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了四个少年辈的弟子。为首的云野在讲学堂见过,却不知名字,应该也是十四五岁年纪,身形在同龄人中已属高大,面容方正,眉头紧锁,显出一丝狠厉霸道的味道。
四人中站在左边的云野倒是认得,便是他第一次上玉鼎山,在山腰见到的知客弟子之一,童子髻——徐子敬。
“本地派?”云野心中暗自流转。入门之前,与小弟子侯通在山路上,云野便听出了玉鼎门的裂痕——门内以出身分为了“本地派”和“外地派”两股势力,表面上虽然相处和睦,私底下其实斗得相当厉害。
自己是流民出身,天然就已经被划归为“外地派”之中了,徐子敬这帮人此时出现,必然是来者不善。
不知对方要采取什么行动,云野只好暂停炼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四人的头头,面带狠厉的高个子。
“新来的,你叫周天野是吧?”高个子问道,“宋思缘带进来的?”
宋思缘?直呼大师兄的名字,看来宋思缘不是“本地派”的。云野只是冷冷看着对方,没有回答。如果对方敢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不介意好好打一场。
“哑巴吗?龙爷问你话呢!”站在右边的是一个细皮嫩肉的胖子,宽大的弟子袍被他的肥肉充满,显得鼓鼓囊囊。
云野还是不做声,只是冷冷看着对方。
被称为“龙爷”的高个子逼近两步,一脚踩在云野刚刚用来热身的石担上:“这家伙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入我玉鼎门当修士,还在这浪费时间锻体!”
看着几个小屁孩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云野内心丝毫没有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不过主动引战不符合自己低调宗旨,于是他还是保持冷面:“不关你们的事。”
“哟,还是颗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云野左看看,右看看,少年脾性还是占了上风,笑道:“此地确实有点像茅坑。”
你骂我是石头?我就说你们是屎!
“你!”四人中,除了那个童子髻徐子敬,都有些气急,撸起袖子,似乎想要开打。
云野一步不退,已经打算教训教训这几个小屁孩。
剑拔弩张之际,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庞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引云野进门的任源真。
“任师兄!”少年辈见到青俊辈必须行礼,这是规矩。四个“本地派”少年阴着一张脸拱了拱手。
云野记得,引自己入门的任源真是受了宋思缘的嘱托,任源真应该是宋思缘这条线上的——不是本地派。
任源真明显是在练功院内关注了云野和本地派四个少年的动向,所以才会出现在这无人问津的锻体室。
他能来再好不过,云野心想。如果真的爆发冲突,不管自己是赢是输,都要受到长老和掌门的关注,而关注,是云野最不想获得的事物。
“在这做什么?”任源真对几个本地派没什么好颜色。
胖子是个人精,嘿嘿笑道:“我们见这新入门的小师弟,不懂炼气和锻体相悖之道,想要提醒他,别浪费时间锻体了。”
“少管闲事,练你们的去吧。”任源真说完,四个少年嘻嘻笑笑的出了锻体室。
云野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任师兄解围。”
任源真眼睛盯着几人离去的背影:“他们如果还找你麻烦,不要怕,你直接去掌门师父那里告状!”
云野点头,心中却想:自己绝对不会窝囊到去告状的。
任源真转身就要出去,忽然好奇问道:“门内很少有人用这锻体室,你怎么想的?不怕耽误炼气提升?”
云野便说到自己那个并不存在的师父,说他体弱多病,得肺痨病死前反复提醒自己偶尔要锻体,有强健些的筋骨,炼气之路才会更加顺遂。
任源真确实听说过以锻体作为辅助的炼气道理,便没有再问,嘱咐云野小心那几个少年便出了锻体室。
将门关上,云野长长出了一口气——现下虽然有了更好的修炼条件,情势却比以前复杂多了,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个时辰后,云野练完最后一组硬拉,将四百斤的石担仍在地上,整个锻体室的器具都跳了跳。浑身赤红,体生蒸汽,云野大叫一声:“痛快!”
自己离虎豹武者已经是越来越近了,只需继续坚持,就能实现突破。
“剑痴比武了,剑痴比武了!”正在擦汗的云野听到门外有人在兴奋喊着。
“剑痴?”说到剑痴,云野才入门一日有余,便见识了两个剑痴,“剑痴比武”,不是跟那两个傻子有关吧?
一边想着,一边走出锻体室,便见练功院正中的石擂台上站着两位,一人眼神冷酷,箭袖紧扎,虎口都是老茧,正是荆寒;另外一人玉青袍上绣着蝴蝶,下摆修短,带着一副牛皮护手,正是薛碧浓。
云野嘴角抽搐,额上一滴大汗——果然是那两个傻子!
两人在擂台上冷冷对峙,擂台下的弟子都暂停了修炼,兴致勃勃地围住擂台。荆寒与薛碧浓是门内少年一代中最强的剑客,不过两人之间谁更强却没有一个结论,今天两人终于面对面对决,这比其他弟子的对练要精彩许多,几乎所有无事的弟子都来观战了。
丝丝寒气自荆寒的手心真窍溢出,盘绕于剑上。
云野正在凝神细看,忽然被一人拉着往前排挤,竟是留堂结束的顾逢春。
“来,咱们一块儿给荆寒加油。”
边说着,边拉着云野挤到了前排,惹出了许多抱怨声。
“荆寒是霜韵真气?”云野看着荆寒剑上的霜气问道,一个寝室出两个特殊气韵,这真是极小的概率。
顾逢春懒洋洋地摇了摇手:“他也是白韵,不过他一直认为剑意就该冷若冰霜,所以痴迷于寒霜剑道,选择了一套独特功法,在寒潭中吸纳霜气为用。”
云野点点头,便见擂台上薛碧浓抽出了佩剑,那剑身上莹莹绿绿带着玉色,颇为好看。
还不等云野问,顾逢春便开口了:“南陵薛家堡你知道吧?”
云野发挥“无知”本色,摇了摇头,任顾逢春发挥。
“薛家堡是南陵武学望族,薛碧浓便是家中二小姐。薛家对她寄予厚望,修炼资源比咱们要好太多。她手中的剑名‘朝雨’,名剑倒谈不上,但是在少年辈弟子里,这种好剑也少见,而且还暗合她的剑法。”
顾逢春正说着,擂台上荆寒先动,他身法凌厉,转眼冲到了薛碧浓面前。
手中带着寒霜的利剑并未刺出,左手捏着剑诀一甩,竟从剑上分出一道寒霜剑气,直刺薛碧浓。
薛碧浓手中“朝雨”轻荡,微妙地偏开霜气——如若硬接,寒霜染剑,免不得凝滞剑意,落了下风。
两人刚交手一合,手段水平便与其他少年辈弟子拉开了,引得台下有人叫好,有人酸溜溜。
薛碧浓伏低身形,秀指弹剑,激起几只玉蝶幻影翩翩飞舞。
“薛碧浓,走的是幻剑的路子。”
幻剑,便是将幻术神通与剑术融合的剑法。玉蝶一分二,二分四,转眼间竟然布满了擂台。
荆寒不敢轻视,退出幻蝶的包围圈,采取了《鹤衔剑归》的标准守势,动作与剑经所绘几乎一模一样。
擂台中翩翩飞舞的玉蝶,有些悄然泯灭,另一些,薛碧浓在远处挥剑的同时,忽然连成一片剑光,斩向荆寒。
荆寒剑如流云,不断翻飞,抵御住角度刁钻、出剑突然的玉蝶化斩。
看着台上少年少女,一人剑绕寒霜,一人弹指化蝶,云野心中不禁感叹自己与他们的差距。
由于真气和真元的存在,剑蕴神通,是修士剑客的普遍现象。剑道的精进,一方面是单纯剑术的领悟,一方面是自身神通的长进。自己的师父云涯远,虽然也身具各种神通,不过在剑道一途上,还是偏向于单纯的剑意,故而能挥出分断天边云彩的一剑;铜足镇凶夜之中,身化流萤的陈长安,则更偏向于神通。两种类型,也是各有所长,各擅胜场,没有高低之别。
眼前擂台上,荆寒长剑含霜,但走的还是单纯剑意的路子;薛碧浓弹指化蝶,则是偏向神通的幻剑了。
远处,薛碧浓手中朝雨越挥越快。那些布满擂台的玉蝶,从舒缓的节奏,突然变奏为猛烈的剑击,或斩或刺。
荆寒周身被玉蝶化为的剑光包围,袍子已经多处被划破。眼看他就要被无数剑击中而变得伤痕累累,云野眼前一亮,便见荆寒如鹤跃起,剑拟流云之势,围绕周身流转。竟然是《听雪阁谈剑》中提炼出来的“雪漫山”一式!
剑影如飘雪,密布荆寒周身,剑气将薛碧浓幻剑的攻势悉数拦下。
围绕着荆寒挥出“雪漫山”之处,地染寒霜!
荆寒在空中顺着剑势,一往无前地直接冲向薛碧浓。
其势如苍鹰搏兔,野性凶悍!
《演剑林中》的鹰击剑!
云野双眼大睁。荆寒使出的鹰击剑有着独特的韵味,这种韵味让云野心中又是一动,忽然想起那夜雷音子化为雷部神将,冲向荒魃的一剑。
一样的一往无前,一样的不顾一切!
这种气势,仿佛宣泄了所有的情绪,仿佛能斩断一切的不公!
那夜见雷音子的无前一剑,心中只是隐有所悟。今日再见荆寒的气势,忽然便是有所明了。
云野心中浮起一句:剑本无心物,何以抒胸臆?
无心之剑,却将焚心的怒火淋漓宣泄,是为“剑怒”!
此刻的云野,忽然意识到,《焚心诀》所引用的人心之怒,似乎同样可以用在剑道上。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招数和心法,但是方向已然明确——他要好好运用这“剑怒”!
荆寒一剑,如苍鹰降临。气势被夺的薛碧浓却丝毫不乱,再度弹剑,无数幻蝶如从草丛中被激起,迷人眼目的在空中乱舞,
在乱舞玉蝶之中,找准目标,这对猎鹰来说,是个挑战!
荆寒虽然年少,却也是个剑客,地面的兔子再狡猾,也逃脱不了剑客的锐目!
乱蝶之中,荆寒看见了那一抹弟子袍的玉色,剑带人势,直刺而下!
不过,最后关头,荆寒没有忘记自己身在擂台上,面前的是自己的同门,他是不可能真的下死手的。
指向弟子袍的剑势缓了下来,荆寒落地。
却见自己收势的利剑,指向的只是一件飘飘落下的空袍子。
乱蝶之中,一剑袭来。
朝雨剑青绿的剑刃,比在了荆寒的脖子上。
不过,荆寒的长剑在电光火石间同时抬起,直指薛碧浓的胸胁。
平手。
练功院内,如死一般的寂静。这样的寂静维持了三息,震惊的弟子们不禁欢呼起来!
云野与顾逢春也受此感染,跟着激动的弟子们鼓起掌来。
擂台上,薛碧浓收剑,不服地看着荆寒,视力极强的云野能看到,她一双眼中,明显泛着泪光。
荆寒鹰击一剑,下落时是略有收势的,以幻剑为长的薛碧浓,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得以金蝉脱壳,没入幻蝶之中。
如果是真正的生死对决,薛碧浓已然被荆寒一剑洞穿。
正是知道自己比对方差了那么一点点,才让明明同样有着精彩表现,同样赢得满堂喝彩的薛碧浓心有不甘,眼中含泪。
女剑痴收剑,趁着眼泪还未流出,快速跳下擂台,离开练功院。
荆寒木木地站在擂台上,全然没有刚才对决时的凌厉,像是从一柄利剑,变成了一截木头。
只等得顾逢春跳上擂台拍了拍他,荆寒才从若有所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你小子,可以啊!”虽然只是室友,但似乎荆寒的神勇表现也很给自己长脸,顾逢春颇为满意地赞赏着,“这对决,比之青俊弟子们也不差了。”
荆寒略略点头,眼神却还是追着那走掉的背影。
欢呼雀跃的自然都是同辈的少年弟子,年纪大的青俊们不屑为小孩比剑欢呼,不过看过荆寒与薛碧浓对决之后,他们心中都有些暗暗吃惊,以及说不出来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