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ippe Quinault,1635—1688):
引起作家嫉妒的不朽者
不像他的前任徒有天才少年的虚名,菲利普·基诺实实在在是个神童。他是卢浮宫附近一位面包师的儿子,以十八岁时写出第一部剧本而闻名。然后他不停地创作喜剧、悲剧、悲喜剧,不到三十岁已写了十五部左右,这些演出让观众看得兴奋不已,有时路易十四也来观看。同时他又读法律,在巴黎议会中获得律师的头衔,在审计法院买了个助理稽核官职。
他这人才气横溢,能干聪敏,在他那个世纪获得的地位足可与最伟大的作家相比。当他在1670年3月入选法兰西学院,谁都不表示惊异,即使有人不以为然。比如布瓦洛,他自任文学的规范者,凭其好恶予以赞扬或谴责。他说,他喜欢这个人,但是不满意他的文笔,在他看来过于婉约,太软绵绵。
基诺笔下人物说话都不一样,
即使“我恨你!”也说得含情脉脉。
他不断地把基诺当作他讽刺诗的靶子,好像基诺是个不入流的文学代表,哗众取宠,但是无重大价值。
要我说哪个作家没有缺陷,
维吉尔的理智,基诺的韵脚。
我在这里不是要解析作家与宠臣之间纠缠不清的正常批评和门户之争,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把椅子的第四位座上客,既是他这个时代风尚的得益者,也是受害者。
那时法国处在一个奢华、光辉、充满创意同时不无肤浅的时代。国家刚刚摆脱投石党的骚乱,太阳王的伟大王朝开始欣欣向荣;即使在1682年迁入凡尔赛宫以前,宫廷在不同的皇家宫殿组织豪华的盛会,基诺也是常客。他在里面毫无疑义还是最亮的明星之一。
然而他的歌剧脚本比他的戏剧作品更受欢迎。歌剧这个文学体裁那时除意大利语以外,其他语言还不曾有过,因而他是法国歌剧的开拓者;这类作品很难掌握,因为在音乐声中歌词并不总是可以听清,要写得极为简约,容易出现软肋,给布瓦洛这样的箭手射中要害。
他在进入法兰西学院前夕开始他的歌剧剧本写作。之前,他只接受过当时剧作家和诗人的古典培训课程,也是凭这个当选的。使他改变写作轨迹,同时给他增添另一种名声与好运,也使他受到更多嫉妒与嘲弄的,是他与让—巴蒂斯特·吕利的合作。吕利是来自佛罗伦萨的作曲家,非常有才气,但是一朝发迹,做事独断独行,在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王朝最辉煌的年代,宫廷的庆典全由他一手操办。
这个佛罗伦萨人,被任命为“音乐总监”,推出各种各样的演剧节目——芭蕾、芭蕾喜剧、化装舞会、抒情悲剧,等等。节目的文本则向当代的大作家约稿,特别是莫里哀,合作不止一次,主要有《贵人迷》。其他作家也受到约请,他们尝试歌剧脚本作者这门新职业,如皮埃尔·高乃依与他的弟弟托马·高乃依、让·德·拉封丹,甚至还有布瓦洛,他们成就各有不同。但是最接近吕利的莫过于菲利普·基诺。他们共同创作了十几出戏,其中许多获得极大的成功,如《普绪喀》《卡德摩斯与赫耳弥俄涅》或《阿尔米德》。这类故事、音乐与舞蹈混搭的剧种,特别适合在美轮美奂的皇家宫殿氛围里演出。这两位作者成了宫廷宠儿,享有崇高的威望,钱也赚得极多,这在当时大部分作家中间引起怨恨,他们不明白基诺怎么得到国王与平民的同样宠幸。
在不多的支持者中间有一位叫夏尔·佩罗,他今日以《童话故事》享有盛名,在《回忆录》中写道:“事实上在那时候的巴黎,我几乎是唯一敢于公开给基诺先生说好话的人,各种各样的作家都对他嫉妒之至,也影响到宫廷与首都的历次评选;但是到头来我十分欣慰。最近大家都予以公正的评价,批评最厉害的那些人不得不在真理的压力下公开赞扬他,承认他在创作这类作品方面自有一种特殊的天才。”
提到“批评菲利普·基诺最厉害的那些人”“不得不”改变看法时,佩罗想到的显然是布瓦洛。他曾是评论家中最犀利的那个,最后也把语调缓和下来,当基诺的作品晚年一次重版时,他在序言中是这么说的:“当我写文章反对基诺先生时,我还相当年轻,他也还没有写出一部使他日后享有盛名的作品。”
这是自我否认吗?还不太像。当这些话公布时,这两位作家已经在法兰西学院共事了十七年;基诺是个彬彬有礼、和气友好的人,他的同仁愿意包容他一些;这不说明他对基诺的作品改变了看法。这件事也在他的通信中明确提到过,如这封信中所说:“我一点不愿意冒犯基诺先生,尽管我们在诗歌上意见有分歧,他去世时还是我的朋友。我承认他富有才情,把好诗谱成曲子有独到的秘诀。但是这些诗句没有多大力量和多高境界……”布瓦洛还像他那时代的其他许多作家,对于使歌剧脚本作者飞黄腾达的那种文学体裁并不追捧——这些悲剧结局像喜剧,这些轻歌剧以老套收场,更不堪的是,这些教育内容在他的眼里都为害匪浅,比如观众可以在这些戏里得出这样的看法,他说:
……爱情是唯一的大神,
为了它可以牺牲一切,甚至道德本身;
为了它热情狂烧从来不嫌早;
上天给我们一颗心是为了爱;
这些淫猥的陈词滥调,
被吕利的乐声煽动得火热。
认为基诺的作品“伤风败俗”,持这个严厉论调的人不是只有布瓦洛一个。当后者发表了我们刚才所念的诗句时,他收到了一封赞扬信,是那个时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写的——神学家安东尼·阿尔诺,人称“大阿尔诺”,冉森教派领袖,布莱兹·帕斯卡的朋友。他在信中对布瓦洛写道:“这些淫歌不光在演出的剧院内哼哼,其毒汁还流传到法兰西全境,无数人钻研学习,牢记在心,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自娱自乐,这是最糟糕的事了。”
还有那个时代——有的人说是所有时代——最伟大的讲道师、莫城主教波舒埃也持同样意见。他起而反对“基诺歌剧把堕落转化成格言,在他的诗句中充斥着那些虚假的温情和骗人的邀请,说什么要享受青春的美好时光”。说实在的,使他担忧的不是对“无数人”而是对某一人的不良影响:路易十四。主教是国王家族中一部分人的忏悔师,他不停地嘱咐国王要为明智与节制作出榜样,行为上做个好基督徒,尊重他的妻子,不要理睬在他四周献殷勤的美貌女子。当基诺在《阿提斯》中说:“明智过分就不是明智”;或者在《卡德摩斯和赫耳弥俄涅》中说:“当爱情与光荣保持一致,有谁能够抵制?”;还有在《阿特拉斯特》中说:“不,不,主啊;当爱情达到极致时,可以诱惑一切,征服一切,除爱情自身以外”;这教波舒埃读了怒火攻心。
通过不同的凭证,我们知道国王听到这些话时难掩他的满意之情,他的朝臣对这些信息也心领神会。就像《阿提斯》中“拐弯抹角”的那句话:
经常为了做个幸福的人,
不得不牺牲一些无辜的心情。
基诺散布淫猥道德观念的诗句受到谴责之余,他的合作者、“同谋”吕利也遭到质疑。为佛罗伦萨人创作歌词并不是特别光荣的事。他以暴虐和贪婪闻名。莫里哀跟他有过合作,但是两人之间争吵不断,最后不欢而散。而在吕利和基诺之间则是风平浪静。他们的批评者说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影射第一位是磨坊主的儿子,第二位有个面包师的爸爸。人们还声称歌剧脚本作者“听命于”音乐家,经常是后者要什么样的剧本前者都照写不误。
当拉封丹试写剧本而不见成功,几个月后与吕利闹翻,还写了一首少有的激烈讽刺诗攻击他:
佛罗伦萨人
最后显示
他会做什么,
他如同喂养的狼,本性不改,
因为狼始终保持它的狼性,
犹如羊始终保持它的羊性。
我得到过警告,有人对我说:“注意,
谁跟他合作就是在冒险;
您对佛罗伦萨人还不熟悉;
这是个好色鬼,这是个大坏蛋……”
佛罗伦萨人对我说:“你愿不愿意
快快写一部歌剧……
我跟你说赚了钱
咱们怎么分;
把它分成两份,钱和歌声,
我拿钱,你听歌声……”
这可能不完全是他说的话,
这样的话他不会放在嘴里,
但确实想在心里。他说服我;
不管有理无理,他要求我时,
轻声细气,花言巧语,
灌我迷魂汤,给我吃蜜糖,
总之,他在“基诺”我。
最后这个动词(enquinauder,欺骗)那时没有被遗忘。而且早在17世纪以前已经存在;“Quinault”从前是“猴子”的意思,加了个前缀en,成为动词,变成“花言巧语或者献殷勤骗人”的意思,同样的意思也可以用“embabouiner”表示;可是经过拉封丹的妙用,这词传了开来。此后,每次有人提起“基诺”,就会想到这句话。
这样的短语传至后世而不衰,尤其经过天才作家的大手笔之后。这把椅子的第四位座上客的形象长期受到影响,即使下一世纪有个伏尔泰这样杰出的辩护士也没用。
啊,严厉的布瓦洛,评诗不留情,
嫉妒温和的基诺讨人欢喜的艺术……
人人都在咒骂你不厚道的讽刺诗,
难道你没有听到我们的赞美声,
一周四次为基诺鸣不平?
在《路易十四的时代》,这位启蒙时期的哲学家对歌剧作家赞不绝口,认为他在“这个看似容易、其实不然的新体裁上”取得成就,足以比美名声显赫的同时代人。他说:“记住诗句,才是对诗人最真实的赞美。有人把基诺的整幕内容都牢记在心;这是任何一部意大利歌剧都无法达到的成就……若在古代看到像《阿尔米德》或《阿提斯》这样的诗,他就会被人当作偶像对待!但是基诺是现代人。”
亏了有伏尔泰,以及其他几位,如达朗贝尔,基诺的作品在18世纪有过一阵子回暖,主要是在1775至1779年间有个不可思议的事件,叫作“格鲁克派与皮契尼派之争”。
那时候,法国不知不觉距离使其天翻地覆的大革命只十年的时间。但是造成分裂的不是保王党与共和派,也不是君主专制制度与君主立宪制度之争。国家精英为之慷慨激昂的,是“法兰西式”传统歌剧与“意大利式”音乐之间的冲突。法国派拥护者的领军人物却奇怪的是德国作曲家克里斯多夫·格鲁克,而意大利派音乐的领军人物是尼科洛·皮契尼。那些年头有一位英国旅行者在那里,他说:“他们要核实身份,不是要知道您是个有道德和有趣的人,而是要知道您是格鲁克派还是皮契尼派,在没有弄清楚以前没有人会跟您见面……”那里有些咖啡馆只有皮契尼派会去,而格鲁克派是不受欢迎的。这两派人员在沙龙、学校、公共场所,有时甚至在宫廷里相互对骂。青春少女玛丽—安托瓦内特是路易十六的妻子,1774年年仅十八岁即成为法国王后,在维也纳时曾当过格鲁克的学生,大家把她看成是格鲁克崇拜者阵营的人,虽则她努力显得不偏不倚。在对立阵营内有法兰西学院常任秘书让·勒朗,也称达朗贝尔;他是哲学家、数学家,与狄德罗一起编纂《百科全书》,他对这类纷争毫不反感;在这以前他痛斥萨洛蒙·德·维勒拉德,指责黎塞留嫉妒高乃依;他接着自任为皮契尼派的旗手。
我在此地提到这场“悬崖边的舞蹈”,这是因为有一天大家作出决定,为了对这种争论作出定评,让格鲁克和皮契尼经受考验,一起为同一位作家的文本谱写乐曲,这位作家便是菲利普·基诺。
* * * * *
当他的作品享有这个最后时刻的荣耀时,作者已经去世将近一百年了。他死于悲哀,甚至可以说是死于恐惧。
这是因为他对于剧本遭到道德批判一事没有等闲视之!这件事使他难过,觉得这是一种令人遗憾的误会造成的结果。荒淫无耻的世道是他蓄意造成的吗?上帝啊,哪里会呢!他若写了一些轻佻的诗句,这是作品体裁的规律所要求的,难道要人们随着一本正经的歌词唱啊跳啊!他不断地向法兰西学院的同仁解释,使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有所缓和,但是依然被认定性格软弱。法兰西学院在1672年设在了卢浮宫的廊厅,他们在那里经常照面,别人也都习惯把这位好人与他的作品区别对待。所有人,其中包括波舒埃,也包括基诺本人:他在宫廷写些轻佻的诗句取悦路易十四;在法兰西学院,在同仁面前哀叹靡丽颓废,诚恳得令人无话可说。
但是凡尔赛宫的氛围也在改变。那时候掀起了一阵风,讲究节俭,不宽容,对于宗教过分虔诚。某些历史学家在这里不管有理无理,看到了曼特侬夫人的影响。她是路易十四死了王后以后偷偷娶下的妻子。1685年10月,路易十四决定取消他的祖父亨利四世颁布的南特敕令,这份敕令允许新教徒有信仰自由。这立即引起一阵移民潮,“胡格诺”朝着英国、普鲁士、瑞士或那时候称为联合省的荷兰等国出走;他们从而明显地促成柏林和伦敦这些城市的繁荣。
基诺写了一首长诗欢呼敕令取消,歌颂国王。但是种种迹象让人相信,他主要是受到发生在那些年的另一桩事件的影响,那事对他的触动更深。
悲剧像一出拙劣的闹剧闯进了他的生活。这是在1687年最初几个星期。他的朋友吕利正在给他的音乐班子排演《感恩赞》,完成后要立即献给国王。他手里拿着指挥棒,这是一根有花饰的笨重手杖,用来打拍子和发号施令。突然他一时激动,持杖猛敲地面,把自己的脚趾戳破了。伤口化脓,医生建议截肢。但是这位音乐家也是个优秀的舞蹈家,反对这样做。溃疡一直蔓延到头部,导致死亡。
基诺为之萎靡不振,甚至胆战心惊,在他看来这像是一场天谴。他立即下决心永远放弃戏剧和歌剧,从此过上一种祈祷和冥想的生活。在那首歌颂撤销南特敕令的诗篇中,国王“战胜了”异端邪说,也显示了他自己的变化。
我唱够了游戏与爱情;
应该让我们听一听更圣洁的声音;
温情的缪斯,我向你道别,
道别后再也不相见。
我要向千古流传的故事
献出我的诗篇。
长期来令人害怕的魔怪
终于倒下,再也不会在地狱里翻身。
不可战胜的路易完成了
其他国王尝试失败的鸿业。
教廷依靠他战胜了
可怕、顽固、残酷的异端邪说……
基诺也不是第一次否定自己那些无聊浅薄的诗句。但是一般来说,他只是口头上这样做。“当他严肃地想到自己的永生,才哀叹走上了迷途,这样的事我已经看过一百次了。”波舒埃后来这么说。现在,他下决心从此放弃戏剧、歌剧、芭蕾和香颂。
那些在基诺晚年见过他的人,说他像个精神颓唐的老人,害怕天谴,一心要让灵魂达到圣洁的境界。当他1688年11月26日去世时,还只有五十三岁。
那个时期是不会让椅子长期空缺的。“温和的基诺”亡故四星期后,法兰西学院选了一位大人物来接替他,这位大人物也经常出入凡尔赛宫,然而可以说是通过另一扇门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