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坊街头几乎聚满了所有的本地住民。虽说是所有,但整条街坊也就四十来户,竟然比江东派来的兵还少。
大家一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家园已经沦陷。有几个想要闹事的壮年才刚刚扬起胳臂,就被手持军械的江东兵控制住。见到事情不妙的其他老弱病残,都想要偷偷溜回家里,谁想江东兵竟然将他们的身后防守得严严实实。
“我劝你们老实配合,有谁胆敢欺瞒家世一律大刑伺候,”坐在高台上的将军一脸的不耐烦,“另外,昨夜江南道鹿城驿站突发乱象,有可疑人物出入平乐坊,这坊中究竟有谁是晚归或者一夜未归的,或者看到陌生人士徘徊,赶快报上名来,积极告发的,重重有奖。”
平乐坊本来是条商业街,可数年前就因断了跑商门路,转型为农业小村。如今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盼的就是能脱掉商人的帽子,从农门小户重新干起,说不定哪天就能捧个学士来,入朝为官。
那平乐坊在黑白商道上重出江湖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现在看来,街坊们觉得自己还是太老实了,当年带着家产直接投奔江东,现在也不会上供家财还要奉献劳力。
懊恼和绝望充斥在街坊们的口耳交谈之间。不过一会儿,争吵声逐渐在住民间升腾,最后演变为了平乐坊内部的口诛笔伐。
“就是你们陆家,当年拦着让我们留在这别跑,现在呢?我们都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了!”
“凭什么说我们,你们也不想想没有我们陆家,你们这条破街能找到货源吗?能搞定官税吗?你们本来就是什么都不懂的贱民!”
“你们以为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江东陆氏没出息的分家,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贵族了?跪着走还差不多!”
“对啊,就是鬼做!”
陆家的三个家丁被好几户人家的长辈指着鼻子责骂,他们满脸通红想要动手反击,却又羞于在江东兵面前动粗。
混乱中,老烟李提着一杆生锈的铁枪赶来。看到乡亲们乱作一团,而江东兵却杵在一旁无所事事,心里甚觉奇怪。
他又定睛往高台上一望,那名撑着肘子无聊扇着扇子的将军正是昨晚的食客之一,而席间的那头白毛巨兽就蹲在一边,像狗一样吐着舌头,贪着将军摇扇的凉。
我滴个乖乖,还好多看了一眼。老烟李转身就想往回走,却被最外层的街坊拉住了。
“老烟李,你来评评理!”一个曾经和李家一同做过买卖的赵老长辈将老烟李推到了人堆中心,“当年你老爹策马扬鞭追赶着江东残兵至鹿城驿站,是不是他们陆家人告的密?”
“蛤?”老烟李感到莫名其妙,“什么告密?我只知道我爹在那瘸了腿,和陆家有什么关系?”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那赵老前辈的拐杖在地上咚咚撞得响亮,“他们陆家可是从前朝就是世袭大族,向来看不起人。咱们大宁朝建国之初,他陆家就不肯臣服,仗着自己人脉兴旺到处拉帮结派,企图从暗中……”
老烟李只觉得一阵头疼,这些老辈老是念些旧黄历,以至于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想要从旧黄历上找出写蛛丝马迹。
他那暴躁老爹确实是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的。他被抬回家里后,还一直以这瘸腿当做荣耀,说是作为曾经活过的纪念。
那对陆家怀有敌意的赵老仍在滔滔不绝地对过去五十年风雨历程如数家珍,可高台上的将军已经看出了端倪。
“快,把这畜生领到那边去,闻闻看是不是昨晚那个不知所踪的宁朝人。”
白色巨兽顺从地跟从着士兵,走到老烟李的面前。
什么情况?那个官家不靠自己的眼睛辨认,要靠这大老虎来认人吗?老烟李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但一想到这巨兽如此通晓人性,心里又有些担忧。
“去闻闻看是不是昨天那个人。”士兵朝巨兽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嗷呜——”明明看起来像头老虎,但叫声却像狼嚎。
“怎么,不懂我说的话吗?”那士兵吐了口唾沫,“还以为自己是皇帝身边的珍奇异兽吗?你老早失宠了!”
士兵两手卡住巨兽的头颅,耷拉着让它两脚直立,并将它突出的兽鼻往老烟李脸上凑:“对,就是这样,给老子闻!”
老烟李只得对这大眼巨兽报以一个僵硬的微笑。
又不是狗,有什么好闻的,他在内心嘀咕。
果然,巨兽只是伸出舌头,添了他一脸口水。
“啧,畜生就是畜生,什么鬼灵兽,都是狗屁!”士兵牵着兽绳准备重返高台。
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躲了过去,老烟李心里如同劫后余生。
忽如一片春风来,千株万株百花开。
“大小姐!你来啦!”陆家三家丁终于从人圈中淘出了陆家的嫡女,年方十六的陆耽辰。
她身材娇小,容貌如牡丹艳丽动人,轻迈莲步,身姿如弱柳扶风,头顶一个大大的元宝髻,尽显富贵之态。
望着陆大小姐一脸和颜悦色,云淡风轻,老烟李刚刚放下的心石又高高悬起。
这狠角色到底还是来了。
老烟李庆幸自己刚刚丝毫未提陆家的分毫,便趁着众人将重心放在陆耽辰的时刻,慢慢将身影淹没在一众街坊中。
“赵老,别来无恙。上次和您见面,还是您亲自来找咱家借盐的时候呢。”陆耽辰亲切地握起赵老那紧抓拐杖的老枯手。
赵老一脸呆滞,然后才想起,半年前除夕将临,坊中众多街坊食盐用尽,又不愿在节庆日吃土盐,便集体找赵老诉愿,求他代街坊们向掌握着井盐生产的陆家救济。
“其实几十升盐并没有什么稀罕,众多街坊们能体体面面过个好年才是重要。”陆耽辰亮出明眸皓齿,一脸阳光灿烂。
“……那是,那是自然。”赵老撇过眼去,后悔自己没能把这盐钱及时还上。
“至于官家问的人,自然得找李家仔细问问,”陆耽辰故意声张,“守夜监防这平乐坊,还是武人出身的最在行。”
“哦?”高台之上的江东将军实在是觉得闷热难耐,一把蒲扇就像飞舞的虫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