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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近乡

无法返回的生活

晚上七点钟村庄就已进入了深夜,四下里漆黑一片。天有点暗,遥远处的星星闪耀清光,稀少而清醒。没有人声,房门和紧闭的窗户遮住了邻居们的生活,偶尔一块方形的灯光从窗玻璃中映出,更显出夜的黑。只有散落在各个角落的狗咬还张狂和充满热情,不懈地从大地上与黑夜一同升起。

曾听人说过,乡村里的阴气太重,原因是辽阔而潮湿,人烟稀少。也许是吧,白天冷白的村庄到了夜间一派让人忧伤的滞重,人气不旺或者地气应是太盛吧,寒冷从人和动物足迹陈旧的大地上沉沉升起,变成了与史前无异的寒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冷。我提着电瓶灯从房前经过,灯光像明亮的喇叭果断地切入黑暗,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突然害怕了,担心看不见的地方里有被灯光惊醒的东西一起向我扑过来。光从我手中发出,摇摇摆摆,我成了黑暗的大地上唯一的目标。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它们冲上来,我就完了。它们是什么我不知道。然后听见风经过枯树枝,发出旗帜抖动的猎猎之声。乡村的上空活了起来,单调的嘈杂,风不是排山倒海地来,而是东拉西扯地去,把混沌的夜豁开了一个个冰冷巨大的黑口子。

在这夜里一切都是孤单的。我提着灯走在隔一条巷子的老二嫂家门口,门敞开着,含混的灯光像个醉鬼直直地摔倒在门前。豆腐房里蒸汽蒙蒙,二嫂在蒸汽里挽起了袖子,面前是一口大缸,她指点着十八岁的女儿张开纱布,热热闹闹的鲜豆腐就要上筐了。提前做好了,明天一早担着在街巷里叫卖。

日记写着就成了一篇小文章,可以断章添题独立成文了。

乡村的凄清和寒冷的确是年甚一年了。为什么我说不清。我知道灯光之下和黑暗之中的他们的生活也会理所当然地十二分热闹,但不能改变我的感受。他们都学会了躲在家里,各自的生活秘不示人。他们留下的巨大的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从乡村走出去的人,走得太快太远时间太长,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外乡人。我怀念童年时光中邻里无间的往来,煤油灯无法照彻的夜里交融一起的欢乐。我怀念那时的黑暗。我关上灯回到了黑暗,可是,我能回到那些无间的欢乐里吗?

半个月亮爬上来

狗又叫了起来,无数的狗,零散地从大平原上发出声音,不是遍地是贼的狂咬,而是缓慢的、梦幻般的遥远的吠叫,更像是叫声的影子。这是我在夜晚听见最多的声音,也几乎是唯一的声音。夜幕垂帘,好像黑暗把村庄从大地上一把抹掉,只剩下这些孤零零的狗咬,和清白的台灯下半个明亮的我的房间,一张书桌,一沓纸,一支握在手里的笔。

白天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情绪是明快的。太阳很温暖,漫无边际地把金黄色的光洒遍村庄。光线清澈,把我的房屋顶上的天空抬得很高。一片明净,白杨树光秃高拔的树梢伸向蓝天。漆黑的夜和沉沉的睡梦终于过去了,我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头一歪看见金色的窗户。母亲在院子里说,快起来,多好的天,冬天里的大太阳。

难得的好天气。我出了门就看到高远的青天,兔子在院子里追逐跳跃,我得把棉袄的另一个袖子穿上。草草地洗漱,吃了点早饭,我没有按照原定的想法去读书写作,而是决定好好地在阳光里走一走看一看。昨天晚上村庄给我的是一个冷清的黑脸,沉寂的冬夜让我难过。现在好了,把那些黑的、冷的东西翻出来,就像晒被子一样拿到太阳下照一照。

我只在房前屋后走了走,没有越过岸边堆满了枯枝败叶的后河。后河水将要干涸,亮出了泛白的河底,河对岸是田野和庄稼地,铺展着平坦的麦苗,麦苗之上挺立着瘦硬的枯树。好多年了,我只在寒暑假时节匆匆地在家小住,用母亲的说法,屁股还没把板凳焐热就走了。短短的时间里,我很少走过颓废的后河桥去到对岸,再向北走就是我家的菜园子。我也很少去,尤其在冬天。我知道这时候的菜园子形同虚设,一畦畦田垄了无生气,只有几株瘦小的菠菜和蒜苗,因为寒冷而抱紧了大地。无数年来菜园子们都是这么度过它们的冬天,可是此刻,我总是能发现它们的陌生。而阳光是多么的好。

祖母坐在院子中的藤椅里,半眯着眼,阳光落满一身。多好的天,祖母说,照得人想睡觉。然后自顾说起话来。祖母也许知道我会坐下来认真听。我喜欢听她讲述那些陈年旧事,尤其从写小说之后,特别注意搜集那些遥远的故事。对我来说,祖母那一代人的时光已经十分陌生了,对于今天的世界,那是些失踪了的生活,如果祖母不在太阳下讲述出来,它们就永远不会回来了。祖母讲的多是这个村庄里多年前琐碎的恩怨情仇、奇闻怪事。每一位祖母都是讲故事的好手,这绝非作家们为了炫耀师承而矫情编造的谎话。祖母们从她们的时光深处走过来,口袋里的故事我们闻所未闻,更具魅力的是她们讲故事的方式,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哪说到哪,自由散漫,间以咳嗽和吐痰的声音,不时拍打老棉袄上的阳光,然后就忘了刚刚讲到的是谁家的事,提醒也无济于事,她又开了另一家人的故事的头,从老人的死说起,从小孩的出生说起,或者从那一家迎亲时的牛车和一个大饼说起。那些已经有了霉味的故事被抖落在太阳底下,也像被子那样被重新晾晒。

祖母年迈之后,讲述往事成了她最为专注的一件事。听父亲说,祖母睡眠很少,夜里一觉醒来就要把祖父叫醒,向他不厌其烦地讲过去的事。那些事祖父要么经历过,要么已经听过无数次,反正他已是耳熟能详。但祖父还是不厌其烦地听,不时凭着自己的记忆认真地修正。他们在回首过去时得到了乐趣。人老了,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往后退,蹒跚地走回年轻时代,想把那些值得一提的事、那些没来得及做和想的事情重新做一遍想一次。他们想看清楚这辈子如何走了这么远的路。祖母显然常常沉醉在过去的时光里,或者真是太阳很好让人想睡,她讲着讲着就闭上了眼,语速慢了下来,仿佛有着沉重的时光拖曳的艰难,讲述开始像梦呓一样飘飘忽忽。

午饭之后我又听了半个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太阳依然很好,我也挺不住了,不得不回到房间把推迟的午觉捡起来。

一觉混沌。醒来时已经五点多,天色暗淡,夜晚迫在眉睫。阳光消失不见了,我大梦醒觉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满足感陡然败落,心情也跟着坏了下来。真想闭上眼接着睡过去,以便在一片大好的阳光里重新醒来。但是此刻睡意全无,母亲正张罗着晚饭,让我起床,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看来夜晚无法避免。

祖母说

从十二岁时出门,读书,工作,再读书,一晃又是十二年。每年回家两次,名为归乡,实是小住,总是鬼撵着似的匆匆去来。回到家也难得外出,关在房里读写,偶尔出去也只是房前屋后遛上一圈,漂泊不得安宁的心态常让我感觉自己是故乡的局外人。除了周围的邻居,稍远一点的都在逐渐陌生,那些曾是我的同学和少时玩伴的年轻人,多半已经婚嫁生养了。生疏是免不了的,要命的是他们的孩子,完全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我与这个村庄无关。

尽管这样,我依然没能太深地发现村庄的变化,大约是这种变化正在缓慢进行,而我一年两次的还乡多少也对此有些了解,孩子们的成长与谁家的一座平房竖起来并不能让我惊奇。都是生活的常识了,有些东西的确在人的心里也展开了它们的规律,它们的生长节奏不会让我们意外,也就无法把它称作变化。我常以为我的村庄是不会变化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相同,院门向南开放,白杨和桑树还站在老地方,后河水的涨落也只是遵循着时令的安排。当我从村庄后面的那条土路走向家门时,沿途的景物让我失望地一成不变。我就想,还没变。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模样,故乡却像脱离了时光的轨道,固执地守在陈旧的记忆里,生活仿佛停滞不前,一年一年还是老面孔。

若是从生活质量论,现在的乡村绝不是一片乐土。小城市正跑步奔向小康,大都市早已在筹划小资和中产阶级的生活,而乡村,比如我的家乡,多年来依然没有多少起色。当看到他们为人民币深度焦虑,而将正值学龄的孩子从教室里强行拽出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她也能与时俱进、富足祥和啊。那些田园牧歌的美誉,那些关于大自然的最矫情的想象,加在乡村的枯脑袋上是多么的大而无当。生存依然是日常最重大的话题的村庄,要田园牧歌和大自然的想象干什么。看到他们和若干年前一样扛着茫然的铁锹走进田野,我常觉得自己在这片大地上想起诗歌是一种罪过。他们当然需要诗歌,但更需要舒服滋润的一日三餐,和不再为指缝里的几个硬币斤斤计较,需要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把粮食高高举过头顶。

可是祖母说,村庄一直在变,一天和一天不同。她又向我历数我离家的这半年中村里死了多少人。祖母越来越执着地谈论死亡了。这几乎是年迈的一个标志,在乡村像老人斑一样不可避免。祖母八十了,有理由为众多的生命算一算账。祖母说,东庄的某某死了,才六十八岁;南头的某某得了癌症,没钱治,活活疼死掉了;路西的某某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一早醒来身子就僵了,那可是个能干的女人,六十五岁了还挑着一担水一路小跑;后河边上的某某也死了,一个炸雷轰开了柴门,把他赤条条地劈死在床上,那声神出鬼没的雷怎么找到他的呢,不到六十,刚刚把白胡子蓄了两寸长;还有卖烧饼的媳妇,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刚得了个儿子没满三岁,莫名其妙地一头钻进烧饼炉里,拽出来人已经烧焦了。

祖母坐在藤椅里,在阳光下数着指头,讲述死亡时只看天。她说日子一天一个样了,他们那一代人差不多都没了,出门满眼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都走了,少一个人村子里就空出一块地方,能感觉出来院子里的风都比过去大了,没人挡着,风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来来往往都不忌讳了。

这是祖母的变化。村庄越来越让她不认识了,世界因为死亡在一点点地残缺,她所熟悉的那个村庄在逐渐消失,属于他们的往事和回忆被死去的人分批带走了,剩下的最终是面目全非的不一样的生活。在祖母变化的生活里,不停地走进陌生的面孔,那些身强力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这正是我所不解的,他们像血液一样奔突在村庄的肌体里,但是为什么多年来故乡依然故我,连同我们的土地都要为粮食焦虑?

一座桥

从落成到废弃,四十年间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我们随口叫它“后河桥”。因为河在村后,桥在河上。当初落成时是个什么模样,我不知道,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即使参与建造的匠人也记不起来了,双手扶起的建筑和日子一样多,谁记得一座普普通通的河上桥呢?但我知道四十年后它的模样。已经没有人再从上面经过了。通往田地的道路几年前重新整修,渡河的责任落到邻近的另一座高大的水泥桥上。而它低矮,大青石上只能堆积厚厚的黄土。它破败不堪,桥断路也断。过了桥上岸是一片瓜地,偷瓜的小孩也只能一跳一跳地从后河桥上谨慎地通过,那一处一处坍塌的土石,置在河水的边缘,像年迈的老人坐在阳光里,守着过去繁华的记忆,等待有朝一日河水也远离了它,记忆也抛弃了它。

尽管低矮,桥还是有它热闹的过去的。

我的有关后河桥的记忆始于一场大水。在我们那里有如此大水实属罕见。说水大,也仅仅是那个夏季水漫过了桥,到达我幼小的膝盖的高度。水把泥土全卷了起来,一派混沌。我随姐姐去菜园里割韭菜,两人循着过去的感觉,试探着在看不见桥面的深水里拉着手向前走。桥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谁见过这样的大水?一个个都穿着小裤衩,拎着渔网,哈哈哈地从这头走到那头,盯着桥面和离桥更远的地方,希望有一条鱼能跳起来落进网里。我清楚地记得一条大鱼跃出了十几年前的后河水面,我看见了,是一条大青鱼。很多人都看见了,他们一起往鱼跃出的地方扑去,然后一块儿倒进鱼消失的地方的深水里。

后来水落下去了,辣辣的阳光把泥泞的桥面烘干了。我跟着姐姐去桥边的青石上洗衣服。应该是为了一条花手绢吧。母亲说,谁洗了就归谁。我很少用手绢,但是喜欢手绢上的图案。所以当姐姐从盆里拿出那条手绢准备洗时,我一把将它夺了过来。我来洗,我在对面的一块青石上说。姐姐不让,她早就梦想能够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手绢。姐姐猛地伸手到对面去抓,我闪了她一下,姐姐就钻到水里去了。科学的说法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惯性了。我为此得意,但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姐姐露出水面,我急了,大声喊叫在桥那边捶衣服的人。一个本家的堂哥立即跳进水里,摸索了半天,才在桥洞里把姐姐给拉出来。救上来她好久没能说话,睁开眼后,突然放声大哭。堂哥说,让她哭吧,哭完了就不委屈,不害怕了。后来姐姐告诉我,她其实很想从水里出来的,可是水位太高,头触到桥面的石板也找不到空气,姐姐说她怕极了,因为到处都是晕晕乎乎的水。

再后来水就干了。村里决定把水抽干捞鱼。河底见淤泥的那天我也去了,实际上我每天都去,放了学背上书包就去。如果运气好可以捡到一条鱼,运气不好还可以看看抽水机怎样把水喝下去又吐出来,看看穿一身皮衣服的年轻人在及腰深的淤泥里跋涉,身子前倾,不像走倒像爬。

那天我见到了一条大鲇鱼,孤零零地躺在桥洞里的石板间。石板上长满了青苔,茸茸的凉湿滑腻。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垂下的双腿恰好可以遮住那个藏鱼的洞。直到没有人注意这边时,我才跳下桥,伸手去抓那条鱼。可是鱼身上覆满黏液,根本抓不住。我急得能听见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焦急和祈祷都帮不上忙。我被一个叫东方的小孩推到了一边,愣愣地看着他把手指抠进鱼鳃,稳稳地拎起它,跳上桥跑回家了。这是我整个童年第一次捉鱼,惊险而无所得。常常想起这事时都要笑,不就是将手指抠进鱼鳃里吗,可是我当时不懂这一点。

如今我也看了二十多年的后河桥,它老了,瘫痪了,破败了,几乎被人遗忘。后河的水变得浑浊肮脏,再没有人抱着木盆去桥边捶衣服了。通往田地的路也断了,再没有人想着要走过后河桥。后河桥在我家屋子后不远,连母亲也很少对我说,后河桥怎么样怎么样了。还能时时想起它的,大约也就是那些曾把童年遗落在桥边的人,如我者,还有现在正在成长,时时觊觎对岸的瓜地的一群偷瓜的小孩。

这个冬天我又来到后河桥上。到处是没落的遗迹,残缺不整。让我惊心的是两行车辙印,峻峭艰深,碾起的泥泞翻卷在两边,坚硬如铁。因为前面又坍塌了一处,这车辙只剩下了掐头去尾的一个片段。不知道是哪年的辙印,大约也没人能够记忆起来。它像这座苍老的后河桥的一个断章。哪一天连这辙印也被风雨销蚀了,后河桥也许就消亡了,不再是桥,只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青石和泥土。

空心柳

我穿过田野到乌龙河边等车。道路从麦地中间切过,拐弯向右,再向左,直走就是。风大如海,太阳也冷,我裹紧帽子侧身低头疾走,右拐,前行,左拐,猛一抬头,看见了拐弯处桥边的空心柳。

一棵足以连抱的老柳树,身上长满炭一般黑的僵硬的鳞甲,粗壮的枝干扭曲着向上生长,在四米高的地方戛然而止,顶端被潦草地劈掉了,那把斧头大概来自多年前的一个响雷。断面以下是稀疏的枝条,早落光了叶子。这样的造型和生长状况不免古怪。最惊心的是柳树从根处向上开始空洞,高约一米,这一米的范围内,树干四周不时洞开,有着清晰的火烧痕迹。风从树洞经过,发出呜呜的轰鸣,像古战场上呜咽的号角。

我记起来了,小时候我曾在树洞里烤过红薯和土豆。从路边随便谁家的地里刨出一两个红薯或土豆,和几个邻家孩子捡来树枝柴禾吹火烤食。那时候从没想过那是偷,理所当然地认为要吃东西就得找。当时这棵柳树还年轻,一树葳蕤茂盛的枝叶。如果不是天生了这么个洞,就该是饥饿的老鼠半夜里一点点啃出来的,总之是已经有了一个不大的洞。我们在树洞里烤红薯和土豆纯粹是为了好玩。原来都是在桥洞里或者哪个避风的地方架起火堆,而且树洞太小,几乎施展不开。不过我们还是在里面点起了火,点了很多次火,烧熟了很多个红薯和土豆,还有玉米和鱼虾。没有听到柳树在火烧内心时焦灼的喊叫。

多少年过去了,一晃我都二十五了,不在田野里游荡也有十余年了,这柳树竟然还在,它在奔向自己的风烛残年的路上,身体里的空隙越拉越大。树干粗了,树洞大了,树皮薄了。我也说不清它在这里站了多久,一场场火烧毁了它的年轮。毫无疑问,自我之后,一茬茬的孩子在热衷野火的年龄里都在树洞里找到了乐趣。一茬茬的火烧起来又灭掉,一直到了现在。我眼前的空心柳的肚子里还存留着两块烧焦的石头和一堆灰烬,在它们被风吹尽之前,一定还会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及时地续上他们的那把火。他们已经不再局限于烤食,这样的冬天无物可食,他们生火也许只是为了烘一烘冰凉的手和冻得通红的鼻头,或者干脆是发一回狂,放把野火,只是想看一看一团火如何在一棵老柳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想听听它是否能痛得喊出声来。

石头都烧焦了,树洞越来越大,树照样活着。如果它还活得清醒,是否还能记得那一堆堆火焰扬起的五谷杂粮的暖香。多少年了,我又忍不住想起“一晃”这么个词。什么时候开始把这个词挂在嘴边?记不得了,但是现在我习惯对别人和自己说,一晃就二十五了。就是那么一晃,摇摇摆摆就长到了现在。多少个晃晃悠悠的日子,哪一天都没落下过,可又记住了哪一天?就像一场迷迷糊糊的漫长的浅眠,晃了一下肩膀睁开眼,就不一样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背着我暗暗生长。

按理说我没资格感叹时光的流逝,我还是你所说的刚开始生长的轻狂的年纪,别人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那些逝者如斯的手势放在我的指头上显得大而无当,滑稽可笑。可是我的确看到了岁月的遗迹,它们均匀地撒遍大地,就像这棵老朽的空心柳树,站在拐弯的路口等你,只要你不经意地一抬头,就把过去明明白白地亮给你看,躲都躲不掉。

我果真看到了过去?我只看到了一棵还很年轻的柳树,一个小得多的树洞,一群小孩尖着脑袋聚在散发出土豆香味的火焰前,其中一个是我。可是现在,它老了,几乎负载不了内心里的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么多年它是如何一寸一寸空下来的,我没看到,那个漫长的过程就像眼前的田野一样让我茫然。野地无人,长千里宽万里的大风像水一样卷过漫过,道路修长泛白,是谁家的一条炊烟从村庄飘摇而出。路两边是麦地,矮小的麦苗伏在地上不敢稍动声色,为了躲过这场几乎无始无终的浩大的西北风。冻僵的土块裸露在风里,把积攒一年的水碱献出表面。

如同一幅静止无边的褪了色的水粉画,年复一年的时光停在大地上。它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这停滞背后突然“一晃”的结果,就是这棵空心柳,经久不息的大风穿过树洞。相同的一场风,它在树洞里徘徊的叫声是多年前的两倍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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