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剑门尚活着和醒着的三名年幼弟子,江枫匍匐在地,痛彻心扉地哭喊着,楚怜由于悲伤过度,已经晕了过去。
只云野,像是一尊倔强的雕塑,虽然仍尊师嘱跪在地上,却像顽石般嶙峋突起,眼中亦没有一滴泪流出。
他咬紧着牙关,后槽牙已经磨出了粉末;握紧的双拳,拳头里渗出了鲜血。
他目光扫到地上的剑,他想拿起剑冲向黄龙——杀不到飞在天上的青鸾子,起码他要把剑刺向地上的黄龙!
他刚要伸手,忽然听到“此心安处”草庐内有动静。
所有人都听到了动静,由于忌惮夏龙渊,围攻者都绰起了手中武器防身。
惊疑之中,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的蓝袍男子,垂着手,目光涣散地步出了草庐。
那是夏龙渊,同样的蓝袍长发,英俊容颜;那又不是夏龙渊,脸上呆呆傻傻,仿佛行尸走肉。
“师父。”一开口,有涎水自嘴角流出,“师父,吃饭了。”他仿佛控制不好自己的肢体,像是幼童一样指了指已经杯盘狼藉的桌面。
由于封神剑阵残余剑意直接冲击了夏龙渊的心神,让这名青俊一代最明亮的新星,变成了痴傻。
一直绷着的云野,看到待自己如亲弟弟的夏龙渊成了这般模样,终于支撑不住,眼泪像是决堤的水一样奔涌而出。他还想逞强不出声,可是喉咙不争气地发出了悲愤之声。
原本想刺杀黄龙的他,此刻像是风化的岩石,被最后一阵风摧垮。
云野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上辈子那个周野。生涯报销他没哭,拳馆倒闭他没哭,女友离去他还是没哭,此时变成了十四岁少年,面对老爹一般的师父被人逼死,亲哥哥一样的师兄成了痴傻,积压多年的崩溃,终于让他痛哭流涕,声音甚至盖过了旁边的江枫。
云气散尽,吾心剑门仅存的几名弟子,只能听凭仇人发落。
青鸾子用一缕仙气查探了夏龙渊的心神,知他确实心神受创,将终生痴呆,再不能复原。剑宫有几名弟子颇为暗喜,解恨地盯着在草庐内游荡的蓝袍青年。
有个女人挤到黄龙的身边,低语了几句,眼泪干涸在脸上的云野看在眼里,那女人身穿紫金点星袍,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不长的头发用紫帕系起,一看便是紫庐山星演阁之人,那人低语之后,黄龙便直勾勾地看向已然晕倒在地的小师妹楚怜。
“此女身负邪星命格,当对星汉王朝与剑宗气运产生威胁,不得放任,由破军城暂为收监,与星演阁商议后再进一步发落。”现场有侯军,有剑宗各派人士,人多眼杂,即使几名残存弟子听凭发落,黄龙也要解释清楚,以免流传出不义之传闻。他招手吩咐,侯军几名壮汉上前就要扛起身材娇弱的楚怜。
云野和江枫同时暴起,想要阻拦,黄龙只是轻轻释放一点威压,便将两个少年压倒在地,动弹不得,“还没轮到你们。”
眼睁睁看着师妹被破军城的人带走,云野从极度悲伤之中,突然平静了。
这种状态很奇怪,仍然充斥着愤怒,却感觉无比之平静。他的视线从面前的人脸上扫过,一个个帮派和名字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凌霄剑宫,青鸾子。破军城,黄龙。万花楼,华彩……
云野眼神平静,一一地默默记住了今天到场的人。
青鸾子终于落地,清冷说道:“吾心剑门已属叛逆门派,其武学和心法不得再在世上流传。”言罢,他冲本是剑宗弟子的张远点了点头,早已将草庐内一切事物铭记于心的张远冲入草庐内,将云涯远亲笔所誊写以及增添的《吾心剑谭》取出,确保没有其他物事之后,剑宗弟子开始往草庐上浇灯油。
“如之前所察,《吾心剑谭》云之章一向缺失,应是云涯远未曾付诸纸面。其余弟子也未曾掌握。”张远禀过,青鸾子点点头。“轩辕八宗”之一“以心为凭”,算是失传了。不过这对他毫无影响,青鸾子手中传承正是同为八宗的另一条道路,“以剑为凭”。
两名剑宫弟子拉着夏龙渊,押到了青鸾子和黄龙面前。
“师尊,如何发落?”
知晓夏龙渊将终生痴呆,且破坏其大真元,有极大可能令他死亡,青鸾子摆了摆手,“严加看管,不必收押。”
“这两人呢?”弟子指向仍被黄龙威压镇住的云野和江枫两人。
青鸾子沉吟一会,刚准备如夏龙渊一般处置之时,在山脚偷袭师姐云笙的叛徒张远,开口提醒道:“青鸾掌门,你方才说,吾心剑门乃叛逆之门派,其武学和心法不得流传,这两弟子已是习武经年,吾心剑谭也早已入门,如果就这么放任,一来恐这两小子日后报仇,二来又留下了吾心剑谭的火种。”
江枫匍匐在地,脸虽然被按进了泥土,仍然高声叫骂:“张远你这个王八蛋,你把师姐怎样了,师姐现在在哪里?!”
真元大成境的云笙师姐明明到了山脚,此心安处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却没见到她,云野等人当然知道是张远搞的鬼。
先是师父,再是师兄,厄运似乎也已经降临在了云笙师姐身上。
云野一时有些恍惚,他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小时候,自己摔倒在泥地后爬起,云笙蹲在自己面前,擦掉了云野脸上的污泥,灿然一笑,云野后来想起,那一刹那,只有一次看到山谷里群花盛开,才是同样的感觉。
张远提醒过青鸾子,便面色阴冷地退到人群中。
云野被压制着,头转动不得,只是用波澜不惊的眼神看了张远一眼,并在心中的名单好好地记上了这个名字。
青鸾子对这两个天赋平平的小子没有丝毫忌惮,不过张远所说也有道理,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弟子架起了江枫。
非天族少年被解除了威压,虽然被两名剑宫弟子所钳制,仍像一头狂怒的野兽般挣扎着。
青鸾子手指一挑,一缕仙气抬起了江枫的身体。青衣剑仙剑指一伸,点了点江枫丹田位置。后者顿时觉得腹胀难忍,丹田内部发出一阵裂帛之声,有什么东西似乎破碎了。
江枫的丹田被毁,一辈子都无法炼气,更不要说凝得真元了。
知晓发生了什么的江枫,脸色苍白地颓然坐倒。即使只是资质平凡的璞玉丹田,江枫也无比珍视,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成为大师兄甚至师父那样的修士,现在,一切都随着丹田的破碎而破碎了。
接着,青鸾子移步到了云野的面前,同样是手指一挑,云野也飘浮起来。已经绝望的江枫忽然回过神来,恐慌地大喊:“他是泥胎丹田!泥胎丹田!”
虽然知道云野无法炼气,但他本能地希望自己的兄弟身体健全。
青鸾子真气查探,发现云野的丹田封闭,气脉阻塞,确实是泥胎丹田。刚要放下,似乎想到什么,仍是探指一点:“古籍有载,泥胎丹田亦曾破土而出。汝辈错投师门,此生武涯到此为止。”
云野未觉疼痛,只感到丹田内一热,身体并无异状。云野本就不能炼气,青鸾子毁了自己没用的泥胎丹田,已经出离悲愤的云野没什么反应。反是江枫,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紧咬牙关,表情愤恨至极。
至此,吾心剑门从师父到弟子,都有了发落。接到指令之后,侯军士兵点燃火折,扔到洒满灯油的草庐中。
原本淡然闲适的“此心安处”,云野到这世界上,早已认作“家”的草庐,在他的眼中,被熊熊烈火所吞噬。
不能炼气的云野,注定只是一个凡人。
如有神力的黄龙和青鸾子等人,耀眼、强大得就像天上的太阳。
云野知道,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中,连蔑视都没有,仿佛他不过是一粒灰尘。
这粒“灰尘”,脸被火光照亮。此心安处熊熊燃烧的火焰,终会熄灭。
但他心中的火却将一直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