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游子回乡,良人归家。
本应是人间最幸福、开心之事,阔别已久的亲人、爱人,游离后的重逢;本应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喜悦。
阔别,是天人之别。
游离,是青春之离。
张垂昀回到道轩郡的时候,正值深冬。
那天,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道轩郡所覆盖,刺骨地寒风肆虐,一遍又一遍地刺杀在张垂昀的身上、心头。
他颤抖地推开了木门。
矮小的房屋里,昏暗的光线显得零碎,简陋而腐朽的木床上,一道瘦弱、衰老的身躯蜷缩在老旧的被褥里,微微颤抖着。
被褥破烂不堪,冷似白铁。
有什么东西仿佛一下重重敲击在张垂昀的心头,他愣愣地瞪大眼睛,话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垂……昀,你的道……可寻得了?”
“嗯!”
他看着妻子衰老、布满皱纹的脸庞,用手轻轻摩挲。
只不过,那只手一直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
这是五十九岁的柳灵霞见到六十四岁的张垂昀的第一句话。
破损不堪的屋子里,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张垂昀用身子帮她挡下一道道的冷风,而自己的眼中却噙满泪水,就这样看着她。
柳灵霞也在看着他,看着自己的丈夫。
她努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容,但老弱的身躯和冰冷的寒冬仿佛将柳灵霞苍老的脸庞冻住了,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努力地想举起自己的手,去抚摸丈夫的脸,却没有丝毫力气。
“甚好……甚好……”
柳灵霞笑了。
如同这冷酷的严冬中的暖阳,照进张垂昀的心田,滋润着他支离破碎的的心。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自己最爱的人,听着他讲述寻到他苦苦追寻的道,柳灵霞知道,自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等了好久好久……
终于等到了。
等到就好,就好!
那一刻,张垂昀看着自己的妻子缓缓闭上了双眼,像睡着了一般,安详、宁静。
妻子的嘴角,还有些许笑容。
仿佛是珍藏了四十年的瑰宝,在今日一朝绽放,灿烂炫目。
妻子等到了丈夫的归来,丈夫却等到妻子的离去。他们之间,总是在离别,相逢的时间,不过片刻之久。
那日,大雪下了不知多久,将这处矮矮的房屋大半掩盖在白雪中。
张垂昀将妻子瘦小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走出这处她居住了数十年的老旧矮小的房屋,来到白雪皑皑的外面。
望着一眼可见的道轩城门,思念和悔恨在心头一点点炸裂。
他又怎能不明白,常年居住在这里的柳灵霞,为的不过是每日出来看看自己回来没有。
张垂昀就这样怔怔地望着远方,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每一天……
每一月……
每一年……
他站着的这个位置,何曾不是妻子日日所伫立的地方呢。
张垂昀忽然回想起自己与柳灵霞的点点滴滴,想到儿时的嬉戏和打闹,想到成亲时她的喜悦与羞涩,想到自己说出要远行时她的挣扎和迟疑,想到临行是的嘱咐和泪水。
想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又想到妻子失去孩子的绝望与无助,想到日日夜夜在这里的凄冷。
他还想到父亲离去时的不甘和遗憾……
所有的一切涌入张垂昀的脑海中,如同涨潮时大海掀起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击着他的心灵,让他窒息。
“垂……昀,你的道……可寻得了?”
“甚好……甚好……”
……
“你离去了,我寻得这道,又有何用?”
“世人皆说问道难、寻道难,天下之大、宇宙之辽阔,我们不过是茫茫沙海中如此渺小的沙砾。”
“我们相逢,结成姻缘,比之问道,又何止难上一千倍、一万倍!”
张垂昀将柳灵霞的尸体埋葬在道轩郡的一处山峰上,在这里,每天都能看见绚烂的夕阳和晚霞。
他记得,柳灵霞生前说过,她最喜欢看晚霞。
晚霞,多么绚烂、动人,倚靠在心爱的人的肩膀上,静静端坐在山头,看着美丽的晚霞,这一定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这是她曾经对张垂昀说过的话。
而现在,张垂昀只能坐在爱妻的坟头前,靠在那块矮矮的墓碑上,一个人孤独地守着这片她最爱的晚霞。
他从来……
没有这样陪柳灵霞一起看过晚霞。
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再有了。
每每想到这些,泪水都会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他那无比坚定的道心却如同纸张一般,轻轻一戳,便支离破碎。
……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张垂昀整整在妻子的坟前守了四十年,陪她看了四十年的晚霞,品尝了四十年来妻子所受的煎熬和痛苦,度过了一万多个孤独的夜晚。
每个夜晚,张垂昀都不曾合眼安眠。
他这一生,为人古板,沉默寡言,不曾好好爱护妻子,也没有好好陪她。甚至妻子有了他的骨肉,张垂昀也不知,只顾得追求自己心中所谓的“道”。
张垂昀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丈夫。
柳灵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妻子,她是那样爱自己的丈夫,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愿将不好的情绪带给张垂昀,不想让他为自己有丝毫的担心。
更不想让他难过。
有了孩子,在得知丈夫即将远离时,也没有制止他追寻自己的道,默默忍受这所有的一切。
每天,柳灵霞的俏脸上都是洋溢着笑容。
可是他呢?
又有多少次对妻子毫不吝啬他的笑容,去爱她、去珍惜她呢?
这一万多个夜晚里,张垂昀一直在想这些,想妻子那无比美丽的笑容,想他从未珍惜的美好,彻夜不曾合上自己的眼睛。
为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种滋味,只能他一个人慢慢地、孤独地煎熬了……
……
最终他还是走了。
如果柳灵霞还在世,他也一定会将她一起带走,永远不再分开吧。
张垂昀离开了道轩郡,离开了青州府,甚至离开了东域。
从此;
世间再也不见“阵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