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贾岛有诗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对任何人而言,十年都是一段及其漫长的岁月。十年可使幼儿成人,可使红颜老去,可使沧桑易换。十年可使剑客成名,当然更可使剑客匿名。
上官浩然便是一个匿了名的剑客。这十年来,他隐居躬耕,与世无争。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甚至连他也忘了自己曾经是谁。
这十年他不仅没碰过剑,就连菜刀都不曾拿起。
一名失了剑的剑客,就像一头拔了牙的猛虎,威风与雄心只会日渐凋零。
但上官浩然似乎很快乐,因为他体验到十年前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幸福。他有一个十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十岁的徒弟。虽然他从来没教过这孩子任何东西,但他就是要这孩子叫他师父。
这孩子名叫萧凌云。
上官浩然看着眼前的萧凌云,他身材厚实,五官端正,年龄虽不大,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英气。
站在旁边的女儿虽稚气未脱,但也已显出一个美人胚子来。
上官浩然忽然想起萧恨水。这十年来,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起萧恨水。
“师父,我想和打铁铺的李大哥拜师学艺,但他说我已有了师父,要拜他为师得经过您的同意。”
萧凌云的声音很轻,但不显得胆怯。
上官浩然用略微沧桑的声音问道:“哦?你想和他学什么?”
萧凌云道:“学剑!”
上官浩然眼皮一跳,道:“为什么要学剑?”
萧凌云道:“因为我想学。”
他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想做的事情就要去做,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无可辩驳的理由?
所以上官浩然没有拒绝。
他知道,少年人的热情就像洪水,堵的效果远不如疏。
上官浩然语气轻松道:“你想学的话,我来教吧。”
对以剑为生的人而言,弃剑就像失去生命一般,上官浩然已弃剑十年。
如今,要再度拿起剑时,上官浩然心中也几乎没有挣扎。
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一名剑客,这是岁月永远无法磨灭的。
可他的内心是否也一样轻松?
这个问题只有上官浩然才知道答案,但他似乎不愿深究这个答案。
一柄长剑悬挂在书房墙上,它已经挂在这里十年了。可是剑鞘上却一点灰尘也没有,由此可见一定时常有人来打扫拂拭。
上官浩然伸手取下这柄剑。他的手本来在微微颤抖,一碰到剑却变得十分稳定。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刚握住剑柄,双目就突然爆射出精光,略带佝偻的背也挺得笔直,身形好似暴涨一尺。
他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宝剑一般,气势凌厉,锋芒毕露。
此刻的他,就像重新长出利齿的猛虎,睥睨天下威风凛凛。
上官晓慧来到了他身后,她看着上官浩然的背影,感到无比的陌生。他的气势压得她呼吸不畅。
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剑。再转过身来时,一身气势转眼消散,眼中带着沉淀十年的笑意。
上官浩然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女儿。
上官晓慧轻声道:“爹爹,我……”
上官浩然微笑道:“你也想学剑,是不是?”
上官晓慧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上官浩然柔声道:“你知道自己不能学,对不对?”
上官晓慧道:“我——”
她本还想再说什么,却已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咳得直不起腰,上官浩然眼中也结上一层拨不开的忧愁。
上官晓慧终于忍住咳嗽,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成为凌云哥哥的累赘。”
“你永远都不是累赘!”
萧凌云的声音突然在书房门口响起,他激动道:“我手中的剑就是你手中的剑,你只要记住这点便足够。”
上官晓慧眼中已含着热泪。
寒来暑往,八年的时光眨眼而逝。
即便是以最严苛的目光来看,萧凌云的天赋也是最好的一个。他学剑很快,快到仅仅用了八年时间,便几乎赶上了上官浩然当年的造诣。
更让上官浩然欣慰的是,这八年间,成长的不仅是他的剑术,还有他如利剑一般坚韧、骄傲、淡然的品质。
他还是一个沉默的人。
很多人都懂得沉默的好处,但真正能拥有的人却不多。
萧凌云喜欢沉默。在练剑的时候,他几乎从不说话。
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剑,在他手中有了生命。剑若游龙,剑光飞舞,天地仿佛都被他的剑气切割开。
上官晓慧坐在亭子里,一身翠绿长裙,即使坐着,也无法遮掩她窈窕动人的身形。
她的嘴唇柔软而娇媚,其上点缀着一个玲珑的俏鼻。她的眉毛又细又弯,随着眼波流转,就像春天里随风摇曳的柳叶。眉毛下一双乌黑动人的大眼睛,衬得整张脸更显苍白。
她左手拿着一个绣花棚架,右手拿着一根绣花针。针在手中飞舞,竟模仿着萧凌云的剑招,一削一点、一斩一挂,都似模似样。
她的身子虽瘦弱多病,可天资却是极佳。萧凌云练剑时她总在一旁陪着,日久之下,那些剑招都已烂熟于心。
突然,萧凌云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运剑,都慢到了极致。他的动作虽慢,却不停滞,一招一式都有如精雕细琢,身姿极其优美柔和。
萧凌云又一个转身,直直刺出手中的剑。这一剑看似简单而笨拙,却蕴含着无匹的力量。
只听“锵”的一声,长剑断成数截。
上官晓慧跟着刺出手中的绣花针,她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
萧凌云抛下手中断剑,像燕子般飞到亭子里。
地上的鲜血犹如盛开在雪地中的梅花一般妖艳夺目。
萧凌云眉头一皱,面上露出一副心疼之色,道:“晓慧,你又偷学我练剑!”
上官晓慧惨淡一笑,道:“人家再不敢啦!”
萧凌云一声叹气,无奈摇头,扶着上官晓慧到屋内歇息。
上官晓慧的房间陈设素雅简洁。房间当中摆着一张书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堆着诸多名家法帖。一旁放着一个鼎炉,从里面飘出淡淡的沉香气息。
书案后面的墙上摆着一架书籍,另一面墙边则放着一张梳妆台。
唯一能表明这是一间女子闺房的,便只有墙角的几盆鲜花。
此刻她侧身躺在柔软的床上,胸口仍微微起伏着。
萧凌云道:“你先歇着,我去山上采药。”
上官晓慧道:“好,我等你回来。”
萧凌云道:“我会尽快回来。”
山是落雁山,山在小镇外。
萧凌云走在山间。
他的背上有个竹篓,竹篓里装着许多草药,只是还差一种,最重要的一种。这种草药只长在落雁山顶的峭壁上。
最初采药的人是上官浩然,而在萧凌云十二岁那年,采药的人换成了他。因为在那一年,他的轻功便足以攀上这高耸陡峭的崖壁。
武林中有他这样好轻功的人并不多,至少不会比有他这样好剑法的人多。
他已经看见了长在峭壁之间的那种草药,也看见在草药旁边,竟还长着一株黄色秋菊。
萧凌云足尖轻点石壁,身子已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