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浴佛节。
繁华的盛京,衣着考究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走在街头,他们都赶着去京郊的昙华寺,要借昙华寺的圣水洗去身上的霉气,祈求一年平安顺遂,或者求一段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一位少年身着麻衣,脚踏草鞋,往返穿梭于盛京与城郊之间,将义庄内无人认领的尸体拖出去安葬。
正午之时,太阳毒辣,少年终于埋完最后一具尸体,徒步向山顶的昙华寺攀登而去。
身上全是尸臭和汗臭混合起来的奇怪味道,少年所经之处犹如有瘟神降世,常人避之不及。
“嘿,谢清远,你还记得‘天下第一昏,盛京敢心包’吗?”狭窄的山道上,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郎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吸引一众同行者的注意。
“哦,你说的是李大人家的那根独苗?这盛京没了他,还真是无趣的很哪!”与他搭伙的是一个紫衣少年,差不多的年纪,一样的绫罗绸缎,贵气逼人,“他不是犯了死罪,坐牢去了吗?听我爹说,他这一进去是再也出不来的了,怎么?他又作什么妖啦?”
此时消息闭塞,关于雅杏楼案的最终判决还只有大部分朝中官吏知道,这些平时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自然不知道多少内情。而“敢心包”,上敢下心,连起来是一个“憨”字,“憨包”为蜀地方言,形容人白痴傻蛋而不自知,有侮辱之意。而这个所谓的盛京敢心包,显然是指李道新无疑。
“谁说他出不来?”少年冷笑,“信不信明儿个大理寺的宫门一开,他便活蹦乱跳的出来了?”
“啊?这都能无事?”另一少年皱眉,“我可听说,他的那些个罪名即便出身名门也够死好几次,怎么……皇上这都能放过?”
“人家有靠山呗!”最先说话的少年撇撇嘴,“据我所知,此事还牵扯到宫里那女人,事情发生后那女人便去找皇上求情了,听说皇上还因此大发脾气,兜头好大一茶杯都砸在她头上!”
“又是那女人!”紫衣少年愤愤,“怎么到哪里都有她?这王朝上下都被她搅成什么样了?况且朝堂与后宫素来不可混为一谈,皇上如此放纵于他,岂非自掘坟墓?”
“嘘,你说话声音小点,皇上放纵她的事儿又何止这一件?听说芷蘅宫那十八个白面书生,如今可是日日笙歌,日子好过得很呢!”最先说话的少年嗤笑道,“你说像我俩这般的如花少年,日日苦读为了什么?有这捷径在,要不咱俩也拜拜红娘子,进宫去做个富贵人样儿得了?”
“少来!”紫衣少年锤他一拳,笑道,“你要进宫,也得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如此‘花容月貌’,五短身材,你确定人家看得上你?!”
语毕哈哈大笑,其他人闻言也调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少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辩解道:“你们休要调侃,谁说看不上的?我左凌晨浪里小白龙的称号那可是称霸雅杏楼多年,花样多着呢!若真入了宫,保证……”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浮言浪语,不堪入目。
麻衣少年起初还只是忍着,并不言语,只到后面众人言语越发放荡起来,当下便紧走几步,伸手拦在一行人面前。
“我%@%@!”浪里小白龙聊得兴起,一时猝不及防差点撞少年身上,当下便怒了,指着少年鼻子骂道,“哪里来的土包子敢拦本少爷的道?你特么不要命了?”
麻衣少年鼻子轻哼,抬手便是一巴掌,“啪”,小白龙白白净净的脸上瞬间五个粗粗的手指印。
“你?”小白龙捂着脸,一时被打懵了,满眼的不敢置信,“你竟然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一句话未完,“啪”的一声脸上又是一巴掌。
然而让他更不敢置信的事情还在后面。
“不务正业!”
“声色犬马!”
“不思进取!”
“淫邪放浪!”
“信口开河!”
“斯文败类!”
一句话一巴掌,麻衣少年竟不错手的扇了六掌,旁人只听见“啪啪”声响,再回头时,浪里小白龙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已肿成浪里小白猪。
“里忑么思卡里凯特僧竟冰,六佳姓莫,老侄定家里僧度路四!(你特马哪里来的神经病,留下姓名,劳资定要你生不如死!)”小白龙口齿不清,委屈已极,眼泪鼻涕哭作一路,一张脸本来就长得一般,如此更不好看了。
“有话当着皇上的面去说,爷爷敬你是个男人,背后造谣中伤一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麻衣少年一脚将小白龙踹翻在地,冷笑道:“出身名门,诗礼传家,嘴巴却如此之臭,吃的是屎吗?今天是个好日子,下去好好洗洗吧!”
“呜哩哇啦,叽里呱啦……”贵气少年还想再说什么,却蓦然只觉屁股上一痛,整个人天马流星向山下大湖俯冲而去,当下头不晕了,脸不痛了,口齿也不模糊了,大吼大叫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随着“砰”的一声重物落水,麻衣少年拍拍手,回头看向山顶巍峨耸峙的昙华寺,负手一笑傲然独立:“世道不公,佛不渡我,求之何用?哈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语毕转过身来,看向其余已被吓傻的众多少年玩伴,冷哼一声扬长而去,而几乎与此同时,清越的啸声也随风送达:“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城南楚离是也,若欲寻仇,随时恭候!”
直到楚离的身影消失在满目青山里,众人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楚离消失的方向一脸茫然:“城南楚离?这什么人啊,如此嚣张,盛京城九大家族中的左氏都敢惹?”
而此时被人百般猜测的楚离已经离开昙华寺的崎岖古道,纵身飞驰于苍茫山水间,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彻底体会了方小七那句话的意义,“刀子只要会杀人便好,有谁会在用刀子杀人之前跟它聊聊天,告诉它要杀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杀人呢”。彼时方小七神色茫然而哀婉,他还以为,那是一向诡计多端的方小七为让他心软而使的美人计,却不成想此话竟都是真的。
纵观此案前后,出生入死的是方小七,捞到名利的是皇室和方昭,她呢?她有什么?此时还躺在床上昏迷着呢,是了,还有一条完全与她无关的污名——护下国民公敌李道新。
想想也是,以李道新之罪,皇家自是不愿与之扯上关系,乌太师行事又不可暴露,司空府则想借李道新稳住李子凯,跟这些大局比起来,一个女子的名节显得无足轻重。楚离原本以为,世道于自己诸多不公,如今看来,这世道于那个乱世中艰难求生的女子,似乎更血淋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