份炒冰,多加葡萄干和蓝莓。”海茉眼尖,一把抓住胡腾腾的衣角,老板正在做他点的炒冰。

身后一阵嘘声。

喜歌脸红,对海茉说道:“算了,我们去对面的冷饮店买冰粥吧。”

“怕什么,我们又没插队。谁有意见站出来,这是我同学请我吃的好不好。”海茉扯着嗓子在人群里吆喝着,一脸的小无赖,带着些许刁钻古怪的神情。

“陈海茉,就当你小,我们不和你一般见识。”有邻班的女生认出她,揶揄道。

“呵呵,多谢您大人有大量。”海茉笑了两声,拖过喜歌去人群外等着。

天生乐天的女孩子,似乎从来不容易被激怒。

胡腾腾总算排除万难地抱着三个炒冰挤出来,对海茉说道:“大姐,以后这样丢脸的事别找我了。”

“行,明天不找你买炒冰,明天你早点去食堂排队,帮我打一份宫保鸡丁。”

“陈海茉,你脸皮真厚!”胡腾腾咆哮起来。

“一般一般,也就一块砖那么厚。”她笑着吃了一大口炒冰,

“嗯,好久没吃到小老板的炒冰了,真想念这味道啊。”

正说着,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炒冰。

季修梵气定神闲地拿起陈海茉用过的勺子,兀自吃了起来。

“你干什么?”她终于发威了。

“你的身体应该不能吃凉的。”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比炒冰还冷。

曾喜歌讶异地看了看海茉,他竟然知道海茉“大姨妈”……

海茉瞬间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石化了。可恶的季修梵,干吗那么吸引眼球?炒冰店的女生们几乎都听见了他的话。

只有胡腾腾不明所以,一边吃一边关心地问:“陈海茉,你身体不舒服吗?”

海茉几乎是欲盖弥彰地辩解起来:“当……当然,我拉肚子。”

人群里又是一阵小小的惊呼。

她拉肚子这种事,季修梵居然也知道。看着胡腾腾若有所思的眼神,海茉一把扯过季修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众人道:“其实,论辈分,我是他远房的姑姑。”

季修梵的脸霎时红了,又羞又恼。

哦……众人了然。

“这种东西能吃吗?”季修梵只吃了一口,便难以忍耐地把炒冰扔进垃圾桶,随后面无表情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跨上单车,对海茉说,“回家吧,姑姑。”

他叫得那样自然,就像真的似的。

真会演戏啊!面不改色!海茉恨恨地瞪了一眼季修梵,好吧,反正当姑姑也不吃亏,回头好好教训这个死和尚。

“喜歌,我先走了。”她对喜歌挥挥手,一脸无奈。

喜歌恬淡地笑了笑,又看了看季修梵:“季修梵,明天见。”

“明天见。”

他竟然回应她!

海茉想着明天一定要和喜歌解释清楚,这个连两块钱一碗的炒冰都嫌弃的富二代和自己绝对没有一丁点关系。

9

天气依然很热。

前面的男生故意放慢了车速。

没有一丝风。

海茉快蹬了两下,“啊”地叫出声。

“姑姑,谁踩到你尾巴了?”季修梵摘下一只耳机,戏谑地看着她。

真是刻薄,真会伪装。谁看得出来这样一个家伙在学校竟显得那样温文尔雅?

她只是突然想起和喜歌约好去买胸衣,被季修梵这样一搅和,她错过了拥有人生中第一件胸衣的机会。

“都怪你!”

看着她一脸斥责的模样,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那小样子真可爱,不是吗?没来由地,打从第一天遇见她,他就那么喜欢看她脸上不停变换的表情。甚至为此,故意找碴去惹恼她。

季修梵十五年寂寞的人生里,总算多了一件有趣的事。像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乐趣多多。

“和尚,你笑什么?”

季修梵莫名其妙的笑容,令海茉毛骨悚然。

“那个,和尚,你和喜歌以前就认识吗?”

“嗯。”

“多说几个字会死啊!”

“数学竞赛的时候。”

“去年?喜歌好厉害,全市的数学竞赛,她拿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只有一分之差啊!喜歌回来哭了大半天,她说今年一定要拿第一名。”

“曾喜歌是我见过的逻辑思维最强的女生。”真难得,他也会夸奖人。

“当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海茉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你们在一起倒是很互补。”

海茉白了他一眼。

“可是你竟然也会参加数学竞赛?你有拿名次吗?”

男生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伸手把海茉的一头短发揉成了鸡窝状,又飞快地把书包甩进海茉的车筐。随后,加快车速。待海茉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有声音回荡在风里:“我去打球,把书包送回我家,谢啦。”

10

季家偌大的房子里通常只有周兰溪一个人在,标准的全职主妇。厨房里小火煲着猪骨汤,给花厅的植物浇过水,人悠闲地坐在凉伞下翻着书。

真是优雅的女人,完全不同于秦舒娅,她应该从来都不会大声地凶季修梵吧。

海茉把书包交给周兰溪,礼貌地和周兰溪道别。

“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刚烤了起酥面包。听修梵说,你很爱吃这一款。”

“季修梵真是……”海茉窘得很,上次陪季修梵回家取图书证,周兰溪不在家,修梵拿了起酥面包给她吃,太好吃了,她一口气都给吃光了。

“季修梵真是大嘴巴!”周兰溪接过海茉的话,对海茉眨眨眼。

她笑了起来,真是,这简直是少女状的妈妈。季修梵怎么这么好命,老爸多金也就算了,老妈还这么可爱无敌。

海茉忽然就觉得很亲切。

铺满阳光的家,弥漫着浓浓香气的家,有葱茏花草的家,有少女气息的妈妈。这样的家,是季修梵的。真是个幸福的小孩。

于是,海茉留了下来。

海茉吃了起酥面包,弹了会儿钢琴,参观了季修梵的卧室,翻看了他从小到大的照片。还和周兰溪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包括不曾对自己老妈说过的话,也从肚子里掏了出来。一下午的时光,美妙异常,笑得嘴角都要麻了。

海茉在书架前流连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署名陈骁城的几本专业书,不禁微愣。

“哦,你爸的书,我全部都有收藏哦!”周兰溪抽出其中一本。

“他的书太专业了吧?兰姨你大学读的是数学系?”

“完全看不懂,我对数学深恶痛绝。”周兰溪耸耸肩,“那时候大概是十七岁吧,读了很多琼瑶的言情小说,然后喜欢上了来实习的数学老师。”

“我爸吗?”

“呵呵。”周兰溪扫了一眼作者简介,又把书放了回去。

“然后呢?”

“然后陈老师就变成了你爸,我也成了季修梵他妈妈。”周兰溪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还以为会有一段美丽的故事呢!”海茉竟然有点失望。

“海茉,这是我的秘密哦,不许告诉季修梵那小子。”

“当然。”

两人击掌,像闺密一样贴心。

在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海茉也会瞬间生出内疚感,和别人的妈妈这样交心,对秦舒娅是不是一种背叛呢?海茉嘟嘟嘴,安慰自己,假如老妈有周兰溪一半的温柔与耐心,她一定也会和她说心事的。

不是背叛,只是多了一个忘年交而已。

海茉对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懂得自我安慰的人,总是更容易快乐起来。正想着,突然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门而进。

季修梵这家伙,满身的汗味,正低着头把运动衫从头上扯下来。一抬头,看见海茉,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双手护住自己。

“你怎么在我家?”

“又没有什么货,挡什么挡。”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两声,擦着他的身体走了出去。

海茉闪到门外,这才抓狂地挠挠头,囧死了,天知道他怎么突然闯进来了。

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再单薄如男童,大概是经常运动的缘故,小块的肌肉已经成型。

胸部和我差不多大呢!真恶心。海茉回想起季修梵刚刚的样子,脸颊瞬间热起来。

“海茉,你的电话在响。”周兰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秦医生又要咆哮了。”海茉看着不停闪烁的秦舒娅的名字,仿佛预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临。

果不其然。

“陈海茉,放学不回家,你又去哪晃荡了?”

“我在季修梵家,兰姨说……”

话还没说完,秦舒娅已提高了音调打断她:“两分钟之内,回家。”

本来是打算吃了晚饭再走的,周兰溪已经热情地邀请她了。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真是有诱惑力,现在只有咽咽口水的份了。

两分钟自然跑不到家的。

乌云密布,海茉太熟悉秦舒娅脸上的这种天气了。

“你呀,越来越野了!女孩子家家,随随便便就跑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秦舒娅阴着一张脸,把饭菜端上桌。

陈骁城早就回来了,正坐在桌边看报纸。看见女儿求助的眼神,他咳了两声,对妻子说道:“别说了,快吃吧,回头我还要给海茉看看初三数学的要点呢。”

一句话就奏效。秦舒娅给海茉舀了碗汤,终于放低了声调:“初三了,得好好学了,数学教授的女儿学不好数学,说出去多让人笑话。”秦舒雅顿了顿,“别总往有钱人家跑,别人会说你贪慕虚荣的。”

“兰姨人很好,我们挺谈得来的。”

“嗯,周兰溪的性情不错,多和她接触接触,你也能学得稳当一点。”陈骁城插话道。

秦舒娅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嗔怪地看了陈骁城一眼。一个人教训孩子的时候,另一个人却唱反调,这样能教好孩子吗?

海茉闷头吃饭,心里却忽然想,假如当年周兰溪真的和陈骁城有故事,那么她会不会变成周兰溪的女儿呢?想想,倒是挺幸福的事。

海茉回到卧室,书桌上多了一只购物袋,里面装着两件纯棉的胸衣,纯白色的,没有任何的装饰,简简单单的款式。眼里的惊喜瞬间闪过,又有微小的失望。套在身上试了一下,大了一圈。

打开门,看见秦舒娅忙碌着的背影,海茉又缩回身,默默地把胸衣放进衣柜里。她知道,老妈也不容易,外科的女强人,一场接一场的手术,心里藏着巨大的压力。

11

海茉的肚子很疼,像有小小的波浪,在体内回荡。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依旧睡不着。喜歌说过可以吃去痛片。海茉矛盾着要不要去厨房翻药箱。

黑暗中秦舒娅推门进来,穿了一件素花的睡衣。

“妈,你还不睡。”海茉哼了一声。

“就睡。”说着话,她掀开海茉的被窝,塞进来一只小小的热水袋。

放在肚子上,热乎乎的,痛感消失了许多。

海茉就势握住秦舒娅的手,撒娇道:“妈,你真好。”

“小样,睡吧。”秦舒娅难得地温柔,抽回手,掖好海茉的被角。

她抱着热水袋,翻了个身,嘴角带着笑。

她的梦一直都在啊,很多很多的小碎片,阳光一样的小碎片,聚合成大大的温暖。

做梦都会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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