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古以来,阴阳生而万物有灵,神魔妖兽,不在话下。而天地又有众多隐秘之所,无迹可寻,曰其洞天福地。
所谓失者无意,遇者有心。于是世间诸多异事,妖鬼神通,仙修神魔,奇书异法,皆由是始。
虽有修仙,亦难免生死之别,遂有因果循环轮回复始之说。天有不测风雨,天意难测。
即使大部分人衣食富足,生活安乐,也总有人冥冥中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世事无常,是是非非谁又能说清道明?但前人的苦痛安乐,千载百载,不过一枕黄粱,如入卷中,也不枉一桩趣事美谈。
哐当!醒木拍下,声若惊雷。
一老者悠悠道:“话说那人皇苏昶,与臣子徐杉别过后,一人孤身,毅然前往五解仙台,将自身气运尽数散还于天下,以此来福佑后世。实在是悲哉壮哉!”
台下之人,听闻此处,无不动容。只觉心中一股悲怆之气,便是被那老者一言一语,压抑在心中,竟然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时,却突然有一嗤笑声,打破了如此意境。众人纷纷回过头去。
原来是个稚嫩少年。
那说书先生一见此少年,顿时脸上一黑,充满厌恶。
“白成灰,平日来捣乱就算了,你可知人皇是何人?快一边去!”
那少年却并没有走远,反而走近了些,更大声扯道:“我看这人皇也没啥了不起嘛,谈什么福佑,咱村子咋没多出点银两来?”
台下众人大笑,权当作童言无忌。
白成灰更为得意,看着说书先生难堪的样子,洋洋自喜。
那说书先生哐当又是一甩惊堂木,压住那笑声,大声道了一句:“竖子焉知君子施为?天下之大,岂会处处皆安?”
这种文邹邹的话语,白成灰自然是听不懂了,但又好像很有道理。他便破天荒的朝这位说书先生竖起了大拇指。
说书先生见状,心头一喜,暗道一句:“此子虽顽劣,倒还有些悟性。”
不过,他却高兴早了。那白成灰先是竖起拇指,接着却迅速往下一倒,变成了倒拇指,满脸鄙视之意,甚至还吐了吐舌头。
说书先生忍不住骂了句,顽劣!但白成灰却早早跑开了。
这位叫做白成灰的男孩,便是这水心村中出了名的恶劣少年。
因为是孤儿,一直没有爹娘教化。后来,从外面来了一位叫林三水的先生,见着与这孩子有缘,便将他收入家中。
林三水与妻子,与人和善,待人处事皆有风度,本以为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下,白成灰会有一番变化,谁想到,此子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发无法无天。
白成灰在外面闯了祸事,事后林三水都会依着找到人家,带着白成灰登门道歉,虽然白成灰龇牙咧嘴,但看在林先生的面子上,村里人总会原谅。
也不是没有人和林三水说,林先生,白成灰这厮如此无理,实在是拖累了林先生一家,但林三水总是笑言,天性使然,得循循善诱。
一路小跑,远离了小巷,白成灰大口喘气,但心里想的,却是那说书先生吃瘪的样子,还有他想骂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窘态。
“嘿嘿,快活!”
只是走着,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竹林附近。这是修竹林,林中坐落一座私塾,绿竹环绕,生意盎然,学意无边。
私塾乃是一座小阁楼,阁外悬挂有一块牌匾,上面四个大字:学,海,无,涯。
只是那'无'字,却是被人刻意拿红漆涂画了几笔,在上面添了个'有'字。
大相庭径!
少年白成灰走到此处,突然在阁楼门口停下,饶有兴趣的抬头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杰作,心里暗道:“那教书先生真是傻老头一个,作业倒是一字字查的严,牌匾上硕大的字,反而看不见!嘿!”
私塾是白成灰最讨厌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那繁琐无味的读书识字,埋头做学问,更是因为,这私塾的陆先生,是除了林三水之外,第二个能管住他的人。
陆先生其人,两鬓冉冉,大袖青衫,言语经山海,耳目传风雨。
白成灰的小心思,陆先生洞若观火,一眼便穿,只是看破不说破,先生只是笑笑。
当然,这笑容白成灰看来,便是那戒尺悬在头顶,让他心里的坏念头彻底打消。
因为今日是休息日,所以私塾不开课,白成灰可不愿意在这停留太久。万一被那老先生看见了,责问他作业如何,免不了一顿臭骂,他白成灰可不傻,自讨苦吃的事绝不做。
其实白成灰虽然顽劣,但聪慧却是不假。
虽然是不喜读书不喜写字,但读书这块,却出乎意料的有灵性,对于诗词作赋,很是感兴趣,一些对对子,还是肯动动脑筋。不过,私塾教的,几乎都是之乎者也此类圣贤书,那些名士风流诗词歌赋,很少提及。
穿过修竹林,便是到了村子的外围,遥远可见,一条盘若蛟龙的大河湖泊。
村名水心村,此湖名曰水心璇,不是湖以村命名,恰恰相反,在水心村之前,这道水心璇已经存在了数百年。
水心璇上雾气蒸泷,涌动的波涛拍击礁石,发出“嘶嘶”的吼声,斑驳的水纹下,是一片深不可见的黑暗。
如果是胆小之人,不说水心璇光怪陆离的传说,光是那湖岸凌冽刺骨的寒风和那波涛翻涌,气可吞人的威势,便能将远观之人吓退三丈之外。
白成灰找了块靠岸的礁石,一屁股坐下。对于这座水心璇,他觉得自己比村里任何人都要熟悉,因为很小的时候,在还没有遇到林先生的时候,他就习惯坐在湖边,看那潮涨潮落。
水心璇上的那股逼人三尺的寒气,是白成灰最喜欢的。因为面对这样的寒冷,他总是孤身一人,那刺骨的滋味令他颤抖。他讨厌孤独,但不得不承认,孤独却让他的心很平静,这滋味还是挺享受的。
就像他孜身一人面对着水心璇,如同面对着整个冷漠的天下!
然而天下并不欠他什么。
“墨水?”
白成灰对着诺大的水心漩念叨了一声,湖岸边的寒气弥漫开来,隔绝出一股冰寒的天地,就在这湖面上,冒起了几个汩汩的水泡。
白成灰又咳了咳嗓子,双手张在嘴边,对着那水泡小声嚷道:“小墨,大墨,大墨水!我知道你来了!就在我边上。”
话说完,白成灰自信满满地盯着水面,双手叉腰,等待着什么。
只是,过了好一阵子,那弥漫的寒气让他冻的都要哆嗦起来,水心漩依旧冷清,丝毫没有回应他。白成灰就好像一个自言自语的傻子。
“哎…………”白成灰叹了口气,眼神低垂,目露失落,“墨水,没想到你也对我不理不睬的。”
“我有点伤心。”白成灰捶了捶胸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松松散散的白雾,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瞬间就把白成灰整个人吞了进去。而湖心处,一层又一层的漩涡叠荡,在那漩涡中心,一道漆黑如墨,比湖水更深邃的黑影在沿着水面环绕。
那黑影昂首跃过水面,湖心波纹翻滚,口中一声嘶吼,激起一排气浪冲天而起,最后化作水沫砸在它的身上,竟是一条黑墨色的蛟龙!
蛟龙浴水而出,仰天发出了一声嘶鸣,震动山石,似乎是有些不满。
与此同时,那说书先生的桌子,猛然一抖,摆在桌上的醒木啪的摔在了地上,说书先生一瞬间满脸严肃。
修竹林处,禽鸟惊惶,学堂中的一位老者,习字到一半突然笔势歪斜,他那双如烛火飘摇将熄的双眼直直盯着前方。
学堂中静静走来一个人,他轻步走到老者身边,青衫衣袖拍了拍老者的肩膀。
“陆先生……”
白成灰见过这条蛟龙,但今天墨水的样子有点古怪,好像有谁得罪了它,墨水在发脾气。之前听到了白成灰的声音可能也是故意不出来,出来了,却一直在湖面徘徊,时不时跳起来嘶叫两声,这会儿又沉了下去,没影了……
白成灰本来想找墨水聊聊天,但现在这样,却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只好对着湖面摆了摆手,道:“我走了。”
浓郁的雾气四散开来,像是把白成灰又从里面吐了出来,白成灰知道,墨水听见他的话了,但是今天墨水的异样,他也是头一次见到。
也许是第二次。
那是在六年前,林三水还没到这水心村,白成灰一个人住在村子东边的一座破烂宅子里。
那天上午,是个难得的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水心璇边上,还有人在湖边撒网捞鱼,那捞起来的鱼,十分的肥,味道口感俱是一流。白成灰中午听隔壁家的浩子吹嘘了一番,也捉摸着自己下午去捞几条,饱饱口福。
也许是鱼都被上午的人打走了,白成灰借来渔网,捞了半天,却是一条鱼影子都没看见。正当他扫兴之际,水心璇上空忽然翻起黑墨,滚滚雷霆携着暴雨激荡在湖中央,水心璇中心出现了可怕的漩涡。
更令他惊恐的是,漩涡中,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那黑影连接天上的乌云,使整个湖面如墨色渲染。
突然,随着天空一道雷霆炸响,一条瀑布般的白练击打在水心璇中,而那黑影,竟是一个纵跃,凭空把那雷霆撞断成两节,将那闪电碎片咬在嘴中,滋滋作响。
远谪之龙不服天上来威!
苍穹之上不断有怒雷轰响,巨龙摆尾傲视,洗雷劫,沐雷气,紫电喷涌,鲜血淋漓,但神气勃发。
白成灰心念惊叹之际,天上雷霆忽息,一抹宏光降下,柔和如水,比不得千钧的落雷之势,却如山渊将巨龙直接镇压!
原本声势滔天的巨龙,纵然是嘶吼抵抗,也难奈那宏光的寸寸收缩,最后,那黑龙只能蜷缩匍匐在水心璇的一角之地。
纵然是露出水面一角,也让白成灰这个未见世面的小子,叹为观止。
宏光落在水心璇上,威力好似不如先前那般奏效,加上黑龙也是世间稀少的上古蛟龙之属,在黑龙的殊死反抗下,二者僵持恒久,那光幕再不能收缩,黑龙则嘶吼连连。
水心璇的山水气运,在光幕与蛟龙的争斗中,无形消磨。那黑龙盘踞在水雾之中,吸食山川灵气,竟是令光幕震颤不止。
就在二者焦灼之际,光幕之上,忽现一番摇忽不定的圣人虚像,口中吟念。
霎那间,风雨如晦,黄烛孤点。而那光幕,则成了圣人手中的一只济世碗,高举落下,将蛟龙扣于碗中。
圣人有徳,随着口中吟念声愈发强烈,那圣人虚像前,漂浮出数行玄妙文字,飞入碗中。
济世碗前后震动三次,最终平息下来,似是碗中蛟龙与圣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待那碗再次翻转过来,原本庞大的蛟龙身躯,竟缩小为尺寸之大,望之,恰如一碗清水中融入了一滴黑色墨水。
最后,在白成灰目瞪口呆之中,这碗有墨色飘荡徘徊的水,缓缓倾斜,最终注入水心璇中。
一碗清水,犹如天上黄河,将倾之势,势如白瀑倒挂,而那蛟龙所化的墨滴,则飞速坠入水心璇中,再无踪影。
白成灰怔怔的站立在水心璇沿岸,这副宛若梦中的场景,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以至于多年后想起,仍是感叹不已。
而后,白成灰就自作主张的在心里给这条威风凛凛的黑龙取了个小名——墨水。
水心璇虽是一处硕大可覆盖千里的湖泊,但其间有大大小小的岛屿环绕,将这座湖地分割成数块区域。就白成灰面前这块,是水心村当地人最熟悉的一块,而矗立在水心璇中的三重峻岭,就是这片水域的分界线。
在三重峻岭之后,重重迷雾遮掩,为不可知,不可探,不知奔流所向,亦不知归途往返的神秘地带。这是水心村相传的首要禁忌区域。
而位列第二的,则是千穴百川异石林。
水心村依山傍水。水,便是绵延千里的水心璇,而山,则是当地的千穴山。千川百孔,四通八达,说的,就是这座奇异的千穴山。
村中有传言,水心璇尽处,唯有仙人使得大神通方可到达,非人力所能及。而千穴山,穷尽一人一世光阴,十分幸运的话,说不准可以从这千穴山里走出去,入时少年,出时老叟。
要到千穴山,首先要穿过异石林。异石林就在水心璇的侧面,此地异石丛生,天下万象差不多都能在这异石林中找出个类似的石头,奇也怪哉!
这片石林,虽然比不上前两处这般凶险,但却有个独特之处——不沾风水!一切凡间因果都会与此地的怪石抵触碰撞,消碎。
有了异石林的庇佑,在加上千穴山的煞气镇压,水心璇的山水气运加持,水心村便如一个世外桃源一般,远离了世俗与尘世。
白成灰离开了水心璇,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异石林中。此刻的异石林略显清冷,遥遥望去,在那尽头处,矗立着一块块石板,却不知是什么用途。
刚进异石林,白成灰就觉得有些头脑发胀,待他跑到了那一块块石板面前,更是觉得头重脚轻,难受的紧。这是平常所没有的景象!
白成灰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胃里翻江倒海,但神魂却好像飘离了身体,和这里的怪石一样,被随意的揉捏,塑造成不同的形状。
他甚至怀疑,自己莫非已经死了?是只剩下一屡魂魄,在这里四处游荡?
那石板散发出幽光,好像回应着他。
白成灰注视着面前的一块块石板,突然又想到,这些石板,明显是被刻意摆放在这里,怎么就?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他想起来,在私塾里,教书先生讲过,石板是用来记事的,死人的墓碑也是石板。
死人?白成灰不禁打了个寒颤。本来他还一时兴起,想在这石板上画点什么,但一来没有笔,而来这石板阴森森的还有点恐怖,他立马放弃了这个念头。
眼看夜色降临,白成灰也不愿多在外面逗留,就拍拍手打算起身离开。谁想到,他往前一迈脚,却正好踩在了一颗石子上,整个身子顺势往后一滑。白成灰赶紧双手往后面撑了撑,但没想到,他的右手,却正好按在了一块石板的边缘,将他的手心擦破一个小口。
手心的血,顺着石板的边缘渗了进去,白成灰回头一看,那血迹竟在石板上沿着纹路扩散开来,猩红的一片。
当他再定睛一看,垂落的血渍,流到中间又分散了开来,像是有人刻意引导一样。流到最后,待血渍凝固,竟然是一个字!
白!
这等诡异之事,白成灰还是头次遇见,当下便被吓破了胆,大叫一声,立马头也不回的跑开去。跑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正巧这时,林三水刚从外面回来,见到白成灰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他定然是去哪里疯玩了。不过,村里人到现在还没人来找他告状,这小子应该没捅出什么篓子。今天是休息日,私塾无课,小孩子嘛,玩玩也罢。
林三水走上去,帮白成灰擦了擦汗,笑着道:“成灰啊,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我正想去找你呢。”
“啊,水叔。”白成灰抬起头,看了一眼林三水,又睹了一眼林三水腰间别的酒壶道:“今天也是四两?”
林三水伸出五个手指道:“五两!今天多出一两,是因为啊……”他嘴角一撇,略作神秘道:“那老板见与我今日有缘,便多赠我一两酒水,今日且潇洒一回!”
“切。”
白成灰朝林三水翻了个白眼,“不能喝又爱喝,只有四两的肚量,偏偏还要往上喝,看来今晚又要多出一个醉鬼来!”
“哈哈哈…………”
林三水大笑几声,便领着白成灰回到住处。
和往日一样,今天也是几道简单的饭菜。但白成灰却是心满意足,毕竟,和以前一个人孤苦流浪的日子相比,这些简单的饭菜都是奢求。再者,水婶的手艺,还是值得称赞的。
入夜。
月色被云遮盖,仅存下一束照在窗前,又透过窗洒在墙上。一只蜗牛静静的趴在墙面上,一动不动,一切人事都似与它无关。此时的村子是格外静的,细细听可以感觉到林中的虫鸣。但是,白成灰看着手心里的伤口,却怎么也睡不着。
过往,再重演。
将来,再相似…………
少时奇,难恨当年情。白首亦难寻,云烟那时意………
一列列从未听闻的文字,顺着他的手心,手里的血,一点点融入他的脑海,如同蜘蛛结网一般,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白成灰努力的想要将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从脑海里赶走,但他越是努力挣扎,头上青筋毕露,越是徒劳无功,适得其反。
这样的痛苦,大概持续了一个时辰,当白成灰精神崩溃,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睡去。随着他的沉睡,这一天也宣告结束。
第二天醒来,他会发现,手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异石林的石碑也不见踪影,水心璇会平静,墨水还是墨水,一切如常。
唯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