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胡城下大雨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好几年前,今夜的雨下得格外的久。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得院子里芭蕉叶上下起伏,只有那些落在瓦片上的雨滴,才不甘被挡住。
雨夜泥巴修筑的茅屋门槛旁,一个小女孩儿一手持着破旧油纸伞,一手端着火星稀零的烛台,翘首以盼的望着院子外。
灯枯油尽,被风吹动的小火苗左右摇晃着,照亮满是油污湿透的薄衣,电闪雷鸣,也许很冷,也许是怕打雷声,小女孩儿靠在泥巴墙畏缩成一团。
身旁搁着一碗早已没有热气的冷面,碗沿上参差的缺口,放着一双筷子,似乎特意为人准备的。
狂风骤雨,半边已经歪斜惹茅屋,瑟瑟颤抖着,似乎随时都要倒塌。
她家真的很穷!整个家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家徒四壁,已经不能用穷来形容了,简直威武了穷这个字。
一无所有,也并非一无所有,至少还有屋顶那满天的大窟窿。
雨水从屋顶的窟窿,飘进屋里,打在女孩儿的脸上。
凉凉的。
心里同样也有些凉意。
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那张小脸被雨水洗得很干净,抬头望着院子外,水灵灵的双眸里有一抹郁郁与不安。
雾气氤氲,景物渐渐模糊,院子外的杏树上挂满的杏子格外漂亮。
小女孩儿坐在门槛之上,闭眼睁眼,这样循环无数次眺望杏树下,满眼希翼,终究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清楚记得哥哥摸着她的头说过:“胡城打雷下雨的雨夜,哥哥一定会回来陪你。”
这样她渐渐喜欢上了下雨夜,然而胡城位于庆国最西北,很少下雨。
今夜她便早早煮好了面,在门口等待,她相信哥哥说的话,一定会来,夜色渐晚,不见身影,不免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担忧顾虑。
她害怕,担心,彷徨,不安。
她很清楚哥哥走的路,是一条溅满鲜血的道路。
她将手中的烛台和破旧的油纸伞缓缓搁在一旁,脏兮兮的小手合十,握成拳头,置于下巴,望着雨夜漆黑的夜空闭眼祈祷。
虽然没有流星,却有着同一片雨夜的落雨,她相信自己祈祷会随着雨水,滴落在哥哥的肩上。
大雨还在下,茅草编制的门帘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用小拳头擦了擦眼睛,慢慢睁开眼,低头望着身旁的冷面,目光却落在了脚上,微微抬起小脚。
嚓!
脚下传来一声细微的破碎声,她白白的大脚拇指便从窟窿穿了出来。
她好奇的动了动大脚拇指,白皙的大拇指在雨中招摇着。
她眨巴着大眼,有点愣。
也许是鞋子是打屁粘的,也也许穿了很久很久。
天黑了,唯一的鞋却破了,有些心痛。
她把小脚收了回去,小心翼翼的脱下鞋,搁在身旁以免湿透后坏得更厉害,一如既往的望着院外。
等待终究是一种煎熬,姑娘却满怀期待等待,她太想见到那抹身影了。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
直至夜半,大雨依旧,哒哒哒的一阵踏水声在院子外响起,靠在门槛上熟睡的小女孩儿,才恍然醒来。
身旁的烛台已经熄灭了,姑娘匆忙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将烛蜡点燃,蛋黄色的烛光照亮了整个院子。
院子走进来一位狼狈的少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踩草鞋,用木棍作做簪子,将发髻固定在头顶的正中。
身披一把弓,一柄长剑。
手中提着黑色绸布包裹的圆球,腥红的血水从布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电闪雷鸣,照亮院子,血水渐渐在地上弥漫开来,有些骇人。
斗笠遮住了少年的双眼,他抬起头看了看门槛旁被淋湿而战栗的姑娘,眉头一皱,有些动容愧疚。
小女孩儿看着那少年,愣了一下,用小拳头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眼花后,喜不自禁,才露出小虎牙欢笑,寒冷的雨夜温和橘黄烛光下,她的笑容越来越盛,直至露出颊上浅浅的酒窝,有些可爱。
雨夜在那张笑脸里突然暖和起来。
她真的很开心。
她抓起身旁的油纸伞,撑开便冲向院子里。
“哥哥!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果儿了,果儿好想念哥哥呀。”女孩哭着笑,笑着哭呼喊道,一脸委屈。
果儿刚从门口跑出来,便摔在积满雨水的院子里。
水花四溅,泥泞溅了果儿满脸,却能清晰看得见果儿眼角的泪珠。
少年把手中滴着鲜血的布球,置于身后,不想让果儿看见。
看见果儿跌倒在泥水中,少年匆忙上前单手抱起果儿,擦了擦她脸上的泥泞和泪珠,摸着脏兮兮油腻湿润的头发,轻轻说道:“哥哥,不会不要果儿的。果儿乖,先进屋等哥哥。”
“嗯!”果儿眨巴着眼仰眼看着少年,眼里净是喜悦之色,撑着那把大伞走到屋前,弯腰端起那碗因冷而结成一团的冷面,回身笑着说:“我去给哥哥热面。”
“不了,我喜欢吃冷面。”
少年提着黑色布球向院子的一角走去,脚踏积水,很是轻快,一如既往的将布球吊在院子里的竹竿上,等到一夜的雨水冲刷去血渍,明日便可以拿去换一些碎银。
他面色平静,还是忍不住解开黑色绸布,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突显,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上布满了临死前的不甘,双目净是不解,双目未瞑,应该死的很突然,惊慌又失措,却又无能为力。
少年平静的摇了摇头,右手慢慢从头颅的眼前拂过,合上了那双可怕的双眼,心想着生不逢时。
眼里却有着不解,不甘,遗憾,犹豫,还有这这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
他仰望夜空,让雨水冲刷脸庞。
这条路该不该走下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心里反问自己了。
一颗头颅换那么点碎银真的值吗?
回头看了看那快倒塌的茅屋,和全身湿透可怜的小果儿,很快他低头沉默。
总不能饿死吧!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茅屋檐上水牵成一根柱往下流,屋里的积水已经很多了。
雷电交加,一道闪电而至照亮了整个院子,照亮了少年手中的头颅,果儿端着碗冷面站在茅草编制的门后,看到少年手中提着的人头。
眼神里有些害怕,却没有退缩,躲在门后,似乎不是因为那颗人头,好像是因为那道闪电。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哥哥提着人头回来,她记得哥哥每一次回家都会提着一个头颅。
她不知道这些头颅是谁的?是不是哥哥杀的,但肯定和哥哥有着密切的关系。
少年转身看到果儿正盯着自己,有些意外,匆忙用黑色绸布将其遮盖,挂在竹竿上便向屋里走去。
少年埋头在褡裢里掏了掏,一双绣着莲花的崭新布鞋露了出来,少年走到果儿的身前,轻轻蹲下把那双鞋子揣在果儿的手中。
这是果儿最喜欢的布鞋。
摸了着果儿的脸蛋,说道:“果儿,喜不喜欢?”
“喜欢!哥哥买的,果儿肯定喜欢。”她出神的看着那双漂亮的布鞋点头,却没有那种喜悦之色,她的脸有些白,眼睛有些红,明显没有睡好。
少年解下蓑衣给果儿披上,系下斗笠将其戴上,虽然在屋里,却和院外一样,屋里也在下雨。
果儿抬起头来,指这院子外那根竹竿,忽然问道:“哥哥……那人是不是你杀的?”
少年嗯了一声,没有听清楚尾音向上还是向下。
果儿看着他,眼神有些发直,说道:“哥哥每次回家都会提着人头回来。”
少年才知道果儿早就知道那黑色绸布里包裹的是人头。
少年摸着果儿的头笑了笑,说道:“果儿觉着哥哥会杀人吗?”
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十来岁少年,怎么可能会杀死一个中年男子。
听到少年的话,果儿得神情有些惘然。
“可是我每次看哥哥擦剑时,剑上面都有血渍和骨渣。”
少年看着果儿的脸,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一次发现果儿的脸居然可以这么白。
他可以瞒过果儿,毕竟果儿还小,他可以找到无数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剑上会有血,那人头又是从何而来……可是他清楚,果儿需要安心,害怕失去亲人的安慰。
可是他并没有解释,只是如实回答。
“是的,那些人是我杀的!”
“啊?”果儿稚嫩的脸上满是疑惑,她不敢相信哥哥真的会杀人,还杀那么多。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屋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能清楚听到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然后是果儿越来越乱的呼吸声。
她的脸越来越苍白,声音微颤道。
“哥哥……为什么要杀他们?”
这问题少年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
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了钱?为了生计?
还是为了正义?还是惊神院的赏金刺杀?
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放在果儿脸上的手,莫名抖了一下。
他低着头,没有回到这个问题。
“哥哥,我不怕你杀人,我真的害怕有一天哥哥会离我而去。”果儿将脸蛋贴在少年的脸上,紧紧抱着少年,低声悲泣。
果儿很清楚,杀人越多,仇家就会很多,哥哥就越危险。
不知隔了多长时间,少年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因为他们都是坏人。”
果儿哭着说道:“我也不想哥哥当英雄,我只想刚刚好好活着。答应果儿好吗?不要再杀人了!”
少年犹豫,没有勇气去答应果儿,我宁千夙也不想杀人,可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走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