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夜晚胡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庆国西北大漠的边防城极少下雨,为了遮蔽烈日,屋舍大多是竹木泥土修筑,平日里西北的风刀子刮过,已经倾斜似乎随时都会倒塌的屋子猎猎作响,土墙上的浮土四处飘腾,落在房舍淹没茅草,落在衣间变了颜色,整个胡城都变成了土黄色。
正值三月春旱,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雨水激起城中浮土涟漪阵阵,打得芭蕉上下起伏,只有那些落在屋舍房顶上,才不甘地被茅草挡住,屋舍,衣上,地上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似乎给人的眼睛也洗得格外明亮。
至少城西一位舍人的眼睛格外明亮。
马厩大街一间简陋的客舍内,一往冷清,柜前那盏小烛台的火星左右扑朔,似乎随时都要被狂风刮灭,零星的火光下,店中只有位鬓角发白的“舍人”,也就是那店主人,将擦拭桌椅的麻布往肩上一搭,听着屋外来来往往的踏水声,风刮得紧闭的木门咔咔作响,有一丝不满的惊愕,城里已经好几年未曾下过如此大的雨水,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望着窗外淡然说道:“看来今夜胡城的小街小巷又要死掉几只老鼠了!”
直到屋外的脚步声散去,客舍里却始终只有他一人,老舍端着烛台叹了口气:“这年头生意难做咯!”
正哼着庆国歌谣进客舍里休息,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是沉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竟然还有客人!”他有些窃喜起来,于是慢吞吞的挪过去打开门,老舍年纪有些大了,干什么都慢吞吞的,这可能便是客舍里人少的原因。
“多谢老翁!”
来客狼狈的站在门前纹丝不动,只见他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蓑衣,头戴斗笠,脚踏草鞋,用木棍做簪,将发髻固定在头顶正中。
舍人有些不解,这蓑衣斗笠本是南方物饰,此人却是一口胡城话,那人特意将斗笠戴得很低,遮住了脸庞,听青涩的声音应该是位十来岁的少年……
门外雨极大,整条街巷的木门都在颤抖,随风飘进的雨水瞬间扑灭了烛光,打湿了舍人的鬓白长发。
舍人慢吞吞从袖里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烛台,烛光极为零星,在磅礴的雨声里显得极其微弱。
“快些进来坐!”舍人朝来客做了揖,很有礼数的恭迎,毕竟这冷清的客舍少有人来。
舍人将手轻放在少年的肩表示热情,还未放下却被少年修长的双指挡住,少年平静的走进来,舍人这才发现少年身披一把弓,一柄长剑。
“原来是个剑客………”舍人嘀咕着。
少年走进来抹掉脸上的雨水,轻颤一下身体,蓑衣斗笠上的雨珠尽数落下,丝毫看不出这蓑衣斗笠从雨中来过。
显然不是一般的剑客,舍人开始变得小心起来,对于这种小店而言,有剑客光顾便是荣幸。
舍人微弯着老实站在少年身旁,态度格外谦卑:“敢问剑士借宿还是喝酒?”
少年并没有理会舍人,疾步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热茶饮下,半晌才平静应道:“我在等雨停,也在等几个人。”
舍人摸了摸头,有些不解,目光扫过少年背上的长剑,那把剑应该很锋利,说话却是很小心:“剑士会不会来错地方了,我这小店少有人来,也很少人知道。”
少年转过头来,窗外一道突如其来的雷电,照亮了整间客舍,看着少年极白的侧脸,伴随轰鸣的雷声,舍人被吓得身体颤抖一下,少年则是严肃认真的应道:“那么我更加确定我等的人会来。”
那张脸极好看,舍人却不敢再看第二眼,大概是被那少年的剑客的犀利恐吓了,结巴说道:“那……那剑士是要等何人?”
“一位剑道修行者!”
舍人黯然失色,不敢多言。
少年问道:“客舍可有二楼?”
“有……有有!”
少年埋头在褡裢里掏了掏,将一点碎银放在桌上,低声说道:“一壶酒,一盘花生,给我找个靠窗的位置。”
一听少年要喝酒,舍人从胆小怕事的乡下老头瞬间变得精明起来,目光扫过桌上的一些碎银。
“够了吗?”少年又准备低头在褡裢里掏,褡裢里除了一双令人匪夷所思的绣花布鞋外,再也没有掏出什么。
“够了!够了!剑士楼上请,稍等片刻。”舍人接过碎银在嘴里咬了咬,满脸喜悦,取下肩上的麻布,快速向柜前走去。
……
等雨停的时候雨往往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人往往不会来。
雨一直在下,少年望着窗外,雨水顺着客舍的土墙流淌而下,变成了水帘,街巷的积水在暗淡的烛光下都是混浊的,渐汇成溪流留下街畔的下水道,常年生活在熏臭肮脏阴凉下水道里的旱老鼠,被突如其来的水流惊吓,分分向街畔汇流处疯狂向上爬,试图爬到街道之上,水流湍急老鼠甚多,少有几只冲在前面的老鼠被其后蜂拥而至的老鼠拱上街道。
老鼠钻出老鼠洞,暂时已经无法回到下水道,开始寻找新的栖息之地,少年的听觉目光极为敏锐,即使暮色匆匆,雨声涟涟,街道上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目光之下,微弱的烛光下目视着穿梭在街道黑暗角落的老鼠。
少年吃下几粒花生,微微颦眉,轻声说道:“雨夜死几只老鼠很容易。”
夜已深,夜幕漫长,这是一场不确信的等待,这将是漫长的等待,不过少年已经习惯了等待。
烛光下的盛满酒的土碗,一阵风刀子刮过,酒波荡漾,酒香瞬间就弥漫整条街巷。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碗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碗。”酒色醇香,少年已不记得是第几碗酒从口中流淌而下,有酒的等待不显得单调,有花生的酒宴不会显得那般醉意。
但凡有一盘花生,都不至于醉成那样,这便是花生与酒的故事。
整条街巷安静是安静,轻微的风声在树叶与土墙的窟窿间轻绕,淅沥的雨声在街巷轻响。
少年吞下口中最后一丝醇香,呼吸慢慢变得细微,随着久违的双耳微微一动,嘴角泛起一丝窃喜整个身体精神了许多,双眸咋亮,少年右手上举伸向斜指黑夜的长弓与箭囊,蓦然取下轻放在桌上,整个人变得沉默起来。
沉默也许很长,也也许很短,雨夜的宁静,被远处渐近的踏水声所打破,却始终没有传来话语声。
盏茶功夫转瞬即逝,伴随着踏水声滞留在客舍楼下,又是一阵狗吠,紧接着是轻声的敲门声。
舍人听了少年的言语,便一直楼下迎接来客,果然来客是位剑道修行者,一身青衣,脸庞同样被斗笠所遮掩,身材魁梧。
那名青衣剑客比起少年略显粗暴,见门开了没有多言并冲了进来,匆忙的关上木门。
“敢问客官借宿还是喝酒。”老舍满脸喜悦,很小心的迎合着。
“喝酒!借宿!”那名青衣剑客应道,说话却显得非常小心。
“客官楼上请。”老舍似乎精明了不少。
青衣剑客握着手中的长剑刻意将脚步放得极慢,一边向楼上走去,目光不断对周围进行打探,始终低着头,有一丝不言而喻的忧虑。
雨声依旧,街巷格外的安静,伴着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向楼上靠近,少年不再沉默,变得自然起来,倒了倒酒壶,只贪婪流出几滴酒汁于口中,紧接着吃着桌上仅剩下的几粒花生。
青衣剑前脚踏上楼上的一刹那,腿脚颤抖了一下,并没有急着迈上去,整个人就杵在楼梯上,整个客舍,整条街巷变得安静起来,显然青衣剑客已经发现窗边有位少年。
坐在窗边的少年嚼着口中的花生,不以为然的看着街巷。
青衣剑客并无慌色,心生警戒,左指轻轻前伸,“锃”的一声细微轻鸣,左手的长剑已出鞘半尺,右指轻轻上举斗笠,剑刃的一道寒光下,照亮了斗笠下浮现的错咧嘴角,一道深长的刀疤,一双杀气腾腾的双眸。
青衣剑客抬头透过置于客舍中间破旧的屏风看了一眼少年,并收回来了手中的长剑,嘴角泛起一丝嘲讽,低声道:“原来是只没有修行的蝼蚁。”
殊不知窗前的少年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青衣剑客走上楼来,目光扫视整层客舍后,不再有忧虑,轻声的步伐变得自然沉重,走到少年对面的窗户位置,两人隔着数间客房,让人有些惊愕的是,他并没有着急坐下,青衣剑客向上半举着木窗,透过窗户小心翼翼打探着街巷。
良久,随着一道窗户的关下,一道松口气息声从对面传来,斗笠,长剑猛摔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水咕噜噜喝下后,紧接着是一声骂声:“他娘的,真憋屈!被该死的惊神院一搅和,整个人都整年轻了,前几日在外当大爷,近几日被追杀成了孙子。早知如此,就不该拿那笔钱财。”
接着又倒了一杯热茶喝下。
“出来混江湖迟早要还的!”那名少年靠着窗微微一笑说道,将最后一粒花生丢入嘴中。正如他所料酒花生吃尽之际,便是等待的人出现之时。
青衣剑客呛出口中的茶水,忽然抬头望向少年问道:“你是谁?”
少年看着壶中酒尽,盘中再无一粒花生,开始认真起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你是谁?我在等你。”
青衣剑客蓦地拿起桌上的长剑,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有一丝不安的问道:“你是惊神院的人?”
少年静静坐在桌边,始终低着头,淡然的说道:“不必惊慌,这客舍里没有其他人。”
“你想杀我?”
少年也倒了杯茶水喝下,看着盘中残留的红色花生皮,一边平静的说道:“并不,我只想在你眉间种颗花生。”
青衣剑客有些不解:“你一只没有修行的蝼蚁就想杀我?未必有些天真……”
“蝼蚁也会啃食一只老鼠,而老鼠却杀不死蝼蚁。今夜的雨夜死只老鼠很容易。”
“你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我的人,但你应该认识我的箭。”
黑衣剑客看了看少年桌上的那张长弓与翎箭,冷笑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看来今夜要死的那只老鼠是你自己。”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的沉静,照亮街巷的阴暗,吓得躲在黑暗处的老鼠四处乱窜,雨如根根银剑疾射而下,狂猛暴唳的射向每个角落。狂风席卷着急雨飘进客舍,打湿了桌上的长弓与翎箭,润了少年的蓑衣斗笠。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来了,雨来了,箭也该来了。”
雷声轰鸣下,少年右掌陡然拍在桌上,桌上的长弓和翎箭腾起,在夜里翻滚,水珠四散。
少年徒然站起身来轻转,蓑衣在夜里翻振,无数水珠如雾般落下,少年左手倏地伸向身前,握住如乱世浮沉中翻滚的长弓,右手从箭囊中拔出三只翎箭,箭靠弦后一触即发。
箭如长龙,三支箭已齐发,错愕的箭头曲线穿梭,从窗外,椅下,客舍间,掠过桌间,屏后,梁柱间,雨帘,木板,掀起帘布;黑夜中响起咻咻声响,箭头锃锃发亮。
每一只箭的箭头都附着雨滴聚成的小漩涡,在夜里画出一条雨线。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青衣剑客,闪电的光芒落在他的眼中,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
剑客还是大意了,人虽是凡人,弓却不是一般的弓。
看着这样的眼睛,青衣剑客觉得很放松,紧接着却觉得眉间有些阴凉,就像一滴雨滴落在了那里。
护在青衣剑客身前的长剑被击落在了地上,两只翎箭被长剑击偏了方向,笃笃斜射穿过窗外,消失在了雨夜里,还有一只翎箭静静穿过他的眉心,穿入了土墙之间。
青衣剑客不知道自己的眉间出现一道血洞,血洞很圆,就像是一颗破壳未蜕皮的嫩红花生。
一道鲜血像一道的瀑布从他的眉心涌出,落在桌上。
热血渲染了冷夜雨,狂风吹得桌上的鲜血满地。
青衣剑客眼里的生机也渐渐冷却,只剩下不解的情绪。
“你最大的不该就是不该轻视对手,蝼蚁虽小,却照样可以杀死老鼠,箭虽无特别,却是一支地地道道杀人的好箭。”
“惊神院三千里禁箭手!宁千夙!惊神院要你三更死,阎王也不敢留你到五更。”
少年将长弓箭囊横批于身后,起身走上前去,对着已经死去的青衣剑客说道。
青衣剑客的尸体躺在地上。
“哐当!”一阵雷声,一道闪电照亮了青衣剑客不解惨白的脸,桌上地上的鲜血。
伴随着一道脆响,一壶酒,几盘菜从老舍的木盘中落在地上,酒洒了满地,菜落在酒上,像是在告慰死去的青衣剑客,老舍看着眼前一幕,满脸诧异与惊恐,吓得目瞪口呆,全身颤抖。
少年回头平静的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有些错愕,随后取下青衣剑客腰间的钱袋,放在老舍颤抖的木盘中,淡然道:“多有打扰,烦请老翁回避一下。”
少年拔出土墙中溅满鲜血粘满泥土的翎箭,看着窗外远处昏暗的风雨之中,有些不舍:“可惜……浪费了两支箭!”
他推开窗子,提着尸体翻窗而出。
酒楼里再次响起一道脆响,那是木盘与钱袋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夜阑卧听风吹雨!
春夜风雨之中,少年提着青衣剑客的尸体赴雨前行,脚踏积水很是轻快。
只见他神情淡漠,容颜清瘦,眼神幽冷,没有丝毫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