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突然来了，明亮的灯光灼烧着她的视线，暂时将她手中的培伦提的名字驱逐出了她的视野。
烛光摇曳。门铰链发出咯吱的声响。
“西奥妮？”艾默里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疑惑地叫她，“你在干……有电报？”
西奥妮并没有回答。她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自己的家，飘到了那条连汽车带汽车司机整个吞噬了的河流。那条河流甚至差点儿宣告了艾默里和西奥妮的完蛋。接着，她又想起了位于达特福德的东边，才刚新建起外墙的造纸厂。
艾默里的手抚上她的肩。她将电报递给他，然后转过身，走开了。她魂不守舍地从电报机旁走回房间，打开灯。“茴香”被惊醒了。她穿过房间，来到书桌前，抽出一张正方形的白纸，拿出铅笔。她急躁地写着什么，字迹潦草不堪。她刚刚开始写第二句话时，艾默里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警告我的家人。”
“他并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儿，西奥妮。”他说道，声音温柔得如同夏季的微风。他慢慢地走进房间，脚步声如同在林中漫步的鹿，“而且艾尔弗雷德会优先安置他们。说不定他已经做好了安排。”
西奥妮摇摇头。
纸魔法师的手又放上了她的肩头，手指轻轻地在她身上打着转。“对不起。”他低语道。
西奥妮猛地一用力，铅笔杵在书桌上，笔尖折断了。她转身面对艾默里，因为强忍泪水，眼角感到一阵刺痛。“他们为什么还没行刑？”她忍不住质问道，“他们浪费了整整两年。那些他曾伤害过的人……”
艾默里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一只眼睛下的泪水，“格拉斯和里拉不在了。如果想要获得有关地下世界的消息，萨拉杰是唯一的突破口。”
“这不重要！”
“我不是在反驳你。”他轻声说道，然后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西奥妮的额头上。
西奥妮垂下眼睛，将脸从他的双掌中抽离，但接着靠在了他的肩上。他的臂膀环绕着她，他的体温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如果他仍旧追着他们……我们不放，该怎么办？”她悄声问。
“他跑不远的。把这事儿交给内阁吧，他们会处理好的。”
“如果当年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内阁解决，我俩都已经死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就算如此，萨拉杰的第一要务也是逃命。他没理由继续追着你不放，而且我觉得，他也没心思折磨我。他应该会逃往海岸线附近，企图穿越海峡。如果艾尔弗雷德还有时间给我们发消息，我们可以推测，他手下一定有其他人正在追捕萨拉杰。”
西奥妮长舒一口气，想要将艾默里的抚慰织成一张温暖的毛毯，包裹住自己。她平静了一些，略感放松，但依然有一份焦虑使她的脉搏难以平复。萨拉杰的行为全都不能以常理揣度预测。万一他依然觊觎着她的家人呢？
她仿佛还能听见格拉斯重复地念着她父母的名字，那声音似乎舔舐着她的神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至少，艾默里不会被牵扯进这糟心事了。自从萨拉杰被捕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参与刑侦局的工作。鉴于他的前妻再也不会出现，艾默里也就再没必要跟血割者打交道了。内阁接受了这一现实。
她又在艾默里的臂弯里待了一会儿，才重新振作起精神。艾默里温柔地吻了吻她。
“如果需要的话，早上我会想办法得到更多消息。”他建议道，“但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好好休息。”
“还有警戒这座房子……”
“这房子已经被警戒过了。”他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很安全，西奥妮。他们也很安全。我保证。”
她点点头。艾默里继续在房间中待了一会儿，接着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今天晚上她本可以继续跟他待在一起的，让礼节见鬼去吧。但她还是决定不再多问。她信任艾默里，也希望他知道这一点。可是他怎么知道萨拉杰·培伦提会去哪儿、要做什么？
“茴香”抬起脑袋，脆脆地叫了一声。西奥妮叹了口气，捡起她写了一半的信纸，用手压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下令：“碎。”
她关上灯，爬上床，招呼纸狗躺在她的脑袋旁边。是的，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好好睡觉。
她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下午，一阵酸臭的烟雾从烤箱箱门后冒出来。“噢，真倒霉！”西奥妮叫道。她徒劳地来回挥舞着洗碗帕，想要驱散烟雾。然后她一边咳嗽，一边拉开箱门。烟雾向她袭来，刺激得她眼睛酸疼。但是西奥妮仍然将手伸进烟雾中，拿出了一盘烤煳了的胸脯肉，烤出来的油已经变成焦黑色的了。她胡乱地将冒着烟的菜肴往炉子上一放，然后走向后门，一把拽开门，猛吸了两口暮春的清爽空气。一卷卷的浓烟从她脑袋旁边飘过，消散在了室外。但烧焦的气味仍旧徘徊在房间中。
西奥妮靠在门框上，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希望这样做能够使她的头脑清醒，神经放松。她十一岁之后，就再也没烤焦过胸脯肉了。还好艾默里不在家，没有看到灾难现场。今天早上，他去达特福德视察一条新开的工厂流水线。这条流水线是为了生产折匠们需要的不同品种的纸而专门设计的。他可能要吃过晚餐才回得来。
西奥妮顺着门框滑了下去，在门框底部蜷成一团。“茴香”用干燥的纸舌头舔着她的膝盖，她没有理它，于是它追逐着烟雾跳到了房子外面，用它新得来的橡胶脚掌轻快地跑到了草坪上。橡胶脚掌增加了它的弹跳力，让它跑得更快了些。现在它的速度已经很接近有血有肉的真狗了。
西奥妮伸手捏了捏鼻梁——额头下方的鼻软骨处。她刚刚在楼上复习书写咒，这是需要一支钢笔或铅笔才能完成的纸魔法。同时，她还在写下一周的购物清单。就在这时，烧焦的胸脯肉散发出坏掉的食物的恶臭，成功地引起了西奥妮的注意。这天早上，为了使自己忙碌起来，她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自己，于是忘记了胸脯肉这回事儿。在晚餐之前，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烹饪这道菜肴，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事做。然而现在，她蹲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那些困扰她的事情又涌上了心头。
艾默里拿走了电报，但这并没有什么用。那些铅字已经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萨拉杰重获自由，远走高飞了。虽然西奥妮很是希望他会逃离英格兰，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但事实上她不太相信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在萨拉杰的体内，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被毁坏了。这是在格拉斯·寇伯特死后不久，艾默里告诉她的。艾默里不喜欢谈论血割者，这还是西奥妮缠着他才讲的。
又一声叹息从她的嘴里逸出。是的，这房子已经被设了结界，但这并没能阻止里拉拆下前门，将艾默里的心脏从他的胸膛中挖出来。和血割术相比，纸魔法实在太没威力了。如果里拉只是一个刚结束学徒生涯的血割者，那萨拉杰会可怕到什么地步呢？
西奥妮站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空空的房子。艾默里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出城！不过，他好像至少修复了伪装房子的魔咒。
西奥妮打了一个响指，唤回“茴香”，锁好门，然后走回前厅，检查了那儿的锁。接着检查窗户。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锁紧了她房间的和书房的窗户，甚至关上了屋顶上的透气天窗。
当她回到卧室，重新开始复习功课时，她的目光落在了空荡荡的书桌椅子上。当她飞速奔向厨房时，椅子倒在了地上。恐惧再次向她袭来，并将被绑在凳子上的黛丽拉送到了她的眼前——黛丽拉颤抖的身体，她的嘴巴里塞的东西，还有紧紧捆着她的绳子。
西奥妮紧闭双眼，揉搓着太阳穴，想要制止越来越严重的头疼。这不公平。她从来没想过要伤害黛丽拉……至少格拉斯被埋在了黛丽拉身旁六英尺之下的土地中，虽然西奥妮觉得要是他的墓穴再深些就更好了。
西奥妮放低双手，仔细察看自己的手掌，想象着如果那个医院中的无名血割者没有将那道伤疤治好，现在这双手会是什么样子。她还记得玻璃刺入肌肤那一刹那的撕裂感，还有她将碎片插入格拉斯的身躯，吼道“破碎”时，手掌所感受到的巨大压力。
杀了他，她却并没有负罪感。或许她应该有，但事实上她就是没有。唯一让她懊悔的事，是她没能早些赶到魔法师阿维斯基的家中。如果她能在格拉斯到达之前赶到，黛丽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还有可能连你也死了。”当她向他倾诉自己这一想法的时候，艾默里回复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悦。
她的注意力又转回了那张椅子。只不过这回她看到的被绑在上面的不是黛丽拉，而是自己的弟弟马歇尔。马歇尔之后，是吉娜、玛歌、她的父母，还有艾默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曾有可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在未来，他们仍旧有被伤害的可能。
西奥妮紧抿着嘴唇。她讨厌成为受害者。如果萨拉杰真的回来了，她才不会成为被他伤害的人。她不会，她所爱的人也不会。至少，现在她已经有能力保护他们——这世上，只有她有这种能力。
西奥妮连门都来不及关好，冲下楼梯，来到艾默里的工作室中，拿了几卷麻绳。她又重新取出厨房中的那本烹饪手册，找到火柴，返身回到房间中，紧紧关上门，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
她将麻绳绕在脖子上，量出所需的长度，然后将其剪断，接着就开始制作她的符咒，一个接着一个。她首先从最简单的开始——以纸为材料的。她随手从一篇她写的关于纸赋生术的论文中扯下一张纸。她用熔铁匠锻造的剪刀剪去纸张的上端，然后折出了一颗鼓鼓囊囊的纸星星——星光咒。纸星星上还印着“在1744年……”，为星星平添了几分雅致。她用一把钳子将回形针碾平成铁丝，将其从星光咒的一个顶角穿过。然后，她将剩下的铁丝一圈一圈绕在火柴上。火柴由磷和木头两种材质制成，有两个用处——既可以让她和纸张解除契约，也可以点火，方便她和火订立新契约。
第二件符咒。她找了两张结实的手绢，剪下两块长方形的布料，接着从一个小针线包中找到了所需的工具，将布料的侧边缝在一起，制成一个布袋，并用剩下的麻绳给布袋做了一个可以拉紧的口子。她自书桌最下面的抽屉的深处取出一罐优质的玻璃匠用沙，然后倒了一大勺沙子进小布袋。之后，她把布袋放到了旁边。她拿起自己的化妆镜——黛丽拉送给她的那面，另一只握着钳子的手停留在了化妆镜的上方，犹豫着。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化妆镜，走下楼去，从橱柜中挑选了一个玻璃杯。走回房间之后，她从杯口敲下一块玻璃碎片，然后将铁丝绕在碎片上。接着她又开始绑火柴。这回她将三根火柴挂在一起，确保能在刹那之间，至少扯下其中一根。
西奥妮靠在椅子上，转了转脑袋，听见脖子发出了好几次嘎吱声。她十指握拳，再舒展开，活动了下手指，开始制作更为复杂的符咒。
她将铁丝穿过一个没用过的橡胶纽扣。她又从手镯上取下一颗铜珠。然后用麻绳串起一扇小小的通过熔塑工艺制成的翅膀。这扇翅膀还是今年年初，她在学习聚酯纤维魔法的时候，在城里买的。然而，自从帮“茴香”做好骨架之后，她就再没研究过以塑料为介质的魔法。塑料是最晚被发现的魔法介质，西奥妮找不到太多不依靠浇铸工艺、不需要焊接工具的咒术。
橡胶术和塑料的聚酯纤维合成术都是她新近习得的技能，因为跟其他的魔法介质原材料相比，实在是难找到这两种的样本。她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还和不少的小贩打过交道。可通常情况下，她既不是橡胶匠，也不是聚酯纤维匠，再加上她也不敢四处宣扬自己的技能，小贩们并没有认真地对待她。但经过足够多的努力和调查，她终于还是找到了用来订立契约的样本。
厨房中有一个装了半瓶杏仁露的小瓶子。她在房子里翻翻找找了半个小时，想要找一个再小一点儿的瓶子。接着，她突然想起了妹妹吉娜送给她的几瓶香水小样。她把香味最淡的那瓶倒空，冲洗干净。接着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罐子。里面的油只和汽车发动机里的汽油有些许不同。她小心地滴了几滴进香水瓶子，然后紧紧塞住瓶子，再用铁丝将其缠住。
另一样被她藏在抽屉中的物件是液态乳胶。乳胶被装在一个很小的瓶子中，不过足够她用了。对她来说，这是最难找到的一样原材料。想要说清楚为什么她需要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用铁丝绑好它。接着从同一个抽屉中拿出了一把纯银的勺子。尽管这把勺子已经有了些锈迹，但却是她和金属介质解除契约的魔杖。
她用钳子夹住勺柄的顶端，前前后后地弯折，直到这种柔软的金属被折断。她用铁丝缠住勺子凹下去的那部分，再在它的顶端做出了一个挂钩的形状。
她将自己的手工作品一样一样地挂在麻绳上，制成了一条看起来乱七八糟的项链。然后她记住了每一件物品在项链上的位置。她将麻绳拴紧，然后小心翼翼地套上脖子，以免自己被玻璃和折断的银器刮伤。
她感到背部酸疼，但却非常有成就感。有了这个，她就算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萨拉杰或许有控制血肉的能力，但她却能控制其他一切。
西奥妮看了看钟，还有时间。
她把项链藏在衬衫之下，收拾出一个小包，找出自行车，准备骑上好一段路进城。
是时候拜访魔法师阿维斯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