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行走在这种地方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究其原因,老师是罪魁祸首。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提及什么“蘑菇呢”之类的话。
“蘑菇呢,我是喜欢的。”
那个秋夜,空气清爽。在小酒馆里,老师挺直了腰板坐在柜台前,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是说松菇吗?”我问道。
老师摇了摇头。
“松菇当然也不错喽。”
“哦哦。”
“但说到菌菇类便以为只有松菇最好,这就好比一提到棒球便认定是巨人队一样,思路太简单啦。”
“老师你不是巨人迷吗?”
“我是巨人迷。不过我也清楚地认识到:客观地说,巨人队并不是棒球的全部。”
为了巨人队与老师发生小小的不快,只是不久前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和老师在谈到棒球时都很小心。
“蘑菇里也有许多种类呢。”
“是啊。”
“比如说紫色伞菇吧,采后当场烤熟,滴上几滴酱油吃,滋味绝佳。”
“是吗。”
“担子菌之类也是非常香的。”
“是啊。”
正说着,店主从柜台里露出脸来。
“这位客人,您对菌菇类很熟悉嘛。”
老师轻轻地点点头。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话虽这么说,却是一副颇为在行的样子。
“每到这个季节,我总要去采蘑菇。”
店主伸长脖子,仿佛鸟妈妈给幼鸟喂食一般,脸径直凑到老师和我的鼻子前。
“哦。”
与平素和我搭话时的口气一模一样,老师含糊地说道。
“客人,您既然这么喜欢,今年采蘑菇咱们一块去,怎么样?”
老师与我对视了一眼。虽然几乎隔一天便到这家酒馆来喝酒,店主也把我们当作老顾客看待,却一次也没有同我们特别亲热地交谈过。对任何客人都像初次来店一样接待,正是该店一贯的风格。这样一位店主却忽然邀请我们“一块去”。
“去哪里采蘑菇呢?”老师问道。
店主的脖子伸得更长了,回答说:“去枥木那一带。”
老师与我再次对视了一眼。店主依然伸着脖子,等待我们回答。我的问题“该怎么办”与老师的回答“那就去吧”是同时出口的。于是,乘坐店主的汽车去枥木县采蘑菇的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决定下来了。
我对汽车一无所知,恐怕老师也是如此。店主的车子是白色的厢型车,不是近来街头常见的那种流线型模样,而是十多年前常见的、给人质朴感的四方形旧车。
他们告诉我,星期天早上六点在店门口集合。我把闹钟定在了清晨五点半,脸也没好好洗,背起前一晚从壁橱里找出的发着霉味的背囊,便冲出了房间。在清晨的空气中,锁门的声音显得过于响亮。我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朝着酒馆走过去。
老师已经到了,手里照例提着那只提包,笔直地站着。汽车后备厢的门开得大大的,店主的上半身埋在里面。
“这是采蘑菇用的工具吗?”老师问道。
店主姿势不变。
“不是的。这些呀,是带给我住在枥木的堂弟的。”
他的声音从后备厢里传了出来。
带给枥木县堂弟的东西,是几只纸口袋和一个长方形的纸包。越过店主的肩膀,老师和我都盯着车内。乌鸦在电线杆顶端不停地叫着,“呱呱,呱呱”,叫得极具乌鸦特色。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听起来似乎比大白天叫得更为悠然自适。
“这个呀,是草加煎饼和浅草紫菜。”
店主指着纸口袋说。
“是吗。”
老师和我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个呀,是酒。”
店主指着长长的纸包。
“哦。”
老师提着提包说,我则默默无语。
“我堂弟那家伙呀,最爱喝泽乃井牌子的酒啦。”
“我也喜欢。”
“这可太好了。不过我们店里的酒全是枥木的。”
比起在店里的时候,店主更随和,年龄看上去也少了十来岁。上车吧,他说着便打开后车门,半个身子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引擎,之后又起身离开驾驶座,去关行李厢的门。确认老师和我已经在后座上坐好,店主绕着车子走了一周,站着抽了一支烟,然后回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缓慢地踩下了油门。
“今天就请多多关照了。”
老师从后面打招呼。店主猛地回过头来。
“请随便点好了。”
店主微微一笑,笑得很舒心,但脚牢牢地踩着油门,脸朝着正后方,车子却慢慢地向前驶去。
“那个……前面……”
我小声地说。店主反问道:“什么?”
他又把脖子伸向我,根本就不看前方,始终回头向着我们,车子继续向前滑去。
“前面是不是有危险?”
“前面,前面!”
老师和我同时大声惊叫。一根电线杆正逼过来。
“啊?”
店主扭过头去,同时猛打方向盘,避开电线杆。我和老师都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
店主说着,趁势开始加速。我不明白自己干吗一大清早就得坐上这辆陌生的车子。采蘑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搞不清,只觉得这仿佛是喝酒的延续。我犹自糊里糊涂,车子的速度却愈来愈快了。
我好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车子已经行驶在山道上。驶下高速公路,开进一条“什么什么线”的时候,我还是醒着的。一路上,三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着,诸如老师是教国语的,我是老师的学生,我的国语成绩不怎么样,店主的名字叫悟,现在要去的那座山里可以采到很多叫“金线菇”的食用菌,等等。金线菇是怎样的菌类啦,老师讲课时是如何严厉啦,这些话题分明可以谈得更深入一点的,可是只要一说话,阿悟便猛地扭过脑袋来,所以我和老师都尽量注意,努力不多说话。
车子沿着不太陡峭的山道往上爬。微微地感觉到一丝寒意。阿悟把一直敞开的车窗关上了。我和老师也依样把后面的车窗关好。山中传来小鸟清脆的叫声,道路渐渐变得狭窄。
车子来到了岔路口。一条是已铺好的柏油路,另一条是碎石子路。车子拐入石子路后,便停下来。阿悟跳下车,沿着石子路向高处走去。我和老师坐在车里不动,看着阿悟。
“他是到哪儿去呀?”
我问。老师摇了摇头。打开车窗,山上的冷空气流进来。鸟鸣声离得很近。太阳升得老高了。已经过了九点钟。
“月子,我们还能回去吗?”老师忽然问。
“嗯?”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可能呢?我回答道。老师微微一笑,便闭口不再言语,凝望着反光镜。您累了吧。我继续说。老师摇了摇头。
“不累。一点也不累。”
“已经走了这么远,就算现在打道回府也不算什么啦。老师。”
“打道回府?怎么回?”
“这个嘛……”
“就这样一起走下去吧,哪怕走到天边。”
“嗯。”
老师大概有点走神。我偷看了一眼老师的表情,却发现和平时没有两样,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挺着腰板,提包放在身旁。我正捉摸不透时,阿悟领着一个汉子从斜坡上下来。
汉子长得同阿悟一模一样。阿悟和那位汉子一起打开车子的后备厢,匆匆忙忙地把东西运到斜坡上面。刚刚上去,转眼就又回来了,两个人同时在车子旁边抽起了香烟。
“早上好。”
那位长相一模一样的汉子说着钻进车来,坐到副驾驶座上。
“这家伙是我的堂弟阿彻。”
阿悟介绍道。阿彻长得极像阿悟,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形、表情、身材,还有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一切都完全一样。
“阿彻,听说你爱喝泽乃井呀。”老师说道。
阿彻扭过系好安全带的身子,兴致勃勃地回答:“完全正确。”
“分明是枥木本地的酒好喝嘛。”
阿悟也猛地将身体扭转到与阿彻相同的角度,接过了话题。车子开始爬上盘山道。在车头擦过路边护栏时,我和老师“啊!”“啊!”地惊呼。
“傻瓜。”
阿彻用悠闲自在的口气说。阿悟一边笑,一边转动方向盘。老师和我又一次长舒了一口气。森林中传来依稀的鸟鸣。
“老师,你就这身打扮来爬山吗?”
阿彻坐上车,又继续行驶了约莫三十分钟,阿悟便把车子停下来,关闭了引擎。阿悟、阿彻还有我,都身穿牛仔裤,足蹬运动鞋。跳下车后,阿悟和阿彻都将膝盖来来回回屈伸了好几次,我也学着样做了几次屈伸运动。只有老师一个人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师穿着一身粗花呢西服,虽说陈旧,但做工颇为考究。
“会弄脏的。”阿彻又说。
“弄脏了也没关系。”
老师说着,把拎在右手的包换到了左手。
“那,提包就放在这里吧。”阿悟提议。
“那还用不着。”老师镇定自若地回答。
就这样开始爬上了山路。阿悟和阿彻都背着相仿的背囊,比我背的那个要大上一圈,是登山专用的那种。阿彻在前头领路,阿悟在最后压阵。
“上山,蛮累的吧?”
阿悟在身后问。
“是蛮、蛮累的。”
我话音刚落,前面传来阿彻那一模一样的声音:
“慢慢地爬好啦,慢慢地。”
不时可以听见“嗒啦啦啦、嗒啦啦啦”的声响。老师连大气也不喘,保持着均衡的速度往山上爬去,我已经气喘吁吁了。“嗒啦啦啦、嗒啦啦啦”,响声变得频繁起来。
“那,是布谷鸟吗?”
老师问道。阿彻迅速回过头来回答:
“不是,是啄木鸟。老师你还知道布谷鸟啊。”
“那是啄木鸟在捉虫吃的声音。”
“好闹人的鸟呀。”
阿悟在后面说,笑出了声。
山路愈来愈陡峭了,窄得好似野兽出没的小路。路旁秋草茂密,我们匆匆走过时,草叶触摸着我们的脸和手。在山脚下,枫叶还没有变红,而在这一带,树叶差不多都已经染成了红黄两色。老师满脸轻松自如的神色,一只手拎着提包,步履轻快地往上爬。
“老师,您经常爬山吗?”
“月子,这种玩意是不能称为爬山的哟。”
“是吗。”
“听听,啄木鸟又在啄树捉虫吃了。”
虽然叫我听听,我却头也不抬,只顾不停地迈步往前走。阿彻(也许是阿悟,因为我低着头,所以不知道声音来自哪一个)说,老师你真健康啊。阿悟(也可能是阿彻)则鼓励我,月子你可比老师年轻多了,要加油啊。山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嗒啦啦啦”的声音当中,还混杂了诸如“叽叽叽”、“哩哩哩哩哩”、“咖噜噜噜噜”之类的鸟啼声。
“快到了吧?”
阿彻说。阿悟立即答道:
“好像就是这一带嘛。”
阿彻猛地离开山道,朝着没有路的地方大步走去。刚刚离开山道一步,就感觉气味仿佛陡然变得浓烈起来。
“有了哟!好好注意脚下!”
阿彻回头招呼大家。
“当心点!不要踩偏了啊!”
阿悟在后面接过话头。
地面湿漉漉的。走不多远,脚下的野草渐渐减少,树木逐渐密集起来。斜坡也变得平缓,没有缠脚的野草,很容易行走了。
“这里有什么东西!”
老师抬高嗓门喊道。阿悟和阿彻慢慢朝老师那儿走过去。
“这可真稀罕。”
阿悟说着,弯下腰去。
“是冬虫夏草吗,这东西?”老师问。
“虫还很大呢。”
“是什么东西的幼虫吧?”
众说纷纭。冬虫夏草?我轻声嘀咕。老师便用半截树枝在地面上写下“冬虫夏草”几个大字。
“月子,你生物课也没有好好听呀。”老师训诲道。
这种东西学校可没有教过。我噘起嘴巴,阿彻大声笑起来。
“最重要的东西,学校好像都没教过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老师姿势优雅地倾听着阿彻的笑声,然后平静地说:
“只要有心,不论在什么地方,人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你的老师真有趣。”
阿彻说,然后又笑了一阵子。老师从提包中取出一个塑料袋,把冬虫夏草小心地装进去,将袋口扎紧,放回提包中收好。
“走啊,再往里走走看吧。要是采不到足够美餐一顿的量,可不成哟。”
阿悟说着,便踏进树林里。我们打乱了队列,各自留神脚下,迈步走去。老师的粗花呢西服湮没在树木中,发挥出类似保护色的效果。刚才老师的身影还近在眼前,可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我大吃一惊,赶紧寻找,却发现他就站在近旁。
“老师,您在这里啊。”
我对他打一声招呼。老师以奇妙的口吻回答: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啊,呵呵呵呵呵。”
在森林中,老师看上去与平素大不相同,仿佛是自远古时代便栖息在森林中的精灵。
“老师!”
我又喊了一声。心虚得很。
“月子,我不是说了要一直跟你在一起嘛。”
虽然说了要在一起,可老师这个人嘛,只怕会扔下我不管,只顾自己往前走的。月子你好没出息啊,大概平时太漫不经心了吧。老师随时都可能一面这么说着,一面独自先走。
近处传来“嗒啦啦啦”的声音。老师走进树林中去了。我木然地目送着老师的背影,心想: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老师的粗花呢西服在树木之间忽隐忽现。是栎树菌!从树林深处传来阿悟的喊声。好大一群栎树菌呢!比去年多得多啦!阿悟(也许是阿彻)兴奋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