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水路而行,离开歌阳第五日清晨,许岸一行人便回到碧穹峰。
此时尚且不到日上三竿,许岸估摸着快到湛庐山脉之界中,便揉着眼睛披衣起身。船行至宝峰湖口,被两名弟子拦下。用不着许岸出面,那两名弟子见到谢州,匆忙行了弟子礼。“见过三师兄。”
谢州抛给两人一块木牌,懒洋洋地往船边一靠,道:“上去给大师兄通报一声,令主回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还带了一个金陵的进奏使。”
两个弟子站在原地,对看一眼,两双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其中一人转身就向山上跑去。
于是当许岸出房门的一刻,只听到另一个弟子跟谢州头凑头着说着:“令主……”
许岸上前问道:“有何事要提到本主?”
谢州猝不及防听到许岸的声音,一个踉跄,有些心虚地笑着,谄媚地小步跑前为许岸捶肩,口中直说着:“没什么没什么。”
许岸拍开他的手,狐疑地盯着谢州。
却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洪亮男声,其音量之大,只怕连碧穹峰巅闭关的师祖都能听到些许。来人正是碧穹峰的大弟子,当朝宰执长子,秦渊。
秦渊惊诧地问道:“听说你带了个男人回来?”
许岸猛的转头看向谢州,谢州呵呵地干笑着,往后挪了一小步。
她盯着谢州那笑眯眯的脸看了一会儿,略一思索,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晋国公府前些日子来了信,这次,谢州便随我一同回金陵。”
谢州苦着一张脸,抹了把额头的细汗,躬着身子行了弟子礼。
她轻轻向秦渊点了点头,道:“大师兄。”
“你可算是回来了”,秦渊长吁一声,摇着头道,“你是不知,秦澈那仪仗队走的慢慢悠悠跟郊游似的。还好你回来的不算晚,我这就传信让他明日加快些脚程。”
许岸偏了偏头,只是谢过。“有劳澈哥哥了。”
她指了指船舱内,谢州蹭蹭两下跑过去抬出一个担架来。“此人名为狄元,师兄应当认得。”
“认得”,秦渊盯着狄元仔细的瞧了瞧,点头道,“是碧穹司的进奏使,去年那事就是他……”
“我在歌阳知府的水牢中发现的他,既然胡应东是六王的人……只怕六王已经起疑心了。”许岸打断秦渊的话,正色道。
许岸吩咐着:“将他安置在‘溪山雨霁’,待他恢复神智,我还有事要问。”秦渊身后的两个弟子上前接过担架,小跑地向“溪山雨霁”去了。
秦渊闻言,望了望山下,戏谑地感叹道:“秦澈要是知道你往溪山雨霁里瞎带人,估计会打断你的腿。”
许岸耸耸肩,倒是笑得随性恣意,一脸有恃无恐。“他要真敢这么做,我大哥会先打断他的腿。”
末了她似是仔细寻思了一番,上下打量着秦渊。秦渊见她仰着下巴眼珠子滴溜着一转,便知道她准没在想什么好事,还没来得及打趣,就听见许岸向那两个弟子挥了挥手,边挥手还边比划着喊道:“你们还是把狄元送大师兄院儿里吧,他办事我放心。”
秦渊闻言一个踉跄,这厢许岸还佯装惊讶地过来虚扶了他一把,浮夸的叫道:“大师兄方才是不是腿软了,定是这些天练功太过辛劳了。”
溪山雨霁是碧穹峰上的一处别院,其间一草一木皆是按许岸所喜爱的物件装饰。不同于她在金陵皇城中的公主府,那一看便是个闺阁女子的院子,温温软软的调调她最不喜欢。溪山雨霁中仅一片竹林和红枫,庭前竹林中悬碎玉片子,“每夜问至碎玉相触声,即知有风”。院里一块宽阔的空地用来练功、晒药,除去主楼作为她的书房卧室,还有一处藏书楼在溪山雨霁中。
秦渊手忙脚乱地把狄元抬进碧穹的药阁中,踱着步来到溪山雨霁外。
“师妹门外这阵法,又精进了很多。”秦渊解了阵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几个小瓶来,“地牢里湿气重的很,这是安大夫嘱咐着给你送来的药。”
许岸抬眸,呼吸都滞了一下,问道:“你给我舅舅传过信了?”
秦渊摊开手中的信,练练否认道:“是安大夫先传信给师祖,说你近来梦魇少了很多。师祖在闭关,我便帮着回了信罢了。”
许岸轻轻吁出一口气,看起来轻松了不少,“若是外公知道我在歌阳被人关进地牢里,我真怕他老人家拄着拐杖去砸了歌阳知府。”
“梦魇的次数少了,当真是好事”,秦渊将小瓶放在许岸面前,神色严肃了起来,“师祖闭关前说,你回金陵之前,须得去碧穹之巅寻他。”
许岸收起小瓶,垂眸应着,秦渊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是听她轻声答道:“我即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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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穹之巅,冰雪难融,长年累月的便形成一个天然的冰池。碧穹的弟子都怕极了这个冰池,每每有人顽皮犯了事,秦渊和许岸便会威胁着把那人扔到冰池里,直接把那弟子吓到昏厥。
而既明师祖(1)每每闭关练功,总会来这冰池。倒也不是因为冰池对练功有何非同寻常的好处,师祖只是觉得此处清静。
碧穹之巅是湛庐山脉最高的地方,若想上去,便只能通过两个山峦间的栈道吊桥。许岸站在碧穹之巅对面的山峦,撑着头看面前栈道。
不为别的,她不想去听师祖教诲。
既明师祖有不少至交好友,其中不乏几位当代大儒。而许岸最头疼的就是听他们论礼法仪制。
近日朝中一群老头子嚷嚷着改制,御史台还有几个蠢蠢欲动地想弹劾她“女子不可入朝堂”,想来师祖今日定会教诲她一番。想至此,许岸不禁有些头疼。古话说的好,“百善孝为先”。父王母妃去的早,母后三年前也薨逝了,为数不多的几位血亲和师长,她就是再不喜欢这些礼法教义,也得恭恭敬敬地去听上一听。
行至冰池的石洞前,许岸俯身扬声说道:“许岸拜见师祖。”说罢,便跪坐在门口等候师祖回应。
“长歆。”洞内传来既明师祖的声音,如宝峰池中最幽深的一潭古水,气息平稳深厚。师祖唤了她的小字,听上去很是亲切随意。
“弟子在。”
“此去歌阳,你可有何收获?”
许岸沉吟半晌,把握好言语中的分寸,才答道:“弟子此去歌阳,一为奉九臣阁私令,彻查两江总督贪墨案;二为斩除六王在金陵外势力。圣上如此急召弟子回金陵,想来多为九臣阁私令一事。”她顿了微微偏过头,眸光不经意地躲闪过洞口,语气也虚了几分,“是弟子考虑不周。”
九臣阁的私令是宰执给她的,方便她即使在金陵城外也可处理碧穹司事务。而贪墨案被压了这么些年,碧穹司一直有意彻查,却被圣上一拖再拖。若不是六王近些年来对梁王府和碧穹司打压过盛,她也不会铤而走险动用私令。
南梁三大机构,皇城司和中书省都隶属皇权,皇城司更是只服从圣上一人,为情报机构;中书省负责草拟和颁布重大诏令。唯有碧穹司,位金陵,属百姓,从天下。金陵城内的重大民事案件由碧穹司和大理寺一同审理,而金陵城外的政治事务则由碧穹司和九臣阁全权负责。九臣阁由宗室王爷,宰执,将军各一人,以及六部尚书组成。其中宰执的权力地位最为重要,当今宰执秦甫安两朝为相,最是忠君。
“贪墨案牵扯到当年旧事,你有心翻案,其中用心良苦,为师明白。”既明师祖走出冰洞,他一身天蓝长袍,端的便是仙风道骨的隐世之感。他轻点着许岸面前九臣阁的令牌,缓缓道:“进。”
“以进为退,便可保你此次无虞。”
许岸凝眉思索片刻,似是找到了一条明路,却仍是浑噩着思索其中深意。南梁帝许枫,疑心过重,最在意他所谓的名声、规矩。许是他当年为太子时行事太过小心谨慎,不少兄弟手足远比他出色,便也造成了今日这样的性子。
许枫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在民间的名声,当年贪墨案与南梁民事牵扯过多,被他用种种手段压了下来。如此想来,许岸顿时心下了然,有了应对的法子,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弟子谢师祖指点。”许岸微微躬身,再起身时,眉梢压下了方才的喜色。只让人觉得她此刻是从心底所展现出来的笃定自信,彷佛已将全局掌握在手。
这眉宇间透出来的飞扬洒意,假以时日,只会随着时光沉淀,愈加沉稳内敛,举手投足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目光流转间便可睥睨天下。
许氏梁王府的嫡女,果真不负众望。
既明轻轻颔首,打量起许岸来。
她初到碧穹峰时,还是个常常会梦魇的小姑娘,不久前才失了至亲。她自小习的是权衡策,学的是帝王谋,扛的是天下事,精琴棋书画,擅剑术兵法。既有少年人特有的年少轻狂,也在不显山露水中撑起偌大的梁王府和碧穹司。
见她如此,倒也算不负众人期许。
“你此次去歌阳,可有碰到什么人?”既明突然开口问道。
许岸一怔,还是如实回答:“弟子在陵州见到了北齐郑将军。”
她想了想,轻声补上一句:“是个不俗人物。”
倒是鲜少听她夸人。
既明颔首,却不再询问,只是眯眼默念着:“陵州……”
“有何不妥?”
既明却在此刻岔开话题,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你近日梦魇好了许多。”
虽是疑惑,许岸仍不慌不忙地应着:“有劳师祖挂心,确实如此。”
既明沉吟片刻,神色微微显得凝重起来,一双剑眉也是皱着。半晌,他叮嘱道:“此回金陵,需多加小心。”
“弟子谨遵师祖教诲。”
说罢,既明师祖便走回冰洞内,步子比来时却是沉重犹豫了几分。
许岸起身离开碧穹之巅,心下思索着应对之策。
在碧穹之巅呼啸着的秋风中,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而冰洞内的师祖摇着头,口中叹道:“终究是缘……”
“往后的路,还需靠她自己。”
碧穹峰下,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停在宝峰池外。为首的男子褪下斗篷帽子,声音很是清润悦耳,一听便知他教养极好。他拱手对一弟子说道:“在下金陵秦澈,此来迎长乐公主回京。”
是夜,秋风渐深,金陵城西的南梁府中的桂花树倒是清香宜人。离梁王府不远的宰执府邸,秦甫安伏案读书。一朵灯花爆开,下人进来换上新烛,笑道:“灯花开,是有好事。”
秦甫安揉了揉眉心,凝眸远望,意有所指。
“公主要回京,可不是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