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城主对他们作揖道,“诸位风尘仆仆赶来,想来是累了,我这就为诸位准备房间。”
城主知道这些仙士最厌官家做派,便省去了那些个设宴款待,吩咐了下去将饭菜送到每人房中。
众人对城主行礼,与齐缙擦肩而过时,城主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齐缙注意到城主视线,狐疑的瞟了他一眼。
“怎么了?”方难归注意到齐缙异样,到房间门口时问道。
齐缙和方难归房间挨着,推开门的手不由一紧。
“你觉不觉得城主有点奇怪?”
“奇怪?”方难归挠头,“我觉得城主很好啊。”
齐缙想了想,觉得跟方难归说不明白:“算了算了,和你说了也不懂。”
方难归有点不服气,回道:“来的时候敛素说了,我变聪明了。”
“噢。”齐缙敷衍道,侧头撇嘴眨眼,“可和我有何关系,我一直都很聪明,不需要变。”
“喂!”
方难归叉腰跺脚看着齐缙大笑进去。
方难归眨巴着眼朝齐缙吐了吐舌头。
肯定是齐缙妒忌他变聪明了!
得到水敛素夸奖有被齐缙“嫉妒”的方难归心情十分的好,卖着轻快的步子推开齐缙隔壁房门进去。
而在齐昀房间,齐修远静静坐在桌角,膝间被双手揉成一团的衣服却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开始想为什么他只是眼盲,耳朵却无事。
耳际齐昀痛苦的低吟声不断涌入耳畔,一声一声敲打在齐修远心尖,听的他一颤一颤。
“你何时知道的?”齐昀虚弱的坐在床上,靠着床棂,额间碎发被汗水打湿,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很久以前。”
齐修远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以为我演的很像。”齐昀牵强的笑,丝毫没有面临死亡的恐惧。
“我眼睛又看不见,你装的如何我怎会知道。”
齐昀笑了,齐修远也在笑,眼中一滴泪水却不受控制的落下。
“我累了,很累很累。”齐昀勾起一丝苦笑,“你肯定不知道,我以前很怕死,但现在居然觉得,死也不算什么。就连这种不能说出来的痛,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
齐昀至始至终都很平静,隐隐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么多年的伤疤被自己亲手揭开,齐昀本来以后不会有感觉,可当揭开时才会发现,还是很痛。
甚至比身体的痛还难受。
“可你该疼的时候还是在疼。”
齐修远起身走到齐昀身边坐下,抱着他肩膀颤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扛?”
他看不见,可他能感觉到齐昀在忍。
忍了二十年。
“说了又能怎样?”齐昀敛眸,一股哀伤蔓延,“连绣下毒悄无声息,我发现时已经积毒已深,太迟了。”
“说了,不过只会成为齐氏的累赘。”
齐修远紧紧攀着齐昀的肩,道:“你进齐氏的时候悄无声息,三日后我们才知道多了一个你,连……都要无声无息?”
齐昀释然一笑:“这样才是最好,我真的时日无多了。”
齐修远松开齐昀,嘴唇颤抖。
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可从齐昀口中吐出来,还是很痛。
“你别乱说。”
齐昀摇头,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也许是快死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齐修远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你还记得齐旻师叔吗?”齐昀突然说出了齐氏弟子许久不曾主动提出的名字,“我想他了,你说,他会不会想我?到了下面看见我来陪他会不会感动的泪流满面?”
齐修远笑了,苦涩开口:“泪流满面肯定不会,不过把你揍一顿倒是有可能,说不定他早就投胎了。”
齐昀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齐修远等不到回应,脸色蓦地苍白,探出手感受到齐昀均匀的呼吸声时才呼了一口气。
齐修远靠着床棂另一边,瘫软一团。
齐修远没有再离开,摸索着为他盖上被子后一直紧紧抓着齐昀的手,生怕下一刻他就会永远离开。
到了半夜,齐修远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他只有十六岁,眼睛也还没有瞎。
当时他们也折了很多人,那个叫玉涂丰的少年也叛变了。
当时整个小队都死气沉沉的。
“喂!水如晏,你有毛病啊?”一句生气的声音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方钰吸引。
乘舟经过荷塘时,身穿束绣红衣的小姑娘生气的瞪着对面舟上的水如晏,衣领湿了一大片。
“哈哈哈哈。”水如晏笑着枕在齐昀膝间,大笑道,“钰丫头,你看,天这么热,晏哥哥给你消消暑。”
“消暑是吧?”方钰被气笑了,弯腰捧水在手心,朝水如晏袭去。
水如晏浑身都湿透,连着齐昀也跟着遭罪。
齐昀连连哀嚎的拉着他哭诉:“师兄,你看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合起伙来欺负我。”
当时他笑着看向齐昀,开玩笑道:“那你还回去?”
“我才不……啊——”齐昀冷不防被人又泼了一身水,对面和方钰一条船上的风吟指着齐昀哈哈大笑。
齐昀怎么也没想到是风吟,咬牙切齿:“风吟,合着你当了巽卦主膨胀了是吧?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
风吟忍笑,刚出声就被齐昀回了一身水。
很快几艘小舟的人便互相泼水,欢笑声回荡在池塘穿过层层浮萍。
齐旻那一艘舟上的人没有跟着胡闹,只是笑着看他们,连齐旻嘴角都罕见的泛起笑意
“阿婉。”文轩手肘轻轻碰了旁边风婉一下,问道,“你热吗?”
“不热啊,怎么……”风婉还没说完,脸上泛起了丝丝凉意。
文轩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不管不顾,而是蘸了水洒在风婉脸上,风婉先是一愣,随后掩袖轻笑。
齐旻递给风婉一方手帕,转头看了一眼玩的正欢的人:“怎么不去和他们泼水?”
文轩笑了笑:“我不想身上湿,又忍不住,只好欺负一下温柔的阿婉了。”
齐旻似乎和文轩一样也被感染了,低头罕见的含笑看着风婉:“他可是承认欺负你了。”
风婉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划过水面,撒了文轩一脸。
文轩俊秀的脸上立刻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哈哈哈哈快看文轩惹了阿婉,遭报应了!”
方钰幸灾乐祸的大喊。
“阿轩,你平常风度翩翩的,居然能把人阿婉惹生气。”
“齐旻师叔,快管管他们!哎呀!干嘛都欺负我!!”
夜晚的月色洒到齐修远和齐昀身上,齐修远淡红的薄唇染上笑意。
夜晚,方难归睡的正熟,突然尿急想去如厕。
方难归狼狈掀被随意披上衣服朝茅厕走去,昏昏欲睡间撞到了三次柱子和树木。
方难归从茅厕神清气爽的回来后正准备回房间继续舒舒服服的睡觉时突然在一座假山后听到异动。
方难归小心翼翼的藏在一处,趁着月色看清人后蓦然睁大眼睛。
齐缙和城主!
他们两个深夜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没有发现方难归,齐缙警惕的看着他。
“不知城主深夜约我来此,有何要事?”
傍晚有人送饭时,仆人塞给他一张纸条。
齐缙打开纸条时满腹狐疑。
他与城主素昧平生,无事找他做什么?
“你本名君缙,父亲为瑾王君迟。”
城主的声音拉回齐缙思绪,齐缙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你……到底是谁?”
瑾王、君迟。
这些他早就淡忘了,那个瑾王府的小世子也死在了十三年前。
“君缙。”
齐缙苦涩的笑了,“真难听。”
他以为不在乎了,可不在乎是因为没人在他面前提及。
在斩不断的血缘面前,他还是不能彻底放下。
“世子!”
城主突然直直跪下,齐缙和方难归都被吓到,“属下易封衣,拜见世子。”
易封衣声音颤抖,朝齐缙磕头跪拜。
“易封衣……”齐缙喃喃自语,“是谁?”
“属下本是仆役出身,多亏瑾王殿下赏识委以重任,才得以一路平步青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提到君迟,易封衣脸上多了怀念,眼泪夺眶而出。
“那……那你是怎么得知,我父亲是瑾王?”
齐缙呆滞出声,提起父亲,心口钝痛。
易封衣握紧双拳,声音嘶哑:“瑾王的模样,属下永世难忘。”
说罢易封衣笑着看向齐缙:“世子怕是不知道,您和殿下长得很像。第一眼我就知道,您是瑾王世子。”
“这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齐缙吼出声,指着自己的脸,“凭这张脸认,你傻还是我傻?”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易封衣亦是提高声音,面目有些怒意,和白天见到的判若两人,“但无人及得了瑾王殿下,除了世子您。”
“我不是什么世子。”齐缙蹙眉打断,“瑾王死了,王府没了,我只是齐缙!我来是为了还邯城太平,不是听你说这些烂芝麻旧事。”
齐缙转身准备离开,易封衣阴沉着脸起身,在齐缙走了几步后阴森出声:“你难道不想替你们瑾王一脉平凡?”
齐缙停下脚步,方难归摒住呼吸。
他好像……即将接近一个很大的真相。
“你什么意思?”齐缙没有回头,月光下,齐缙修长的背影有些凄凉,“难道不是……乱臣贼子?”
齐缙在说出最后四个字后心尖颤抖,十三年前早就忘掉的事似乎又想起来了。
易封衣面目狰狞的看着齐缙背影,吼道:“所有人都可以说瑾王一党都是乱臣贼子,唯独你不可以!”
易封衣咬牙切齿道:“瑾王一生清廉,为国为民,当年为了君轶征战四方,君轶却将他和十万忠魂掩入黄沙。”
齐缙蓦然转身,跑过去掰住易封衣双肩:“什么意思?什么十万忠魂?”
易封衣冷笑道:“昭羽军素有‘战场不败神’之称,十五年前昭羽军将军韩昭和昭羽军十万将士在断章崖一役中全军覆没,两年后瑾王一党便被冠以以谋反的罪名。”
“有趣的是,韩昭本是瑾王殿下书童,昭羽军能建,也是瑾王全力支持。”
易封衣继续道:“当年君轶刚刚登基,九州上下几乎只知瑾王不知轶帝,试问自古君王最怕的是什么?”
齐缙心里被人狠狠敲打,轻轻吐出四字:“功、高、盖、主。”
方难归捂住嘴不要自己发声,皱眉眯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了,将齐缙君之的容貌放在一起对比,两人眉眼的确有几分相似。
方难归向后退了几步准备回去,转身之际突然惊讶大喊:“怎么是你?”
“谁?”
方难归的喊声暴露了他,方难归慌张捂嘴,可是已经迟了。
“是你。”易封衣率先过来,看到君之后面露杀机。
“不要动他们。”
齐缙抬手制止准备动手的易封衣。
“世子。”易封衣开口,“方氏的这个弟子我可以不杀,但是他——”
易封衣转向君之,狠戾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他活着离开。”
“你敢!”
“不可!”
方难归齐缙同时开口。
“你们别管!”君之冷冷开口,身上散发出王威,“本王——是九州的王爷,就算你易封衣今日杀了本王,也不过是由一个区区城主便为九州的乱臣贼子!”
“而本王——”君之毫不畏惧的看着易封衣,“是生是死,都是九州高高在上的王爷。”
他太善良,太调皮,以至于要人差点忘了,他姓君。
“他若死了,我只好以死谢罪。”
齐缙淡淡开口。
“我是齐缙,他是我师叔,他若是被我父亲的心腹杀了,我只好以死谢罪。”
易封衣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齐缙,气急败坏道:“若是殿下知道这就是他的儿子,怕是会含恨九泉。”
“你怎么知道?”齐缙没有开口,方难归反而替齐缙说话,“他为人正直,乐观善良,天资聪颖,心怀天下大义。若是瑾王知道,必定会欣慰。”
齐缙惊讶的看着方难归,鼻尖一酸。
易封衣冷笑:“可他连给自己家人平反报仇都不敢。”
易封衣自知再多做纠缠无益,甩袖离去。
齐缙看了君之一眼,越过他离开。
擦肩而过之际君之拽住齐缙肩膀,拦住他:“从小,我们的关系看似和其他人一样,可一直隔着一道墙。”
齐缙不说话,听着君之把话说完:“我以为是因为你父亲,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早就对瑾王府没了记忆。”
“可那也是我父亲是我的家!”齐缙甩开君之,眼圈泛红,“你要我彻底不在乎,可能吗?更何况你也听见,这有可能是皇帝的帝王仲术。”
“那些权谋斗争凭什么牵扯进我们?!我们两个人的友情和那些个龌蹉脏事无关!”
君之哭着吼出来,齐缙亦是流着泪大喊。
“就凭你哥杀了我父亲灭了我满门!”
这一句话就足以说明一切。
君之被保护的太好,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齐家,他都是被保护在阳光下,所以他不懂世间事。
直到不久后他终于明白了,可迟了。
君之看着齐缙消失在夜色,方难归抿唇,拍了拍君之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