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过去一跃而起抓住的树枝,如今怎么也够不着了,而且动作奇特、怪异、无解。以前摔一跤能立即爬起,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看见别人“大蟆蛤”“狗吃屎”还幸灾乐祸。笑人笑己,如今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落在自己头上。
十七岁那年,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四十岁男人肚子上的毛发,觉得不可思议,同时,也为自己的瘦弱感到不安和羞愧。曾经与我一起玩耍的昌荣因第一次生理反应而惊慌失措,他当时的孤立无助让我记忆犹新。当身体的某个地方生长出第一根毛发时,他密切关注,并开始偷看别人的,暗中比较。这些似乎是生命中短暂的瞬间,却永远被定格在脑子里。
我的中学是在一个乡镇上念的,那是一座拥有很高知名度的学校,精明能干的校长被各种光环加身,那些荣誉如果换成一枚枚奖章挂在身上,一定如鳞片一样,被风一吹,闪闪放光,十分壮观。但就是这样一所名校,基础设施建设却严重不足,首当其冲是厕所,四百个学生只有七八个蹲坑,每到下课时间,同学们夹着屁股在厕所外排起长龙,景象十分壮观。
有同学去附近农家借厕所行方便。农家的厕所很简易,里面是一口缸,缸上面端着两块木板,一只脚踩一个。那会儿正长身体,能吃能喝,屎尿也多,一到下课时间就一手擒着裤子,一路小跑,感觉后腰以下,肛门以上,像是有只蛋在那儿游移,慢一步就掉进裤裆里了。
女生通常比男生占优势,三五个一起去农家帮忙摘豆角或帮忙拔菜园地里的草,总能受到户主的喜爱,甚至还留她们吃个饭什么的。但来借厕的人多了,就给农家带来了不便。有一天,农家厕所外贴了一张告示:严禁拉屎。告示是不起作用的。户主实在没辙了,就拴一条恶狗在厕所门口,这下非常管用,那些女生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看见恶狗挡在前面,也只有撤退了。
学校里有一间废弃的教室,木门早就不见了踪影,也被充当了临时厕所。
校长两眼深陷,瘦且憔悴,黄昏行走在路上就像两件衣服在飘,好不瘆人。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甚至裤门都来不及拉上就匆匆上路了。
一天,昌荣冲上来一把抠住我的裤裆,那时候见面要么就是当胸一拳,要么就是在下面来那么一下。那天很不凑巧,昌荣抠到一手大便,从此克服掉这个人生中的坏习惯。那时候昌荣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逃什么啊,我又不吃人。”昌荣拉屎跟我也抢位置,有时候我真不愿意搭理他。
昌荣最大的本领是他站着跟校长说话能把问题解决在裤裆里,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在今天看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但在那时更像是掌握了一项特殊技能。
抬首之间,我们看见校长在校园大道上如苍狗袭月般快速行进,据说距离学校不远处农民的红薯地被野猪刨了,但后来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野猪是被冤枉的,是人为。那位农民伯伯经过反复研究得出结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为。校长竟然怀疑到我的头上,厉声问:“你有没有参与?”一起被怀疑的还有昌荣,以及另一位男同学。我添油加醋地将校长的旨意传达给他们,二位诚惶诚恐。校长说:“你们是惯犯,一次又一次地踩警戒线,绝不轻饶!”听校长的话,这所学校不光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是劳动改造人的地方。想想那些年月,真亏了校长的一番苦心,我们才能安分守己地活到今天。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昌荣却从来都不认命,那时就已经养成了又臭又硬的性格,这跟他日后从事诗歌写作有很大关系。他不以为然:“不带这么草菅人命的吧!”站在最前面的人永远都最倒霉。校长将手往桌上一拍,食指戳在昌荣的脑门上。昌荣那个大脑袋立刻像一根大白萝卜似的左右摇晃。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校长要求每一个被怀疑的对象都随他一起去农民的红薯地,现场示范给他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农民伯伯的红薯地里一片狼藉。红薯地里一只只的屎壳郎正铆足了劲儿如一台台推土机在作业。这屎拉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就跟排兵布阵似的。那红薯地案子的最后审理结果是不了了之,但我敢拿人头担保,昌荣绝对是案犯之一。
早晨,太阳刚出来时,还有些冷。校园大道两侧的香樟挺拔丰满,有风吹来时又如仙女的纤纤玉指在轻抚琴弦,然后又接连落下几滴似泪似晶的东西。女生们小心地迈着脚,以免被从天而降的露水溅到。男生们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猥琐,似乎永远都是“吃一堑,少一智”。
昌荣横冲直撞地跑过来,一下撞在我的身上,突然传来“扑哧”一声响,就见他直挺起身子如中弹一般。上厕所人次陡增,往往还没轮到自己进去,上课铃声就又响了。于是,课堂上不时有人举手:“老师,我要上厕所。”上厕所的人数增加,可能跟忽冷忽热的天气有关。为解决切身问题,同学们舍近求远,去往农民伯伯的红薯地,在那里形成了一道道奇观。
山雨欲来风满楼,校长的气吞劲儿是我们学校的一块招牌,他的浩气长存。在校长精神的指引下,我们学校一拨又一拨学子前赴后继,向着最高学府进发。我们就是一拨拨孙猴子,校长每时每刻都在念紧箍咒。我们就算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校长沿着校园大道一边气吞山河,一边用他的脚力向世人证明他的英明与伟大。不知道是谁将一泡屎拉在校园大道上,大概是有些时间了,性状发生改变,呈灰褐色,跟路面的颜色相差无几。校长已经不止一次将脚踩上屎,虽然克服不了,但却练就了一套弹屎的好脚法,只见他找了个长草的地方,连甩带踢,突然一只鞋从脚上飞出去,迎着昌荣的脸就过去了,不是躲得快,整只鞋就会扣在昌荣的脸上。
校长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年,从当初教书当老师,到后来当校长,训人、批斗,甚至武斗、擒拿术,都是多年工作经验的积累。曾几何时,校园之内被拉屎风波困扰,校长为此与学生做艰苦卓绝的斗争,只要还有一泡屎在,他绝不会放松警惕。
当众人都夹起屁股做人,静观其变之时,昌荣却趁夜自习蹲在校园大道上,差一点没将屎拉在蹲守在黑夜里校长的脚背上。校长弹起来就是一脚。昌荣那几天一直不能落座。
校长曾在师生大会上痛斥道:“你们从校园之外拉到校园之内,从农民的红薯地里拉到校园大道、走廊、教室门口!”说到最后,竟声音沙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悲愤。鼎鼎大名的某名校校长竟然为几泡屎整日奔波、夜不能寐,可叹!
我从一旁观瞧校长,避免跟他正面接触是对的,如果被他看见我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一准儿认为我参与其中。那绝对不是我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