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前辈,怎么了?”
自打丽娘房里出来后,齐修远便开始不对劲,江晚衣把听到的话转述给他们时,不知齐修远听进了几句。方难归关切询问,齐修远只是摇头。
怎么会是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二十年前的事犹在心头,齐修远双拳紧握。
“玉涂丰!”
少年时的齐修远在一片火海中支剑起身,青衣沾满鲜血,“何欢宗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般替他们卖命?甚至杀了这么多同伴?!”
玉涂丰不语,只是以长枪相对。
“师父?师父?”
齐璟的声音拉回了齐修远神智,齐修远摆袖,声音难得冷了几分:“我们回去,今晚——注定会尘埃落定。”
城主府内,文知忧等人百无聊赖之际见齐昀他们返回,俱是一惊。
“齐前辈,你们几个怎么这么快?”
“怎么?你们很惊讶?”
玉娇坐在玉霁月旁边,倾了一杯茶后一饮而尽。
“你们这才离开多久?我们还以为起码要一整天。”醒来的方若揉着眼睛糯糯道。
“哇——你们快跟我来!”
文馥之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看到齐昀后愣了片刻,随后道:“你们怎么来了?”
“你先别管这个。”齐昀上前握住文馥之左肩,蹙眉道,“你刚才碰到什么了?”
文馥之擦了擦汗,喘气道:“刚才我从茅厕出来,碰巧遇见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奴要换茶到……”
“重点。”齐昀不耐烦打断。
“重点就在书房。”
书房?
齐昀整了整头发,十分嚣张的大步跨出房门朝书房走去,方渡旌看了一眼齐昀背影,提高音量叫住齐昀:“齐前辈,里方向反了。”
齐昀差点被自己绊倒,扭头别扭低吼:“我知道!”
说罢朝正确方向走去,其他人跟在他后面。
齐昀推开书房,左瞅瞅右看看,挑眉看着文馥之。
文馥之张嘴准备解释,水敛素及时捂住他的嘴:“不用开口。”
文馥之瞪了水敛素一眼。
怎么一个个都嫌他话多!
文馥之掰开水敛素,走到书架旁,看似随意的翻动,正中间的地上多了一道暗门。
其他人围着暗门,齐昀率先步下台阶,其他人跟着下去,没有一个去管一副“快表扬我”的文馥之。
文馥之主动凑到风柯面前,风柯对他笑了笑,道一句“辛苦”后下去。
“你们……你……”
文馥之指着下面,憋不出话后闷哼一声下去。
“怎么这么多长明灯?”
文蓦首打量四周,忽的跑到一处,对着其他人大喊:“你们快来看!”
听到文蓦首声音,其他人跑到她的位置,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牌位。
“怎么这么多牌位?”
玉娇皱着秀气的柳眉,左手拖着下巴:“怎么感觉有许多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昭羽瑾王。”
齐昀对那些牌位作揖行礼,神色罕见的恭敬。
“这些都是断章崖一战死去的将领和瑾王谋反一案受牵连的官员。”
“十五年前断章崖一役,从未一败的昭羽军全军覆没,皇上下令九州三年不得办红事,祭奠昭羽军。”
水敛素蹙眉,继续道:“十三年前,瑾王谋反一事东窗事发后,皇上下令瑾王府满门抄斩,后来与皇室素来交好的齐氏求情,这才保住了瑾王最后一脉,五十多户官员上至相爷将侯,下至奴婢仆役,甚至有一丝嫌疑的普通百姓,无一幸存,被斩者逾万人。”
水敛素似乎联想到什么,后背一阵发寒。
“昭羽军是靠瑾王全力支持才得以建立,将领韩昭据说曾是瑾王书童,两人更是知己。昭羽军听从韩昭,韩昭与其说听从皇上,不如说……”
风柯淡淡开口,意思已经很明白,其他人只觉一阵恶寒,头皮发麻,风柯只是唏嘘,再无其他。
“咳咳……”齐昀突然咳嗽,齐晟关心道:“师伯,你没事吧?”
齐昀脸色突然煞白,眉毛揪成一团,将左手藏在袖口内掩住殷红道:“无事,只是当年寻卦时落下的旧疾。”
齐昀看着瑾王牌位,道:“易封衣据说曾经只是瑾王府的一个仆役,当时尚是世子的瑾王发现他生性聪慧,便偷偷教他识文断字兵法诗词。他能有今天,多亏了瑾王。”
“辣为何他没有被牵连?”
听了方渡旌的话,齐昀只是浅笑:“为何?自然是因为他懂得明哲保身。”
“明明有大好前途却偏安一隅,不交官友不结商,即便是与瑾王,分寸也拿捏的正好。”
齐昀啧啧称赞:“这官场上的人啊,一个比一个人精。是是非非难以决断,是不是反贼谁又说得清。”
齐昀看了他们一眼,抬步准备原路返回:“此处不易逗留,先离开再说。”
齐昀看了牌位一眼,转身离开。
“里怎么看?”上来时方渡旌问水敛素,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要我说我们直接把城主……啊——”
文馥之一边倒着走一边说自己的想法,一时不察撞到书架一角。
轰——
书架仿佛有了意识向两边移去,一道暗室突然呈现众人眼前。
文馥之和其他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齐昀看了暗室一眼,对其他人道:“渡旌,敛素,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进去,其他人在外面守着。”
“是。”
鹊芳楼内,丽娘站在窗户旁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眸光渐沉。
“出来吧。”丽娘手指摩挲窗棂,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知道你来了。”
一道黑衣人影自屏风处闪过,一柄长枪架在丽娘脖颈,白皙的脖子立刻多了一道红。
“你没告诉他们所有真相?”
丽娘听了天火的话,噗嗤一笑:“玉……天火,你难道不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才能活的更长久?这个节骨眼上,难道不是说得多死得快?”
天火听罢冷冷一笑,收回长枪道:“我也知道,有些事不该去查。”
丽娘掩嘴轻笑,转身看着天火:“没办法,我这个人吧,素来念旧,故友重逢,总得帮衬一二。”
“臭丫头,滚开。”
前方穿出骂骂咧咧的声音,水摇河率先跑过去。
一个壮汉粗暴的提着一个拿着油纸伞的小姑娘,小姑娘细嫩的肩膀有些青紫。
小姑娘眼中露出杀意,水摇河冲过去,对着那大汉大吼:“你放开她!欺负小姑娘算什么男人?”
那壮汉见是一个修士,也没了方才的气势,戳着小姑娘的脑门骂道:“这丫头走路不看路,撞到了老……我,我给她个教训。”
人群渐渐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着壮汉和那小姑娘。
“撞到你?”江湾等人穿过人群,上下打量着壮汉和那小姑娘。
“你这么大一坨,到底是谁撞谁?再说了,就算是她撞的,总不能是故意的,你是掉了根头发还是少了块肉?”
江湾环胸抬头盯着壮汉,愣是把壮汉说的哑口无言。
“各位。”方难归在中间调节,“应该是误会,都别生气,别生气。”
那壮汉自知吵不过也打不过,瞪了小姑娘一眼后骂骂咧咧的走远,却不知他捡回了一命。
水摇河蹲身摸着小姑娘发顶,对她笑了笑。
那小姑娘穿着红色襦裙,剪着薄薄的齐刘海,黑色发带束双环垂髫,绑着红色毛球,看样子玉雪可爱,只是眼瞳大于眼白。
水摇河见小姑娘不愿意搭理自己,抓了抓头发,掏出一颗杏花糖递给她:“喏,最后一颗了。”
小姑娘接过糖,眨眨眼看了水摇河一眼,忽的调头消失在人群中。
“方难归。”齐修远旁边的江晚衣对他们几个喊道:“快回去了。”
“好。”
方难归对他们道:“走了。”
到了城主府,玉衡他们也已经赶到。
“皇上呢?”
齐修远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君轶。
玉衡坐下倒茶一饮而尽,随意道:“前脚刚踏进城主府,后脚易封衣就赶来了。知道皇帝遇刺后吓得脸都白了,现在两人正在正厅。”
“你们遇到行刺的,是魔宗弟子吧。”
江晚衣说的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你们怎么知道?”
江晚衣冷笑,将在鹊芳楼听到的一一道来。
“天地丹心昭羽将。”
玉衡听罢,起初是怔了片刻,旋即握紧双拳,“你们确定吗?”
齐修远点头,不容置疑道:“确定。”
“玉前辈,齐前辈,”温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闭的屋门外风柯的身影若隐若现,“齐昀前辈有急事。”
所有的事,很快就会揭晓。
太阳渐渐西斜,余光透过窗户洒到屋内,君之伸手挡在眼前。
在黑暗中待太久,他有些适应不了。
“之之。”方难归踏进门槛,看到君之的一瞬间直接扑向他,君之冷不防被方难归抱住,一瞬间忍耐的心酸委屈都忍不住,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师姐。”
“萧萧。”
风窈和风子廉看到风萧萧后一左一右围着她,生怕她受伤。
“你……你是……”
方难归松开君之,抬眼看到易封衣后指着他。虽然浑身狼狈,方难归还输能看出他是谁。
“他才是真正的易封衣。”风萧萧抿唇,“那个人是韩昭。”
“我们都知道了。”江晚衣语气复杂,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加紧,“只是没想到易封衣还活着。”
“对了。”君之突然睁大眼睛猛的起身,“我皇兄他……”
方难归见他情绪激动,忙拍他后背:“你别紧张,你皇兄现在就在这里,他没事。”
“放心,今夜会过去的很快。”
齐昀透过窗户看向日月交替的天空,眸光暗沉。
夜色浓重,整个天空似是被洒满了墨水。
邯城的天一向晴朗,即便是夜晚也是星光璀璨,今夜的天却是黑沉沉的。
正厅内,一派歌舞升平之景,檀香袅袅穿过铜纹飘向夜空,丝竹之声为热闹的气氛添了悠扬,舞姬们争奇斗艳,都想要正座男子多看她们一眼。
君轶只是抬眼看了看,毫无任何兴致。
君轶看了一眼下座的丞相。
他此次出行,虽然有不少随行官员,但真正知道他行踪的,只有他和许承远。
在到达一座小城之时,他便按照原本的计划自己独自前往,其他人按着原本路线继续前行,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而那些刺客却恰好在那里埋伏,绝不是巧合。
是,他在赌,拿自己的命在赌。
君轶案下的双拳不由紧握。
风萧萧和君之互看一眼,刚才韩昭看到他们,眼中仅仅只有一瞬惊讶,随后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风萧萧眯眼,韩昭此人——太过可怕。
“陛下。”
韩昭起身作揖,抬眼一笑,脸上诡谲难辨:“您可有觉得不适?”
“爱卿这是何……”君轶尚未说完,胃里忽然一阵绞痛,脸色苍白瞬间失去血色。
“呃……”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也是捂着肚子,面色痛苦,脸上不断冒着冷汗。
“易、封、衣。”
君轶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齿:“莫不是,你还想谋反!”
“哈哈哈哈哈。”
韩昭仰头大笑,指着自己的脸:“易封衣?你看看我到底是谁?”
面具掉落,一道惊雷自天际乍响,闪电划破长空,惊得舞女乐师纷纷不知逃往何处。
闪电余光下,一张被大火焚烧的脸显得更加狰狞。
“韩昭?”君轶睁大眼睛,颤抖着手指着他,“你没死?”
“我早就死了。”
又一道雷电划下,磅礴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韩昭指着外面的天空,对君轶大喊:“韩昭十五年前就被你杀了!”
君轶因为痛苦一直咬着牙,五官缩成一团:“朕?”
旋即明白过来:“你以为昭羽军是朕做的?”
君轶突然笑了出来,下一刻冷冷道:“谁告诉你的?”
“羽真族的忽赤尔难不成还会在敌人临死前骗他!”
韩昭愤恨甩袖,所说之话字字泣血:“我昭羽军替你君轶抛家舍命,我韩昭为了战场上了无牵挂未娶一人和韩家决裂,你却不念丝毫君臣之情。”
韩昭指着君轶,双眼冲红,嘶声力竭道:“君轶,你好狠的心!”
“当年之事和朕无关!”君轶忍痛吼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韩昭咬牙望着君轶,目光转到齐缙,质问道,“就算昭羽军不是你下手的,那瑾王呢?!他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皇叔!”
提起君迟,君轶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无力跌坐位置上。
当年种种涌上心头,到最后只凝聚成幼时的一句承诺。
“等我们长大了,我就替你披荆斩棘,助你再无后顾之忧。”
君轶闭眼,一行泪划过。
君之记忆里的君轶,从来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从来没有这么颓败过。
这些落入韩昭眼中,皆化作无情讽刺。
提起君迟,齐缙心中一痛,抓着头发哭喊:“够了,你别说了,别再说我父亲了。”
“你的仇人就在这儿!”韩昭状似癫狂,步步逼近齐缙,蹲身拽着齐缙肩膀,“世子,不如这样,我留他一命,待药效过后,您亲自处理他?”
韩昭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将匕首交给齐缙。
“不要,我不要……不……别给我!”齐缙大吼,看着匕首如同在看瘟神,韩昭紧紧握着齐缙,不给他放下匕首的机会。
“你放开阿缙。”齐璟手中汇聚灵力,韩昭转头侧视齐璟,松开齐缙的手,匕首脱落案上。
韩昭钳着齐璟脖子,只要稍一用力齐璟就会命丧黄泉
“小齐旻?不过尔尔。”
“放开我师兄。”
齐缙捂着肚子,起身的一瞬间跌倒,匍匐在地上望着韩昭,眼中是无力的恨意。
韩昭对齐缙轻笑:“好,我听世子的。”
说罢猛的甩手,齐璟被抛到远处,重重的撞向石柱。
“够了。”
君轶红着眼,颤抖着声说出了当年真相:“小皇叔……小皇叔是自己死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派胡言!”
韩昭甩袖,根本不信君轶所说之话。
“事实便是如此。”
君轶哽着一口气,缓缓道出了当年真相。
“朕能顺利登基,小皇叔功不可没。朕登基时根基不稳,内有权臣图谋不轨,外有羽真虎视眈眈。
哪怕是朕登基已有八年,那些贼子依旧不死心。
朕知道,只有要那些权臣畏惧才能镇住国家,才能全心训练军队治理九州。
朕记得,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小皇叔来找朕。”
“朕不准!”
二十多岁的皇帝听到君迟的话后拍桌而起,径自越过龙座走到君迟身边。
“皇叔,来日方长,朕总有一天会服众。”
“没时间了。”君迟苦笑,摇曳的烛火下,君迟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程炽已经开始招兵买马,必须要动手了。”
“那也是他们,而不是你!”君轶拽着君迟手腕,眼中盛满温情,“小皇叔,我们是亲人,连你都护不了,朕当这皇帝有何用?”
君迟摇头,弯腰行礼问君轶道:“臣斗胆问陛下,陛下觉得,臣和您谁更得民心。”
君轶沉吟片刻,悠悠开口:“平心而论,自是小皇叔。”
“自古君王最忌讳什么?”
“功高盖主。”
君轶彻底无话。
总有一天,会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逼他杀掉君迟。与其被逼,不如主动出手,杀鸡儆猴,给那些自恃功高之徒一个警告。
君轶忽然明白什么,僵硬的转头看着君迟,眼中有一股湿热:“你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所以……”
君轶哽咽,心中抽痛,闭眼微微仰头:“在朕刚登基时,你就有意无意的透漏给程炽他们,你想谋反?”
君迟没有否认,君轶握紧拳头,想要像少年时揪着君迟衣领和他痛痛快快打一场,最后还是重重锤着龙柱。
他一直以为君迟这样是想到了对付那些贼子的办法,没想到君迟把他自己也算进去了。
九五之尊又如何?他还是守不了他要守护之人。
君轶肩膀抖动,咬着牙无声哭着。
最后,还是无力点头。
“臣谢陛下成全。愿陛下看在臣的份上,无论如何,救我缙儿一命。”
君迟眼中泛着水蒙蒙的光,笑着笑着眼泪落下,对着君轶行了最后一个跪拜礼。
“臣,愿为陛下披荆斩棘,助陛下……再无后顾之忧。”
徳贞八年,瑾王谋反之事东窗事发,牵连左相程炽,御史大夫李无忌万人有余,史称“瑾王之变”。
处决的那天,整个轩辕州成了红色,天,地,皇宫,都是红的。
君轶孤身一人站在宫墙上,在那里站了一整天。
“皇兄,”年幼的君之拉着君轶衣角,“你怎么了?”
君轶蹲身抱着君之,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的修长。
“阿之,这世间皇兄最亲近的人,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