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们会彻底坦然相见。”君之声音苦涩，抽了抽鼻子，“还有我皇兄。”
“你对他肯定很重要。”
方难归对此坚信不移。
从齐缙阻止易封衣时他就看出来了。
不对，这些天的相处，两人感情如何谁都知道。只是瑾王的事，打击太大了。
他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尚且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他们两个？
“你皇兄是你至亲，你应该相信他。”
君之摇头苦笑:“出身皇室，不狠一点，根本活不下去。”
对于手足尚且可以斩草除根，更何况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兄。
“我四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君之泪水涟涟，嘲讽笑道，“被皇兄杀死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还是俗到大街的谋反。”
方难归说不出话，定定听着君之的话:“当时我皇兄根本不信，可是没办法，罪证确凿，他只能忍痛斩了他最亲的兄弟，灭了他满门。”
君轶是兄长，更是九州君王。
他的身上肩负着九州，所以他必须狠。哪怕自己知道他的四弟是冤枉的，他也必须去杀。
盛世下，百姓的太平是建立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森森白骨堆砌的。
“四皇兄死的前一天，皇兄去看了他。你能想象到，哥哥去看浑身遍体鳞伤的弟弟时，有多痛苦吗？”
尤其是自己亲自下令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杀了弟弟满门。
“四皇兄说他早就想到了，所以他不恨。他是想要皇兄不要愧疚，可这样只会越来越痛苦。”
许是因为有了齐缙这个爆发点，君之这些年的压抑都被释放了出来。
“你说，凭什么那些人的安乐要牺牲我们？”
“之之……”方难归开口想安慰他，却不知道怎么说。
没经历过他的痛，有何资格去劝他接受？
“若是哪天我‘谋反’了，我就会是第二个四皇兄。”
君之笑的坦然，方难归却很难受。
“可……可他是……你皇兄啊。”方难归吞吞吐吐，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无用话。
“是皇兄，不是哥哥。”
夜晚的风总是带着凉意，方难归牙尖打颤。
“行了，该回去睡了。”
君之吸了一口气，笑的拍他肩膀，“我也走喽。”
君之不待方难归回答，径自离开，转身后一道泪痕划过。
齐璟房内，齐璟痛苦的握着紧被，似乎是在极力忍耐。
在青霜剑的剑穗上，上好的翡翠发出青色的微光，在黑暗中尤为显眼。
一片星空中，齐璟踏着满天星辰漫无目的的走着，没有方向也没有人。
突然，他的眼前多了一道背影。
穿着素白衣衫的人倨傲孤独的立在前面，头发紧紧有一根发带，即便如此，只消是看着他的背影也会要人不由臣服。
“阁下是何人？这里又是何处？”
男子转身，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齐旻。”
手中青霜落地。
齐璟瞪大眼睛，看到眼前人后有一瞬间忘了呼吸。
在齐氏他见过江梧几眼，当时虽然面无波澜，可心里暗自惊叹世间当真有此男子，莫说九州，便是天上应该也找不到媲美者。
可眼前人堪是胜过江梧几分。
齐璟心里想不到词或者诗来形容他，因为他觉得这些用来形容他都是亵渎。
但真正要他惊讶的，是名字。
齐旻。
齐旻，齐旻。
这个名字一直环绕着他很多年了。
“你看，他就是齐璟吧？不愧是小齐旻。”
“没意思，又是小齐旻第一。”
“听说门主又教他新功法了，小齐旻到底是小齐旻。”
从小这个名字就如同梦魇一般绕着他。
一方面他很自豪，可更多的是厌恶。不是厌恶齐旻，而是这个名字。
为什么每次提到他，说的都是“小齐旻”，而不得“齐璟”？
“前辈不是早已逝世多年，为何还会再次出现？”
“我有遗愿未了。”齐旻笑的凄楚，“等完成了，我就会去投胎。”
“什么遗愿？”
话一出口齐璟便悔了。
这又不关他的事。
齐璟对齐旻有着本能的抗拒。
“你很快就会知道。”
“可你还是没回答完我的问题。”齐璟差点被齐旻绕进去，“这里是何处？”
“你在做梦。”
齐旻回答的言简意赅，齐璟火气却蹭蹭上涨。
做梦！做梦梦见你？
齐旻见齐璟这幅模样，忍不住蹙眉:“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便生气，日后你这样定会吃亏。”
“这是我的事。”齐璟抬起下巴，对齐旻如是说。
齐旻低笑，那一笑胜过此刻满天星辰。
齐璟突然庆幸他自己幸好是男的。
“我怎么会在这？还有你又是怎么回事？”齐璟蹙眉问道。
“我死后不甘心，魂魄便附在剑穗上。”齐旻低头，低垂的睫毛掩不住眼底凄凉。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师父会把剑穗给你。”
齐旻笑的淡然，落在齐璟眼中却十分沉重。
“你……”齐璟觉得，齐旻和传闻中的一点也不像。
“你是不是想说我和你想象的不同。”齐旻看透了齐璟，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即使齐旻变了再多，他依旧是齐旻，那种不怒自威，要人望而却步的气势也没有变。
齐璟鬼使神差的点头。
是啊，他变了。
齐旻心底蔓延苦涩，到达眼眶时有一股湿热，却哭不出来。
“以前的我，是师父手心上的宝，是整个齐氏甚至仙门的星星月亮，所以我有高傲的资本。”
齐旻自嘲的指了指自己的脸:“现在不过是一个生前打伤同门，窝囊自尽，被迫寄寓在剑穗上的亡魂。”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从云端跌落谷底。
齐璟对齐旻有些可怜，但他也知道齐旻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怜悯。
齐璟鼻尖忍不住发出一句冷哼，说出的话毫不客气:“都是你自己作的。”
齐旻没想到齐璟会骂他，从小到大齐璟似乎是第一个骂他的，脸色罕见的呆愣。
“不过是突破修为时走火入魔打伤同门，被关在禁室罢了。你自己想不开非得自尽，怨不得别人。”
齐旻仿佛被人撕开了伤疤，冷冷的盯着齐璟，齐璟冷笑，丝毫不畏惧齐旻:“被我说中了所以不忿？你看，你自己连这也承受不了，活该成这模样。”
两个人很像，无论是天赋，模样，气质还是性格都很像，是人都不喜欢和自己像的人，尤其是像他们两个天之骄子。
齐旻看着齐璟，缓缓道:“难道你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我是一样的结局？”
齐璟冷笑道:“和你一样？自尽？不可能。”
齐旻淡笑，将话题拉回正轨:“还没说完，这些年我倒是看着你长大，你……比我好。”
齐璟狐疑的看着他。
“从小我就一心修行，从来没有考虑过师父，师弟周围所有人的感受，总是自以为凌驾他人，忽视了许多比修为更重要的。”
齐旻死前想通了许多，光芒再耀眼，终究会有暗淡的时候。
“看着我长大？”齐璟撇嘴，他师父都还没有这样说过。
“你小时候怕黑，是修远一直在你旁边抱着你睡。”齐旻想到小齐璟，嘴角不自觉染上笑意，“还有你十岁那年，你在后山迷路，是齐昀找到的你，当时你抱着他不肯撒手，还有……”
“好了！”齐璟打断齐旻，脸色微红。
齐旻低头浅笑，道:“好好对斩霜。”
齐璟没听懂齐旻的话，道:“你这是何意？”
“它是一把好剑，交给你我很放心。”
齐璟皱眉道:“你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仅仅是因为一把剑？他可不像方难归那么好骗。
“寻卦之路凶险异常，也许下一刻就会丧命。”齐旻想到了二十年前，语气低沉，“我只能尽力不要你们走我们的老路。”
齐璟在他话里听出了不对劲，急促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们的老路？”
齐旻低笑，双拳握得越来越紧。
“都死了，我们卦主都死了，和我们有关联的人也都被连累。你说，奇怪吗？”
齐璟心里一颤，试探性的问道:“何欢宗？”
齐旻点头，叮嘱道:“你自己小心。”
齐旻再次开口，说出的话要齐璟以为他听错了:“我虽然死了，但修为尚存一些，趁还没有完全流逝，将它们悉数传给你，但需要你自己耗时间领悟才能彻底变成你的。”
“你……”齐璟呆愣，大脑没有反应过来，齐旻接着无奈道，“你初露锋芒时我就一直想见你，可你心底防线太坚了，不然也不必等到现在。”
“你早就想见我？”齐璟蹙眉，觉得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我也不瞒你，你是不是经常突然生病，平常身体很好，一病便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齐璟点头，随后反应过来:“你做的？”
齐旻没有否认:“可你从小就对所有事物抵触，我每次坚持那么久都见不到你。”
齐璟冷笑道:“你肯定不知道一病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感觉。”
齐旻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齐璟有一瞬间想忘掉身份直接动手。
“这次可不是因为我。”齐旻撇清这次，“这次是你自己作的。”
齐璟觉得这话有点熟悉。
“你这次突然病了，我又感觉到斩霜剑，便只好再试一次。”
齐旻看着已经长大的齐璟，嘴角染上笑意:“前不久我察觉到你变了，这次成功见你，我更加确信，你的确变了，不再和以前一样抵触别人，你比我要优秀。”
齐璟得到齐旻的夸赞，心情有些复杂。
“哪里变了？”
“寻卦前的你，和我死前一样心高气傲，拒人千里之外，抵触所有人的关心，现在呢？”
齐旻俊美的脸上多了释然，替齐璟释然也是替自己。
“你可以和那么多人一起并肩，和齐缙他们一起笑，可以为了风窈的一个琉璃钏彻夜不眠。”
齐旻弯腰笑着附在齐璟耳畔:“好像还有了喜欢的姑娘。”
齐璟昏睡之时，外面一片混乱。
一个黑衣身影在城主府一处屋顶，下面护卫持弩警惕的对着屋顶。
“麻烦让一让。”方难归猫着腰冲到最前面，对着玉楚翘道，“那人是谁？”
“我又不认识是他，你问我我问谁去。”玉楚翘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齐……齐旻师叔？”赶来的齐昀呆愣开口，身后的玉衡也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斩霜剑。
黑衣人手中，一把宝剑在夜晚闪着光芒。
“他就是齐旻？”江晚衣脸色大变，“他不是早死了？”
当年齐旻自尽，整个九州为之哗然，时至今日仍在为人惋惜。
黑衣人掀开兜帽，看清他的脸后在场人都为之震惊。
那张脸怕是没有人不会着迷，在月光下，一双美目美的惊人。
“哎，江飞鹜。”云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上面的人，碰了碰一边的江飞鹜，“这人好像比你师父还好看，你师父的‘第一美男’该让贤了。”
江飞鹜移开眼。
才没有他师父好看。
那气势如何能与师父的斯文有礼不失威严相比，那脸如何能与师父的天下无匹相提并论，还有腰，也没他师父好看，至于手，更没有可比性。
看到那人样貌的一瞬间，齐昀心里被人重重刺了一剑。
“师……师叔。”齐昀眼眶泛泪，想要上前，玉衡拉住了他。
“别被这小子骗了！你忘了齐旻早死了吗？”
玉衡的话好像醍醐灌顶，猛的使齐昀清醒。
“你到底是谁？为何冒充我师叔？”齐昀使出青光剑，指着黑衣男子。
男子笑了笑，跳下屋顶和他们平视，懒懒散散的靠着墙持剑环胸。
“这天下第一剑的主人是齐旻，我这个人吧一向善良，当然舍不得要这么一把好剑换主人，所以只好委屈一下自己装成齐大美人了。”
玉衡觉得这人欠揍的语气，颠倒黑白的能力，以及多年不曾听到的“齐大美人”都很熟悉，和齐昀同时对视一眼，齐齐爆粗。
“靠！”
“年长生你一好好的合欢宗第一不要脸没事装什么天之骄子？”
“你是不是很闲？搞完了我们又装成我师叔想再搞一次？”
年长生侧头撕开人皮面具，一张笑脸呈现。
年长生摸了摸自己的脸，听着两人的话含泪叹气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自从齐大美人死后我就丧失了对手和调戏对象。所以，我只能想办法以假乱真调换斩霜睹物思人。”
其他人听着年长生的话，都是一副被雷击的表情。
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
玉衡齐昀都是一副信你才怪的表情。
“喂！还不准我想对手了啊？”年长生看他们两个人的表情有些生气，又指了指其他人，“还有你们，思想健康点！”
“那些失踪的人是你做的？”方难归看着年长生，目光警惕。
“是啊。”
年长生回答的干脆利落，看到方难归的一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斜勾唇角。
明颐，你要找的人我可是见到了。
只是我不想告诉你，怎么办？
“为何？”
“哈哈哈哈。”方难归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年长生却仿佛听到了笑话，“为何？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问我们魔道行事有什么理由。”
年长生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手指在斩霜剑鞘上有规律的敲打。
“告诉你也无妨，我最近在锻造一柄上好的剑，可是缺几个活人。本来吧，今天是最后一晚，我准备找点刺激，在城主府找找人，结果流年不利碰到修士了。”
年长生无奈摊手，夸张的在脸上猛的抹泪:“都怪我长得太帅，要老天爷都嫉妒。”
“帅？”风窈齐缙仔细打量着他，两人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年长生把脸凑的更近，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哪帅了？”风窈率先嫌弃的开口。
“就是。”齐缙跟着附和，“说帅之前能不能先带上面具，你连齐璟师兄都比不过。”
周围传来低笑，年长生瞪着他们:“那是你俩眼瞎！”
年长生气急，拔出斩霜剑攻向那群少年，玉衡齐昀拔剑阻挡年长生。
年长生眸光冷了一瞬，瞥见过来的一道身影时心中冷笑，甩开了他们。
“今天我心情好，就不和你们一起玩了，告辞。”
年长生对他们摇手纵身一跃离开。
“咱们快追。”
玉楚翘提步准备追去，玉衡提住玉楚翘衣领:“追什么追？你御剑会了吗？追的上吗？能打过吗？”
“我……”玉楚翘脸色憋的通红，鼻子发出一声闷哼扭头，“你管我。”
“我是你师父，我不管你谁管。”
……
齐璟房内，齐修远担忧的拿手帕替齐璟擦汗。
齐璟脸色通红，神色慌乱痛苦。
齐修远看不到，可是听他痛苦的呻吟声能感受到齐璟很痛苦。
“疼……好痛……痛……”
齐璟泪水打在齐修远手上，齐修远心十分疼。
“师父……师父，师父你在哪。”
齐璟胡乱抓着齐修远，齐修远被齐璟抓的生疼。齐修远拍着齐璟手背，像齐璟小时候那样安慰着他。
“阿璟乖，阿璟听话，师父就在这里，有师父在，什么都不用怕。”
外面，玉氏师徒喋喋不休的吵着，就差动起手来了。
“你们别吵了，都是师徒。”
方难归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吵架，君之为了方难归不被牵连，默默拉走了他。
“诸位，发生了何事？”易封衣着急赶来，看到君之齐缙方难归时面色平静，仿佛之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凶手出现了。”齐昀意味深长的看了易封衣一眼，“刚刚逃。”
“你一来他就走，真可惜啊。”齐昀佯装可惜，说出的话耐人寻味。
易封衣先是一愣，假装不解道:“仙士这是何意？”
“没什么。”齐昀笑了笑，“我随口说的。”
说罢勾住玉衡的剑，伸了伸腰和玉衡离开:“困死我了，走了去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