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玉花容失色,险些惊呼出声。
耳畔忽传来男子的轻笑声:“还以为是哪宫的宫女犯了错,躲在这里哭鼻子呢?居然是你。你这般大雨倾盆的,莫非是想引发渭水,淹了这紫薇城?”
语声入耳,萧锦玉却莫名一阵心安。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反唇相讥道:“你鬼鬼祟祟地藏在夜色里做什么?莫不是想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拦路打劫?”
男子佯怒,在她额头的朱砂痣上弹了个爆栗,说道:“好啊,你!几时学得这般伶牙俐齿来着?方才还敢在大殿上砌词强辩,真是越发胆大包天啦!”
萧锦玉低声呼痛,摸着额头,大力拍开男子揽在她腰间的大掌,道:“下手没个轻重,疼!”
男子奚落道:“哼,知道疼就好?当年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来了大兴以后会收敛锋芒,低调行事的呀?我看你倒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故意找抽!”
萧锦玉眼神发虚,回思往事,一阵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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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前年的春秋佳日,萧锦玉与梳着双环的南阳郡主在水阁里研习舞步。
一曲胡璇舞罢。
萧锦玉擦擦额间薄汗,一屁股跌坐在胡凳上,笑问:“怎么样?这舞步,我可学了不少时日了,瞧着还能入眼吗?”
南阳郡主眼波闪动,道:“嗯,我瞧着还不错。”
萧锦玉接过她递来的热茶,猛喝了一口,匀了匀气息,眼睛亮闪闪,道:“这舞步眼下在大兴城里还算新鲜。可是,如今唐国公父子驻守西北。我听说,晋阳城胡姬不少。这胡璇舞步流行得很,且极受欢迎。等他们下次回京时,请世民哥哥亲来品评品评,看看我这舞步跳得正不正宗?!”
南阳郡主掩嘴偷笑:“我就说嘛,你有多久不曾这般勤学苦练了?还道是袁大家的教习对了你的胃口。没料到,中间竟有这层因由。哎,俗话说得好啊,女为悦己者容!放在你这儿,不如改为女为悦己者舞,可好?!”
萧锦玉俏脸晕红,银牙轻咬,伸手便去呵她的痒痒。两人拉扯着,笑闹做一团。
南阳郡主一面笑着躲闪,一面求饶:“饶命,饶命,兰陵县主好大的脾气!这般厉害的拳脚功夫也不怕吓跑了国公府小将军?”
萧锦玉被她说得愈发羞恼。两人绕着桌子你追我躲,又是一阵嬉笑打闹。直至气喘吁吁,才拉着手,一齐坐下来。
南阳郡主微喘连连,道:“如今你也算是尽得了袁大家的真传。可我总觉得这胡璇舞虽好,步伐之中毕竟还是少了些新意和变化。新奇有之,却不够端雅华丽。只可惜,我对舞技一道涉足不深。外行人,不过是瞧个热闹。一时间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倘若想要让咱们见多识广的小将军眼前一亮,怕是还得从别处下点儿功夫。”
“呸,”萧锦玉啐了一声,“今日姐姐说话怎这般没个正经,当真疯魔了不成?”
她无意间瞟见一个身影正从花木扶疏间穿行而过,正是自家大哥萧铉。忍不住肚中一阵坏笑,故意叹口气,大声道:“姐姐何必故作谦逊?你是否是内行,我岂能不知?倘若你能稍加指点,莫说个把将军,就算是王爷、世子也自当手到擒来!”
说着,忍不住捂嘴偷笑。南阳郡主顺势看过去,当即与一双清粼粼的眼波碰个正着,瞬间一朵晕红飞上双颊。
浓荫深处,那清俊挺拔的少年衣袂翩翩,微笑着漫步走远。
南阳郡主别过脸来,在萧锦玉腰间拧了一把,羞赧道:“你!你若再顽皮,我可不与你说啦?!”
萧锦玉怕她真生了气,连连告饶。
南阳县主脑中灵光一闪,忽想到了什么,道:“对了,我倒想起一事。前几日,有位西域番僧向皇祖母进献了一幅《神女飞升图》,画工精美,韵致天成。我本想讨了来,谁知皇祖母看似也很是喜爱,我便不好开口了。不过,已默默记在了心间。这会子得空,且画来与你瞧瞧。你素性机敏,或可有些心得?!”
她缓步起身,径自走到画案之前。微一沉吟,下笔如风,一气呵成。
萧锦玉旁观她提笔作画,眼神渐渐发亮。一幅《神女图》画完,形神具备,跃然纸上。
南阳县主轻咬笔端,叹道:“哎,大体便是这样......可惜我画技有限,只得其形,未见其神。”
萧锦玉却由衷赞叹:“谁说的!依我看,姐姐的画技是越发精进了。这神女丰肌玉骨,极具妍态......这乐器可是唤做琵琶?听说来自西域,声音激昂清越,很是罕见。我早想见识一下,只可惜未有机缘。”
南阳郡主颇有几分自得,笑道:“我早知你定会喜欢,已事先替你寻了个教席师傅。你再瞧瞧看,这神女的飞升之态,可像是正在翩然作舞?倘若能将之融入胡璇舞步,岂非壮哉?美哉?”
萧锦玉拊掌大乐:“对呀!姐姐说的不错。容我再好好想几日。倘若练成了,姐姐可是大功一件!”
“好啊,到时候看你怎么谢我!”南阳郡主小鼻子一皱,模样甚是俏皮。
“嘻嘻,所谓大恩不言谢。要不,我便在姐姐与大哥的婚宴上当众跳一场,以贺新婚,可好?”萧锦玉目露戏谑。
南阳郡主俏脸更红了,扭着身子,骂道:“好好说着话,你这疯丫头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萧锦玉睁大杏眼,故作惊讶:“自古男女嫁娶,约为婚姻便是再正经不过的好话,哪里就胡言乱语了?莫非是姐姐眼光太高,瞧不上我家那傻哥哥,不肯与我做嫂子吗?”
南阳郡主脸已能滴出血来,扭扯着帕子,嘟囔道:“那,那可一言为定。到时候,你休想赖!”
萧锦玉笑得前仰后合,手扯耳朵,高声道:“姐姐说什么呀?大声些,我可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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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声仿佛回荡在耳畔。只是如今忆起,却字字伤怀。萧锦玉眼眶一阵阵发涩,心中苦涩难言。
她强忍泪意,打起精神道:“该做的,不该做的,反正今日也全做了,我也没什么好狡辩的!回府之后,自当去找阿耶领罚就是……”
“罚什么罚?我只担心圣上……哎,看今日殿中情形,他似乎……”
男子眼里大有忧色,萧锦玉反而安慰道:“没事!我料定今日殿前必不会有什么危险。为着这桩婚事,圣上对萧家确有几分不满。他怕是心中一直都不舒服,早打定了主意,要找一找梁国公府的晦气。咱们躲是躲不过去。反不如让他当着群臣之面,好歹出口恶气。圣上是一心要做千古明君的,因此断不会向投诚依附之人公然出手。”
更何况事前,萧锦玉还专程前往凤仪宫知会过独孤皇后,特地求了个恩许。否则,今日岂能轻而易举地在深宫大内,百官殿前作歌起舞?!既得了皇后的准许,那皇帝那边自然就会有人出面周旋……
“哦!对了,你还待着宫里做什么?将军府的喜宴早就开席了。你不去吃酒也无妨吗?”萧锦玉问道。
男子掸了掸墨色衣衫上原本就不存在的尘埃,淡然自若:“我此番只答应了父亲,送贺礼入京。既然礼已送到,任务达成,又何必非去凑热闹。”
他见萧锦玉斜着一双妙目凝视着他,不由叹了口气,坦白道:“放心吧,我已交代了元吉代我出席喜宴。这种酒,我喝与不喝其实都无所谓。更何况,今日出席宴会的人那么多,谁会留心到我去没去啊……再说了”
他低下头,目光直直地射向萧锦玉扭伤的右脚踝,唇边浮现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萧锦玉被他这一眼,看得一股窘意漫上心尖,讷讷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男子一根指头重重的刮过萧锦玉额间的那点殷红,突然背转身去,蹲下:“我乃如来佛在世,你个小猴儿,纵使瞒得住天下人,却独独骗不过我!”
他对自己这话很是得意。见萧锦玉始终站着不动,催促道:“怎么啦?快上来呀。丑丫头,你那张脸若是再哭下去,只怕更加不能看了。”
萧锦玉脸上发烧,称得额间那颗血痣似也褪了两分红艳。
她心虚地四下里张望,声如蚊呐:“这可不行!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好!不知又要传出什么难听的闲话......”
男子俊脸一沉。他原本生得眉目清隽,平素总一副温文有礼,笑语晏晏的亲切模样,可这一沉脸,立时显得冷傲威严。
“今日南阳郡主大婚,宫中的人不是去将军府参加喜宴,就是找地方偷懒、躲清闲去了。你放心,这里连半个鬼影也没有。再说了,只要有我在,你保管能嫁得出去的!有什么好怕的?”说着,绷不住脸,偷偷勾了勾唇角。
萧锦玉狠狠地剜他一眼。男子却假装没瞧见,硬绷起一张厚脸皮。
萧锦玉无赖地瞧了瞧已然肿得老高的脚踝,吁了口气,只得乖乖地伏到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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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背宽厚坚实,剪裁合体的衣服穿在身上,隐隐现出肌肉的轮廓,一股淡淡的兰香传入鼻端,让人心神荡漾。
萧锦玉暗道,不愧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唐国公府二郎——李世民。这番人才、品貌,难怪能扰乱那么多闺阁女儿的芳心。
一时走神,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世民十分奇怪,将她整个人向上颠了一颠,调侃道:“怎么?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誓要水淹七军的模样。现下不用自己走路,就高兴成这样啦?”
萧锦玉吐吐舌头,语气中犹带着未尽的笑意:“我想起几年前,你也似今日这样背我来着。那个时候,你全身湿漉漉的,浑似只落汤鸡,喷嚏打得山响。哈哈,真是有趣......”
李世民摇头苦笑道:“你倒幸灾乐祸,也不想想当时我是因为谁才落到那副田地。早知你不知感恩,反而取笑于我,那时候就该让你在滹沱河的冰窟窿里多喝两口冷水。哼——”
萧锦玉完全不惧他的威胁,自顾自地偏着头,枕在李世民宽阔的肩膀之上,又陷入了昔日的甜蜜。不知不觉间,刚才的忧忌、伤心渐渐烟消云散。
她就像是一只在风浪中颠簸已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港湾;一个漂泊无定的浪子,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熟悉的味道让萧锦玉有了安全感。
久久无言,只听见李世民细碎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萧锦玉忽而幽幽叹道:“世民哥哥,我真的觉得好害怕。明知南阳姐姐和大哥是对有情人,可我和阿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生生拆散,任由他们伤心欲绝,任由国公府被人耻笑、诽谤......那种莫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让人难受极了。”
李世民心头一紧,步伐稍有迟滞。
他收拢心神,再次安步前行,安慰道:“瞧你方才在大殿上那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不知害怕为何物呢。铉兄之事......的确遗憾。可我也知道,你已尽力。哎,到底是天意难违,也是他俩情深缘浅,命当如此。至于以后的事儿,平白担心也是无益。反正,这不是还有我吗?难道,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萧锦玉胸中愁肠百结,半点没有因为他的调侃而稍稍释怀。虽明知男子瞧不见,还是下意识地摇着头。语声中夹杂着浓浓的恐惧,似乎在回答,又似乎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皇权这东西当真可怕。说什么亲情、旧识、恩义,一切都脆弱得叫人寒心。世上再珍贵的感情也会被它生生吞噬,碾压得干干净净。这深宫着实叫人害怕得紧。”
萧锦玉缓缓合上了眼帘。一滴清泪不知何时滑过她娇嫩的脸庞,滴在李世民肩头,渗入了他墨黑色的衣料中,晕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李世民不再多言,只紧了紧手臂,将她牢牢负在背上。大步朝宫门口走去,步伐稳健,目光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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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起行,车轮咕噜噜碾过青石板的地面,发出清浅的吱嘎声。
萧锦玉坐在马车中,从摇曳的窗帘缝隙间,愣愣地看着车外那个骑在马上身姿笔挺的清俊少年。她的心里被塞得满满,没有不安,没有惶惑,只有平静。
转过安平巷,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已远远在望。李世民轻声吩咐了跟在马后的小厮两句。小厮流云应声点头,策马疾奔而过。
行至府门口,一袭软轿已等在了门前,而刚刚策马而去的流云也一脸殷勤地候着马车的到来。
萧锦玉感激地瞧向正翻身下马的李世民,清冽的眼波充盈着暖意。
他永远都是这般细心又考虑周到。
大丫头翡翠和琳琅也接到了小姐回府的消息,慌忙迎出来。几个丫头七手八脚地将萧锦玉扶下了车。
还没站定,就听萧锦玉问道:“大哥呢?他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琳琅心虚地瞅瞅身旁的翡翠,嗓子有点发哑:“世子?世子爷将自己锁在清音阁里,谁也不肯见。听说,喝了不少酒。怕是,怕是已经醉了。”
萧锦玉抬头看了看斜挂树间的一弯新月。尖尖的细钩直刺入心底。她轻轻嘘出一口长气,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怅惘。额间那抹殷红就像是一滴血泪般深深嵌在眉心。
李世民见她的表情愁苦,劝道:“你别急。我与铉兄许久未见。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去向他讨杯水酒喝。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萧锦玉明白他的好意。只是此地人多口杂,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好向他点头致谢。
李世民向流云招了招手。流云会意,几步跨到自己的马前,从鞍上取下一个包袱,双手捧了过来。
“日前,无意间寻到了一架古琴。你先拿去试试,看看可好。若是不喜欢,我再去给你寻好的来。”李世民指了指流云手里的包袱。
大丫头珊瑚就势接过包袱,青色的布巾散开,露出了琴身一角。
只一眼,萧锦玉的眼睛不由得一亮,惊呼出声:“九霄环佩……这样的名琴,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说着,指尖不自觉地抚了上去。
“说来话长。为了寻这琴,颇费了二爷不少功夫……”素来伶俐的流云眼珠子转了几转。他瞧见李世民只微笑不语,抢先答道。
这话的下一半,却在李世民冷飕飕的眼风中缩了回去。流云还心虚地后退了半步。
李世民柔声道:“进去吧,更深露重,小心受寒。你这脚伤也马虎不得,好好传个太医来瞧一瞧。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是落下病根儿,以后还有你哭的时候。听见没有?”
萧锦玉粉脸晕红,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世民听到她这声鼻音,心脏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眼见她这幅温婉娴静的模样,又忍不住想伸指去摸一摸她眉心的朱砂痣。
意识到场合不对,才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萧锦玉朝李世民福了福,转身坐入轿中。
就在轿帘即将放下的一刻,萧锦玉似乎隐隐听到他说:“五儿,万事有我,你放心吧。”
帘幕落下,隔开了两人的视线。萧锦玉顿觉眼中又涌出了酸涩的泪意。
“五儿”如今这世间,也只有他还会这般唤她,这般始终守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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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凤梧居”,翡翠打了水来,洗净手脸。
刚接过琳琅手里的热茶,还来不及喝,就瞧见被遣出去取伤药的琉璃跌跌撞撞地闯进屋来,口中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小姐,出事了。”
一个不留神,脚步踉跄,差点被绊倒在地。
萧锦玉的屋子一向管理得十分严格,四大丫头琳琅、翡翠、珊瑚、琉璃素来矜持守礼,做事沉稳,从没有今天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琉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站在一旁的琳琅已出言叱责道:“琉璃,你这是个什么样子,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啦?这般慌慌张张的,好没体统。”
琉璃不理睬琳琅的指责,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子滚落。
她来不及调匀气息,焦急说道:“外面有大批士兵包围了整个国公府。现下府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诚管家带人去问话,来人只说是羽林卫奉旨封府,许进不许出,让,让府中上下不得擅动。”
“哐当!”萧锦玉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漆金描花的杯盏瞬间摔了个粉碎。
来了,果然来了!只是没想到竟如此之快。
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乍闻噩耗,无不惊慌失措。“乒乒乓乓”地一阵桌椅翻倒,场面慌乱。
几个大丫头脸色虽变,却还算沉得住气,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萧锦玉,要听她的示下。
如月光清辉般绝丽的脸上,此刻已似雪峰顶端万年不化的坚冰,透出冷酷的杀伐之气,萧锦玉额间殷红的朱砂痣泛出一股子血红。
情势紧急,萧锦玉反而镇定下来。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如静水寒潭般的眼眸内闪过无数风雷。
只听她沉声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阿耶呢?二哥呢?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琳琅扭头瞧了瞧天色,答道:“才刚过了戌时,还不到亥时一刻。国公爷借口身子不适,一出了宫就躲了回来。如今正与几位幕僚在外书房议事。二公子受了嘱托,代表咱们府去了城南吃酒了。这个时辰,将军府的酒席只怕还没有散,应该还没有回来。”
她答得虽条理清楚,声音里却也夹杂着恐慌。
“珊瑚,你去问问,世民哥哥出府了没有?若是还在,便先请他到外书房相见。”
“是!”珊瑚领命,飞奔着去了。
“翡翠,去安排轿子,送我去外书房。琉璃,你去告诉诚管家,让护卫们关闭府门,严守各院要道。府中诸人自此刻起,务必待在各自屋中,不得四下走动。违者家法处置。另外,你让李忠带人给我守好上房,切莫让新夫人受到惊吓。再有,通知各房管事马上到外议事厅内听候差遣。琳琅,替我更衣,随我去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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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我总感觉今日圣上在大殿上说得那番话别有深意。只是尚未想通这症结究竟出在哪里?怎么会突然激怒圣上?!哎,这一回怕是真大祸临头了!”
萧锦玉赶到外书房时,正听见梁国公萧琮对着李世民如是说。
透过半掩的窗户,萧琮的样子看起来尚算镇定,只是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发抖,泄露了他此刻复杂焦虑的心情。
与他的气急败坏不同,李世民的眼中充满了坚定又无畏的神情。
两人见萧锦玉瘸着腿,扶着丫头的手走进来,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头。
李世民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快步迎上去,扶住萧锦玉的胳膊,道:“你不必心急,我已经派了流云出去打听消息,看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吵杂之声,流云已急急地赶了进来。
李世民眉头微蹙,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出去打听消息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流云面带尴尬,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为难道:“小的是打算出去的,可是却被羽林卫副使姚玉清给拦下了。小的一再表明身份,可是那姚副使非说有圣旨在身,国公府上下许进不许出,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流云不敢硬闯,只得先回来禀报二爷一声。”
李世民听了这话,左拳握紧,一股风雷从脸上刮过,瞬间隐去。
梁国公萧琮手里捧着的茶杯“咣当”一声倾覆在案上,茶水顺着桌面漫延开来,浸湿了铺陈开的一叠纸张。
琳琅惊叫一声:“哎哟!”连忙上去,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桌上的狼藉。
萧琮顾不上理会琳琅,一头栽倒在太师椅上,空洞失神的眼睛遥望着屋顶的横梁,喃喃自语:“哎,这前前后后被围得跟个铁桶一般,如今我们坐困愁城。为今之计,该当如何是好啊?”
他瞅了瞅正与女儿交换着眼色的李世民,语声凄然:“李贤侄,无论如何,今日之事也不能连累到你,否则让我日后如何跟你父亲交代。不如这样,我现下就出去,要杀要刮,让他们给个痛快话,好歹只求莫要伤及无辜。”
萧琮满脸都是颓败和懊丧,已全然没了当年的王者之风。
李世民脸上阴云密布,道:“公爷,何出此言?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今日之事究竟为何,总该有个说法。这样不清不楚地,难道是看萧家好欺负吗?”他轻蔑地一笑,“何况,我李世民又岂是怕被连累之辈?”
他说得豪气干云,丝毫没有畏缩之色。
萧锦玉忍不住感激地瞧了他一眼,出声劝道:“世民哥哥说得不错,阿耶不必过于忧心。二哥现下不是还在宇文将军府上赴宴吗?我料羽林卫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跑到婚宴上去拿人。搅了南阳姐姐的婚礼,就算姚玉清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二哥既然暂时安全,他素来为人机警,一旦觉察事情有变,定会设法营救的。”
李世民附和道:“正是!国公爷别忘了,还有元吉那小子呢,他带着我的风云十二骑也去了宇文府赴宴。既知道我来了府上,一旦听说萧府被围,他们也必会想法子的。”
萧琮听到这话,稍稍宽心。萧锦玉与李世民对视一眼,微松了口气。
“阿耶,女儿刚刚擅自做主,让各房管事到议事厅中等候吩咐。现下还请阿耶先去下个令,让府中上下谨守本分,凡事隐忍,切不可与外面的羽林卫正面冲突,吃这个眼前亏。至于以后嘛,”
萧锦玉落落大方地望着李世民,道,“阿耶放心,女儿一定会想出法子来解萧家之困。此刻办正事要紧。我与世民哥哥便留在此处等候。咱们先静观其变。”
梁国公萧琮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疾步出了书房,下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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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望着静静端坐在椅子上,如娇花映水般的萧锦玉。
她穿着一袭素色长裙,裙摆上绣了海棠花的暗纹。纤纤细腰束着根银丝细带。如瀑的头发松松挽起,斜斜插着一根海棠花式样的白玉簪。额前鲜红欲滴的血痣,愈发称得她整个人明眸微睐,却又人淡如菊。
李世民本想再安慰几句,却见她面色平静,如玉般莹润的脸庞上微微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话到嘴边反而说不出来了。
忽听萧锦玉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其实来大兴前,我就已料定必有今日之祸。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如此之快。哎,连你也被牵涉其中,实在是抱歉得很。”
她眼中充满了无奈和歉疚。一声长叹后,默默垂下头去。
李世民听她这般见外,一股郁闷之气充斥胸臆。他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压下不悦,道:“我倒是高兴得很。”
萧锦玉未料到他竟会是这般回答,疑惑地抬眸望向李世民,却与一双炽热的眼眸不期而遇。
“五儿,与你携手共赴危难,世民今生何其有幸。”
李世民的态度诚恳,与萧锦玉四目相交投,浓浓的情愫在空气中默默痴缠。
眼前这个出身高贵、气质温润的男子,儒雅中还夹杂着勃勃英气。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
幼年之时,他就曾被人断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身负济世安民之才”,故而唐国公李渊给这个嫡次子取名世民。
年纪渐长,他温润如玉的处世之风与文武兼备的才名一齐流传于世。多少名门闺秀对他芳心暗许,提亲说媒的人早踏破了唐国公府的门槛,却只换得他一笑置之、婉言谢绝。
久而久之,豪门世家之间难免传出些流言蜚语。都说这位李家二郎“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只是不好女色,又眼高于顶,着实是朵奇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足以睥睨天下的伟丈夫却屡次为了萧锦玉甘冒奇险,甚至不惜以死相护、以命相搏。
思绪渐渐飘远,萧锦玉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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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还贵为西梁公主的萧锦玉瞒着一干宫女內侍,偷偷溜出宫外驰马。不知不觉间已跑到了西梁与大隋联军的驻地。
那一年,西梁的军队正与陈朝大军在滹沱河两岸对峙,情势严峻,大战一触即发。
她的小马从未上过战场,受惊狂奔,一下子将她甩进了结着薄冰的滹沱河中。
厚厚的狐裘浸湿之后变得越发沉重,直将她拽入了汹涌又湍急的水底。
那一刻,周遭只余下死亡将至的沉寂。额间的朱砂痣也渐渐变得黯淡无光,仿佛预示着即将流逝的生命之光。
萧锦玉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透入骨髓的冰寒。心与身渐渐失了温度,胸膛间满是死亡即将降临的悲伤。
突然,从耀眼的日晕中伸出一只大手,牢牢地抓紧了她脱力绵软的手臂。在令人发狂的绝望中,那只就像是从天上伸下来的大手重新将她拽回到了人间。
上岸之时,他几乎全身脱力。
众人皆竖起大拇指赞道,唐国公家的二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悍勇和胆气。萧锦玉却听说,在历经这次生死劫难之后,他染上了严重的风寒,差点又搭上了半条性命。
当她带着丰厚的礼物,一脸愧疚地站在病榻之前,稚声稚气地说:“我乃大梁五公主萧锦玉。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你不要死,本公主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他却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孩儿,伸出已经瘦得脱了形的食指,摸摸她额间的朱砂痣,好奇地问:“这个是画上去的吗?颜色倒是好看。”
萧锦玉皱起两道月牙儿似的小眉毛,满面稚气地抱怨:“才不是呢!人家天生就有的。”
“哦?那倒有趣。咳咳,对了,你说你叫……萧锦玉?这名字拗口得很。对了,你的乳名叫什么呀?”
“乳名?本宫没有乳名啊!”
“咳咳,那你母亲私底下如何唤你?”
萧锦玉一脸茫然,想了想说道:“母后?母后,她唤我——五儿。”
“那行!从此以后,我便也叫你五儿了,可好?”
萧锦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稚嫩的她当时还弄不明白这双暗藏着笑意的眼睛里所包含的情谊。
自此以后,他与她的生命渐渐有了联系。
他的坐骑名叫“疾风”,她便把父皇新送的小马取名为“骤雨”;他偷偷招募精锐,建立了“风云十二骑”,她便把自己身边的近卫们称为“十三影卫”。
总之,她以事事强过他为乐,而他却总是淡然轻笑,不以为意。
今生能够遇见他,与他这样的命运牵绊,难道不是她萧锦玉最大的幸运?
一时间,思绪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可是,后来呢?……隋国皇帝传来了御令,她不得不跟随父兄,带领两百多名文臣武将远离故土,抛弃了原本尊贵无比的身份,万里迢迢来到大兴,受制于人、俯首称臣。
起初,萧氏一族受到了皇帝最高规格的接待和礼遇。萧琮获封梁国公,大哥萧铉被封为世子,而她萧锦玉也被尊为兰陵县主。萧家在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时移势易,渐渐地,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困守京城日久,局势更加每况愈下。
父亲头顶的白发与日俱增,叹息声也越来越频繁。大哥终日惶惶、愁眉深锁,对赐婚的圣旨望眼欲穿,可等来的却只是南阳郡主下嫁宇文士及的噩耗。
世事有如兰柯一梦,总有清醒过来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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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锦玉微红了眼框,嗓音中带了一点哽咽,问道:“大哥,他还好吗?”
李世民抬起头来,见萧锦玉如小扇子般的羽睫扑闪,眼眶中使劲憋着泪意,不禁暗自在心头叹了口气,劝慰道:“没什么大碍,只是醉得厉害。临走前,我已吩咐过丫头们好生照料。你不必太过忧心。”
“哀莫大于心死。我只盼他醉过今日之后,从此死了心、忘了情。这样对他、对萧家、对南阳姐姐,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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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嘡嘡——”远远传来更漏敲击声。
外书房里除了萧琮来回不停的踱步声,静得落针可闻。
李世民闭目养神,耳朵却一刻不停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萧锦玉的眼睛始终盯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江南烟雨图,默默想着心事。
梁国公府门外,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手执着明晃晃的火把,箭上弦,刀出鞘。铮亮的银色铠甲在跳动的火光中泛起一层血光,如饿虎般的士兵只待一声令下,就要立刻杀进门来。
与府门口亮如白昼相比,梁国公府内却黑沉沉地,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