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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庭医生(2)

第11节

人们有时会回顾自己的人生,想去发现在人生的某个位置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选择。人们常说:“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我也想说,是的,就是那个时候,我本应该说:我们大概也会去那个地方。如果我们能到他们那里去坐坐,那就太好了。(“事实上就是如此。是啊,为什么不呢?谁知道啊?”)那是晚上聚会快要结束时的事情,太阳已经下山很久。当我们彼此告别时,拉尔夫和尤蒂特都第一次提到了关于度假屋的事情。

影片已经结束,人们再次一张张地重新欣赏其中的画面。其中一张是尤蒂特在拥抱卡洛琳,亲吻她双颊的镜头。“我们从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都在那里。”她说道,“如果你们也在那附近的话……”再往前回放,画面中出现了拉尔夫·迈耶尔,他正因为一件趣事而发笑。画面当中没有声音,那件趣事大家也早已忘却。他说:“今年夏天我们租了一个房子,房子带游泳池,而且离海边不远,如果你们有兴趣,欢迎来做客,地方足够大。”他拍了下一个人的肩膀,说道,“这样的话,我觉得阿历克斯肯定也会很开心的。”他向我的大女儿尤利娅眨了眨眼,而尤利娅转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阿历克斯是拉尔夫的大儿子。当他们互相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那是我们刚到时发生在楼道里的事情。这种事情人们不常经历,但正因为如此,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时,人们很容易立刻觉察到火花。爱情的火花真的在他们之间迸发了。

“你们觉得怎么样?”在回程的路上,卡洛琳问我们的两个女儿,“我们度假时要不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后座上一片沉默。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尤利娅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而利萨则在听着她的MP3。

“尤利娅?利萨?”卡洛琳转过身说,“我问你们俩话呢。”

“嗯?你说什么?”尤利娅回应道。

我的妻子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度假时去拜访一下他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随便。”尤利娅回答说。

“我感觉你挺喜欢那个男孩的。我们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见到你。”

“妈妈……”

“哦,对不起。我只是以为你可能很想在度假时再见到他。”

尤利娅说:“我无所谓。”

“你呢,利萨?”我的妻子继续问道。利萨把耳机摘掉前她几乎是在吼着问她:“如果我们度假时去拜访一下他们,你觉得怎么样?他们在海边租了一幢房子。那房子还有游泳池。”

利萨带着阿历克斯的弟弟和其他几个孩子躲到了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他们看了几部DVD影片,还在一个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玩了PS游戏。托马斯!我能一下子想起托马斯的名字,这真是一件奇事。托马斯。托马斯和阿历克斯。托马斯看上去和利萨年龄相仿,但阿历克斯似乎要比尤利娅年长一岁或一岁半,十四五岁的样子。他是个英俊少年,披着一头金色鬈发,说话时总是一副深沉的口气,这与他的年龄实在不太相符。他所有的动作——比如走路、转头、观察别人——都那样刻意地缓慢,好像他在尝试着给自己制作一部慢动作的摄影集。托马斯则更像是个典型的小儿多动症患者,他总是吵闹个不停。从液晶显示屏前的那个客厅角落里不停传来玻璃杯、盘子被打碎的声音,其他的孩子被他的笑话逗得在地上直打滚。

“好呀,我喜欢游泳池!”利萨喊道。

见面寒暄过后,穿过客厅和厨房时我还有点犯迷糊,后来终于溜达到了花园里。那儿有许多人,有些人我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我也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他们。其中还有几个我的病人。他们大多数人很可能第一次在这种工作之外的场合见到我。我身着便装、蓬乱着头发的样子可能让他们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我,但这张脸却又实在对不上号。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提示,而只是向他们点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

拉尔夫身上穿着“我爱纽约”那个牌子的围裙站在烧烤架旁。他捅了捅香肠,翻了翻汉堡,把鸡翅从烤叉上移到碟子里。“马克!”他弯下腰,从一个蓝色小冷柜里掏出了一瓶啤酒。

“你太太呢?但愿你把你那美丽迷人的太太带来了吧?”

他把那瓶冰镇啤酒递给了我。我看着他。我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但我只能强颜欢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他问,“你不会告诉我,你竟然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我环顾了一下花园,装作我在找我的妻子,当然我其实是在找其他人。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在露台的门旁,几分钟前我正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她也看到了我,并向我微微点头示意。

“我去看看她到哪儿去了。”我开口道。

首先我必须谈谈我的外表。我不是乔治·克鲁尼。我的脸蛋也决定了我永远无法成为医院连续剧中的男主角。但是我还是有一定的魅力的,或者更恰当地说我还是比较有眼光的。这种眼光能帮助我把所有医生联系在一起,不论是小到家庭医生,还是大到收入颇丰的医学专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更为贴切,总之它是一种辨识性的眼光。这是一种能看穿人体状况的眼光。对我们而言,人体没有任何秘密,这眼光说,随便你们把身体裹得如何严实,但在我面前你们仍与裸露无异。我们就是这样观察别人,我们并不是把所有人当病人来观察,而是把人当成躯体暂时的宿主来观察。如果对躯体不进行定期的维护,那么它就会彻底罢工。

我和尤蒂特站在折叠门前的露台上,花园里能听到房子里传来叮叮咚咚的音乐声。曲调是南美风格的,萨尔萨之类的舞曲,但没人跳舞,到处都是三三两两地凑成一个小圈子在聊天。我和尤蒂特并不引人注目,我们两个也算凑成了个小圈子。

我问她:“你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我们两个人手里都端着纸盘子,里面盛满了从客厅的自助餐台上挑选的食物。我挑的是肉、香肠、法国奶酪和一些黄油奶油酱,她选的是番茄、金枪鱼和一些灰绿色的东西,看上去像朝鲜蓟片,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

尤蒂特回答说:“这是我父母的房子,拉尔夫和我之前几年一直住在船舍里。说起来那段时光真是令人开心而又浪漫无比。但孩子们出世后那地方就太狭小了。当然,我们也担心孩子们的安全。此外,我们也受够了船上一天到晚颠簸起伏的日子。”

我笑了笑,尽管她其实并没讲什么好笑的事,但我的经验告诉我:在男女对话中男人笑得越早越好。女人是不习惯男人嘲笑自己所做的评论的,她们不认为这有多好笑,而且她们大都认为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你父母呢?”我用手里的塑料叉子在纸盘子上方画了一个圈,但没有越过盘子的边缘。我的这个动作别无他意,只是问她的父母是否还健在。

“我父亲已经过世了。这栋房子我母亲一人住就太大了,所以她搬到市中心的一处公寓里去了。我还有一个哥哥,他远在加拿大,所以他就把这栋房子留给了我们。”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一边用叉子画了一个更大的圈(超过了盘子的边缘),一边问道,“住在自己从小长大的房子里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指的是这难道不是倒退回了以前的时光?就好像回到了你曾经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说到“小女孩”这个词时,我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到了她的嘴巴上。她嘴里正嚼着一片菜叶。我的目光并无深意,就像通常情况下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嘴巴那样。当然我同时是以一个医生的眼光在观察。这种医生的眼光在说:你可以通过你的嘴巴向我讲述许多事情,但对我们来说嘴巴也没有什么秘密。

“一开始是的,”尤蒂特说道,“一开始是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我父母还依然生活在这栋房子里。就算真在浴室里、厨房里或者花园这里遇到他们也不会让我感到惊讶。我更多的时候是会想到我父亲而不是我母亲。我的意思是我母亲还会经常到这里来,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现在就在呢,可能你已经看到她了。我们不久前刚把房子改建了:一些墙被拆掉了,把两个房间并成了一间,加了一个厨房,等等。然后就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但淡化了许多。”

嘴巴是一台机械、一台设备,它可以吸收氧气、摄取食物并向下吞咽。它可以品尝食物的味道,还可以感知东西的冷热温度。我又向尤蒂特的双眼望去。当我在沉思关于嘴巴的事情时,我一直盯着它们。百闻不如一见。虽然这只是一句陈词滥调,但其中的道理确实胜过千言万语。

“那你的房间呢?”我问道,“你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房间呢?你难道把那里面的墙也拆掉了?”

当我把“小女孩时的房间”这个词说出口那一刻,我眯起双眼,抬头向楼顶两层望去。这其实是一种要求,要求她向我展示她以前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房间。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下午晚点的时候。我们将会在那个房间里欣赏些老照片,一些装在相册里的老照片。我们就坐在那张她儿时用过的单人床边欣赏各种照片:在秋千上,在游泳池里,和当年的同学在校园里面对着摄影师摆好姿势。在某个恰当的时候,我会把相册从她手中拿走,轻轻地把她推倒在床上。她可能会半推半就,咯咯地笑着用双手推搡我的胸脯。然而我脑海中充斥着另外一个更加强烈的遐想,一个古老的遐想,就像小女孩的房间一样古老。医生来了。医生量了一下体温。医生感受了一下额头的温度。医生把忧心忡忡的父母打发走后,又在床边待了一会儿。

“那倒没有,”尤蒂特回答说,“那里现在是托马斯的房间。他自己把墙涂成了红色和黑色。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之前的墙是紫罗兰和玫瑰红色的。”

“床上有很多紫罗兰和玫瑰红色的枕头,还有很多毛绒动物玩具,”我说道,“墙上还有一张海报,是……”——说是个明星或者演员实在有些冒险——“海豹,”我说道,“一只非常可爱的海豹。”

这里我必须提一下我的性格特点:我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健谈。就像女性刊物当中得出的结论一样,“幽默感”是最受女性青睐的男性品质。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这看作一个童话:如果幽默感这么重要的话,为什么女人们还是更喜欢乔治·克鲁尼或布拉德·皮特?但这期间我的想法慢慢发生了变化。女人眼里的“幽默感”并不是说她们总是希望能被伴侣的笑话逗得打滚,而是指他应该健谈。所有女人内心都有一种恐惧,她们担心,即使是世界上最完美、最懂得欣赏她们的男人,她们终有一天也会心生厌倦。男人们不需要下太多功夫,因为女人总是多的是。新婚之夜过后两人之间的话题就越来越少,厌倦紧随而至。整天把男人当成一个围着自己极尽吹捧之能的影像,日复一日,这终究也会有疲惫的一天。生活就变成一条笔直的道路,路边会有优美的风景。但同时那也是无聊至极的风景,永无变化的风景。

“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尤蒂特说道,“是一匹马。不,其实是匹小马驹儿。你读过关于马的书吧?”

“是的,我偶尔会读些关于马的书,但那些马不会跑到海报上去,也没有什么小马驹儿。”

“爸爸……”我感觉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肘部。我侧身看到了尤利娅和那个反应迟钝的年轻人站在一旁。我刚刚和他握过手。这会儿我又忘了他是叫阿历克斯。他们后面还站着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我们可以去买点冰激凌吗?”她问我,“就在这附近。”

他们出现的时机好坏参半。我们之前一直在谈论小女孩的房间、海豹海报、马的书籍之类充满童真的话题,这种热烈的气氛很可能会就此被打破。另一方面,我十三岁的女儿就站在旁边,这活生生地证明了这个诙谐风趣的人——我——是有生育能力的。而且我的女儿并不属于平庸之辈,而是个满头金发、令人神迷的美人坯子。看她一眼就可以让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的激素水平骤然上升。坦白地说,我很享受和我女儿一起在人群中的感觉,不论是在咖啡露台上、商店里,还是在海边。他们会打量我们,我也会看着他们,我心里也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天哪,这两个孩子真是太完美了!他们在想:这两位姑娘真是太漂亮了!接下来他们会想到自己的孩子,自己那不太完美的孩子。我感觉到了他们那嫉妒的眼神,他们试图寻找美中不足的地方:不够整齐的牙齿、皮疹、刺耳的声音。当然他们总是徒劳无获。最后他们开始暗生闷气。他们对她们的父亲也是满腔怒火,因为他比他们更幸运。这种生物反应实在是强烈。人们也会全身心地去爱一个长相丑陋的孩子。但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人们在背街房子的第三层拥有一套公寓就已经感到很快乐了,可他没想到会被一个拥有带泳池的花园洋房的人邀请吃饭。

“具体到底在哪儿啊?”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像每位父亲一样打量着那个想同他女儿一起去吃冰激凌的“迟钝儿”。如果你敢碰我女儿一根手指头,你就死定了。另外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随他们去吧!总有一天,为了物种的存续,父亲需要后退一步的。这也是生物学的必然规律。

“冷饮店就在拐角处,”尤蒂特开口道,“只有交叉路口那儿的车稍微多点,但那儿有红绿灯。”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我女儿已经十三了,亲爱的,她每天早晨都是自己骑车上学。”我故意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位时刻为女儿操心而又善解人意的父亲。最重要的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父亲。

“好吧。”我又转身叮嘱那个男孩,“我信任你,你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又只剩下我和尤蒂特两个人了,但之前的融洽气氛确实已然不在。如果现在重新谈论海豹海报、马的书籍或者小女孩的房间之类的话题就大错特错了。那样她就会失去对我的兴趣。她会认为我已经没什么谈资了,那样的话她就会撤身离开:“我得去厨房看一下蛋糕好了没有。”

我看着她。我锁住了她的眼神,这胜过千言万语。我看到了尤蒂特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女儿的。她的眼神像这个世界一样古老而深邃。“不错的孩子。”她的眼神在说,“她和我儿子很般配。”现在我们彼此就是这样看着对方。我在搜寻恰当的言辞,但我是在用眼神向她传递这一切。你既不需要嫉妒也没必要对我发怒。你的儿子也很完美。我也觉得他和她很般配。我毫不犹豫地让尤利娅跟着他走了,这就是所有人都亲眼所见的明证。就像生物医学教授艾伦·赫茨尔所说的那样,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认为已婚男人比未婚男人更具吸引力。当男人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时,或者已婚男士拥有自己的孩子时,他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能力。单身男子就像一栋长时间空置的房子。女人会想,这房子肯定是哪里有问题。半年之后它就还是空置在那里。

现在尤蒂特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已婚男人,这一点非常明确。我们的孩子们都很优秀。我们各自的优良基因通过我们出类拔萃的孩子得以保存。他们都是别人炙手可热的追求对象。我们的孩子以后绝不可能单身。

“他有女朋友了吗?”我问道。

尤蒂特脸红了,虽然不是满脸火红,但也是清清楚楚地泛红了。

“阿历克斯吗?还没有。”

她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开口。我们就这样彼此看着对方,大家心照不宣。

第12节

当尤利娅和利萨还小的时候,我们时常会去露营。这主要是因为卡洛琳在我们俩互相认识前就很喜欢露营,我不想让她失望。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喜欢听歌剧或者看芭蕾舞的妻子,那么他就该陪她去听歌剧、看芭蕾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卡洛琳喜欢在帐篷里过夜。我也尝试着在帐篷里过夜。但是一开始我总是辗转难眠。我脑袋当中不断回旋着这样的念头:我是在野外——毫无防护的野外,我和外面的世界只隔着一层破布——黑暗当中正有什么东西睁大眼睛盯着我。不是帐篷上的落雨或是不停在我耳边轰鸣的雷声,也不是当我起得太晚时太阳把亚麻布烤焦而发出的那种类似更衣间里的臭味。不,这不是我无法安睡的原因。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其他人:薄薄的帐篷外面的人类。我时刻保持着警觉的状态,尽可能地去倾听,倾听着其他人不想听到的东西。我失眠的原因并不在于帐篷,而更多的是由于宿营的地点——宿营地里并不是只有我们。

有一天早晨,我的情绪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我坐在帐篷前的矮折椅上,两腿舒展在草丛中。尤利娅在通往盥洗室的砾石路上来来回回地骑着三轮自行车。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有棵栗子树,利萨正在树荫下的折叠围栏里玩耍。“爸爸,爸爸!”尤利娅边喊边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卡洛琳去野营商店里买牛奶了——昨天的牛奶里今天早上有两只肥硕的绿头蝇在表演游泳。

一个男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他穿着一条红色的小短裤,不是一般的短裤或者七分裤,而是非常时髦的款式。这样一来,他雪白的大腿几乎裸露到私处。他穿着一双木底拖鞋,每走一步,他毫无疑问同样雪白的脚底都会发出轻快的吧嗒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右手竟然相当随意地拿着一卷厕纸。

没有别的,那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厌恶、令人作呕的感觉。一个男人这样从我女儿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经过,我觉得很讨厌。我看到尤利娅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着他。一想到这个惨白的、裸露的男人身体已经映入我三岁女儿的眼帘,这就令我愈加感到恶心。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这完全是一种玷污。这个男人用他裸露的大腿、他的木拖鞋还有他那令人作呕的白脚板玷污了我女儿的目光——一个孩子的目光。当不由自主地从折叠椅上起身跟着那个男人去了盥洗室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当经过尤利娅身边时我对她说:“你乖乖待在这儿,小宝贝儿。”我又看了一眼折叠围栏里的利萨,然后进了盥洗室。要发现他并不难,我只要跟着声音就能很容易地找到他。厕所隔间的上面是敞开的,门离地有二十几厘米。一个人站在马桶座上的话就能看到另一个隔间里面的一切。我选择了跪在地上往里看。那男人红色的小短裤正挂在他脚踝上。我看到了木拖鞋里的脚,还有那大得离谱的白脚趾。其中一个大脚趾的趾甲被染成了黄色,就像是一个烟鬼的指甲——尼古丁的颜色。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人们不应该对这种事情置之不理,穿成这样晃来晃去本来就毫无道理可言。只要有那么一点礼义廉耻的人就不会让他人看到这番景象。真是个浑蛋,一个麻木的、令人厌恶的浑蛋光着他患病的臭脚丫子。这种趿拉着拖鞋还专门引人注意的人绝对不能饶恕——紧急手术的时候坚决不能给他打麻药。

这会儿我还跪在那厕所的隔间前。我开始用医生的眼光来观察。我在思考该做些什么。这种趾甲毫无抵抗力,它们很容易就会脱落,只要随便往里面塞点什么镊子、棉签、舔剩的冰激凌甜筒之类的东西就能搞定。我看着那个大脚趾和那个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趾甲。现在什么都无法阻止我。我想到了锤子。不是我和卡洛琳用来钉帐篷桩的那种锤子。那个锤子太过柔软。用那个太过仁慈。那种磨去棱角的橡胶锤完全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不,必须是把真正的锤子。一把铁锤。要一下子就能把那颗恶心的趾甲砸得粉碎。成千上万的碎片。趾甲下面就会露出比较柔软的组织。可能已经是血肉模糊。趾甲的碎片会四处飞溅,飞到墙上和厕所门板上,就如同牙垢在牙医的钻头下迸溅。我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瞪红了眼睛,尽管我眼前其实是一片灰白,就好像眼前飘落了一场阵雨或者出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我可以抓着这个男人的脚踝把他从门下边拖出来。但是我心里还是喜欢用锤子。

“他妈的!”

听到声音我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竟然在自言自语。

“喂,外面有人吗?”

一个同乡——一个荷兰人,这不难想象。老实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着厕纸那样吧嗒吧嗒地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就猜到了这一点。

“你这个恶心的东西!”我高喊道。那个男人双手匆忙抓向他的红短裤,把它提了起来。我站了起来。“你这个脏鬼。你难道不感到羞耻吗?宿营地里那么多孩子。你那肮脏的鬼样子他们都看到了眼里。”

门里一片死寂。也许他还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出来还是谨慎起见等我离开。我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外面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但是一出来我就立马发觉有什么不对头。我们的帐篷那边,利萨还在栗子树下的围栏里玩耍,但是尤利娅和她的自行车却不见了踪影。

“尤利娅?”我喊道,“尤利娅你在哪儿?”

这种感觉我并不陌生,因为我们的大女儿曾经走失过一回。在一个教堂落成典礼的纪念日上。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心脏却因为恐慌而怦怦直跳,那声音几乎盖过了手摇风琴的乐声和过山车上人们的尖叫声。

“尤利娅!”

我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那丛高高的树篱背后的拐弯处,那边是另一片宿营地。

“尤利娅?”

在一个蓝色的小帐篷前,两个女人正蹲在草地里洗碗,她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但是我只是匆匆忙忙地从她们身边跑过。路的左边,几米远的下方,溪水正潺潺流过,下午时分我们常常到那里面游泳。

“尤利娅?”

我被一块圆圆的大石头绊了一跤,扭伤了脚踝。一根带刺的树枝戳到了我的脸颊,伤口就在眼睛下方。我跛着脚蹒跚着来到了河边。

那辆小三轮自行车的前轮就停在一个浅水处。

我继续往前跑,突然脚下一滑,摔到了水里,屁股上立马湿成了一片。

然后我看到了尤利娅,她正站在岸边往河里丢小石头。当她看到我四仰八叉地坐在水里时,她高兴地咯咯笑起来。

“爸爸!”她边喊边向我挥舞着胳膊,“爸爸!”

我立刻冲到了她的身边。

“该死的!”我生气地吼道,然后粗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我不是让你待在那条路上吗!我不是让你待在原地吗!”

我女儿就那样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秒钟,就好像一切都只不过是个玩笑——爸爸为了逗乐而摔到了水里,现在爸爸又为了逗乐而在故意生气——但是她的眼神突然一变,她的嘴巴开始扭曲,她试图摆脱我抓住她胳膊的手。

“爸爸……”

多年以后那眼神还是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每次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克!马克!你在干什么?”

卡洛琳手里拿着一瓶牛奶站在河岸上的树丛中,她的目光在我和尤利娅的身上反复打量。

“马克!”

“我受不了这里了。”半小时后我开口道。那会儿尤利娅已经平静下来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又骑着三轮自行车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

卡洛琳握着我的手,看着我说:“你还记得我们昨天在那个村庄里看到的那家小旅馆吗?在市场旁边那家,我们到那里住几天吧?”

从那天起我们就只在宾馆里过夜,或者是租一个假期屋。有的宾馆和假期屋也有泳池,有时候在那里也能看到半裸的身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不去那里。这样眼睛可以少受几小时的煎熬。可以闭着眼睛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静静躺上几小时。人们不需要整天二十四小时无助地去面对人类的污秽。有时候我们度假时会在中介的橱窗前待得久一点。在国外找一个度假屋也算是对卡洛琳放弃露营的一种补偿。我们算来也支付得起。只要不找那种紧挨海边的房子,大部分的其实也花不了什么钱。但是当我们看着院子里满是梨树的老磨坊的照片,让我们的想象力自由驰骋时,我们就想到了我们要面临的烦恼。我们想到了我们以后必须永远在这间房子度假了。我们在那张带着泳池的新建农庄的照片前久久驻足。需要有人打理那个游泳池、整理花园。否则的话人们度假时就要忙着割草,清除荨麻了。

在国外找个度假屋的梦想就这样摆在了我们面前。有时候我们会让当地的中介带我们四处转转。我们弓身通过低垂的大门;我们闻着泳池发出的臭味,那一片死水里满是鸭饲料和呱呱叫的青蛙;我们艰难地穿过废弃猪圈里的层层蛛网;我们看着远处的河湾在阳光下闪烁;我们跪着瞥了一眼陈旧的烤炉,我们看到了燕子在围着它们房梁下的鸟巢飞驰。风太大,卡洛琳评价说。太冷,太热,视野不好,邻居住得太近,不太安全,太偏僻。

“我们再给您电话,”我对那个中介说,“我和我的妻子还会在这儿待几天。”

出发的清晨当我看到后备厢里的帐篷时我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为了不让我看到,它被放到了最里面,就在这会儿,卡洛琳拿着两个卷好的睡袋出现在我面前。

“嗯?”我说道,“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说不准我们会遇到个只适合露营的地方。我指的是可能恰好那里没有宾馆。”

“嗯?”我再次表示了我的怀疑。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我尽量放松点,就当她是在开玩笑,“然后我每天早晨从宾馆赶到露营地?”

卡洛琳把睡袋放到了后备厢里,并把它塞到了下面。

“马克,”她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露营。我也不想强迫你。但是有时候我就是觉得去宾馆太可惜了。我在网上看了看,有个地方有露营需要的所有东西,还有饭馆。那里离海边不到一百米。”

“大多数宾馆也都有饭馆。”我回答说。但是其实我明白,我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卡洛琳渴望去露营。我还可以提出其他譬如帐篷和睡袋占了大半个空间之类的理由。但是这样我就忽视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我的妻子渴望回归到那种生活,那种把帐篷桩钉到土里,拉紧绳子,钻进睡袋,让清晨的露珠在头顶闪耀的生活。

我想起了其他的一些事情。花园聚会的那天晚上从拉尔夫和尤蒂特·迈耶尔那儿回去后,我问卡洛琳有没有和拉尔夫再说什么,他有没有再试图接近她。

“你说得很对。”她回答说。

“什么很对?”

“他确实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是吧?”我们躺在床上,床头灯还在闪烁。我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不确定我的表情会不会出卖了我。

“是的。你上次说过这件事后,我也特别留意了一下。有一刹那我也发现了。他的眼神有点……他看着我的时候感觉好像在用舌头舔嘴唇,他在咽口水。就好像我是一个汉堡包一样。我们站在烤架旁边,他把叉子叉到肉里检查肉是否熟了。然后他突然垂下了目光。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故事片里的蹩脚演员,那动作太滑稽了。当他盯着我的胸部时,他的眼珠子不停地在打转。我觉得,有时候这种举动是会让人觉得开心。有时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身材的赞美会让她很开心。但是他的表现不是那么回事。他表现得,就像你说的……让人感觉很恶心。是的。就是这样。令人恶心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看。然后他就会讲个笑话。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他讲的绝对是个令人恶心的笑话。他那不是幽默,他那简直就是下流。你绝对见过他那种表情!有些人讲笑话时笑得就好像那个笑话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一样。他笑起来就是那种模样。”

“现在你可能再也没有兴趣到他们的度假屋里去玩几天了吧?”我问道。她犹豫了一会儿。

“不,最好不要。”然后她又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度假时去拜访别人,这种情况就更不愿意了。如果这个拉尔夫在附近,我在游泳池边上肯定片刻都无法安宁。”

“但是晚上要离开那里时,你表现得好像是非常喜欢这个安排的。在我们离开那会儿,在车里你还满怀兴致地问尤利娅和利萨她们觉得怎么样。”

卡洛琳叹了一口气。

“唉,我们都喝得有点高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一想到要到他们的度假屋去拜访他们,我就觉得很不舒服。在车里时我考虑的主要是尤利娅,我想到了那个她那么喜欢的男孩,还好她也确实很开心。”

“这个嘛,我们还得观察,”我说道,“这事我们可不敢担保。”

而现在我们站在了敞开的汽车后备厢旁边。我闻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携带帐篷的事实。

而且是立马接受。

“你知道吗,”我开口道,“那事都过去好多年了。有时候我也会怀念露营的时光。我们就再试试吧。但是锅和煤气燃烧器就别费事带了!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

我的妻子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下一刻她便搂住了我的脖子欢呼雀跃起来。

“马克!你真的是太好了,我爱死你了!”

我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我又不禁想起了那天花园聚会最后半小时的情景。我到处搜寻尤蒂特的身影。最后我在花园的一个墙角处发现了她,她正在那里收拾瓶瓶罐罐和吃剩的土豆片与果仁。

我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吃惊地转过身,当发现是我时,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令人沉醉的笑容。

“马克……”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我开口道。

第13节

我们是在一个星期六出发的。第一天我们在一家宾馆里过夜,第二天也是如此。像以往度假一样,我们没有什么固定的安排。其实我该怎么说呢:我们看起来好像是没有什么固定的安排。我们看起来就是个非常普通的家庭,带着两个小女儿向南方进发。事实上,我们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在逐渐接近拉尔夫和尤蒂特逗留的那幢度假屋。

到了第三家宾馆时,我每天早上都会在床上翻阅我们出发前最后一刻带上的露营指南。那幢度假屋周围十公里范围内有三处露营地。

“你们觉得呢?”我问她们,“我们明天要不要找个地方打开我们的帐篷?”

“好!”尤利娅和利萨异口同声地欢呼道。

“除非天气好的话。”卡洛琳边说边向我眨眼睛。

这就是计划——我的计划。我们随便找个地方露营,我们可能在那儿待几天,如果必要的话待上一个星期。随便某个地方——在海边、在超市、在附近哪个小城市的露台上——我们就可能偶然碰上迈耶尔一家。出发前几个星期,我在一个卖旅行指南的书店里买了这个地方的一张地图,那张地图很详尽,那上面每栋房子的位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花园聚会之后几天,尤蒂特给我们寄了一封电子邮件,根据那里面描述的地址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那幢度假屋在地图上什么位置。我把那个地址输入了谷歌地图里,然后我把它放大,直到我可以看清游泳池的蓝色,甚至是池边的跳板。那三处露营地当中有一个和那幢度假屋都挨着一条通向海边的道路。但是令我心存疑惧的是那是一处“绿色露营地”。那儿有“农庄牲畜”“环保的卫生设施”以及“真正亲近自然的简朴设施”。我简直已经闻见了那熏天的恶臭。但是禁止使用洗洁精和除臭剂的露营地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这同度假屋的对比会更加鲜明。跳进水里一次,尤利娅和利萨就再也不愿意离开。

在电子邮件里,尤蒂特还把她的两个电话号码都给了我,花园聚会之后一星期,我给她手机打过几次电话,但每次都是连接到了语音信箱。她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我一度想留下个口信,但最后还是没有那么做。

三天后我又打了一次电话,过了一会儿我正准备挂断时,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和她通报了我的名字,然后问她,我能不能和拉尔夫或者尤蒂特通话。

“他们都在国外,”那个女声——我觉得是一个不太年轻的声音说道,“眼下我无法确定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向她打听他们在国外的事情。

“您是哪位?”那个声音问道。

“我是他们的家庭医生。”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钟。

“拉尔夫突然接到一个新工作,美国那边的,一个新电视剧里的角色。我女儿也一起去了,我在家照顾孩子们。”

这是尤蒂特的母亲。我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一个七十岁左右的女人,花园聚会上她总是有些茫然无措地闲站在那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种命运——同子女的朋友寒暄几句就尽快溜身。

“有什么……”尤蒂特的母亲说道,“有什么我可以为您转达的吗?”

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并声称这有违医生保守秘密的义务。我转口说道:“我刚才拿到了检查结果,您女儿几星期前来过我的诊所。没什么大问题,但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让她跟我联系一下。我打过几次她的手机,但她都没有接。”

“这不奇怪。尤蒂特给我打过电话说她把手机忘在了家里,我现在在厨房,手机就在这儿呢。”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尤蒂特的电话。那时我刚开始上班,第一个病人正坐在我对面。这个男病人头发灰白而稀少,脸上布满了爆裂的毛细血管,他来我这儿是因为阴茎勃起障碍。

“我不能聊太久,”她说,“有什么事吗?”

“你具体在美国什么地方?”我一边问一边打量着我这位病人的脸。那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块闲置了的空地,但是那里再也长不出什么东西。

“我们在加利福尼亚的圣塔芭芭拉。这边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了,拉尔夫在浴室。我刚跟我母亲通过电话,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还是突然想起我的家庭医生是位女医生。我只好立马扯谎说,这事关另一位医生的第二意见,然而这让她更加不安了。”

我脑海里想象着浴室里拉尔夫·迈耶尔的样子。他一丝不挂的肥胖身体,花洒喷射的水珠迸溅到他的肩膀、胸部,和那像为他的生殖器撑起一个雨篷的肚子上。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到我诊所时的情景,我请他解开上衣。我心里想,他往下看的时候能看见什么呢?他的肚子是不是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我也不能聊太久,”我说道,“我只想知道你还好吗,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了看那个得了阴茎勃起障碍的男病人,对此是有有效的药物。但问题来了——服用了这种药物之后阴茎随时可能硬起来:看到一匹病马的时候、看到一个空纸篓或是一个文具商店的橱窗的时候。如果我是女人的话,我坚决不会想知道,我的男人是不是什么时候服用了辅助药物。

“这我也不清楚,”尤蒂特回答说,“拉尔夫还要试几个镜头,如果能成功的话,那就太好了。这是一部HBO电视网公司的大制作电视剧,《黑道家族》和《火线》也是由他们公司制作的。这部剧作总共有十三集,讲述的是古罗马帝国奥古斯都大帝时期的事情,他们想让拉尔夫扮演主角——奥古斯都皇帝一角。”

“我收到了你的电子邮件,”我继续说道,“你们度假屋的地址。”

“马克,我得挂了。我们可能七月初就会过去,还得看这边进行得怎么样。也许我们会直接从这边出发,然后等假期开始后我母亲可以带着孩子们过去。”

我还想说点什么——一个暗示,一个挑逗。我得让尤蒂特回忆起我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但是因为面前这只“死老鼠”的出现,我只能说些客套话。

“我们会在附近,”我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会往那个方向去。如果我们——那就太好了。”

“再见,马克。”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大约五秒钟,电话就那样放在我耳边。我只听到里面的嘟嘟声。当我想到了我即将面对的这一天时,我感觉它现在好像也被这嘟嘟声给塞满了。

“请您到旁边去,然后把裤子脱掉,”我对我的病人说道,然后我放下了电话,“我马上来。”

那处露营地超越了我恐惧的极限。正如之前所描述的那样,它位于一片松树林里一处四周风景如画、绿树成荫的林间空地上,透过树丛人们可以看到远处一线蓝色的大海。然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患病动物的气味。卡洛琳用鼻子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尤利娅和利萨也是满脸疑惑。我们站在道口杆前的入口处。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那个道口杆就是一棵简单的树干,因为是直接取自这片树林,所以它看起来甚至不太直。那旁边是一个封锁岗亭。我们犹豫不决地靠在车边。这处露营地尽管离他们的度假屋很近,但是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达到了忍耐的极限。那患病动物的气味已经让我暗生闷气。那气味闻起来有时候就像我诊所里的一样。我仿佛身处一群病人之中——一群自称回归自然的病人,一群茹毛饮血、抵制皮草的病人。他们更喜欢用井里或者水沟里的水来洗漱,他们“基本”不使用那些用于身体保健的化学产品或者化妆品。事实上,他们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死水的气味,就如同一个被污泥与树叶堵塞了的檐沟散发出的气味。如果他们脱光衣服的话,那气味就更加浓烈,那闻起来就好像人们揭开了一个久置于冰箱后面的罐子。我是医生,曾宣誓恪守医师准则,平等地看待每一位病人。这些所谓的自然人散发着对环境无害的臭味,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人比这更能让我感觉恼怒、作呕的了。

“你们觉得怎么样?”我问她们,“这附近还有别的露营地。”

“我不知道……”卡洛琳回应道。

尤利娅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利萨急切地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游泳池。我正想说没有时,一个男人从封锁岗亭中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我的车牌,然后伸出手向我们走来。

“你们好。”他操着一口标准的荷兰语,他首先走到卡洛琳身边,他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把手抽回去。

一个荷兰人,身在异乡的荷兰人,准备在异乡开创一片事业的荷兰人。他们把一片废墟改建成旅馆或者小旅店,在海边的沙滩上或者树林里的露营地上开起了煎饼店。这种时候我脑袋当中总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抢走了本地人的某些东西。如果没有他们,那些本地人是不是可能也能像他们做得一样好。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坚持太久。他们被唾弃、被排挤。盖小旅馆的砖瓦总是迟迟运不到;建小型高尔夫球场的许可证在邮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遗失;煎饼店排烟道的顶盖怎么也符合不了当地的安全条例。面对各种官僚主义的刁难,荷兰来的经营者感到苦不堪言。“他们到底想怎么样?”他们不禁问道,“这里之前就是一片废墟。这片小树林也无人打理。海滩上空无一人。我们荷兰人在这里埋头苦干,我们在这里勤劳打拼。他们为什么总是要妨碍我们?他们本地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吃苦。”他们总是不停地咒骂当地人、外国人和他们的懒惰。两三年后他们就只能收拾好随身的物品,一无所获地返回家乡。

当我握着这位露营地老板的手时,我尝试着从他脸上去观察他正处于哪一阶段。看起来似乎已经病入膏肓,开始还满怀希望,然后是自暴自弃,最终就只能听天由命。

“热烈欢迎。”这个男人说道。他握手的动作很夸张,明显是在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地保持清醒,但是从他的眼睛我可以看出慢性失眠的迹象:两眼布满血丝,那是夜里为债务和总是迟迟不到的货物而辗转难眠的结果。我猜他顶多能再坚持一年。等不到下一个夏天他可能就会杀光农庄里的牲畜,返回家乡。

在封锁岗亭里他故作姿态地打量着他这片露营地的草图,当他的食指在纸面上移动时,他总是无奈地摇摇头,不时地深深叹气,但是他的演技并不高明。

“请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这里的?”他问道。在他摸着下巴,故作思索地叹息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给我们分配了一块位置,“我们才开业两年,并不是所有的露营导游都知道我们这里。”

两年,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所料,自暴自弃之后必然是听天由命。倒计时。“在没有桌球、游戏机和白水漂流之类的无聊东西的野外。对于在哪里真正适合露营,我们很有判断力。”

第14节

有时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以至于让人来不及反应。我本打算先过几天平静的日子,没有什么特别事情的日子。读本书,打场羽毛球,一次近距离的漫游,一定要制造出一片真空,度假头几天保持空白。然后再去思考将会发生什么。这样人们才能准备好迎接新的邂逅、纷繁的变化和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第一晚我们原本打算在海边宾馆的露台上吃晚餐,我和卡洛琳对鲜虾和鱿鱼圈都非常期待。旅途已经使我们感到疲倦,我们本想早点上床睡觉。我本以为自己又会翻来覆去几小时都头脑清醒,而只能无奈地倾听着我家人规律的呼吸声。但事实却出乎意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当卡洛琳和孩子们搭建帐篷时,我到露营地四周闲逛了一圈。(“你去随便转转吧,你在这儿只会碍事。”)我随机踏上了树林间一条小径。那儿只有几顶帐篷。一辆房车也没有。我经过一处棚屋,里面就是那“环保的卫生设施”——露营对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夜里解手了。我总是一忍再忍,直到憋得实在难以忍受了,我才强迫自己把脚伸进湿冷的鞋里。午夜时分盥洗室的外灯上布满了烤焦了翅膀的飞蛾,那些从不入眠的昆虫会冷不丁地对着你裸露的皮肤咬上一口,十匹马都不能把我拉到那里去。我打开帐篷的拉链,只走了几步。有时候人们还能看到满天繁星,有时候是一轮满月。我必须老实坦白,说起来很难为情,但有时候我确实会站在树丛间听着我身体里喷射出来的水流溅到草地上或者荨麻上的滴答声。然后我会抬头仰望那些调皮地眨着眼睛的星星。我觉得这才是露营的真谛,这是唯一让露营变得有价值的东西,其他的都是扯淡。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们第一次到美国旅游时买的这顶帐篷——一顶四人帐篷。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孩子,我们在被拉链连接到一块儿的睡袋里紧紧地相互偎依,我们旁边还有很多空间,留给未来的空间。小便之后我还在帐篷外待了一会儿,我看着月亮,看着洒满月光的草地。帐篷里这会儿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在酣睡,直到背上泛起阵阵凉意时,我才重新钻进了温暖的睡袋里。

几块木板和一个窟窿就组成了那个环保的卫生设施,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气味很浓郁。门板的里里外外都爬满了肥胖的蓝色苍蝇,任你怎么用力挥手它们都纹丝不动。我迅速地关上门,离开了那里。在一块围上了栅栏的地里,我遭遇了那些“农庄牲畜”:一只美洲驼、几只母鸡和一头驴子。地上一片泥泞,到处布满了粪便,周遭寸草不生。那只美洲驼深褐色的皮毛上也沾满了粪便和泥团。那头驴子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它站在栅栏旁,我可以数得清它所有的肋骨。它的整个身体都在打战,它不停地甩动着尾巴驱赶飞舞的苍蝇。那几只母鸡就蜷缩在角落里。

一阵怒火从我心头燃起。我已经准备回去向我的家人宣布,我们要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时候我感觉有人碰了下我的手。

“爸爸……”

“利萨。”

那可爱的小指头握住了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静静地观察着栅栏后面的动物。

“爸爸?”

“什么事啊?”

“这头驴子生病了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小宝贝儿。可能只是因为苍蝇太多了吧,它们不停地在骚扰它,你看到了吗?”

我看着那头正在颤抖的驴子,它摇晃着朝我们走了两步,把头伸到了栅栏外面。

“我可以轻轻地摸摸它吗,爸爸?”

我没有反应,我必须清干净我哽住的喉咙。

利萨把她的手放到了驴子的脑袋上,那头驴子不停地眨着眼睛,我避开了它的目光。

“爸爸?”

“什么事啊,小宝贝儿?”

“我们可以去为它买点什么吗?胡萝卜或者别的什么?”

我把两只手都搭到了利萨的肩膀上,把她抱到了怀里。我只是轻轻咳了一下。毕竟我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吓到我的小女儿。

“真是个好主意,小宝贝儿。胡萝卜、生菜还有西红柿,你看吧,它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海滩上只有一家饭馆,桌椅就摆在沙子里。那里人满为患,但是幸运的是,我们还是找到了最后一张空桌。我给我和卡洛琳点了啤酒,给利萨点了一杯芬达,给尤利娅要了一杯轻怡可乐。太阳已经落山,但是天气依旧很炎热。

“我们可以到海边去玩会儿吗?”利萨问道。

“好的,”卡洛琳回答说,“但是你们先点些东西吧。等东西上来了,我们就喊你们。”

她们飞快地扫了一眼菜单。利萨想要通心粉加番茄汁,尤利娅只点了份沙拉。

“没有兴趣。”尤利娅说道。她站了起来,然后问她妹妹:“走吧?”

“一定注意安全,”卡洛琳叮嘱道,“我们不在身边时,不要到水里去。就待在沙滩上。”

尤利娅幽怨地翻了翻白眼,利萨已经跑了出去。尤利娅手里拿着拖鞋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她只穿了一件T恤衫和一件红色的比基尼短裤,那是她假期前不久才买的。我看见隔我们几张桌子的两个男人在用目光尾随着她。

“她前段时间实在吃得太少了。”卡洛琳抱怨道,“这对她的身体不好。”

“哦。”我回应说,“这事也没那么严重。少点总比多点好。难道你更希望有一个隆着肥肚子的女儿?”

“你还真会开玩笑。有时候我确实很担心,在家也是如此,她只吃沙拉,还说她不饿。”

“这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很正常。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杂志里的模特,凯特·摩丝肯定吃得也不多。但是这样其实更好。我不是以你丈夫的身份说这话的,而是站在医生的角度来看的。”

我们又喝了一瓶啤酒,还点了一瓶白葡萄酒。太阳现在已经彻底落山了。饭馆的后面矗立着陡峭的山峰,山上坐落着几所别墅,那里已经闪烁着灯光。我听得到汹涌的波涛声,但是这片海滩构成了一个斜角,所以从我们的桌子这儿看不到我们的女儿。

“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们在哪里?”卡洛琳问道。

“哎呀,你就等到饭菜端上来再说吧,能有什么事呢?”

其实我总是和她一样担心,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慢慢养成一种习惯:她表现出她的担忧,然后我佯作不以为然。如果是我自己带着女儿过来,这会儿我早跑到海边三次了。我其实还不是担心她们被海浪卷走……

卡洛琳牵住了我的手。

“马克,”她开口道,“在这儿露营是不是让你很难受啊?这确实有点太过原生态了。我们应该找家配套设施好点的地方。”

“我刚去看过那些动物,它们严重营养不良,真的病得很重。”

“要不我们明天再看看别的地方吧?”

“真该揭发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但是那样他这个烂地方就要关门大吉了吧——那些动物肯定也会被屠宰。”

一个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的男孩拿来了红酒。他拔去了瓶塞,把酒放在了桌子上一个简易的冷却器里,他也没问问我们是否要尝一下。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多余的,那酒喝起来冰冷,味道像是彻夜放在山涧里变软的葡萄一样。

“我们明天继续往前走吧。”卡洛琳说,“难道就因为几只生病的动物你就要去告发那个男人?”

“我把旅行药箱也带来了,那里面有些抗生素。我明天看看能做点什么吧。”

“马克,你是在度假,不要总是度假第一天你就立马忙活起来啦。这是值得夸奖,但是……”

卡洛琳经常这样批评我,其实这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冲突:度假时我总得找点事做。而她可以拿着一本书在游泳池旁闲坐上几小时,或者就戴着太阳镜在海边的躺椅上懒洋洋地做白日梦。而这样待上半小时我就会觉得无聊透顶。在海边时我会堆沙墙,垒沙堡。在度假屋里我就会把从门旁到路边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甚至是我的女儿们有时候也会觉得我这样太没必要了。一开始她们还会帮我清理沟渠,以免涨潮时海水倒灌,破坏了沙堡。但是一小时之后她们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了。“我们休息一下吧,爸爸。”卡洛琳这时就会喊:“马克,你歇歇吧,我在旁边看着都累了!”

我刚想反驳说,为这些可怜的动物做点什么是我身为医生的职责,这肯定要不了多少时间。这时候我们听见了尤利娅的喊声。

“爸爸!妈妈!”

卡洛琳砰的一声把杯子撞到了桌子上,紧接着蹦了起来。

“尤利娅!”她喊道,“怎么啦?”

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尤利娅神情自若地朝我们晃悠过来。她向我们挥了挥手,她不是一个人,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男孩。尽管我只见过一次,但我立马认出了那是谁。他那头金黄色的鬈发,还有他走路的姿势:步履沉重,就好像他走起来很吃力的样子。

“你们肯定不会相信我们遇到了谁。”尤利娅远远地就对我们欢呼道。

第15节

有时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你先前知道这件事吗?”后来我们晚上又在帐篷前喝了一杯红酒,这时卡洛琳问道。尤利娅和利萨已经入睡。“是的,你早就知道。”她没等我回答就接口道。四周一片漆黑。我很高兴黑暗中不必面对她的目光。“为什么呢,马克?为什么?”我沉默不语。我转了下手中的酒杯,然后又喝了一口。杯中已经见底。我们坐在低矮的折叠椅上,椅子腿儿就舒展在松针中。有时候我的脚背上会有点发痒,一只蚂蚁、一只蜘蛛,但是我没有动弹。

“我本以为你不希望这个拉尔夫出现在我身边。”卡洛琳说道,“我也和你说过,我不想到那儿去。所以你就挑了个在他们度假屋附近的露营地?”

她在帐篷前的木棍上挂了一盏蜡烛灯,这会儿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了。我们头顶的树叶间闪耀着万点星光,远处的大海传来阵阵轻微的海浪声。

“是的,我知道那度假屋就在附近。”我回答说,“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拼命避开这里的理由吧,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可能遇到我们不太想见的人,我们就要绕道而行?”

“马克!在这海边有几百个这种地方,远离迈耶尔一家度假屋的地方还有几百处海滩。”

“我后来还和拉尔夫·迈耶尔聊过,就在花园聚会之后不久。他说这边漂亮极了,这里的风景还很淳朴,我只是有点好奇。”

卡洛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现在呢?我们现在怎么办?那明天我们就得去拜访他们了吧。如果大家不见个面,不会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吗?”

“那就一起吃个饭吧,说不准他们又会做烧烤,如果你愿意的话。拜访完他们之后我们就继续我们的行程,到其他海边去,到别的露营地去。但如果你坚决反对的话,我们就不到他们那儿去。我们找个借口就好,比如说你觉得不太舒服,或者说是我也行。然后我们后天继续我们的行程。”

她没有回答。我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我已经感觉有点口干舌燥了。

“你觉得呢?”我问道,“就像我刚刚说的,对我来说确实无所谓。我们总得有个打算不是?”

我听见我的妻子又发出了几声叹息,她把什么东西从她裸露的大腿上掸了下去——一只昆虫,一根从树上落下的松针,或者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

“嗯,事情也没那么糟。我本来只是希望我们四个人能一起待几天或者一周。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度假快要结束时,我倒也觉得没什么,同别人一起待几天也可以。但现在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现在我完全没有兴趣和太多人在一起,在露台上喝得酩酊大醉而又在那里喋喋不休。”

我把胳膊伸向了她,把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

“我其实也没兴趣。”我说道,“我也没太大兴趣和其他人接触。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卡洛琳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是的,是你的错。你明天去回绝他们吧。”

我闭上了眼睛,咽了一下口水,然而我的喉咙是干的。我不仅听见远处的海浪声,还听见我耳朵里在嗡嗡作响。“好吧。”我说道。

“我只是开个玩笑啦。”卡洛琳说,“不,这样做就太奇怪了。我们还是去吧。老实说,我对那房子也很好奇,孩子们肯定也会很开心。我指的是,因为那个男孩,还有游泳池。”

海滩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尤利娅同阿历克斯来到了我们的桌旁就座,后面跟着利萨和阿历克斯的弟弟托马斯。然后迈耶尔家的其他成员也漫步走了过来。拉尔夫和尤蒂特,还有我在花园聚会上看到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尤蒂特的母亲。还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年近六十,满头斑白而又间杂着几缕黑色的中长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是我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还有一个女人,我揣测她和那个男人是一对儿,尽管她至少比他年轻二十岁。

“真是意外之喜!”拉尔夫喊道。卡洛琳还没有完全站起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在她脸颊上吻了三次。

“你们好。”尤蒂特招呼道。我们也相互吻了一下,然后我们四目相交。是的,我真的来了,我用眼睛向她诉说。是的,我看到了,她回应道。

“为什么你们没有提前打个电话呢?”拉尔夫问道,“那样的话我们就能一起用餐了。我们今天下午在市场上买了一整只乳猪。一只烤乳猪,那味道真是棒极了!”

卡洛琳耸了耸肩膀,然后看着我。

“我们其实才到这儿。”我回答说,“我们不想……我们在这边露营。”

“在露营!”拉尔夫高声道,就好像这是他近几天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新闻一样。这时候那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上前了一步。“噢,抱歉,”拉尔夫说,“我还没给你们介绍,史丹利。这是马克,他是家庭医生,这位是他迷人的太太卡洛琳。”

这位被拉尔夫称之为“史丹利”的男人握了握卡洛琳的手。“史丹利·福布斯。”他开口道。当他和我握手时,他只报了他的名。我突然想起来,我在哪儿听说过他。史丹利·福布斯不是他的真名,他大约五十年前去了美国,后来就换了名字。简?汉斯?汉斯·杰森?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荷兰名字,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头几年他还默默无闻,但是后来这位荷兰籍电影导演就声名鹊起。

“这位是史丹利的女朋友,”拉尔夫介绍道,“艾曼纽。”他把手轻搭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肩上用英语说,“艾曼纽,这是我们荷兰的朋友,马克和卡洛琳。”

艾曼纽真是美得难以言表。她握了握卡洛琳的手——那手就好像《时尚》杂志封面上的一样——一只小巧、纤细的手,就像一只孩子的手一样。从近处看,她的年纪比尤利娅大不了五岁。十七?十八?绝对不会超过二十。我看了一眼那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她比他不是小二十岁,而是四十岁。她是通过在床上讨好他而在他的下一部电影中谋得了一个角色?我打量着这位年老四十岁的导演的脸。他那年老四十岁的身体被几乎透明的白色亚麻布包裹了起来,从他敞开的衬衫衣领里冒出了灰白的汗毛。我想象着他如何将衰老的身体强加给了她,他如何在她旁边伸展开身体,让自己的手掌在她的肚皮上滑过,用食指在她的肚脐四周画了一个圈,然后继续往下滑行。被子里老男人的气味、脱落的皮屑。而这时候她在那下面正想着别的事情,首先是那个许诺了的角色。这一切就是这位叫汉斯还是杰森的离开荷兰时所梦想得到的吗?就为了惊叹于他的才智的姑娘或者为了交换他影片中一个角色的姑娘能来服侍好他裤裆里的东西?

最后一位走上前来的是尤蒂特的母亲。当我和她握手时,我端详着她的面孔,然而我发觉她并没有把我和我同她几周前的那个电话联系起来。

“施洛瑟先生。”当她女儿介绍我时,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

“请您叫我马克吧。”我说道。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一张空桌子,那个穿牛仔裤的男孩端来了我们点的东西。

“噢,你们正要吃晚餐。”拉尔夫说道。

“我们可以……”我开口说,“也许还有空桌子,或者加几把椅子……”

“你们好好吃吧。”尤蒂特说,“我妈妈累了。如果你们还想再待会儿的话,那我就带我妈妈先回去。”她对拉尔夫和史丹利·福布斯说道,然后她又用英语征询了一下艾曼纽的意见。他们犹豫了片刻,拉尔夫也看了看四周,想找张空桌子或者几把空椅子。卡洛琳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目光转到了一旁。

尤蒂特把腰弯向坐在她对面利萨位置上的阿历克斯,然后对他耳语了几句。托马斯跟着利萨从沙滩上跑了过来。史丹利·福布斯挽住了艾曼纽的腰肢,把她揽到了身旁。尤蒂特的母亲站在那里,就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你们还会待几天吧?”尤蒂特问道,“明天你们去我们那儿吃饭吧。”

第16节

艾伦·赫茨尔教授是第一个向我们解释这个问题的人: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生物钟是不同的?指针尽管都指向了相同的时间,但是含义则完全不同。“这就像对一个很普通的时间来说,”他讲道,“有时候六点四十五是太早了,而有时候六点五十就已经有点晚了。”

我们每周有两次生物医学课,那时候他的课还属于选修课。通常教室里的女生比男生要多。艾伦·赫茨尔年近六十了,但是当他和女学生们讲话时,他仍然能让她们脸红心跳、暗自窃笑。就这方面而言,他也是自己理论活生生的明证,而也正是因为这些理论,几年之后他饱受羞辱地离开了校园。

“我现在站在这里讲的东西可能女学生们不太愿意听,”他边说边在教室里环顾了一圈,“另一方面,这是铁铮铮的事实,是无可辩驳的。可能不太公平,但是接受了这一不公平的女士们却能够获得长远的幸福。”

从教室的长凳上又传出一阵哧哧的笑声。我们这些男学生对我们的这位生物医学教授的课有着自己的感受,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一些生物学上显而易见的事实证明,年老一点的男人对女孩子更有吸引力这一论断是站不住脚的。我们不是年轻吗?我们的精子不是更有活力吗?我们在妇科学中不是学过吗?年轻精子孕育出健康宝宝的概率要比年老的精子高出八百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理解了。我们切身体会到,赫茨尔教授是我们的一位强有力的对手。在女孩子面前,我们会故意含沙射影地提及他那毫无疑问有褶皱而又布满老年斑的生殖器。然而他确实具有某种气质,确切地说是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这让女孩子们的激素彻底紊乱,而我们则成了牺牲品。

赫茨尔教授微咳了几声。他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灰白色的圆领毛衣,没有穿西服。他在讲台就座前会把衣袖挽高,然后他用手理了理他那绺长在脑袋边上的头发。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一切都是为了物种的存续。我这里说的‘一切’是真的一切。两性之间的吸引力、热恋、情欲等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东西。我们会被我们的另一半吸引,我们想握住他或者她,想同他或者她融为一体。造物远比我们今天某些进步思想者天马行空的胡编乱造要神奇百倍。美食香味扑鼻,粪便臭气熏天。那臭味警告我们不要去吃自己的粪便。小便也有臭味,但是相对没那么严重,所以在极端的情况下——在沉船、迫降在沙漠里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饮用自己的小便。百分之九的人是同性恋,百分之九的人是左撇子,这一点在五千年的进化史上从未改变,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如果这一比率再增加的话就会对物种的存续构成威胁,准确地说,同性恋者就是长着两条腿的避孕药。因为在统计当中没有提及左撇子的同性恋者,所以简单起见,我在这里没有把他们考虑在内。”教室里发出一阵狂笑,这一次笑声更多的是来自男生而不是女生。“物种的存续。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我现在同你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物种应该得以存续?所有的细菌都在为了生存而奋斗,癌细胞在疯狂地扩散,求生是造物背后唯一的动力。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者换个问法,我们应该怎么来看待这一事实?我必须对你们老老实实地坦白,对此我一无所知。人类登上了月球,那里寸草不生,那里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是什么驱使我们登上了光秃秃的月球?没有植物、没有动物、空空荡荡的月球?那么我们原本光秃秃的地球上又应该出现些什么呢?或者再换一个问法,我们对原本光秃秃、空荡荡的地球上出现的东西又该如何评价呢?”讲到这里,赫茨尔教授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如果对造物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如果你们想这样说的话——进行思考的话,就应该首先研究一下恐龙。它们在我们这颗星球上生活了一亿六千万年,然后它们就突然灭绝了,几百万年后人类才出现。我总是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这一亿六千万年的意义究竟何在?这浪费了多少时间!事实证明,恐龙与人类之间可能没有任何直接的进化联系。如果人类和人类的存续这么重要的话,为什么首先出现的是恐龙呢?而且为什么它们存续了那么长时间?不是一千年,不是一万年,也不是一百万年,不,是一亿六千万年!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呢?为什么不是首先出现人类呢?从鱼类到哺乳类再到两腿动物,然后在几万年里从穴居人进化为轮子、印刷术、手提收音机乃至氢弹的发明者。然后再过几千年,我觉得可能是几百万年后,人类也会灭绝。其突然出现,同样也会突然消失。因为陨石坠落、太阳黑子爆发或者核冬天[2],这都无关紧要。总之,人类灭绝了。你们的骸骨被厚厚的土层所掩埋,你们的城镇、汽车、思想、回忆,还有你们的希望与梦想也同样如此。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再然后,两千万年以后恐龙出现了,它们有充裕的时间,我们则不复存在。它们有一亿六千万年的时间。恐龙没有挖掘癖,它们对过去不感兴趣。它们也没学过考古学,它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去研究自己周围的环境。因此它们也不会发现毁灭了的城市,没有四车道的高速公路,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洗衣机,更没有什么保存完美、性能良好的梅赛德斯·奔驰。它们顶多会偶然发现个人类的颅骨,它们会嗅一下它,当发现上面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之后,它们就会把它远远地丢到一边。恐龙不感兴趣谁在它们之前出现在地球上,它们活在当下。这一点我们应该向它们学习,活在当下。不了解过去就注定会重复过去,这句话我们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但是存在的本质不正在于重复吗?生与死,日出与日落,春、夏、秋、冬,一切都在五月开始。但是其中没有任何新意,新雪还是和去年的一样。男人们会一如既往地去狩猎,女人们在山洞里负责生火取暖。一个男人一天可以让几个女人受精,但是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十月怀胎过程中就无法继续履行维持物种的功用。一个女人总共可以忍受多少次分娩呢?答案是二十次。这之后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这个女人的吸引力就会下降。”

对男人来说这也是信号,那就是不再选择她作为受精对象,这样她的繁殖功能也就此停止。造物就是这么神奇。男人的造精功能持续的时间会比较长久,年迈得子给孩子带来的健康风险可以忽略不计。今天如果一个七十五岁的老男人同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生了小孩,这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但是这究竟有什么奇怪的呢?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通常情况下不会出现的孩子而已。男人变老了,但他的吸引力几乎没有下降。这也再次证明了造物的神奇。新鲜的食物会散发出香味,腐烂的食物会发出臭味。我们会把鼻子凑到袋子上去判断牛奶是否发酸,我们也是这样观察女人的。我们会说,那边那个不行,她对我来说太老了。这还仅仅是凭空想想而已!我们不想选择一个超过保质期的女人,因为她已经失去功用,她对物种的延续而言毫无意义。

“在这里我还想回到公平这个问题。有些女人会认为这一切很不公平,这种想法我完全可以理解。女人是造物的球员,三十五岁她们就要退役。在退役前她必须保障自己的收益——一个安身之所,一个男人,还有孩子。女人比较容易把自己拴到一个男人身上。随便选一个,接近危险年龄的女人常常会如此。拥有众多追求者的漂亮女人突然选择了一个长相丑陋而又乏味的男人。本能就是那么强烈,为了物种的延续。那个男人虽然长相丑陋而又乏味,但是他有车有房,生活可以得到保障。繁衍后代比她自己更为重要,必须要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乏味的男人就是一个长期抵押,他能更好地保证远期收益。而那些极富吸引力的男人能够捕获任何一个女人的芳心,他随时会从你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的本能就是这么强大,我说的这种女人表现得甚至是彻底无私。她也可以选择每晚睡到那个极富吸引力的男人身旁,但那个浪荡子却有另外一套打算。他的优先选择是让尽可能多的女人受孕,这样他健康、强壮的基因就得以延续。生物钟的指针虽然显示的是同一时间,但对女人来说,这个时间意味着是时候安定下来了,而对男人而言,这还为时尚早。最后我还想说一点,在有些文化当中,被鄙弃的女人会得到照顾,而我们大多对这种文化不屑一顾。在有些文化当中,女孩很年轻时就会嫁人,而我们则让女人在寂寞之中枯萎凋谢。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感觉我们的文化更为优越。有人可能认为男人不怀孕实在是不公平,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抱怨这一点!我们非常高兴我们不必在怀胎十月时挺着大肚子到处跑,那样只会妨碍我们履行本能赋予我们的使命。你们还年轻,放手去做你们想做的事吧,而且越多越好。不要去想未来,你们只需要关心你们眼下所拥有的,这将会成为你们引以为傲的资本。让所谓的公平见鬼去吧!今天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

他们的度假屋就坐落在山上的那片度假屋中,离海滩大约四公里,离我们的露营地大约三公里,我们觉得步行过去实在太远了。

我们把车窗摇了下来查看门牌号,因为大多数的门牌要么早已遗失,要么被蔓生的常春藤之类的植物挡得严严实实,所以我们找起来并不容易。“嗯,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卡洛琳开口道。

“刚刚我们看到的是五十三号,然后是五十五号,”我把车停了一下,把脑袋伸出了窗外,“现在又变成三十二号了。该死的!你指的是什么,什么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楚,一些新奇的东西?”

我在一条死路的尽头掉转了车头,那儿是这里的制高点。我们看到远处蓝色的海岸线,街道在我们脚下一直蜿蜒到海边。我从眼角瞥了一眼我的妻子,她也差点嫁给了一个乏味的男人。我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她,那是朋友的一个非常普通的生日聚会,卡洛琳是寿星妻子儿时的一个朋友,那个乏味的男人没什么朋友。那时他们俩还是一对儿。“我在这边谁都不认识。”他对我说。我们站在点心桌旁。他把手里的可乐杯子放到了一边,掏出了一个烟斗:“我同我女朋友一起来的。”我看着他填满了烟斗,暗自忖度: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带着烟斗的男人呢?就在这会儿卡洛琳出现在了他的身旁。“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她问道,“我有点不太舒服。”有时候男女两个人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让人不禁会想,这其中是不是有其他因素的作用呢?比如说经济原因,或者其他与地位、名声相关的什么东西。六十来岁的百万富翁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摄影模特,光彩夺目的可人儿陪伴在丑陋至极的足球明星身旁,当然,那永远不会是个三流球星,永远也不会长得像大卫·贝克汉姆那样。不,一定是个世界级球星,一个头发稀疏而又油腻的世界级球星。他微笑的时候,人们常常会看到他满嘴的豁牙齿。这就是一场交易。这位摄影模特在闪光灯的照耀下看起来会更加楚楚动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到米兰或者纽约去大采购。那位相貌丑陋的球星和那个年老的百万富翁用事实证明他们可以搞定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有时候这种交易看起来就让人有点难以理解了,人们会想:真他妈的活见鬼了,这怎么可能呢?她从这个乏味的家伙身上可以得到什么呢?

“哦,对不起。”卡洛琳边说边把手递给了我。

“马克。”我回应道。我必须控制好自己,必须保证不能握她的手时间太长,我得说点“友善的话”。我看了一眼那个乏味的男人,他正叼着烟斗在那里吞云吐雾。我不需要说什么有趣的话,我本身就很有趣,至少我比那个乏味的男人要有趣千百倍。

我已经提到过我的相貌,此外我还要补充一点,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位医生,至少在生日聚会上我决不会打扮得像位医生。某人晕倒或者被碎玻璃割破手指时,人们会喊:这里有医生吗?这个时候他们总是对我视而不见:脚上踩着一双有点破旧的运动鞋,下身穿着一条不太清爽的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T恤衫的男人怎么会是位医生?头发还故意被弄得蓬乱,我的头发就是这样。在去参加聚会之前,我对着镜子把双手放到头上揉搓一番,然后我的头发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看着这个自称是卡洛琳的女人,突然灵光一闪,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乏味的男人。生物钟。她看了一眼生物钟,发现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但这真是太可惜了。我盯着那个乏味的家伙,看到的是无能的基因。这个抽着烟斗的父亲将来会造就出一批丑陋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来,她刚刚说她感觉“不太舒服”。我是不是出现的时机太晚了?这种想法让我自己吃了一惊,所以我决定直奔主题。

如果她已经怀有身孕的话,那我只会和她客套几句,然后就把她还给那个乏味的男人。他们的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衣服、家具包括窗帘肯定都无一例外地散发着烟臭味,他们的孩子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有的女人认为,怀孕期间不能喝烈酒,”我说道,“但是一小杯红酒就没什么大碍。恰恰相反,它可以令人放松,这对那未出生的孩子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放松。”

卡洛琳的脸红了。那一刻我真的担心我给她的建议不幸言中,但是她只是看了一眼那个乏味的男人,然后就把目光转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我们……我们是在准备要小孩,但是还没有成功。”她回应道。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对不起,”我说道,“您可能心里在想,这关你什么事啊?我这其实是种职业强迫症。如果一位女士说她感觉不太舒服,我马上就会想……那好吧,您明白我想说什么。”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我读懂了她的眼神:职业强迫症?什么职业?

“我是名家庭医生。”我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伸手挠向头发,这样一来我的头发就显得更乱了。我已经彻底无视那个乏味的男人,就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事实上情况也确是如此。“家庭医生。”卡洛琳微笑着说道。她毫不掩饰地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明显她对看到的东西感到很满意,她微笑着对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后来问她,你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每年至少问两次。我们很喜欢回忆那段时光。

卡洛琳总是这样回答:“我当时想,这还真看不出来。真是一位有趣的家庭医生,头发蓬乱,还穿着这样一身破衣服。——你呢?你当时在想什么?”

“我当时想,她到底为什么要和这个乏味的男人在一起?真可惜。这样一个迷人的美人就这样白白浪费在这个烟鬼手里了。”

“卡洛琳,如果你真的感觉不舒服,我们就先走吧。”正在抽烟斗的那个乏味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耳边响起。

“我们再待会儿吧。”她回答说,“我还想再喝一杯红酒。”

“你看,爸爸!在那儿!”利萨在后座上喊道。

“什么?”我边问边踩住了刹车,“在哪儿?”

“那儿!那边走路的那个男孩,那是阿历克斯。”

注释

第17节

“还有人想要沙丁鱼吗?这里还多的是。”

拉尔夫一边用他的T恤擦了擦手指,一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们。“卡洛琳,你要不要来点?”然后他又用英语说,“艾曼纽,你还想再来点吗?你再吃点吧。不对,这句话用英语怎么说来着?”他边说边朝史丹利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们倒无所谓,我们是必须注意我们的身材了。马克,你呢?你也来点吧,作为医生你应该清楚,沙丁鱼很健康,鱼肉里面都是些对身体有益的脂肪,对吧?”

“是的,你说得对。”我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但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拉尔夫。谢谢。”

我们坐在外面阳台两张拼在一起的白色塑料桌旁,阳台外面是一堵半高的弓形围墙,墙上还装饰着些贝壳和化石。烧烤架就在围墙的壁龛里,它甚至专门有一个用红瓦堆砌起来的烟道。尽管如此,我们周围还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那气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葡萄蔓上,还有我们头顶的棕榈叶上。我本来指望能吃到些肉,羊肉或者猪肉都行,最不济也能有点鸡大腿。我对沙丁鱼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罐头里的鱼刺已经在腌汁里溶化了,所以我并不讨厌沙丁鱼罐头,而是痛恨新鲜的沙丁鱼。新鲜的沙丁鱼光是剔去鱼刺就要花一番工夫。人们本以为终于搞定,结果每吃一小口都会有二十几根小刺卡到牙齿或者喉咙里。还有那气味,更确切地说是那臭气熏天的味道!这种气味明显就是在警告人们不要碰这种食物。之后这种腥臭味会在人们手上、指甲里残留数日之久。回家之后,衣服最好马上丢进洗衣机里,然后要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个澡。但是即使这样,一整夜加上第二天一早不停地打嗝也会让人想起前一天晚上吃了什么。

“薇拉,你呢?”拉尔夫又问尤蒂特的母亲,“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灰白的头发被剪得很短。

薇拉,我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看她的发型,其实她更适合叫西娅或者芮儿。她长了一张可爱但又面无表情的脸,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她脸上并没有太多皱纹,看起来是一个健康、干练的女人。她生活中极可能中规中矩,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一杯红酒下肚之后,她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我感觉她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告罪请求提前离席,以便早点上床休息。

在我们到达后不久,尤蒂特带我们参观了整栋度假屋。客厅、餐厅、厨房和三间卧室都在面积最大的二楼。不用尤蒂特解释,我就知道谁睡在哪个房间。摆着双人床,床头柜上堆满了书籍和杂志的那间肯定是她和拉尔夫的房间。有两张单人床的那个小点的房间里,衣服、鞋子、网球和潜水镜都随意地丢在地板上,这肯定是阿历克斯和托马斯的房间。尤蒂特的母亲肯定住在只有一张单人床的那个最小的房间里。说不清什么原因,当尤蒂特和卡洛琳已经返回客厅时,我还在那门口待了一会儿,那个房间就像是一个修女的修道小室一样空空荡荡。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挂着一件灰褐色的针织衫,椅子下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双紫色的拖鞋。床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木炭画,画上面是一艘拖到岸边的渔船。床头柜上有一个相框——尽管我只看到了背面,但我猜测里面应该是摆了张照片。我听见她们的声音已经远去。我如果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其实很容易,只要翻开看看,我就会知道照片里到底是谁(或者什么)。但是我还是转身离开了,后面肯定还有机会。从客厅的窗户前面望出去视野十分开阔,构成海岸线的那些小山可以尽收眼底,但是看不到大海。客厅里的家具却都不太好看,一个绿色的长沙发和两个同样绿色的单人沙发椅,椅套的材质是人造革或者合成塑料,一张矮点的藤桌上顶着一块毛玻璃。餐桌是深色的实木,配套的椅背上搭着红色毛绒。“房东一家是英国人。”尤蒂特开口道。

底层是车库和一间同整栋房子隔开的套房,史丹利和艾曼纽就住在这里。我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尤蒂特会带我们参观一下这里,但是她只把门开了个缝,然后喊了句什么。史丹利走了出来,他腰上裹着一条浴巾,浴巾的下摆几乎垂到了他的膝盖下面。“艾曼纽正在洗澡。”他说道。我打量着他身上裸露的部分。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他的腹部还保持得相当紧实,黝黑而健壮。但是皮肤还是有些浮肿,胸部和肚脐下面的毛发几乎全白了。“你们一会儿会来喝杯开胃酒吧?”尤蒂特问道。

最后我们还在花园转了一圈。在这栋房子旁边有一个带顶棚的回廊,回廊的下面是一个乒乓球台子,车库门的上方挂着一个篮球筐。花园里的干燥的土壤呈现出一片褐红色,有一小截台阶从露台一直通向游泳池。

“如果你们想马上跳进去的话——那肯定很提神。”尤蒂特说道。我和卡洛琳对视了一下,“啊,还是待会儿吧。”卡洛琳回应说。

这个游泳池是“8”字形的,中间是石头垒起来的一个直径一米的小岛,那上面有一根细水柱喷向空中。水里漂着气垫床、游泳圈和一个头上带着把手的绿色充气鳄鱼。在“8”字的大一点的那个圈的最后面是一个跳台。

“我们就在这里打发时光,”尤蒂特说,“海边那里实在是挤得要命。”

利萨和托马斯从房子里面跑了出来。尤蒂特的这个小儿子并没有在泳池边停下,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是要一头扎个猛子还是来个屁股入水。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在湿漉漉的台子上滑了一下,然后就直接栽到了池子里。

“托马斯!”尤蒂特喊了一嗓子。

“来,利萨,快来!”他边喊边挥舞着手臂拍起一片片水花。我们忙不迭地退了几步,以免被水溅湿。“利萨!利萨!快来!”

我的小女儿就站在那里,入水之前她停了一下。

“利萨,”卡洛琳喊道,“利萨,尤利娅在哪儿?”

利萨跳到了那个充气鳄鱼的背上,但她马上被托马斯拽到了水里。“妈妈,你刚才说什么?”她冒出水面后问道。

“尤利娅在哪儿?”

“不知道,应该在房子里。”

沙丁鱼之后是鳐鱼。鳐鱼的体形非常庞大,以至于它盖住了整个烤架。烤架上冒出的烟越来越浓。拉尔夫还在一个小铁桌上摆了一盘其他的海鲜,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墨鱼:腕足长在前面,下身发白而又浑圆的墨鱼;蘑菇形的脑袋下面挂着一圈腕足的墨鱼;更多的是些腕足上还长着吸盘的章鱼,那腕足还在盘子边缘不停地晃动。

“我们总是在村庄里的小店买鱼,那儿是直接从渔民手里进货,”拉尔夫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把面前的浓烟驱走,“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卖些什么,大部分时候那扇百叶窗都是关着的,只有有鱼可卖的时候他们才会把它打开,别的什么地方都买不到这么新鲜的鱼。”

一不小心一根鱼刺插到了我门牙后面的上颚里,而且它扎在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我一直在忙着剔除这根鱼刺,而且我又想尽可能不让动作太过明显,所以我没法分神和他们讲话,而只是偶尔随便咕哝两句。我离烤架最近,所以浓烟大多吹向了我。那烟味虽然没有沙丁鱼的臭味那样刺鼻,但我怎么也提不起胃口了。我又倒了一杯白葡萄酒,然后喝了一大口。我又试着用舌尖去清除那根鱼刺,但是只是徒劳地换来了几下刺痛。

“这部片子计划拍十三集,”史丹利对卡洛琳说,“每集五十分钟。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一部片子。”

我和卡洛琳坐在一起,史丹利和艾曼纽就在我们正对面。艾曼纽抽着一根长长的过滤嘴香烟,她把烟灰弹到了她面前放沙丁鱼残渣的那个盘子里。尽管那会儿天色已暗,但是她还是戴着她的那副XXL号的大太阳镜。这样人们就完全不知道她的目光在看哪里。

“你知道《黑道家族》那部片子吗?”史丹利问卡洛琳,“还有《火线》呢?”

“《黑道家族》的几乎每张DVD我们都有,”卡洛琳回答说,“我觉得这部片子拍得真的太棒了,演员演得也好极了。我们听许多人都对《火线》评价很高,但是我们还没有看过。《绝望的主妇》呢?你知道《绝望的主妇》吧?我们也有几张它的DVD碟片。”

“《火线》真的是最好的,你一定要看一下,你肯定会一下子就喜欢上它的。大部分的演员是黑人,所以它的收视率要比《黑道家族》差一点。但是《绝望的主妇》……恕我直言,我真的觉得剧情太过离谱,而且有点老套,但是可能它更适合女性的口味。艾曼纽就对它很着迷,是不是啊,艾曼纽?你很喜欢《绝望的主妇》,对吧?”

他肯定暗中碰了一下她的胳膊,然后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时艾曼纽才有了反应。

她漫不经心地说:“《绝望的主妇》……是很棒。”

“很好,这个评价真是简洁明了。”史丹利说。他看着卡洛琳笑了笑,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这部片子是出品过《黑道家族》和《火线》的HBO电视网公司制作的,是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一部片子。这我刚才是不是已经说过了?”

“是的,”卡洛琳回应说,“但是没关系。”

“这部片子讲述的是古罗马帝国的兴起,也可以说讲述了古罗马帝国的整个全盛时期,从尤里乌·恺撒一直到尼禄。唯一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的就是影片的名字,名字在《罗马》和《奥古斯都大帝》之间悬而未决,但是因为十三集当中有七集是有关奥古斯都皇帝统治期间的事情,所以我认为影片最终的名字应该是《奥古斯都大帝》。”

“那拉尔夫呢?”我问道。

“拉尔夫饰演里面的皇帝,”史丹利回答道,“奥古斯都皇帝。”

“是的,这我知道。我是说你是怎么认识拉尔夫的?就因为这个角色?”

“很多年前我还住在荷兰时,我同拉尔夫一起工作过。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那时的一部片子,名字叫作《窝囊废》。”

我回忆了一下,然后我还真的想起来了。我想我那时看过这部片子,不过不是在电影院里,而是很久之后在电视上。《窝囊废》是一群爱闹事的年轻人和他们的摩托车,对那个时候来说,里面有关性爱和暴力的镜头算是相当大的尺度了,有一个镜头甚至可以说是让人们永远记住了这部烂片。几个年轻人在道路之间拉了一根钢丝绳,一辆摩托车在钢丝绳上飞驰。然后是在沥青上滚动的脑袋,那颗脑袋落到了一个斜坡上。不对,是落到了一个水沟里,那颗脑袋刚好能露出水面。人们看到鸭饲料中间有一只流露出惊异目光的眼睛,那只眼睛还眨了一下。然后镜头切换了视角,人们看到了这只眼睛看到的东西。一只旁边蹲着的青蛙,它怀着和那只眼睛同样惊异的目光看着那颗脑袋。然后它开始呱呱地叫起来,画面逐渐模糊起来,最终彻底变黑。这个镜头的含义其实很明了:那颗脑袋在落入水沟时,它还活着。

“我父母那时候不允许我去电影院。”卡洛琳说。

“是吗?”史丹利用打趣的目光看着卡洛琳问道,“你那时候那么年轻?”

“拉尔夫在那部片子中演过角色?”我问道,“在《窝囊废》这部片子中?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的脖子到现在还疼着呢!哈哈哈!”拉尔夫喊道,他显然听见了我们刚才的谈话。

“那就是他?”我问史丹利。我又转向拉尔夫说:“水沟里的那个就是你?这我还真是没想到。”

“马克,我很高兴你知道电影史上的这个高潮。”拉尔夫说道,“嘿,史丹利,你不觉得吗?有人还能记得这个镜头,这真的让人太高兴了。”

“噢,呸,见鬼啦!现在我也想起来了!”卡洛琳叫道,“水沟里那颗被割下来的脑袋!我后来看过那部电影,但是我不是在影院看的。我父母做得真的是太对了。”

拉尔夫哈哈大笑起来,史丹利也跟着一起笑起来,艾曼纽也把头抬了起来。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迷人的笑容,但是她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禁想到了史丹利后来在好莱坞拍的片子,我并不是所有的片子都看了。但是我看过的那些片子里总是一如既往地大尺度:撕裂的肢体、滴血的长袜,还有跳动的性器官。影片的内容大家很快就忘记了,但是精细的画面成了他的标志。

“尤蒂特到哪儿去了?”拉尔夫问道,“我都快渴死了。”

是啊,尤蒂特去哪儿了?她刚才说要去房间里拿点葡萄酒,但是半天都没看到她的身影。尤蒂特的母亲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她掩手打了个哈欠。“是啊,是啊。”她也随声附和道。

我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看了一眼通向二层的石梯,然后又看了一眼房子边上带顶棚的回廊,回廊里利萨和托马斯正在淡黄色的霓虹灯下玩着乒乓球。他们俩还没吃完一份沙丁鱼,就在我们的许可下离开了桌旁。尤利娅和阿历克斯也是如此,不知道他们俩正在哪里厮混。我又朝着游泳池望去,这会儿水下的灯光已经打开。水面上一丝风也没有,那个绿色的充气鳄鱼一动不动地漂在池边。我之前一直忙着同鱼刺做斗争,所以没有敢正眼去看尤蒂特,她也没有试图和我进行眼神的交流。只有一次,因为卡洛琳的一个不是很有趣的点评,她把手搭到卡洛琳的胳膊上夸张地笑了几声。我暗自忖度,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些我几分钟后应该跟着她一起进房间的暗示。我应该去看看尤蒂特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哪儿吗?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想法,但是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所以我只是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而已。

就在这时,阿历克斯出现在石梯上面,然后是尤利娅,尤蒂特紧随其后。当他们走近时,我发现尤利娅的头发有点蓬乱,脸颊上也泛着红光。阿历克斯的头发还很短,所以判断不出来是不是被弄乱过。

“爸爸?”尤利娅开口道。她站到了我的背后,然后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开始按摩我的颈部。每当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的时候,总是会这么做:当她在城里看到一件贵点的毛衣,想要更多的零用钱来买它时;当她在橱窗里看到一只“可怜的”小仓鼠而一定要把它带回家时;当学校举行聚会,“所有人”一定要待到半夜十二点时。“什么事啊?”我边问边用右手抓住了她的左手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看了一眼卡洛琳,尤利娅从来不会先问她的妈妈,她知道我更容易妥协。所以卡洛琳总说我是“软骨头”:“你就永远不敢说个‘不’字。”

“我们能待在这儿吗?”尤利娅问道。

“待在这儿?你指的是什么?”我试图去找寻尤蒂特的目光,她刚把两瓶红酒放到了桌上,然后把开瓶器递给了史丹利。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发烫,我的心脏也开始敲起鼓来。“你想在这儿过夜?我觉得这儿没地方……”

“不,我是指我们所有人,”尤利娅边说边在我的脖子上又加大了力道,“我们都待在这儿,远离那讨厌的露营地。”

尤蒂特向边上走了几步,站到了我妻子的身后,然后看着我。

“我们那时候就邀请过你们,”她开口道,“现在史丹利和艾曼纽突然从美国一起过来了,本来房子里是真的没有地方了,但是我想你们有个帐篷,你们可以把它搭在花园里。”

我看了她一眼,因为烛光照不到她脸上,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睛。

“求你了!”尤利娅在我耳边低语道,“求求你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在哪儿呢?我觉得这太麻烦了,你们这还有客人,这样一来人就太多了。”

“胡扯!”这时传来了拉尔夫的声音,“人总是越多越热闹!地方有的是。”他大声笑道。

“可以在房子边上,”尤蒂特说,“就在乒乓球台旁边,那里有足够的地方放下一顶帐篷,洗漱之类的可以在我们屋里。”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让我们都朝史丹利望去,他刚开了一瓶葡萄酒。“对不起。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来得这么突然真是太抱歉了。我们之前完全不知道你们要来。”

“我倒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卡洛琳说道,“那后面的土太硬了,帐篷完全搭不起来。我们过会儿还是回露营地那边。”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向了尤蒂特,“你们可以经常来看我们,我们也可以约在海边。露营地那边地方也比较宽敞,这样我们都不会打扰到对方。”

“我觉得露营地那边太差劲了。”尤利娅抱怨道。

“嗯,那地面没有问题,”尤蒂特说,“你们就放心吧,车库里还有砖头,可以用它们来代替帐篷桩,你们绝对不会被吹走的。”

“爸爸,我们可以留下来了吧?”尤利娅提高了嗓门喊道。她捏我肩膀的手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我感觉有点微微作痛。“是吧?爸爸,求你了!”

第18节

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才返回露营地,卡洛琳在车上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尤利娅和利萨睡着后,她说她还想再抽支烟。

本来我非常困,因为之前喝了太多白葡萄酒,所以特别希望能马上钻进我的睡袋。但是卡洛琳两年前就戒烟了。晚上那会儿我问她觉得尤蒂特的建议怎么样时,她压根儿没有理我。她从艾曼纽的小包里抽出一根香烟,默默地点着了,在吃完鳐鱼和墨鱼之后她还抽了几根。我没有数,但是我估计肯定超过五根。临走时艾曼纽把快抽完的那包香烟送给了她。

总而言之,我最好还是再陪我的妻子一会儿。

我还没在折叠椅上坐好,她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觉得我还能说什么?”她本想放低声音,但却没控制好情绪,简直就是把这句话“喷”了出来,我甚至觉得有几滴唾沫落到了我的身上。

“你那时候不动声色,难道是愿意把帐篷搭到他们的花园?然后你还来问我?当着孩子们的面?那我应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是我成了扫兴的人,然后我又成了讨人嫌的妈妈。你就是什么都好的、亲爱的爸爸。该死的!马克,我当时真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我看到黑暗中她的烟头猛然亮了一下。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我们俩都抽烟,会躺在床上把对方的烟点上。我戒烟比她早几年,在孩子出生之后我们顶多偶尔会在花园抽两口。

“我已经和你说过,度假期间我不想同别人打交道,特别不想在第一周里。你那时也同意了,还说如果我愿意,我们明天就继续行程。我们不过同他们待了一个晚上,而且一晚上我们不过闲扯了下什么大制作的电视剧。就这样你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那不是因为尤利娅吗?”我回应说,“我知道我是耳根子软,总不懂得去拒绝。但她们在游泳池里,还有打乒乓球时确实都玩得挺开心,两个男孩子都挺不错,这一点我们不是也得考虑吗?我也觉得同我们的孩子单独待在一起的话会安逸得多,但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考虑一下——同父母待在一起,我们的孩子到底有多放松?”

“马克,问题就不在这儿!你不要总这样,就好像只有你考虑我们女儿的需要一样。我也看出来她们和那两个男孩子玩得很开心,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能现在就完全放弃我们的私人生活。对我来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该怎么做。就像你那会儿那样问我,你让我怎么拒绝?”

我嗅到了一丝机会,仿佛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一线光亮。窗帘被拉开了一点,清晨的曙光破窗而入。如果这是我们平时的一次争吵,那么我就会固执地反复强调:同两个十几岁的女儿一起度假还谈什么私人生活,这完全就是个笑话,她作为一个母亲不需要总是扮什么黑脸。但是这不是一次平时的争吵。

“对不起,”我说道,“我当时完全没想那么多,我不应该那么问的,或者我应该换个时间再问你。原谅我吧!”

我们俩都沉默了下来。我好像听见她抽泣了几声,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吸着嘴里的香烟。我向前俯身,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还有几根香烟?”

“哦,马克,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我说真的,还有吗?今天晚上我也想抽一根,在这里,和你一起。”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你,担心你和你病人之间的关系。”我伸手去摸香烟盒子,最后在她的椅子下面找到了它,“你说起他们总是不屑一顾,我知道,你瞧不起他们,你从心底鄙视这些伪艺术家,你认为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你觉得自己其实很有成就,事实也确实如此。你像我一样难以忍受那些首映式、开幕式和新书推介会,那些人总是废话连篇,就因为从事艺术工作,他们就觉得高人一等,就看不起那些为了生计而辛苦打拼的人,甚至是你这种救死扶伤的人。”

“卡洛琳……”

“等会儿,我还没说完,这就是让我最难受的地方,他们那样对你。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样,我是感觉到了。他们看不起你,马克。对他们来说你就是个可怜的小医生,你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就因为你不画什么没人愿意要的烂画。因为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不会像他们那样到处去求别人施舍点钱来搞什么无聊的戏剧首映式,或者拍那些没人感兴趣的三流影片。这些我都清楚。我也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我当然在他们眼里比你更可悲。医生的妻子,彻底的可怜虫。他们会想,她能懂点什么?他们巴不得我早点消失,然后寻找下一个有趣的谈话对象。”

“卡洛琳,你不能自己这样……”

“我还没说完,你让我把话说完,以后我再也不会提这件事了,永远不会,我向你保证!”

我拿起了她的香烟,用它点燃了我手里的烟。

“我听着呢。”我开口道。

“马克——我真的是受不了了。只要我一想到你鄙视这一切,我就更加无法忍受,不是这么回事吗?你难道不是心里很瞧不起他们吗?”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我确实受够了那些让人厌倦的东西。设想一下,如果我能给他们所有人都来一针的话,那会怎么样,真的就是那么巨大的损失?就像我的一个病人曾经说的,“一定要拍的那部片子”,即使不拍又会怎么样?那幅画不画、那本书不写又会怎么样?那真的就是一场损失?真有人会这么觉得吗?

有时候我会在两个病人之间给自己留半分钟时间,然后想象一下自己会怎么做。我会把他们一个个叫进来,是左手还是右手呢?请你们把袖子卷起来,就只是打一针,很快就过去了。一星期之后事情就解决了,影片计划都被搁置,首映式会被取消,那些书也都没有写,这样真的会有什么损失吗?或者说不准大家都轻松些呢?

“你笑什么呢?”卡洛琳问道。

“哦,我刚才在想,如果他们都消失了的话,情况会怎么样,”我回答说,“我是说我的病人,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的话,我就在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上——从今天开始我们只接待朝九晚五工作的正常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手中的烟,那感觉好极了,就像我第一次在学校吸烟时一样。就像那时一样,我被呛得咳嗽起来。

“小心,马克,”卡洛琳说,“你已经好久没抽了。”

“你说我瞧不起他们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明白自从你认识了拉尔夫之后,事情就有点和往常不一样了,感觉就好像……好像你很欣赏他。之前你从来没有赞赏过哪个病人,你以前总是觉得一切——所有的首映式都很难以忍受。你曾经说过,这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我又吸了一口香烟,这次我小心了些。

“好吧,说是欣赏可能有点太夸张了,但是你不觉得拉尔夫和那些没用的家伙不太一样吗?他确实还是有一手的,你不也觉得他演的《理查二世》挺好的吗?”

“是的,他确实演得挺好。尽管如此,他还是让人觉得恶心,一个人所拥有的才能和他私下里的行为是两回事。我指的不是这件事。你好像不仅欣赏他的才能,你甚至觉得他很有趣。在花园聚会上我就发现了这一点,现在我更加坚信我的想法。你为了在他们家附近找一处露营地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而且你当时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在他们那里住下并且有意无意地接近他们。我觉得这很滑稽,这不像你的风格,马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认识的马克,这也不是那个我一直欣赏的马克,那个永远不会同他的病人一起度假的马克。即使那个病人是个名演员,他也不会这么做。正因为是个名演员,他才更不会这么做。”

我听见我们帐篷的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利萨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揉着眼睛。

“你们在吵架吗?”

我伸出手把她拉到了身旁:“没有,宝贝儿。我们没有吵架,你怎么会觉得我们在吵架呢?”

“你们一直在说话,我睡不着。”

我把利萨抱到了怀里,她把手放到了我的头上,开始搔弄我的头发。

“爸爸!”

“什么事啊,宝贝儿?”

“你抽烟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把烟丢到草丛里,感觉好像是被抓现行了,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你不是从不抽烟的吗?”

“是的。”我回答说。

“那为什么今天要抽啊?”

卡洛琳手中的香烟跌落到了地上,闪亮的烟头慢慢熄灭了。

“嗯,就这一次,我只是在特别的时候……”

“但是你不能吸烟!吸烟很不好。吸烟会让人早死的。我不喜欢你抽烟,爸爸。我不想你早死。”

“我不会死的,小宝贝儿,你看!”

我把手中的香烟丢到了草丛里。

“你们不要抽烟,”利萨说道,“妈妈也不要抽烟,你为什么要抽烟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眼角有点湿润。

“爸爸也没有真的在抽烟,”卡洛琳开口说,“他只是想试一下,抽烟有多恶心。”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我把我的女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们明天还去游泳池玩吗?”利萨问道。

我心里在默默计数:一、二、三……我听见卡洛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小宝贝儿,”她说,“明天我们还去游泳池玩。”

第19节

我们就这样待在了迈耶尔家的度假屋里,准确地说,应该是待在那栋屋子附近。那里的土也不是那么硬,帐篷桩应该还是可以钉进去的。我摊开图纸,打开帐篷的支柱,满脸茫然地看着卡洛琳。

“不,亲爱的,”她开口道,“你一个人能行!”然后她就去了游泳池那里。

我们带了一张自己吹起来的薄气垫床,如果那里的土没有我预想的那么软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感觉到地上的每一处不平坦、每一颗小石子,这一点我之前确实忽视了。此外我们几乎就在乒乓球台子的旁边,不论入睡还是醒来时我都会听到乒乓球跳动的声音。阿历克斯和托马斯会一直玩到深夜,不打乒乓球的时候,他们就会在跳板上跳到下半夜。

卡洛琳一直一声不吭,她没有说:“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只是盯着我,撇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常和迈耶尔一家一起到附近的市场上去,拉尔夫会在市场上大声地和卖鱼的、卖肉的,还有卖水果的讨价还价。他说:“这儿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我清楚一公斤虾值多少钱。”我们去饭馆时,他每次都会把菜单推到一边。“你不要点菜单上的东西,你一定要问服务员,今天有什么。”然后他就这么做了。他拍着那个服务员的肩膀,就像好朋友一样捏捏他的肚子。他说:“这样的东西你们在别的地方肯定吃不到。”一盘盘海鲜端到了我们面前。永远是海鲜,各式各样的海鲜,以前我从没有见过的海鲜,有些海鲜我常常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我是个肉食动物,但拉尔夫从来不给我看菜单的机会。有两次我背着他成功让服务员端上了和邻桌上相同的东西——一道浇上了深色酱汁的肉菜,肉里的骨头正在向我招手。“你都点了些什么啊?”拉尔夫摇着头喊道,“在这儿一定要吃鱼。明天我去搞点肉回来烤。我知道一个农庄,那里可以买到新鲜的羊肉和猪肉,这里的肉都是从超市里买的。我们是在一家海鲜店啊,嗯,祝你们好胃口。”

没有在游泳池旁的那些日子,我们会到海滩那里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去小海滩那里。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海滩太过普通,还不够好。拉尔夫只是说:“所有的人都会去那里。”但没有再细说他为什么反对到那里去。拉尔夫带我们去的那片海滩,去一次可真是很不容易。从我们停车的那个地方开始我们通常至少要连滚带爬地走上一小时。那些几乎无法落脚的岩石路边布满了灌木和荆棘丛,裸露的腿部一不小心就会被划出一道血口。身上带着红黄条纹的虫子在滚滚热浪中嗡嗡作响,冷不丁它们就会在你的小腿肚上或者脖子上叮一口。下面深处是蔚蓝的大海,“那儿不会有人去的!”拉尔夫高喊道,“你们会觉得那里像仙境一样!”我们每次出来身上都是大包小包的,拉尔夫和尤蒂特真的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了。躺椅,太阳伞,一个装满啤酒与白葡萄酒的冷却箱和一个野餐篮,里面塞满了法棍面包、西红柿、橄榄油、香肠、奶酪、金枪鱼罐头、沙丁鱼和总是少不了的墨鱼。当我们到达那片小海滩时,拉尔夫会立刻脱光衣服,跳进岩石中间的水里。“真是太舒服了!”他在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阿历克斯,把潜水镜丢过来!我觉得这里有螃蟹。肯定还有海胆!噢!该死的!尤蒂特,你看一下我的拖鞋在哪里,应该是在那个蓝色的袋子里。马克,你还在等什么?”是啊,我在等什么?我之前说过我是怎么看待裸露的身体的。我每天都同它们打交道,但诊室里的一具裸露的身体跟野外的一具裸露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同的。当拉尔夫从水里出来,把脚伸进尤蒂特给他递过来的拖鞋时,我远远地打量着他。他就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摇晃着身体,边走边大声地用手指擤着鼻子,紧接着他把手在腿上擦了擦。很久以前第一批动物开始登上陆地,它们中的大部分上岸后继续往内陆迁移,近两百年来人类才又开始返回海边。我打量着拉尔夫那被毛发覆盖着的生殖器,这会儿它还湿漉漉地在滴水,很难判断是因为海水的关系还是他刚才在水里撒了一泡。“天哪,马克。快到水里去,这里的水都能看到底。”他把双手撑在腰间,惬意地审视着这片只有他知道的“他的小海滩”。在那一瞬间,阳光都在他巨大的身躯面前失去了颜色。然后他转过身,迈着坚定的步伐回到了水里。那双拖鞋吧嗒吧嗒地拍打着他的脚后跟。我不是很古板,这也不是古板。不,我应该换个说法:我是古板。如果古板意味着人们不会在合适或者特别是不合适的时候,把他的生殖器和其他所有这种晃动着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出来,那么我会为我的古板而感到很自豪。简单地说,我认为人们不应该随意地暴露自己的身体。对于裸体海滩、裸体露营或者其他裸体主义者聚会的地方,我总是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绕道而行。不客气地说,在海滩上玩裸体排球的那些人确实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欲望,只要看见过的人都清楚这一点。万人坑里的死人也常常是光着身子压在一起,这真的可以说是人类基本尊严的丧失。裸体主义者可不关心这些,他们打着同自然融为一体的幌子,把他们晃动着的阴茎、耷拉着的乳房、下垂的阴唇和潮湿的股沟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些觉得这种行为有伤风雅的人,就会被他们视为庸俗主义者。

我环顾了一下其他人。那两个男孩穿上了快到膝盖的彩色泳裤;卡洛琳在砾石上铺了一条浴巾,然后穿着比基尼躺在了上面;我的两个女儿这时也穿上了她们的比基尼,利萨胸部还没有发育,其实可以不穿上衣,但是她显然不想输给她的姐姐。

还剩下尤蒂特。她蹲在那个蓝色的袋子旁边,只穿着比基尼短裤,拿出了一小瓶防晒油开始往身上涂抹。担心她看到我盯着她乳房的样子,所以我看了两眼就又朝海边望去。拉尔夫已经不见了踪影。这处海滩在一片岩石湾里,在它的一边形成了一个半岛,奔腾的浪花不停地拍打着岸边。我在想,如果拉尔夫在第一天就淹死了,那对我们的假期来说还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开始。或者可能没有马上淹死,但至少咳嗽着、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被拖到岩石滩上。是的,海滩上的客人之中不是有位医生吗?这时候就该我出马了,我给他做人工呼吸,把他的身子给翻过来,然后按摩他的腹部,让他把海水吐出来。我可以想象那复活之吻的味道,那肯定是一股墨鱼的腥臭味。我们是在一家海鲜店!我一定会忍不住发笑的。

“马克!马克!”

他在那儿,站在半岛的最高处。他把带着进气管的游泳镜推到了额头上,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一刻我心里明白,这个决定将会对我们假期后面的日子产生深远的影响。我把T恤、裤子和内裤都脱了下来,背朝着沙滩站在了紧靠海浪的岩石上。这样所有人都会对我的裸体一览无余,虽然只是从后面,从最不失体统的一侧,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拿出了之前卷在浴巾里的泳裤,然后穿上了它。那条泳裤的裤腿快到膝盖了,上面点缀着鲜花的图案,但那些花不是彩色的,而都是黑白的。我在海边的第一天穿上了泳裤,这意味着我总是会穿着它——在游泳池里也会穿着它。

“到这儿来,马克。你快来这儿看看!”

当我到了拉尔夫身边后,他把手中的潜水镜递给了我:“就在我身下,它贴在岩石上,一只很大的墨鱼,非常大。这绝对够我们晚上美餐一顿的!”他边说边用手比画那只墨鱼的大小。

史丹利和艾曼纽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到这片偏僻的岩石滩来,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度假屋里。史丹利会在阳台上忙着看《奥古斯都大帝》的剧本,而艾曼纽会在游泳池里慢慢地游来游去。有时候他们会到附近的村庄或是城市里转转,去参观一下博物馆、教堂或者修道院。史丹利有一个带着大显示屏的数码相机,晚上他就会给我们展示他白天拍的照片,里面有教堂的塔楼、柱廊和修道院的花园。我假装对这些照片很感兴趣,这其实让我感到很痛苦。许多照片拍的是艾曼纽,长着一双美腿的艾曼纽或是站在一座骑士像旁边的矮墙上;或是在一个小池塘前面搔首弄姿,池塘中间的一个鲤鱼喷泉雕塑喷出一道水柱;或是坐在露台的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旁,桌子上的红酒冷凝器里露出一瓶瓶颈上装饰着白色餐布的葡萄酒;或是正在吮吸着龙虾或螃蟹的艾曼纽。艾曼纽的照片占了绝对的大多数。史丹利展示她其中一张照片的时间比其他的都要久一点,那张照片上艾曼纽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这张是不是棒极了?”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这张照片上的艾曼纽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完全放开了自己,脸上司空见惯的那种慵懒和冷漠的神色也一扫而空。史丹利看着这张照片时脸上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就好像这张照片是他从男孩子藏到床底下的那种杂志里裁剪出来的一样。

有时候我们也会从早到晚泡在泳池里。将近中午的时候拉尔夫开始动手准备烧烤,尤蒂特把第一批啤酒和红酒从冰箱里取了出来,然后我们就在露台上“小吃”一顿。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们都会卧在躺椅里,大人一般很快就打起了盹。两个男孩子在房子二层和跳板之间拉了一根绳子,他们会一直沿着绳子滑到泳池的上方,然后轰的一声跳到水里。我们不允许我们的女儿爬到那上面去,所以她们俩就在下面为那两个男孩子欢呼鼓掌。在烧烤时,拉尔夫还穿着他的短裤,但是大家会发现,一吃完饭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又脱了下来。当他大叫着冲进泳池时,池水总是会四处横溢,我总是怀着特别的兴趣看着他头朝下的这第一跳。某种程度上说,我是从医学的角度在观察。二十年前有专家强烈告诫人们不要吃饱了肚子就立刻下水,这种观点现在已经过时了。人们在饭后就应该不要等太久,消化功能在一小时以后才真正启动,那时候才真的有危险。血液会涌到肠胃里,大脑就不再那么活跃,思考过程会放慢,直至彻底停止。其他的身体器官也会供血、供氧不足。腿脚会因为缺氧而虚乏无力,胳膊也会开始发痒并渐渐失去知觉。如果人们在消化过程已经启动了的时候还待在海里,那么危险也就会随之而来。他这时候就只能听从海浪的摆布,而很可能被波涛汹涌的海水卷到大海深处。但是在刚吃完饭那会儿就不需要太过担心,胃里肯定是满的。这样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菜肴里原本化开了的奶酪会很快凝结成硬块,幽门自动关闭,通向肠道的出口就被阻塞了。酱汁就像油轮里的油一样开始滚动起来,油轮陷入了一场可怕的风暴,最后撞碎在礁石上。然后酱汁会泼洒在胃壁上并通过食道上涌,游泳者就可能会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他再一次从水里挥舞着手臂,呼喊着寻求帮助,但是海滩上没有任何人看到他,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呼救声,他最终会被海浪吞噬,几天甚至是几周后才在几千公里远的地方被冲上了海滩。

每次当拉尔夫跳进水里时,我都期望他不会再浮出水面,或者他神志不清的脑袋砰的一声撞到池底,这样他后半辈子脖子以下的部分就会彻底瘫痪。但是每次他都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从那一小节阶梯爬到了泳池边。他把浴巾在躺椅上展开,然后躺在上面让太阳把自己晒干。他从来不盖任何东西。他躺在那里,两腿叉开,因为身高的原因他的脚总是耷拉在椅子的边缘:一切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如果这不是在度假。”他边说边打了个嗝,然后合上了眼睛。一分钟之后他就张着嘴开始打起呼噜来。我看着他的肚子、他的两腿,还有他那靠在大腿一侧的生殖器。尤利娅和利萨,她们俩竟似乎对他这种行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感。她们在游泳池里扭打疯闹着,她们同阿历克斯和托马斯玩着抓人游戏,或者潜到池底去寻找卡洛琳丢到水里的硬币。我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可能太庸俗了?或者看着拉尔夫·迈耶尔赤裸的生殖器离我的女儿近在咫尺,我就觉得很不舒服,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我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但只要我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我就会一直觉得很不舒服。我想起了一天下午,那天下午从租赁办公室来了一个维修工。屋里水压太低,晚上浴室的莲蓬头不出水了。拉尔夫没有穿裤子,也没有在屁股上围上一条浴巾,他就走向了那个男人,并同他握了握手。我观察着那个男人看还是没有看。他至少比拉尔夫矮两头,他的脑袋离拉尔夫两腿间晃动的生殖器不到三十厘米,只需要把目光下移几毫米他就能看到全部。拉尔夫趿拉着拖鞋同那个男人上了楼梯,他们进了房子里,还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又走了出来,拉尔夫还是没有穿裤子或者至少围条浴巾。“是屋顶水箱的问题,”他说道,“水箱堵住了,此外最近也一直几乎没有下雨。”

第二天浴室的莲蓬头完全不出水了,游泳池的水龙头和莲蓬头也彻底罢工了。

拉尔夫怒气冲冲地抓起了手机:“我们已经付了一大笔钱了,这笔钱应该保证我们这儿的一切都能运作,不管有没有雨。”但是租赁办公室还是没有派人来。拉尔夫又趿拉上他的拖鞋,不同的是这次他穿上了裤子。“我到下面去看看,”他说,“我得和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时卡洛琳提出要和我一起去办公室看看,拉尔夫表示反对,但卡洛琳说:“这样我们俩就可以马上去买东西了,今天晚上我们做饭。”她看着我,尽管她面露微笑,但是她的目光告诉我,她是认真的。我嘟囔了几句,然后走向帐篷去取车钥匙。

第20节

在下山的路上卡洛琳没有怎么说话。当到达路口时,我本想向左拐开进租赁办公室所在的那个小城,这时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说:“不,我们先去吃点早餐,然后到海边去。”

片刻之后我们就坐在了第一天遇见迈耶尔一家的那家饭馆的露台上,卡洛琳把她的羊角包浸泡在一大杯满是泡沫的牛奶咖啡里。

“终于有机会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还真是不容易啊。”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我们似乎是自己把自己卷入了这个住着一批人的度假屋的独特力场里,那感觉就如同身陷在海底潜伏着的暗流里。有几次我也尝试过要独自一人去村庄里的面包房,但每次都有人想要同行。大多数时候那个人都会是拉尔夫。“马克,你要去村里?太好了,今天是集市,我们可以马上买到新鲜的鱼和水果了。”然后我要拿着钥匙在车里至少等上半小时,当他终于出现在露台上面时,他又开口说,“男孩子们也要一起去,他们可能要磨蹭一下,再等一会儿,阿历克斯还在洗澡。”

“是啊,正是时候,”我对卡洛琳说,“你的主意真不错。”

我看着一位同儿子一起放风筝的父亲。那是一只有两条线的风筝,通过转动线轴可以让风筝一次次地俯冲起伏。每次当那位父亲把线交到儿子手中时,那个风筝就会重重地跌落在沙地上。海面上这会儿还看不到一艘帆船。只有一艘不太显眼的游轮沿着地平线从右向左驶去。

“我们还得忍受多久?”卡洛琳问道。

“忍受什么?”

“马克,你清楚我在说什么。对尤利娅和利萨来说是不错,但是我们呢?在我们不太失礼地溜走前,我们还要忍受多久?”

“这个嘛,事情有那么糟吗?”当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时,我没有再继续狡辩,“对不起,你说得对,确实挺糟糕的。我的意思是,我也快发疯了,总是没法一个人静一会儿。拉尔夫……”我好奇地看着她问道,“你还那么讨厌……我的意思是,他对你还是那副德行吗?”

“幸亏有我们迷人的模特小姐,他没有再对我那样了,没有了。”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女人总是认为,男人觉得她们很神秘。但其实她们很容易被看穿。

“啊哈,拉尔夫把目标转移到年轻小姑娘身上去啦,”我笑着说道,“你是不是多少有点气恼啊?作为一个中年女性,擦窗工和名演员们不再对着你吹口哨了,这是不是让你有点气愤啊?”

卡洛琳把一勺牛奶泡沫泼到了我的脸上:“马克!你不要那么幼稚好吗。我很高兴终于能得到安宁,真的,你有没有注意他是怎么看艾曼纽的?”

我耸了耸肩。“昨天你没发现?”卡洛琳继续道,“昨天在那个修理工来之前?史丹利在桌子旁边工作,艾曼纽躺在她的躺椅里。拉尔夫拿着红酒瓶子走来走去,并且在拿她的酒杯时,腰弯得那么低,以至于差点碰到她。当他斟酒时,他的目光放肆地在她整个身上扫来扫去,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唯独没有看她的脸。他边看边用舌尖舔着嘴唇,那表情就好像是一条美味的鲜鱼咬上了他鱼钩一样。然后……然后,不说了,太恶心了!”

她摇了摇头。

“然后什么啊?”我一脸正经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啊?”

“他放下了杯子,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然后继续往下,一直摸到他的阴茎那里。他揉搓着它,就那样揉搓着。如果有人看见了,他可能会假装挠那里的痒,他那里可能也确实痒着呢,然后他就跳进了游泳池。他入水的时候简直能听到咝的一声!”

我开怀大笑起来,卡洛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又马上严肃起来。

“是的,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她说道,“但是我倒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恶心而已。”

“嗯,艾曼纽也不太在意。我觉得对她来说什么都无所谓,她就那样牵着史丹利那个老色鬼……她就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小姑娘而已。”

卡洛琳闭上了眼睛说:“马克,你认为她很漂亮?你也像拉尔夫那样偷窥过她?”

“她确实很漂亮,每个男人都会这么认为吧。好吧,我有时候也偷偷打量过她。如果我没有这么做的话,那我真怀疑自己不太正常了。”“好,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一个漂亮的、年轻的姑娘。艾曼纽就像个孩子,她和史丹利之间的那点事和我没关系,那是他们俩的事。但是她不是那里唯一的小姑娘。”

我盯着她,尽管拉尔夫那样光着身子在我的女儿身边晃来晃去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是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

“我留意过,”卡洛琳说,“我承认,我没有抓到他的什么把柄。尽管如此……他不是个傻子。也许只是因为有我们在,他才有所收敛。我不知道,同她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没有搭腔,海面上反射来的光照得我眼花缭乱,黑色的光斑在我的视野里从左到右地跳来跳去。

“她们还只是孩子,”卡洛琳继续说道,“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你看看尤利娅,她和艾曼纽的年纪能差多少?两岁?四岁?再往南几百公里的地方,尤利娅这个岁数都该结婚了。”

我突然想起了发生在几天前的一件事情。拉尔夫和阿历克斯、托马斯、尤利娅,还有利萨一起玩乒乓球。他们围着乒乓球台子跑来跑去,轮换着把球打到另一边去,失误了的人就出局。拉尔夫玩的时候好歹还穿上了短裤。在一群小孩子中,特别是一群瘦小的小孩子当中,他那庞大的身躯看起来十分奇怪,其实可以说是看起来很滑稽。他赤着脚,地上有一处积水,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岩石板上。那会儿我刚从躺椅上起身,手里还握着一瓶啤酒准备凑到他们身边去。地板不由得震了一下,就好像有辆载重卡车刚刚经过。“他妈的!”他怒吼道,“他妈的!妈的!”他坐在积水里,擦着摔破的膝盖。“妈的,妈的,妈的!”

孩子们当然马上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他的周围,有点崇敬地看着地上的庞然大物,同时他们就像人们看到了一头被冲上了海滩的鲸鱼一样有点吃惊。阿历克斯第一个笑了起来,然后托马斯也高声欢呼起来,这对尤利娅和利萨来说是一个信号。她们俩看了看拉尔夫,紧接着也开怀大笑起来。她们笑了很久,她们笑着尖叫起来,也只有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才能这样。她们笑起来就好像停不下来。那是轻蔑的笑容,对我们小男生的轻蔑。她们俩在我们背后或者直接当着我们的面捂着嘴哧哧地笑出声来。她们不仅在嘲笑拉尔夫,而且在嘲笑所有男人。通常男人都比女人更高大、更强壮,但男人有时候也会摔倒,因为有一个比他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重力。

“哎呀,吓死我了!”利萨尖叫道,笑出来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了下来。

我打量着地上那具庞大而臃肿的身体和他膝盖上的擦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伤口真的是很小儿科。就像一个小孩子从他的三轮自行车上摔了下来,然后捂着伤口哭着跑去找妈妈。一方面他为流血而感到骄傲,但是另一方面当妈妈为他的伤口上抹碘酒时,他又感到疼痛,这正是尤利娅和利萨发笑的原因。就像母亲嘲笑她们总是笨笨拙拙的儿子。拉尔夫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他一边检查着膝盖,一边不停地摇头。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着他的儿子,跟着我的女儿一起笑起来。他只好自我解嘲,至少他看起来像是在自嘲,像是还有能力自嘲。事实上,他的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保留一份颜面。一个大男人摔个四仰八叉,这还是一件挺滑稽的事情,但是如果摔倒了还能自我解嘲的话,那面子上就还能好过点。

“他妈的,”拉尔夫一边笑骂着,一边从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你们都是一伙的吧!这样嘲笑一个老人家,这可真是……”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个小的细节,本来确实也没什么,大家都没有太注意,但这个细节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来说却至关重要。

拉尔夫·迈耶尔慢慢站了起来,他脸上始终还带着笑容。站直了身体之后,他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指着我的女儿,指着尤利娅吓唬道:“尤其是你,你小心点!”

尤利娅发出一声轻微的尖叫声。“不要!”她喊道,“不要!”她边喊边用双手抓住了她红色的小短裤,她的比基尼小短裤。

我心里很清楚,这只有一种解释,拉尔夫·迈耶尔在用他曾经采取过的手段吓唬我的女儿。当然,那仅仅是为了逗乐,但是尽管如此……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很不显眼的小细节,人们看到了也很快会把它抛诸脑后,更确切地说是:人们即使看到了,内心也不愿意多想。人们不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往坏的方面去猜想。人们有一位多年的邻居——一位普通的邻居。当一位刑警来了解情况时,人们也会这么说:“很普通,很友好。不,我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最后警察在这位邻居家的冰箱里或者是花园里发现了人类的残骸,那些残骸极有可能是来自十四位失踪的女人。这时候人们才突然想起一些东西,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这位邻居把一些垃圾袋提溜到了车旁,然后装进行李箱里。不是在太阳下山后或者是别的什么“可疑的”时间。不,是在大白天。他也没有惊恐地四处张望。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自然,可以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会挥挥手和别人打招呼。或者他有时候还和别人闲聊几句,聊聊天气,聊聊大街的另一边新搬来的住户——一个普通的男人。“您就没有想起点什么?”那位警官问道,然后他就提到了那些垃圾袋。

尤利娅的反应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拉尔夫·迈耶尔曾经试图要扯下她的小短裤。在一次游戏当中,在游泳池里……那会儿我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点,但是现在我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想起了什么吧?”卡洛琳开口道。

我看着我妻子的眼睛。

“是的,想起了你刚刚说起的事情,有关艾曼纽和拉尔夫的,还有尤利娅。”

如果拉尔夫扯下了艾曼纽的比基尼短裤的话,她会怎么反应?史丹利会怎么反应?我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的黑斑仍然挥之不去。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卡洛琳说,“你是男人,你怎么看你的女儿?你有时候会从她们身上看到她们未来的样子吗?”

我觉得卡洛琳问我的这个问题并不古怪,一点也不,这才是人们最应该提出的问题。

“是的,”我回答说,“不仅是尤利娅,还有利萨。”

一个男人有两个女儿。她们从小就坐在他的怀里,她们搂着他的脖子,给他一个晚安吻。星期天早晨她们总是会爬到他的床头,偎依在他的身旁。她们是他的小姑娘,他保护着她们。他看着她们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是他从不会像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那样去看她们,从来不会。我是医生,我知道乱伦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这在法治国家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那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我指的不是这个,”卡洛琳说,“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男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女儿的?比如说尤利娅,一个成年男人会怎么看尤利娅?”

“这点你也清楚不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在有些地方她这个年纪早就结婚了。你看看阿历克斯,他们俩是彻底陷入爱河了。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就不需要和他们谈谈吗?那个男孩十五岁了,我希望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亲爱的,我不是在谈什么十五岁的小伙子。当我看到他们相互讨好对方时,我也很感动。昨天他们牵手了,吃饭的时候,在桌子下面。我觉得,阿历克斯可能有点木讷,但他长得挺不错。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是尤利娅的话,我肯定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我们该怎么形容?中年女性看到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就口水直流,恋童癖?或者有什么更好的定义?”

我边说边笑了起来,但是卡洛琳没有笑。

“如果人们做了,那才叫恋童癖,”她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看到十五岁的小伙子确实很高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仅此而已,男人不也这么看那些小姑娘吗?大多数的男人也许都会有些什么想法,但是他们不会做什么,不是吗?我指的是正常的男人不会做什么。这其实正是我的问题,你觉得拉尔夫有多正常?”

“有些国家的旅游业是建立在未成年少女性交易的基础之上的,不少男人喜欢到这些地方去。我觉得,他就像所有的这些男人一样正常。我说的是……即使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个这种男人。”

“按照你的观点来说,拉尔夫也是这上万个男人中的一员?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们今天就离开。”

我又想起了尤利娅双手抓住小短裤的情景,她喊着,不要!不要!紧接着我眼前又浮现出拉尔夫那猛禽般的目光,在市剧院的休息厅里他就是用这种眼神扒光了我妻子的衣服。还有他那嚼动颌骨的神情,他的牙齿吱吱作响,就好像他已经在品尝到手的猎物一样。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但是拉尔夫看女人时就好像在翻看一本《花花公子》一样,他边看边摸着他的生殖器,他脑子当中想着或者他真的扒下了十三岁小女孩的小短裤。或者我搞错了?我确实也没有亲眼看见。也许只是我的女儿认为,他可能会那么做。也许之前四个孩子在游泳池里玩耍时曾经尝试着要扒下别人的小短裤。仅仅是一个游戏,一个纯真的游戏而已。这事发生在九到十五岁的孩子之间是纯真,在将近五十岁的男人身上就很值得怀疑了。

我心里在想,也许我对拉尔夫的指控太过草率了。

“你觉得史丹利怎么样?”我问道。

“什么?”

“史丹利和艾曼纽。他们俩我们该怎么评价?她估计有多大年纪?十九?十八?十七?我觉得她可能是成年了,但这正常吗?这没问题吗?”

“但这难道不是每个四十岁男人的梦想?一个小姑娘?尽管……不是每个人。就我所知,你就不是这种人。”

“史丹利这样做还可以接受,他是个大名人,女孩子都排着队呢。他只需要伸伸手指头,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也许那些女孩子也得到了她们想要的东西——他某部电影里的一个小角色,但也许什么也没得到。但这不是必需的吧,有可能有的女孩子觉得能陪着这个大名人一起走走红毯,就已经足够了。”

“真的是这么回事吗?一个简单的家庭医生原则上就不可能把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搞到手?”

“不,你说得对。但是我可能会很快感觉不知所措,我可能会和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一起去游乐场,但是不会和她一起去迪斯科。”

这时,卡洛琳忍不住笑起来,她深情地握着我的手。

“你还是更喜欢同龄人,是吧,亲爱的?”

“就是这么回事。”我回答说。我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沙滩和大海,“我觉得这样才更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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