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起身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个墨色瓷瓶来递给梨月瞧,问:“方才你二哥给了我这个,你来瞧瞧罢。”
梨月接过瓷瓶放在鼻前一闻,怒道:“爹好狠的心。这药倒不是什么无忧丸,只是先服了无忧丸,再每日吃上这药,不出三个月,公主便将这一年多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不听则已,一听之下瑶华只觉晴天霹雳,身子摇摇欲坠,幸好梨月眼疾手快将她扶下,勉强靠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爹要这样做?”瑶华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圆桌之上有一壶冷酒,不知何时放的,梨月一路行的匆忙,也顾不了许多,自行给自己倒下,连喝了几杯才放下。
这才道:“公主,前些日子我爹来了京城,简直是乌烟瘴气。”
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通通说了一遍,最后道:“因二哥选择灵州城,爹便便逼着他要给你吃下这药,否则他便趁夜进宫暗杀于你。”
瑶华只觉浑身冰凉,四体麻木,半天回不过神来。
梨月道:“只怪我爹,素日来娘常说他行事霸道,不顾别人,如今非但逼着大哥妻儿不得团聚,还要逼得二哥和你断绝关系,三娘五娘两个一个中用的都没有,一个派的上用场的都没有。”
惊慌无神之间,瑶华踉踉跄跄往后去,直到挨着一处美人榻方才止住身子。
“公主?”梨月见她如此,倍觉痛心。
她在宫中这几个月,可是瞧的明白,瑶华虽不怎么言语,心中可是实实在在有自己二哥的。
如今看她呆呆发愣,心里难过,梨月便道:“爹虽然不愿大哥娶了大嫂,总归大嫂腹中有了孩儿,过不多日娘一来,爹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还能和睦处着,可公主这药一吃,你们就…”
瑶华此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从这些话里回不过神来,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是痴呆呆的在榻上发愣。
“公主…公主?”梨月低声在她边上喊道。
“梨月,你先出去吧,我想略躺会儿。”瑶华勉强道,似乎用尽全身力气。
梨月见她如此,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只得说:“过会儿我二哥定会来宫里看你,你可千万别吃。”
瑶华点点头,并不说话。
待梨月走后,瑶华靠在榻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眼里泪珠打转。
一双玉手微微发颤,秋姑进来后见她这番模样吓了一跳,立刻上前道:“我的公主啊,这是怎么了?”
瑶华恍惚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约莫将军快过来了。”秋姑姑担心道。
“唤人打盆水来,对了,让厨房备好饭菜,再准备两壶青梅酒来。”瑶华胡乱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
“还有,多备些热水来,本宫要沐浴。若将军来了,先劝他用些饭。还有,把棋盘摆上。”说罢,瑶华起身就往外去。
“对了,去永康宫一趟,不拘是金嬷嬷还是钱嬷嬷,务必使她二人过来一个。”瑶华继续道。
秋姑姑诶了一声就退下了。
锦芳、锦夏等人服侍瑶华沐浴更衣。
瑶华此时已经缓过心神来,心中正在思量对策,她的驸马,除了顾承远她谁也不要。
殿内华灯初上,锦春将饭摆在了西次间。
瑶华已是沐浴更衣完毕,只是此时妆扮又与方才不同,皆是用了心的。
墨发轻挽、仅簪有一样银式蝴蝶纹步摇钗,上穿荼白素底对襟小衫、齐胸着一件胭脂色榴花襦裙,外罩着牙白色江绸大衫。
不多时,钱嬷嬷随着秋姑姑来了。
早就知道此事的钱嬷嬷一看她妆扮,立时让所有宫女退下,自己则快步走到她身边。
“哎哟我的公主,你真要这样做?”钱嬷嬷心疼的望着瑶华道。
“嬷嬷,”瑶华泪水止不住道:“嬷嬷,我只想嫁给他,我只想嫁给他呀。”
钱嬷嬷心疼的把她搂在怀中,拍着她后背道:“公主,将军他未必会这么做,你和他说个明白呢。”
瑶华摇摇头,哭着道:“不,不不,嬷嬷,他师父的命令,他定会听。平日他让我吃的药丸我都吃,所以他这次也不会和我说,他才不会和我说。”
钱嬷嬷拿帕子给她擦泪道:“公主啊,将军他心思缜密,肯定有办法的。”
“不,没有其他办法。”瑶华勉强坐直身子,哽咽道:“若我吃了这药,忘了他,灵州的事一了,他就再不会回来了。”
钱嬷嬷担心道:“可公主这样做,于理不合啊。”
瑶华面上渐冷,道:“于理不合的事不止这一桩了,论起来,我要和他共处一室同床共枕过了。”
钱嬷嬷看瑶华此时神情,也不敢说话。
瑶华强忍泪水道:“他师父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沈盟主又是武林盟主,他…他一旦,他就不能弃我而去。”
钱嬷嬷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一旦她认定了谁也改不了,便道:“公主,嬷嬷去给你换了燃香去。”
瑶华惨然一笑道:“他们家向来擅长制毒,你换了香又如何?”
又道:“嬷嬷,你先去吧,告诉母后一声今日我身体有恙,不去请安了。”
钱嬷嬷长叹一声,离开了纯安宫。
酉时三刻,瑶华重新洗了脸从内室出来,便瞧见又折身回来的梨月。
“梨月,坐下一同用饭罢。”瑶华强笑道。
梨月也见了她这副妆扮,心中忍不住又一阵子无名火起,都怪自己爹,这样的一个美人,自己都舍不得移开眼去,更何况是一眼就瞧上她的二哥呢。
遂闷闷道:“不了,我又回来就是怕二哥他……”
“梨月,”瑶华打断她,道:“你二哥过来后,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此事。”
梨月一惊,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听到殿外传来胡掌事的声音。
“将军,您来了?”
大踏步进门的顾承远进入西次间便看到她两个在榻上坐着正在下棋,面上并无异色。
瞧见他进来,梨月勉强扯出一丝笑来,道:“得了,我二哥来了,不陪你下啦,我去吓吓端绮公主去。”
说罢,不等回话,闪身便往外走去。
顾承远疑道:“梨月怎么来了,还走的这么快?”
瑶华起身帮他取下外面的大衫,道:“前些日子我送了她几盆兰花,她今日送我些药丸当做谢礼,恰巧我闲来无事,便拉着她下棋。”
“瑶华棋艺可好?”顾承远脸上也带着一丝笑意。
“我棋艺不精,”说话间,瑶华已经为他夹了几片糟蒸鸭肝,笑道:“累了一下午,尝尝看。”
两人用过饭后,瑶华已是微醺,脸泛红霞道:“含山,这几日可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顾承远摇摇头,道:“倒没什么事,明日一早我便出发去灵州了。”
吩咐人将饭撤下,两人便围着炕桌坐下,随手摆弄桌上的棋盘起来,瑶华状似无意道:“此次去灵州,东西可都备好了。”
“嗯,已经备好了。”顾承远道:“你在宫中无事不要出宫。”
如此闲谈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宫门快要落锁的时候,顾承远忽然道:“我给你的瓷瓶,要记得每日吃上一粒。”
瑶华脸色不变,微微点头。
顾承远似乎踌躇了许久,猛然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埋头在她脖颈间,良久才道:“我今晚把康儿带走。”
闻听此言,瑶华强忍泪水道:“为什么?他师父回来了吗?”
“没有,我师父来了,想看看他。”顾承远轻声道。
“嗯。”瑶华轻轻嗯了一声。
双手抱紧她,缓缓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顾承远终于道:“我这一去,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色瓶来,从中倒出一丸药来,正准备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风声。
双手抱紧瑶华往边上一闪,只见屋内多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离去的梨月。
“二哥,你心真狠。”梨月怒道,随即便伸手去拉瑶华。
顾承远已将瑶华放下,自己拦在她身前,伸手恰好捏在梨月右手合谷穴处,双眼盯着她,眼中俱是警告之意,冷声道:“梨月,回去!”
“回去?我偏不回!”梨月眼睛一瞪,另外一只手指着桌上的瓷瓶道:“二哥,你当真狠得下这个心?”
“这里没你事!出去。”顾承远话音里已然带了一丝怒气。
瑶华此时面色苍白,只觉的一阵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榻上,他当真什么都不告诉自己,直接让自己吃下药去?
梨月双眼泛红道:“二哥,我已修书给娘,娘定要来京城劝阻爹爹的,你何必非要听爹的话?难道再等几日就不可吗?”
顾承远心中苦笑一声,仍道:“梨月!”
梨月忽然道:“二哥莫不是想着过会儿哄着公主服了药,再将这药瓶子一放,过不了几个月她就记不得你这人了。”
“出去!”顾承远忽然满身的煞气。
“出去就出去,只是二哥你不要后悔。”梨月冷哼一声,扭头就要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帘处,突然转身道:“二哥,公主什么都知道了。”
眼见梨月身影消失,顾承远立时俯下身去探瑶华手腕,这才发现一直静默不语的瑶华早已昏厥过去。
“瑶华?”脸色铁青的顾承远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从自己袖里取出一个绿色瓷瓶来,打开放在她鼻翼前让她闻。
片刻后,瑶华似乎终于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在他怀中,才慢慢道:“含山,梨月她…她说的可是真的?”
顾承远不言语,也不敢盯着她看。
见他如此,瑶华哪有不明白的,强扯出一抹笑容来,道:“秋姑姑。”
因着梨月声音不大,秋姑姑听得并不清楚,只是进屋来看这两位面上都不好,赔笑道:“公主?”
“把所有人都打发到后殿去,前边不许留一个人,锁好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秋姑姑讶异的看了一眼他们两个,低头称是,躬身退出殿外。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当中,顾承远原本就不怎么爱说话,此时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半晌,瑶华开口打破沉默:“若非今晚梨月不来,你真打算让我吃了这药,把你忘得一干净?”
顾承远沉吟良久道:“弃灵州城不管,你不会同意。”
瑶华惨然一笑,道:“所以,你便什么都不说,哄得我吃了这药,你拍马去了灵州,独留我在这京城。”
“你不会…”
“我不会记得你,所以自不会伤心,对不对?”瑶华静静道。
顾承远沉默不语。
瑶华忽然起身道:“你随我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随即往寝殿内室走去。
犹豫了一下,顾承远便跟了上去。
到了内室,瑶华燃起桌上的纱灯,等他进来后便关上门。
两人相距不过两三丈站着,瑶华忍住眼泪强笑道:“你为了保我命,我不怪你,只是你不该不告诉我。”
“我……”顾承远一时语塞起来。
瑶华低头轻轻解开自己的大衫,又解开裙上的衣带,不过片刻间她仅穿着小衫、薄裤站在顾承远面前。
心中一惊的顾承远觉得自己有一瞬间无法呼吸,半晌才稳住自己心神道:“瑶…瑶华,你不要这样。”
瑶华已然走上前双手抱着他,脸上挂着两行清泪道:“顾含山,你当真这么狠的心?”
顾承远有心推开她,又怕自己一旦挨上她就再也狠不下心,便闭上眼睛也不说话。
看见他这样,瑶华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含山,药我会吃下,但是…但是,”再也说不下去。
“瑶华,”顾承远只觉得难以喘气道:“你不要逼我。”
瑶华哭道:“是我在逼你吗?顾含山,是你在逼我,一步步逼着我,逼着我再也离不开你,现在,现在你要我忘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
顾承远看着濒临绝望的瑶华,胸口也觉得发闷起来,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瑶华双手环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哀求道:“含山…”
在心中默念了一轮清心咒的顾承远这才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挣开她双手弯腰俯身帮她捡起外衫给她穿上,冷声道:“公主,请自重。”
瑶华不敢置信他会说出这句话,原地后退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脖下取出他曾送自己的玉坠来放在手中。
细细拿着帕子擦拭玉坠,瑶华苦笑一声将坠子放在桌上,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所有人都记得你,偏我不知道、不记得,顾含山,你真如此狠心吗?”
顾承远面上带着一丝凄然,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好,这个还给你,将手串交还我罢。”泪珠盈眶的瑶华低头看着玉坠,强忍心中悲痛。
“你何必如此?”
“砰!”
忽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得原本支的不牢靠的窗子落了下来,罩着银烛的纱罩被吹落在地,银烛猛然熄灭。
顾承远本能要伸手去拉她,却在触及她衣袖时又缩回手来,他怕自己这一伸手,便再也不愿意放开。
仿佛适应了屋中的光线,瑶华若有若无的叹口气,道:“那若我宁死不肯服这药呢?”
又过了一阵子,顾承远才微微开口道:“瑶华,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