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宾客纷纷提起脖子,朝殿门口张望,脸上无不挂着错愕的表情。
方才内侍高声奏报,喊得居然不是“太子”和“太子妃”,而是“云昭训”……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但见一位衣着考究的男子仰首阔步而来。
他方面阔口,皮肤黝黑,生得甚是勇武雄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一件赭红色暗花祥云纹的太子吉服,头戴衔珠金冠,腰畔坠满了各式香囊玉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向众人展示着自己尊贵无上的身份。
他魁伟的身形后,紧紧尾随着一抹淡绿色的丽影。
那女子穿着京城时下最流行的烟罗纱裙,淡绿的薄纱比甲紧紧裹覆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形,犹如一笼晚霞中的青烟。她眉目如画、体态娇美,仿佛刚从天边飘过来的一片绿云。
竟然真的是太子杨勇和他的侧妃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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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皇后入座的动作随之一滞,诧异的目光在看到紧随太子身边的云昭训时瞬间转为愠怒。一对弯弯的黛眉微微蹙起,眼中渐渐褪去了原有的慈和安详,变得冰冷起来。
太子浑然不觉,目不斜视地领着云姬一路行至殿前,对四周晦暗不明的目光一概无视。
二人停步跪拜,向着御座上的皇帝、皇后叩头行礼。
“儿臣携昭训云氏叩见二圣,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声音清朗,中气十足,似乎心情还不错。
皇帝面无表情。他一向冷口冷面惯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独孤皇后却开口道:“太子妃呢?南阳今日出阁,她这个做大伯母的怎地不来,这样岂非有失礼数?”
一提及元妃,太子顿时想起了是才自家后院儿里的一顿闹腾,胸膛间涌起一阵郁闷,就连答话的语气也免不了生硬了起来:“元氏身子不适,不宜出席,请母后见谅。”
“病了?可让太医去诊治过了没有?什么病啊?可严重吗?”独孤皇后连连追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要知太子妃元氏乃是长媳,虽长相普通了点儿,无奈人家出身高尊,家世门第更是堪称一流。
元家祖上本为北魏皇族。父兄都在朝为官,深受器重。如今父子俩手握重兵,镇守于东都洛阳,是皇帝不可或缺的一条左膀右臂。元家的耆老、族人们出仕为官者也甚众,再加上姻亲故旧,早已形成了朝堂上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
当年杨家还未临朝称制时,身为随国公夫人的独孤氏就不惜亲自登门求娶元家女。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元家嫡长女闺誉极好、可堪良配,更是为着联姻之后的政治考量。像这般出身显赫,又有父兄可以依仗的嫡长媳当然很受公婆的看重。
太子杨勇没料到母亲会这般关怀备至,一上来问得如此详细。他一时有点儿语塞,思量着该用个什么病给搪塞过去。不想身旁的云昭训却率先开了口。
“启禀母后,元姐姐也没什么大病。只不过眼下时气不好,晨起身子有些不爽利罢了。母后大可不必忧心。”
她容色倾城,声音更是娇媚柔婉,乍听上去格外动人。
谁料,独孤皇后凤目一立,脸色瞬间变得严厉起来。她正愁找不着借口收拾了眼前这个云氏。不想这个狐狸精竟如此没有眼色,主动往枪口上撞。
独孤皇后冷声斥责:“大殿之上,本宫又不曾向你发问,岂可随意开口说话?!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规矩?”
云昭训万料不到独孤皇后会当众让她下不来台。眼眶一红,仓皇俯低身子,求道:“是,云姬知错了,请母后息怒。”
太子见母亲一开口就是当众申斥爱妾,顿觉面上无光,忙打圆场道:“母后,云儿也是怕您太过忧心元氏的身体,才会脱口而出,并非有意冒犯。大喜的日子,您这又是何必呢?”
云昭训懊恼道:“殿下,母后教训得极是。都是云姬一时情急,才会言行失当。母后您大人大量,还请慈心宽宥则个!”
她左一个“母后”,右一个“母后”,直叫得皇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
独孤皇后见云氏装模作样地表现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楚楚之态,心中愈发着恼,斥道:“住嘴!你是个什么身份,岂能胡乱称呼本宫为母后?还敢对太子妃口称什么姐姐妹妹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话间,她朝殿下望去。只见,席间依照齿序,规规矩矩地坐着晋王杨广与晋王妃萧氏、秦王杨俊和王妃崔氏、越王妃长孙氏和侧妃董氏静静地分坐在杨秀身侧,再下来便是小儿子汉王杨凉与他的新媳妇豆卢氏……
四个儿媳个个温煦端庄,举止得体。就连四儿子杨秀的贵妾董氏也系出名门,气质清雅,知书识礼……一团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唯独长子!!明明家有贤妻,却至今不见踪影,身旁只粘着个出身低到拿不上台面的妾室。
再看看朝臣们的家眷,有的脸色忿忿,有的略带鄙夷,有的目含讥诮……更觉得这狐狸精的出现丢尽了皇家颜面。
独孤皇后当即发话道:“方嬷嬷,你先将云氏领到后殿去,好好教一教她的宫规、礼数吧。”
话音刚落,众宫婢之中立即走出一位方面大耳、行止严谨的老嬷嬷。她束手应诺,转身就吩咐左右上去捉人。
太子杨勇眼见不好,大喝一声“慢着!”
他向来不满母亲偏疼元氏,心知若是任由云姬被带走,定然讨不了什么好去,忙道:“母后,云儿心思单纯,不过是将您当成了婆母一般敬重着,却并非不识礼数,张狂轻浮。母后一向是出了名的和善温厚,最是心疼小辈。元氏此前多番无理取闹,您也能一再容忍,想必不至于为难云儿一个吧?”
太子这番话外软实硬,显然是指责独孤皇后处事不公。在场之人个个水晶心肝,哪里会听不出来?
一旁的晋王早已察觉到母后的脸色不好,站起来打圆场道:“为着南阳,宫里近来已是片刻不得安宁。既长嫂身体不适,又怎好再去劳动?再过几日,等府内的事务一应周全。臣弟自当带同萧妃一起上东宫探病。今日兄长能亲身驾临,晋王府上下已感荣宠。臣弟在此代南阳多谢太子殿下啦!”
他言语诚挚,一派君子之风。太子本极不待见这位二弟,见晋王主动伏低做小,面色稍霁。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皇帝似乎也怕独孤皇后与太子争执动气,于是顺着晋王的话道:“好好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本就是嫡亲手足,自当如此相亲相爱才是正理!行啦,休再啰嗦,都赶紧入席吧!”
皇帝既已发了话,独孤皇后只好讪讪作罢,可脸色依旧难看。太子含笑拱手,回身之际朝云昭训报以宽慰地一笑。
云姬见事情总算揭过,心里暗自庆幸。她不敢再造次,脑袋垂得低低的,默默地随在太子身后。
冷不防,走在前面的太子脚步一滞,硬生生地停了步子。
原来,晋王一家后来居上,占据了较为尊贵,本应属于太子的东席,反将地位较低的西席给空了出来。
太子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原本因为解禁出宫而升起的满腔喜悦刹那间化为乌有,一股子无名之火混合着羞辱感扑面袭来。
按照常理说,今日是晋王的嫡长女南阳郡主的出阁喜宴。作为主家,晋王府占据较为尊贵的东席也无可厚非。
倘若换在平日,太子说不定还会故作谦让。奈何偏偏是在这禁足令开释的当口,而朝堂之上“废长立幼”的谣言又甚嚣尘上。晋王此举不免让太子想入非非。
若此时当着帝后和一众文武百官的面,纡尊降贵去西席落座,无疑就是在向晋王低头认输。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子怎肯屈就?
他脸上阴晴不定,双足像是钉子一般扎在地上。身后的云昭训满腹狐疑,只用一双妙目诧异地望着太子。
两个大活人杵在殿堂中央,看上去十分扎眼。
皇帝刚端起酒杯,这时候也已注意到了太子的异状。见他呆立不动,浓眉一耸,正待出言责备,忽撇见云姬怀中似抱着一管长长的卷轴,便随口问道:“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呀?”
太子正自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尴尬万分之际,突听皇帝发问,便顺坡就驴,笑道:“哦,启禀父皇,这是儿臣精挑细选,赠予南阳的礼物!”
“且,这哪有当堂送贺礼的呀?”
“是啊!”
“谁知道呢,等着瞧呗,说不定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
满堂宾客忍不住好奇。大殿上空再次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礼物?”帝后互视一眼,心中也难免犯疑。
太子面带得色,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正是!儿臣总觉着吧,若送些地契田庄,也太过稀松平常了;若送些古玩奇珍,又未免落于俗套。思量许久,倒觉得这幅鸾凤和鸣图很合心意,于是命云昭训依葫芦画瓢,描了图样,再请来京城最有名的绣娘昼夜赶工,好不容易才赶得及将这幅屏风面儿给绣好了。权当儿臣与云昭训的一点儿小小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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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侧身,示意云昭训捧上那幅装裱精美的卷轴。
众人见他这副信心满满的模样,皆被挑动了好奇心,纷纷伸长脖子朝这边厢张望。
皇帝颇为欣慰,点头允许道:“难得你有心。要不,打开来看看?”这后半句显然是在征询独孤皇后的意见。
他见妻子的脸色虽依旧不大好看,却终归缓和了不少,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朝着殿下伺候的内侍们招了招手。
两名蓝衣内侍快步上来,躬身从云昭训手中接过绣品,合力展开。
众人只觉华光一闪。殿中立即有宝光四射,流光溢彩。一幅约莫九尺见方,色彩明艳的鸾凤和鸣图已呈现于眼前。
繁花似锦的芙蓉堆中,栖息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鸾鸟。五彩绣线用繁复的针法勾勒出鸟儿绮丽的羽毛。层层叠叠,根根分明,最精细处已微若毫毛,这手艺着实堪称一绝。
刺绣之人还别具匠心,选用了两颗打磨得极好的西域猫儿眼来做鸾鸟的眸子。眼睑处又掺杂了金丝银线,愈发烘托出鸟眼炯炯生光。
两只鸾鸟交颈相缠,神态亲昵,仿佛正向世人们诉说着它们的款款深情,倒真是“两情缱绻,矢志不渝”的好寓意。
大胆的配色,高超的针法,令整幅鸾鸟图极尽妍态,观赏之人只觉一阵花香扑面、鸟语间观、彼鸣我和。可见,绣娘们不知在上面耗费了多少心血。
今日受邀之人无不出身于豪富之家,个个见多识广,早瞧惯了好东西。可谁都不难看出这幅绣品绝非草草挑选的凡俗之物,而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刺绣,单止那几颗用以点缀的猫儿眼也不下千金之数。
耳边传来众人的啧啧赞叹,太子的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手指绣图,得意地介绍道:“父皇、母后容禀,儿臣早前偶得一幅精品画作。画师之名虽已失考,但运笔用色颇得意趣。寓意更是极佳。儿臣一见此图,便觉颇和眼缘,遂命云昭训甄选了十三名京城最负盛名的绣娘,足足花了月余时间才大功告成。”
他又指着那鸾鸟的眼睛——两颗墨黑如星云般的奇石,洋洋得意地道:“尤其是这两颗罕有的猫眼石,还是云儿嫁入东宫时,带过来压箱底儿的嫁妆。据说是他阿耶昔年慧眼识珠,从别人弃之不要的废料中挑拣出来,妙手打磨,方得了这两颗极稀有的旷世奇珍。”
他说得口沫横飞,半点儿没有留意到皇帝此刻眼中的迷惘和独孤皇后难以掩饰的震惊。
太子眉飞色舞地朝着南阳郡主的帷帐,以长者一般希冀的口吻道:“南阳啊,大伯伯期望你日后能与夫婿犹如这对鸾凤一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你可不要辜负了孤与昭训的一番美意哦!”
他抖了抖衣袖,将双手负于身后,笑容愈发灿烂、和蔼。
殿中之人交头接耳,惊羡之声接连不断。唯独晋王杨广笑得莫测高深,眼里隐隐有寒光闪烁,可眨眼间又已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南阳郡主不好意思再端坐不动,缓缓地从珠帘后站起身来,盈盈拜倒,娇声谢道:
“是,南阳谨遵太子教诲——”
“哼——”
话未说完已被一声冷哼打断了,却是独孤皇后正朝着太子怒目而视。南阳郡主不禁一呆,身子僵在半空中,接下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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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独孤皇后冷语讥嘲道:“鸾凤和鸣?!哼,当真是好寓意!这样情意绵绵的妖媚东西,你居然舍得拿出来送予南阳?岂非平白糟蹋了小妇们的一片苦心?”
她这话说得颇为古怪,太子脸上的得意之色收拾不及,当场愣住。
皇帝此刻的表情也十分怪异。黝黑褶皱的脸上一阵发青,一阵发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独孤皇后阴沉着一张脸,犹不死心地道:“你说这图样子乃是云氏所绘?”
太子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犹豫道:“是……啊?!可,这也是儿臣的意思……”
众人尚未回过味儿来,只见独孤皇后柳眉倒竖,直指云姬的鼻子,高声骂道:“你这贱婢究竟安得是什么心?在东宫迷惑太子,欺压正妃,还嫌不够吗?居然敢跑到本宫面前来兴风作浪?告诉你,少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
她猛地一拍桌子,直震得酒水“哐当”一声洒了出来。
云昭训被皇后这摄人的威势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道:“母后?哦,不不,皇后娘娘,云姬,云姬岂敢放肆?这……这,云姬对娘娘一片孝心,天日可鉴,绝,绝不敢的呀!”
她这一下当真是受惊不小,美眸中噙满了泪花,纤弱的身子瑟瑟抖动,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添了三分令人同情的柔弱。
太子杨勇听得满头雾水,已知有什么地方不妥,于是仔仔细细地又将那绣品打量了数遍,终究没有发现什么怪异之处,万分疑惑道:“母后,这,这图样怎么啦?您这话又从何说起啊?”
独孤皇后原本端庄安详的面庞已涨得发红,连厚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她的身体因为压抑不住的怒火而微微打着晃。眼睛死死瞪着那幅《鸾鸟图》,里面盛满了喷薄欲出的羞恼,像是恨不得立即用眼刀在上面挖几个黑洞。
“从何说起?太子,你又何必在本宫面前装傻充愣呢?说起来,你们也真是好本事,居然还千辛万苦地将这幅画给翻找了出来?着实下了不少苦功夫吧?”
太子瞠目结舌。此时,他已敢肯定这幅画必定有问题,只是何以会骤然间激怒母亲?却又不甚明了,忍不住转头看向云姬。只见她满脸泪痕,也是一脸茫然。
独孤皇后冷笑数声,讥刺道:“侄女出阁,你身为亲伯父,竟然当众送出这样一幅腌臢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你难道是怕南阳出嫁后,日子过得太好了,特意赶着来提点她的?还是,为着先前禁足一事,你就暗中记恨上了本宫与陛下,专程跑来兴师问罪?!”
太子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日殿前送礼,他一心想要重获父母欢心,岂料现在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下万分委屈,大声辩道:“母后明鉴!这鸾凤和鸣图是儿臣早前从秘阁中翻找出来的。儿臣只是觉得它画艺精湛、寓意奇佳,并不知此画有何不妥之处?为何在母后眼里就成了什么腌臜玩意儿来?母后若实在不喜,儿臣就这将东西带回去。只不过……只不过,您又何苦这般冤枉儿臣和云儿呢?”
他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
皇帝好容易从《鸾鸟图》中醒过神来,听得太子出言莽撞,遂厉声斥道:“太子,你怎么说话啊?做错事还敢顶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这些年,你的礼义廉耻和忠孝之道全学到狗肚子里去啦?!忤逆不孝的东西……”
眼见着独孤皇后银牙紧咬,不依不饶,而此刻就连皇帝也来了气,跪在地上的云姬生怕太子再闯出祸来,连忙扯了扯他的衣摆,示意他千万不要再出声了。
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便如一朵在暴风中摇曳生姿的玫瑰,给人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因为强自隐忍,大颗大颗的泪花在眼眶里面打着转,可真是我见犹怜。
太子虽是满肚子恼火,却也明白云姬是为着他好,只得气鼓鼓地闭了嘴。
只是这番情形落入独孤皇后眼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她素不喜男子三妻四妾,也加倍看不上那些甘心做妾的女人和她们笼络男人的妖媚做派。
蓬勃的怒气直冲上头,皇后疾言厉色道:“贱婢,你如此惺惺作态给谁看?!还有你这混账东西,明知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家中有出身显赫、门第高贵的正妃,你不带!偏偏带着这么个狐媚东西出来,是怕没丢光了我大隋皇家的脸吗?!”
太子听得母亲左一个贱婢,右一个狐媚子地骂得实在难听,又反复提起元氏这个丧门星,更是怒从心头起。
他倔脾气一发作,径自挣脱云姬的手,冷着脸,回嘴道:“母后此言差矣!儿臣贵为大隋太子,纳几名侧妃本是寻常之事。再说了,儿臣已封云儿为昭训。她是名正言顺,上了明路宗谱的,绝非您口中的狐媚东西?母后既这般关心元氏,看来儿臣也不必再刻意为她隐瞒了。元氏仗着有母后的偏宠,总爱在东宫摆谱、使性子、闹脾气,方才还死活不肯跟了来。她这般无理取闹,总不能还要让儿臣纡尊降贵去求她吧?元家虽然亲贵,但终究也不过是个臣子。儿臣若是在元氏面前服了软,才真真是丢尽了我大隋皇家的脸。哼,儿臣便是要借此机会,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让她也瞧清楚了,这个世上除她以外,未必就没有旁人!免得这女人总爱以正妻自居,在谁面前都摆出一副傲慢清高的嘴脸。”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不管怎么说,元氏终归是太子的原配发妻,大隋未来的国母,地位何其尊崇?!外人虽听说她在东宫不甚得宠,却不料已被太子厌弃至此。元氏宗亲们个个脸青唇白,脸上又是难堪,又是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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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皇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她素知长子性情暴戾,与元妃常年不睦,却也想不到太子敢当堂发作。她虽一直对这个犟头倔脑的长子不甚喜爱,却还是低估了这孩子的莽撞与冲动。
这几句话字字如刀,声声似箭,仿佛一记记耳光,狠狠扇在了独孤皇后脸上,直气得她面色铁青,嘴唇止不住地抖动。
皇帝也是脸黑似锅底,见太子越说越不像样,吼道:“混账,你还不赶紧给朕住嘴?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不知好好学习朝务国事,整天只知混迹于内宅,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要知今上与皇后乃是少年夫妻。他对独孤皇后的感情极为复杂,可说是又敬又畏。独孤皇后一生专宠,在后宫只手遮天。寻常就连皇帝也礼让她三分,有哪个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且皇帝十分清楚妻子的喜恶。他这霸道老婆平生最痛恨男子用情不专。别说宫里,就算是朝中官员但凡有个后宅不宁的,她也要插手管上一管。
放眼整个大隋朝堂,恐怕除了这位皇后亲生的长子以外,再没人敢公然拂逆她的心意了。
只可惜这位嫡长子太不省心,一出生就是一副犟头倔脑的脾气。最近更是越闹越不像话。不仅对东宫之中出身低贱的妃妾宠爱有加,还纵容着她们抢在正妻之前生儿育女,不久前甚至上表以元妃多年无出为由,硬要册立庶长子杨俨为嗣子。
帝后多番出面阻止,太子却一意孤行。皇帝大怒之下才将他禁了足。
太子自小任性,此时还犹自不服,但毕竟畏惧父亲威势,只得小声争辩道:“古人有云:先齐家后治国。儿臣便是因为娶了那无德无貌的妻室才会诸事不顺。哼,若非瞧在母后的面上,早该一封休书将那泼妇休了,好歹还能落个耳根子清静。”
他一向好面子、性子又要强,说实话像极了强势霸道的独孤皇后。此时叨咕这些,不过是为着面子上好过,图一时嘴巴痛快而已,并未深想。
独孤皇后紧咬舌尖,颤声问道:“孽障,你,你说些什么?你,你居然说……要休妻?”一字一顿,仿佛五雷轰顶的模样。
太子或许在脑海中曾无数次闪现过休妻另娶的念头,可是碍于形势,却也并不敢当真造次。今日话赶话,又经不住激,便将心事一股脑儿地给抖落了出来。
此刻,太子也是内心惶惶,连眼神都有点儿闪躲。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当着众人的面,他更觉得下不来台,只得梗着脖子,赶鸭子上架道:“谁让她仗着出身好就那般泼辣,不讲道理……”
显然,气势早已弱了。
独孤皇后早被气得头脑发胀,压根儿没听出来,顿时火冒三丈:“这种负心薄幸的话,你竟也说得出来?!本宫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你们两个黑了心肝的东西,在东宫内宅里干那启子宠妾灭妻的勾当还嫌不够,居然还,还跑到宫里来耀武扬威,是存心想气死本宫吗?!”
独孤皇后指着太子的鼻子,指尖颤抖,指节发白。眼风如利刃般狠狠剜着太子和云昭训,似恨不得立即将眼前两人撕成碎片。
皇帝也动了真怒,阴森森道:“休妻另娶,这到底是谁的主意?是你自己的?还是她的?”
太子终于察觉出情势不妙,大感后悔,讷讷地不敢作声。
跪在他身后的云姬被太子与帝后的对话吓了个半死。她见皇帝阴沉着脸发问,太子却垂头不语,心中倍加惶恐,硬起头皮,哀声求告道:“陛下、皇后娘娘息怒!太子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并非出自真心。元妃姐姐身份尊贵,云姬素来敬重有加,绝不敢痴心妄想正妃之位,求二圣明鉴!”
“住口!”独孤皇后一声暴喝。
她早已恨毒了云氏,认定这女人就是个祸水。联想到往日元妃在自己面前的种种抱怨、哭诉,又目睹了自家糊涂儿子三番五次为了这女人出言顶撞老父老母,还口口声声要休弃正妻,大有“抬妾为妻”的恶毒心思。独孤皇后只恨不能立即勒死这狐狸精,好一了百了。
云姬此刻贸然开口,无疑像是一颗点燃炸弹的火星。
独孤皇后太阳穴的青筋凸凸地跳了几下,恨声骂道:“你算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父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手艺匠人,凭着与东宫的裙带关系,才得了个芝麻绿头大的小官儿。像你这般身份卑贱的女人还妄想有一天能坐上正妃之位?让本宫的这些个亲生孩儿们向你这贱婢行参拜大礼。我告诉你,只要本宫活着一天,你就休想!休想!”
独孤皇后气得双目赤红,原本端庄的仪态已变成了狰狞的咆哮。太子本已心生惧意,此时却被母亲的这一通狠骂激出了反骨。
他一把摔开云昭训的手,驳斥道:“母后,元氏她纵然出身高贵,可是骄横跋扈,不得人心。云儿虽出身寒微,可性子和顺,又已为东宫诞下嗣子,有功于社稷。昔年父皇曾数次教导儿臣,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儿臣钟情于谁?要册立谁继任正妃之位,实乃我东宫內帷之事,何敢再劳母后费心?!”
皇帝见太子居然还不知收敛,跳着脚直与皇后争辩,暴喝一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孽障,你还不给朕跪下!自古儿女亲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凭什么例外?若再敢多言一句,休怪朕辣手无情!”
皇帝突然暴起,直吓得殿中人齐齐跪了一地,异口同声地乞求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太子眼见殿中众人尽皆跪倒,心中却怒气难平,梗着脖子,僵立不动。云姬又去拽他的衣摆。太子挣扎几下,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皇帝积威日久,杀伐决断一任己意,臣工们本就大为惶恐。此刻,见他面色不虞,心头愈发怯怯。
皇帝直指太子,骂道:“逆子,看来你禁足期间,过是没思,脾气倒是见长了。居然敢在殿前出言不逊,真是反了天啦!”
“咕咚”一声,原来云姬架不住皇帝的威喝,已瘫软倒地。她光洁的额头磕在青砖地上,瞬间有细细的血丝渗了出来,更使得那张绝艳的脸上染了一抹悲壮之色。
百官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不少人也为这个绝色女子深感惋惜。
就在众人以为云姬立时会晕厥过去之际,却听她用娇弱的嗓音悲戚道:“陛下恕罪!皇后娘娘明鉴,这,这一切都是云姬的错!是奴婢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实与太子无关……求二圣为东宫留几分颜面,万勿深责太子!”
太子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云儿,你,你……你住口!”
他心知父母的为人,向来心硬如铁。只怕再说下去,就会当场要了云氏的性命。
可是云姬却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奋不顾身地向前匍匐两步,窈窕的身子直挡在太子身前,声声泣诉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启子糊涂心思全是云姬自个儿妙想天开,实与太子无关,求二圣明察!太子殿下不过看在云姬生育嗣子的份儿上,难免维护了两句,绝无半点不敬尊上之心。恳请二圣好歹看在俨儿面上,莫再苛责太子。要怪,就怪云姬一人好了。”
她嘤嘤痛哭,磕头如捣蒜,柔弱无助之态,好生惹人同情。
独孤皇后何等精明,早看出云姬这番唱作念打,不过是临场做戏,只为博得太子心生怜悯,好保住她一条小命。
一股子新仇旧恨梗在她心头隐隐作痛,忍不住冷声轻嘲道:“哼,本宫的亲生儿子难道还需要你这贱婢装模作样地出来维护?好好一场喜宴,你却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触大喜日子的霉头……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还不去撕了她的嘴?”
太子见云姬这般伏低做小,把过错悉数揽在自己身上,早就软了心肠;又见独孤皇后始终不肯放过,更是悲怒交加。
他见皇后身边的女官们蠢蠢欲动,便一把拽起云昭训的胳膊,翻身而起,恨恨道:“云儿,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不过是好心来送个礼,何曾犯下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你难道还瞧不出来吗?这哪里是看你不顺眼,分明是存心针对东宫,要当面打孤这个太子的脸!咱们再怎么委曲求全也别想能息事宁人?起来,你给孤站起来!”
皇帝眉头锁得死紧,冷声道:“混账东西,你说得这叫什么话?莫非是翅膀长硬了,想翻出天去啦?”
殿上一阵骚动,众臣工都惴惴不安。不少人眼见事态越闹越僵,储君不免又要挨责罚,忍不住想出来打圆场,为太子说几句好话。
“陛下……息怒!殿下他……”
岂料,皇帝一个眼刀丢过去,冷冰冰地来了一句:“朕与皇后正在管教自家小子,此乃家事。外人不得置喙。若有胆敢擅自求情者,朕绝不轻饶!”
他威严素著,吓得一众官员们纷纷缩头。众人互打眼色,心下各自权衡。
皇帝回身见妻子神色灰败,着实气得不轻,放软声音,安慰道:“不过是一个贱婢罢了。你若不喜,打出去便是!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说完,又对太子道:“瞧瞧,将你母后气成什么样子啦?!你果真是做了个好儿子!这幅混账样子如何能当得百官表率,国之储君?!哼……还不赶紧给朕滚出去!高迎祥,将他二人带下去……把那腌臜玩意儿也一齐丢出去烧了,省得再拿出来碍眼!”
“是,老奴遵旨!”
皇帝厌恶地朝下挥了挥手,像是赶走苍蝇一般,再不肯对那幅名贵的绣图多瞧上一眼。
他撇见妻子一手扒拉着扶手,一手死死捂住胸口,又关怀道:“怎么啦?可是心口疼得厉害?要不要传个太医来瞧一瞧?”
太子心中气苦,还打算上前分辩几句。內侍首领高迎祥已快步来到太子跟前,矮身挡住了他的道儿。
“殿下,这边请吧!”
“狗奴才,滚开!你,你居然敢用狗爪子来碰孤?活腻啦?”
太子双眼赤红,犹不死心地与一干內侍对峙。
百官心知太子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强行出头,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独孤皇后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脸色越来越难看。
晋王妃萧氏最善察言观色,率先起身离座,快步上来为皇后拍背顺气:“母后息怒,小心凤体啊!您赶紧喝口茶,消消气吧!”
其余几位儿媳妇也渐渐围拢过来,有的拧帕子,有的递茶水……忙得不亦乐乎。
皇子们也争相挤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表示关心:“母后,您的身子不打紧吧?”
汉王杨凉赶紧张罗着人去延请太医……
太子依旧在殿上徘徊,任由高迎祥如何苦劝也不肯挪步。云昭训吓得连哭都不敢,只能低声啜泣。
独孤皇后就着萧氏的手,接连喝了几口热茶,渐渐缓过气来。她向着身边一团忙乱的子女们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本宫没事,无须劳动太医奔走。大喜的日子何苦闹得鸡犬不宁,岂非平添了许多晦气?”
她长长叹了口气,拍拍晋王妃的手,歉然道:“哎,好端端的婚宴竟出了这档子事儿,真真是对不住南阳这孩子啊!”
萧氏十分恭顺地道:“母后这话岂非折煞儿臣了?!您的凤体才是最要紧的。咱们小辈儿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多包涵。若为此伤了凤体,儿臣们便是万死也莫赎啦!”
众儿媳也是一一附和。
晋王杨广见母亲脸色略有缓和,遂转身走到太子身边。他热络地拉起长兄的胳膊,赔笑道:“大哥您瞧,今日再怎么说也是南阳的好日子。兄长亲临致贺,做弟弟的已足感盛情。呃,这份心意嘛,小弟便带南阳领了。只是这东西嘛……哎……大哥也莫要着恼,母后这些时日为操持南阳的婚事,多有劳累,身子本就不大康泰。眼下,要不,要不,您还是先回东宫去好好抚慰一下太子妃和昭训……其他的事儿嘛?咱们兄弟日后再好好喝顿酒,聊一聊?”
太子的胃里像是吞了一枚臭鸡蛋,只感一阵恶心作呕。
他冷冷地打量着晋王,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可是眼下四面楚歌,晋王又摆出这副笑吟吟的和事佬模样,他也不能当场翻脸。
只得“哼”地一声,奋力甩脱了晋王的掌握。
晋王被当众摔开了手,脸上有点发烧。可是他老于世故,心机手段更胜过太子百倍,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意,笑意随即恢复如常,殷殷唤道:“大哥!兄弟不过是一番好意。您又何必执意要与父皇、母后两位老人家作对呢?!”
太子杨勇大怒:“你瞎说什么?孤什么时候与父皇、母后作对了?!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别以为孤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着什么鬼主意!”
他见萧氏在独孤皇后身边殷勤服侍,而母亲显然也对儿媳妇的伺候极为受用。反观自己与云姬,却终不受父母待见。烦恶之气集聚胸间,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着实憋屈得厉害。
独孤皇后听了太子与晋王的对话,一脸虚弱道:“陛下,您瞧瞧!咱们这位好太子多会耍威风!阿縦一直好言相劝,他非但不领情,还对着自家兄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排揎,真真是被狐狸精迷昏了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皇帝早没了耐性,高声向內侍们吼道:“你们还不动手,都愣在那里做什么呢?你,带上那女人给朕滚回东宫去!若没有什么要紧事儿,这些天不许出来瞎晃荡,好好留在自己宫里静思己过吧!”
只这么一句,无疑又将太子禁了足。
杨勇心中气苦,一心想冲破內侍们的阻隔,上前辩个明白。
一名內侍直奔过来,将他拦腰死死抱住。高迎祥则低声苦劝道:“太子殿下、云昭训,您二位这边请吧。陛下和皇后娘娘此刻都在气头上,你们又何苦火上浇油呢?等二圣息了怒,你们再来好好求求,岂非更好?殿下,你还是先回宫吧!”
太子目中火星四溅,见高迎祥对他一个劲儿地打眼色。再环顾四周,他的铁杆支持者高仆射还未回京,太子一派群龙无首,各大臣各怀鬼胎,只知明哲保身。
云姬歪在地上,默默流泪。原本美丽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朱钗歪斜、云鬓松散,样子极为可怜。
太子这时候哪里还有怜香惜玉之心。他一赌气,扯起云姬,连拖带拽地便朝着殿门口大步走去。
远远只听得云姬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殿下,殿下……”终于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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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郡主只觉膝盖酸软,“啪嗒”一声往地上跌去。所幸身边宫女手脚麻利,扶得很快,她才不至于受伤。此时她方惊觉,是才一直保持着半蹲施礼的动作,连手脚都已僵硬麻痹了。
疲惫地抬起眼来,隐约瞧见后殿转角处,立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额间一点朱砂痣泛出潋滟血光,浑身散发出凌冽的煞气。
那女子幽暗如星海的眸中,涌动着勘破世事的沉稳与洞明,而正是这份异于常人的清醒,更加令人心惊。
锦玉?她什么时候出来的?此时此地,她的脸上为何会露出那般阴冷的表情?
南阳郡主背脊处阵阵发凉,身子似乎缓缓沉入了一池冰水。
丝竹之声早已哑了,空荡荡的大殿上只留下一股压抑的沉寂。有文武臣工在席间窃窃私语,可谁也不敢贸然出声,生怕触了霉头。
突见一名执事内监疾步上殿,趋前跪倒,叩头禀报道:“启禀二圣,吉时已到。恭请南阳郡主起驾离宫。”
独孤皇后抚了抚心口,幽怨地瞧了皇帝一眼。她伸出削尖的手指,压了压鬓角的碎发,再次稳了稳心神。
皇帝低声询道:“怎么样?身子无碍吧?”
独孤皇后微微颔首,语声细弱道:“臣妾没事,陛下放心。”
她向着众儿媳吩咐道:“你们都回席安坐吧!”接着又拍了拍萧氏的手,慈祥笑道,“特别是你。今日可是主家夫人,万不可缺了礼数。”
一晃眼间,方才那个怒发冲冠的市井泼妇又变回了高雅端庄的一国之母,仿佛刚才殿上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一般。
晋王妃萧氏唯唯应诺,墩下身为皇后整理好礼服绶带,这才恭恭敬敬地退回自己的席位。
皇帝与皇后携手而前。皇帝持重威严,充满了雄健的君主霸气;皇后端庄高贵,绽放着柔婉的母性之光。
这对相濡以沫的帝王夫妻,总给世人展示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
礼乐声乍起,百官依礼离席退避。
南阳郡主在两位女官搀扶下,从帷帐后漫步而出。伴随着喜庆的乐声,她行至殿前下跪叩首。
独孤皇后从托盘上取过一方大红锦帕,亲手卡在新娘的珠冠之上。
帝后一左一右,搀住南阳郡主的手,将她护在当中,身后紧随着一众皇亲国戚。
一行人直将新娘子送出殿外。
南阳郡主强忍泪意,转身向帝后再三拜别。皇帝与独孤皇后相依相携,心中也是难分难舍。
皇帝面色整肃,嘱咐道:“南阳啊,出嫁之后要尽心服侍夫婿,孝敬翁姑,和睦妯娌。切莫要在外头丢了我大隋皇室的脸面,你可记住了吗?”
南阳郡主泪盈于睫,俯身三拜,哽咽道:“是,南阳领旨。皇祖父、皇祖母多多珍重。南阳就此拜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独孤皇后用绢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意,叮咛女官道:“往后你们更要用心服侍郡主,千万莫让她在宫外受了委屈。”
她亲手为新娘拉下喜帕,喜极而泣道:“时辰不早了。好孩子,这就好生出宫去吧。切莫耽误了吉时。”
喜庆的礼乐声中,南阳郡主由女官搀扶,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下,朝喜轿缓缓走去。
行至白玉雕栏时,新嫁娘突然驻足。她转身走向人群,一伸手,紧紧抓住了萧锦玉拱在身前的手。
隔着喜帕珠冠,萧锦玉隐隐听到低低的哽咽声。未及回神,却又是决然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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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锦玉眼睁睁看着新娘子涂着美丽丹蔲的手指,从自己手背上滑落。眼光不经意地追随着那抹孤寂背影缓缓消失于雕梁画栋的殿宇楼阁之后。
她感受着南阳郡主的温度从自己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地消失,萧锦玉的一颗心似也随之沉入深海。
身体仿佛逐渐被雪风包裹,连背脊处也起了一层细细的寒栗,就连刚刚穿上身的惺红披风也挡不住这扑面而至的寒意。
忽然,一只暖融融的小手猛地搀住了萧锦玉的胳膊。与之同时,一张鲜活纯真的笑脸映入眼帘。
“锦玉,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真是神出鬼没?平白害我担心了半天。哎,对了,对了,方才你话还没说完呢!那舞叫做什么来着?我跟你说呀,真真是好看极了。我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呢。咦,怎么之前从没瞧你跳过呀?”
淮南郡主夸张地瞪大了一双灵动的眼眸,笑得一派天真。
萧锦玉动了动略微有点儿发僵的脖子,木然望进晴儿如水晶般清澈的眼里,顿时感觉一阵暖风吹化了心里的万里冰封。晴儿那青春鲜活的面孔似也为快要麻痹的四肢百骸注入了生机和活力。
萧锦玉微微苦笑:“此舞唤作凌波,原是一位女子在琅環水榭中为自己的情郎所跳的舞蹈。起舞时,身似春风拂柳,状若飞燕凌波,由此而得名。”
萧锦玉一边说,一边用黑曜石般的眼眸漠然上望,似有若无地看向了那个隐身于帝后身侧的影子。
那是晋王杨广,她萧锦玉名义上的姑父。在那张完美的慈父面具之下,萧锦玉分明看出了深藏不露的阴狠和决绝。
她的心在叹息。为了出嫁而去的南阳姐姐,更是为了自家情殇难愈的大哥萧铉。
那些曾经无比欢乐的时光似乎正从她的记忆中缓缓抽离,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血液中寒意翻涌,身形有些踉跄不稳。
此刻,萧锦玉才感觉到从右脚踝处传来一阵隐隐做痛。
这凌波舞步甚是难练,纵然是萧锦玉这样的舞技高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操演纯熟。
适才大殿上一舞落地,心神稍分,竟不小心扭伤了脚踝。现下意志清明,才觉着剧痛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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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的欢宴草草结束,东城大将军府的喜宴即将开场。
晋王夫妇身负皇命,已早早出宫去了。他们将代表帝后出席将军府举行的婚礼庆典,以示皇家对权臣宇文家族的无上荣宠。
萧锦玉一手扶着永巷长长的宫墙缓缓往前走。此刻,她的脚正疼得厉害。
晴儿本已安排下人护送她出宫,可是半途却被她遣了回去。
现下,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在这条空空的永巷中踽踽独行。
耳畔似乎能听到遥远的东城将军府内传出来的喜乐声。
今夜,对于帝国的大多数人来说,或许是个大喜的日子。可是阴暗的角落里,又有多少如她这般的伤心人正独自舔舐伤口。
脚踝越来越疼,以至于举步维艰。
宏伟的紫薇城犹如一头噬人的巨兽,静静的卧在这里。幽深的永巷就像巨兽的喉管,用一股巨大的吸力死命地将所有人拉进欲望的洪河。
萧锦玉抬头看看悬挂在哨楼上的大红灯笼,那昏黄的光照得这漆黑的夜如血染一般的红。
四下无人,她终于能一任泪意滂沱。不知是因伤脚的疼楚,还是因无可对外言说的苦楚。
此刻,她只想尽快从这里逃离。逃离那不惜骨肉相残的冷酷政治,逃离那欲壑难填的人性漩涡。
忽地,暗影里伸出一双男人的大手。一把扶住了踉跄着,即将跌倒的萧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