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露存
中国人有四大毛病：虚伪、淡漠、诽谤、隔膜。请允许我详细说明。
虚伪
虚伪是中国人最大的毛病。
人和人相处，首先要相互认识和理解，而后才能够在一起相处。中国有句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是说人们只是相互认识而并不相互理解，这样就会产生虚伪。
西方有句话说：“团体成权力”。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相互之间却四分五裂，形同散沙，散沙不能成石，散乱的人又怎么能成为国家呢？
今天治理近代中国的权柄，掌握在政客和军阀手中。有人说这些人只图利己，不知利人，又说国家的运势所以逐渐下降到卑下、毁灭的绝境，罪责也在这些人身上。
我说未必，中国人度量极大，也颇有爱国心，当初这些政客、军阀也没有作恶之心，也有报国的热情，尽管他们接受外国的津贴或借用外国势力，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不爱自己的国家，他们这样做不过是因为各有各的想法。各派首领，都认为自己的主张是唯一正确的。
我把近代中国比做一个奄奄欲毙的病夫，而各派的首领就是想要救治他的医生。医生们相互间从不商量，只各下各的药。他们都具有救治中国的热心，然而这样做的结果，最终只会断送病人的性命。
假如医生们不固执己见，能够和衷共济地商量一个对症的良方，共同制定一个治疗的方案，然后尽力承担各自的职责，那么这个垂危的病人，一定可以起死回生。
中国人很难做到彼此相识相知。假仁假义、假殷勤、假附和、假同道、假同志，与其说是虚伪，不如说是欺骗。这个人欺骗那个人，那个人又欺骗另外一个人，欺骗来欺骗去，最终的结果是欺骗自己。
任何军阀，任何政客，当他声势不大的时候，他以冠冕堂皇的名义来博取大家的附和，以欺骗别人的方法爬到很高的职位，然而很快他就身败名裂了，原来当他欺骗别人的时候，他也受到了别人的欺骗。
一个人想成大事、创大业，单靠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成功的。平时交际，如果靠虚伪来拉拢关系，那么这些号称同心同德的人，最后都不会成功。因为他们认为善良的人不善良，他们相信有能力的人没有能力， 十逾八九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一心为公的人十无一二，这样怎么能够成就大事，怎么能够创立大业呢？
虚伪的危害很大，因此如果不改掉虚伪的恶习，那么人与人之间就不会有互相理解的时候，而社会也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人与人之间怎样才能互相理解呢？我说只要说话真诚、正直就行了。酒局饭桌之上，会有真诚、正直的话吗？嫖赌游戏的地方，会有真诚、正直的话吗？不会有的，只会以虚伪的话互相欺骗而已。
人与人之间怎样才能互相熟悉呢？应当经常相叙，经常谈谈。相叙不能徒具形式，相谈不能只装门面。孔子对众弟子说：“为什么不各自说说你们的志向呢？”就是这个意思。
淡漠
淡漠就是漠不关心的意思。
这也是中国人的一大毛病。古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句话足以代表人们的淡漠。而诸如此类的训戒之词，在今天的社会上，将不再适用。
古人不明白微生物的利害，不知道微生物致病后会传染。甲家的疫病会传入乙家，甲屋里的疹子也会传入乙的屋里来。用空气作为媒介， 已经得到科学的证明。人不能不呼吸空气，而空气又不能被隔断，因此人想自我保护，首先要保护别人。换句话说，我们共同生活在社会中， 就不得不有共同的行动。
社会中有朋友也有仇人。与其有淡漠的朋友，不如有明耻交战的仇人。仇人犹如毒药，我还能防着他避开他，淡漠的朋友则如同含有砒霜的糖，无形之中就可以误我害我。你说你不相信，请让我举例来说明。现在有甲、乙、丙三个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有一天，甲被怀疑为杀人犯，受到法庭的审判，他不能说话，没有自由。乙知道甲是无罪的，丙知道乙是知道甲的真实情况的。
审判时，乙因为事不关己，不愿到法庭上旁听和做证，丙虽然坐在旁听席上，却一言不发。审判完毕，甲被判有罪，试问使甲陷于有罪的境地的，到底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乙和丙的淡漠。
其实他们并不想让甲被判有罪，但他们的淡漠却使甲被判有罪，这难道不是我虽不想杀伯仁，然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一样的道理吗？
太过分了。淡漠两个字实在害人。正因为如此，我敬告我的同胞： 你们不要急于杀害仇人，你们应当先杀掉你们的淡漠；你们不要问什么事会危害国家，你们天性淡漠，这就是危害国家的病菌；你们不要空言救国，你们想救国，应该先化掉淡漠的恶习。
如何化掉它？在交际中化掉它，在团体中化掉它，如此而已。意见不怕不同，议论不怕不同，把事情重视起来，不再淡然处之，不再敷衍了事。化解淡漠的方法，没有其他奇巧之处，如此而已。
诽谤
诽谤也是中国人的一大通病。
喜欢议论别人的短处，这就是诽谤。它是与奖赏、称誉相反的概念。中国贤人君子，受到诽谤的十有八九，受到赞誉的十无一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现在更是厉害。
在欧洲各国，这种薄德只屈于妇人。中国的堂堂男子，也多半具备这种伎俩。以我的阅历，世界上的长舌男人，中国最多。问这类长舌男人， 诽谤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谋取私利，还是为了谋害他人？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然而社会上的贤人君子，被这诽谤二字残害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算做善事而因诽谤心灰气馁放弃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公元1910年，我寓居巴黎时，航空家布莱里奥飞渡英法海面，这虽然属于空前之事，但终究不是绝后之举。后来进行长途飞行的人，更是不可胜数。然而当时法国政府和人民，悬旗结彩以示庆贺，几乎遍及全国。
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呢？是为了奖励他能成为海面飞行的先导。奖励前人，就是奖励后人。欧洲奖励的举动，不一而足，或奖励美术，或奖励科学，凡是有益于社会的成就，政府和人民没有不给予奖励的。中国相反，随时随地，只听到诽谤的闲谈，如果以诽谤两字为标题来评定等级，那么中国当列第一。
北京的公园，以中央公园为开端。前总长朱启钤的功劳，实在不小。朱先生规划布置，每天清晨六七点钟就在亲自指挥，到晚上六七点钟还孜孜不倦。有一两年之久，他都这样做，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可惜我无能为力，如果有的话，我必定为他设立一尊雕像来纪念他的功绩， 并以此来激励后人。
我说要这样来奖励他，听者未必入耳，然而平心静气地想想，这个公园对于社会的好处，真是不可胜计。如果做出详细的统计，那么来这个公园健身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靠这个公园而避免沉溺于恶浊地方的消遣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靠这个公园减少了麻将生涯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既然这样，那么朱先生的功劳难道是可以随随便便说的吗？
隔膜
隔膜就是说不通人情世故。
我所说的隔膜，是专门就女子来谈的。家庭累积而成社会，不知道社会的情况就不能尽家庭的责任，也不能培养出优良的国民。所以女子对于社会问题，比男子对于政治问题更重要。
任何国家，其文明程度越高，女子在社会上所要担当的义务就越多。女子既然明白社会上的情况，那么帮助其丈夫，教育其子女，自然就会有正当的见解。
世俗的妇女，不但不明白社会的情况，就是丈夫的处境，也茫然无知。我曾认识一位妇女，她丈夫的收入越丰厚，她的浪费也越多。
她对人说：“我丈夫四处兼差，每月能得到两千块薪金。世界上的男人，聪明才干没有胜过我丈夫的。将来总统也非我丈夫莫属，并且可以到十多个地方兼差。终身吃穿不尽，子孙富贵无忧。”我听到这些话，与其说她是愚蠢，不如说她是无知。
乐于听阿谀奉承的话，是男人的一贯作风。做妻子的用奉承话来劝动她丈夫，很少有不成功的。一天，她对她丈夫说：“你的聪明才干举世无双，功名富贵如囊中之物，区区一辆汽车，为什么舍不得花钱购买呢？”
没过二十天，丈夫居然就把汽车买来了。有了汽车，当然要有车夫， 要有车房，车夫更要有住的地方，车房还要有电灯以及其他种种设备。
赶上他们赴宴时，主人对车夫向来只要破费二十个铜板的，现在铜板已经拿不出手了，必须改给银元，一二角的银元也看不上眼，必须加倍给四角、六角、八角不等，甚至要给一元、二元。这样主人邀请一位客人，实际上必须花掉两位客人的费用。
男人都不愿把自己所受到的烦恼对他的妻子说。妻子既不明白她丈夫的处境，也不知道谋生的艰难。即使在男人失去工作的时候，也仍然不能理解衣食的来之不易。
中国过去以坐享其成作为鼓励子女的方法。当小孩受教育时，母亲常对他说：“等到有一天你考中做官，别人都带着金银财宝来献给你， 你只要衣锦还乡，坐享其成就可以了。”这种教育在今天极为危险。而要改变教育方针，必须先使子女洞明社会的真相。
西方国家教育子女的方法与这不同。我以前在欧洲住在某人家里， 那家母子的一番谈话足可为我国妇女所效法。我不嫌烦琐，把它的大意照录如下。
母亲对她儿子说：“儿子啊，世界很大，宇宙无穷，得失全看你的能力。你能努力争取吗？”
儿子说：“那么我应当怎样做呢？”
母亲说：“你应当有立身的正道，进身的专门技艺，学习别人的长处，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时乎时乎不再来，你不能苟且偷生，虚度每一天。你的大脑就是你的宝库，所以你要多动脑筋，你的臂膀就是你的兵器，所以你要多动手。多用心多劳作，即使碰到饥荒的年景，也不用担心没有地方可以安身立命的，不用担心会没有东西吃。
“帝国也好，民国也好，都必须立志做事，有进无退，不要依赖别人，不要拖延时日，处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成败荣辱，在于你自己的选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要别人强加给你的，你也不要强加于人，你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你也应当给予别人。
“成就别人也就是在成就自己，而严格要求自己就可以不求别人。侮辱人的人永远侮辱他，尊敬人的人永远尊敬他。人必定是自侮然后才受到别人的侮辱，人必定是自敬然后别人才敬重他。
“而且，你属于社会，而不是社会专门属于你。社会还有一东西， 这件东西不能让人人满意，而人终究不能违背它，它就是法律，法律不是天然生成的，但你实在不能脱离法律而独自存在。”
儿子说：“母亲说得是。但法律不对也应当遵守吗？”
母亲说：“当然。法律不对，你也应当遵守它。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人心不齐，所以要有法律为准绳，法律不能用来取悦每一个人， 法律不是一个人制定的，也不是为你一个人而设立的，你看到法律不对，你就要争取改造它，但是你要改造法律，必须先改造社会，要改造社会，必须先博得社会上多数人的谅解，你自当奋发努力。
“改造法律是可以的，毁坏法律则不行，要改造法律仍然必然先遵守法律，说是改造法律而自己先违犯法律，这实在是社会的罪人。”
西方国家的优秀母亲就是这样教育子女的。这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明智。聪明、愚蠢的不同是这样，明白、糊涂的不同也是这样。我要斗胆大声疾呼：社会的善恶，一半在于男人，一半在于女人，而女人对社会真相如果隔膜了，那么社会就永远不会有进步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