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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改嫁本是平常事

那场秋雨来袭之后,天气就转冷了。而且雨一下就下了好几天,缠绵悱恻的细雨让整个嘉尚的人都情绪低落,其中当然也包括金多多。

眼看是十月十五下元节,在纯福楼干得风生水起、成为了纯福楼一道活广告的金多多,也和大厨们研讨出了一道答谢五谷神的“丰年农家菜”,用红豆绿豆黄豆蚕豆豌豆各做两个空心小窝窝头,围着中间的酱爆素鸡豇豆角,颜色好看,吃的时候把素鸡豇豆填到窝窝头内,味道也相当不错,食客们赞不绝口。

老板眉开眼笑,给金多多包了个节日红包,放她半天假。

王发财早就准备了香烛,站在楼外等她,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去道观参拜,顺便去看道场。

上元节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俗习吃元宵观花灯。

中元节是七月十五,也就是盂兰盆鬼节,家家祭祀,户户烧纸。

下元节是十月十五,各地道观要做道场为天下百姓解厄,家家户户要在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在正厅点一对提灯,做糍粑和素馅包子,和鱼肉水果一起供在灯下,敬奉巡逻天官。没有正厅的小户人家,就把贡品供奉在大门外,或者摆在窗台上。

金多多现在极具职业风范,经过每家每户的窗台,看见东西都要点评一下:“这个颜色搭配得不错哦,用金桔和葡萄绕着糍粑,金紫色交映,真是大气又好看!”

“哎呀,这家主妇肯定是高手,你看到没,包子皮这么薄,透出里面的绿色,标准的翡翠包啊!”

“呃……这个鱼和白菜一起煮鱼汤,真是有点不知所谓了,这个味道真的能融汇在一起吗?”

王发财看着她笑:“对了,那个窝窝头不错哦,不过之前我们一起研讨的时候,不是用的肉末豆角吗?怎么改成素鸡了?”

“因为很多人会在今天吃素啊,所以换了,你觉得现在口味怎么样?”

“嗯,还不错,各有千秋。”

“是吧!”她得意地笑。

今日的道场很盛大,神幡宝幢间香烟袅袅,香花贡果前信徒膜拜。小道士们在人群前分发灵符,解厄、除灾、治病、救难等无数符咒,各有不同。

等看到金多多时,小道士们神秘地相互望了望,一个抽出一张画着不知所云的黄色符纸,说:“这个最适合你了。”

旁边他师兄敲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拿出另一张,说:“我看还是这个合适。”

金多多莫名其妙,接过来看了看,指指小师弟那一张,问:“那张是干吗的?”

“这是乞求亲人归来的,尤其是妻子念远在外地的丈夫,很灵验的哦。”小师弟委屈地望望大师兄。

“……”金多多满脸黑线,没想到自己的事迹在道观中都已经人尽皆知了,她又捏着自己手中那张,问,“那么这张是干吗的?”

“这张嘛,是抛却往日烦忧,再得美好姻缘的符。”大师兄一脸严肃地指指她旁边的王发财,“这不是很合适吗?”

金多多无语了,抬头看看身边的王发财,王发财也正低头看着她,目光交汇时,他朝她微微一笑。

旁边的小师弟若有所思地点头:“嗯,还是大师兄通情达理。”

金多多捏着那两张符咒,一张是乞求李富贵归来的,一张是期望得到王发财的,怔怔地看了半晌,没说话。

大师兄和小师弟对望一样,问:“那么,你要哪一张呢?”

王发财在旁边注视着她,眼神期盼。

周围听到问话的几个七姑八婆也赶紧扭过头,关注着她。

在众人瞩目中,她捏着那两张符咒,看看左手那一张,又看看右手那一张,双手微微发抖,似乎真的很难下定决心,内心矛盾挣扎。

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把那两张符往他们面前一递:“给我换张保佑我发大财的吧!”

“……”

众人除了无语,还能干吗。

过了前院,后山是本地著名的景点,溪边巨石林立,沿岸丹枫绿竹,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景致如画。

金多多跟着一群女孩子去胭脂池点朱砂。朱砂辟邪,所以女孩子们都在眉心点上一点,也有画一朵梅花的,衬得面颊更为娇艳。

金多多点了眉间朱砂,转身顺着曲廊往回走。

溪水中隐隐映出沿岸的人影,朱红的枫树和青碧的竹影交相辉映,在清溪水中波动,美丽异常。

她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去寻找王发财。

曲廊的尽头是一块光洁雪白的大石头,上面是扬州知府于大人题的大字,“柳暗花明”。

她一边唾弃着那四个烂字,一边在心里想,要不是因为于至善,自己也不会嫁给李富贵;要是不嫁给李富贵,也不会在李富贵消失之后成为嘉尚的笑柄,现在真是全镇人民都在关注她的人生,连宗教界人士都积极参与了,人生真是太可悲了……

而她现在所有的一切可悲,都是来自于那个可恶的李富贵。

那个浑蛋……

到底在逃婚途中遇上那个浑蛋,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正在想着,石头的后面,忽然传来声音:“发财公子,你可要好好照顾好金姑娘啊!”

她嘴角抽搐,听声音似乎是家旁边的那一群大婶们,赶紧贴在石头上,怕被她们看见了。

王发财似乎有点不自然,讪笑着说:“是,这个我一定……”

“而且,我们很看好你的!”菜场的刘婶说话脆生生的,和她卖的萝卜一样,“李富贵那个王八蛋,娶了人家好好一个漂亮姑娘,又聪明又能干,结果却抛下人家跑了!”

“就是,作孽啊,成亲才十几天,还没来得及上报户籍,就被老公抛弃了!”

“不过这样也好,没报户籍嘛,所以金姑娘虽然已经被我们喊了几天李嫂子,但是其实在朝廷律令中,她还是未嫁的好姑娘呢!”一直企图把女儿嫁给王发财的张婶,在看见他整天和金多多混在一起之后,似乎也死心了,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金多多的心跳得怦怦响,听到王发财迟疑的声音:“虽然如此,但是金姑娘对我,似乎……”

“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对待她,她一定会感受到你对她的好的,女人都这样的,我们是过来人,都知道!”

“而且,金姑娘可以算是我们嘉尚有史以来最可怜的女人家了,成亲十几天就被丈夫抛弃不说,她还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把对丈夫的埋怨和思念都埋在心里,依然努力赚钱养家,等着丈夫回家,真是好姑娘啊……”

对门的李奶奶声音苍老:“是啊,这孩子不容易,大家都同情她,心疼她啊。”

“可我们平时也不敢跟她说什么,怕触动了她心事,但她现在可真没以前那种乐哈哈的开朗劲儿了,连我儿子都不敢带着那群小流氓上她那边烤番薯了,也很忧愁呢。”这位当然是阿银的老妈了。

“好好一个姑娘家,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真叫人心疼……”

“所以发财公子,你要好好对金姑娘啊……”

金多多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回廊,一个人沿着溪水往相反的方向走。

飘落的丹枫红叶在她的耳畔擦过。

她觉得脸上痒痒的,抬手一摸,湿湿的泪痕。

她站在远离人群的丹枫翠竹之间,呆呆地望着头顶,努力抑制自己要落下来的眼泪。

李富贵,你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对不起我。

所有人都在同情我,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好。

你这个浑蛋,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跟着王发财走了。

她在心里恨恨的这样想。

“给你十天时间,你再不出现的话……”

可是,万一他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呢?

“那么……给你一个月时间吧,再怎么说,都够你赶回来了。”

可是,万一,他在路上出事耽搁了呢?

“好吧……我等你到明年吧,反正现在天气冷了,又一直阴雨连绵,我回家的路也不好走……”

可是,万一,明年他还是不回来呢?

从来无忧无虑的她,忽然在此时,平生第一次感到绝望。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茫然地呆了好久好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旁边蹲下,伸手帮她擦去眼泪,轻声叫她:“多多,你怎么啦?”

金多多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王发财,她没有看他,依然埋头蹲在地上沉默。

王发财叹了一口气,抬手揉揉她的头发,问:“怎么啦,忽然不开心了?”

她点点头,咬住下唇。

王发财在她身边沉默想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多多,有时候,我觉得真难过……因为,其实我是个骄傲又自大的人,我以前总以为,只要我想让某人开心,那个她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其实我错了。”

金多多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他黯然的声音,默然无语。

“我呢,以前老是在心里,强迫症一样地把自己和李富贵翻来覆去比较,我总是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你会嫁给李富贵而不是嫁给我;为什么,你会喜欢他而不喜欢我……到底我是哪里不好,以至于,你觉得我不是能给你幸福的人。”

金多多摇摇头,轻声说:“没有……”

只是因为,当时李富贵离她比较近,而且还脱光衣服了。

王发财默然抬起手,揉揉她的鬓发,然后低低地说:“不过,后来我想开了,不管你认为我比得上李富贵也好,比不上李富贵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能让你开开心心就好了……因为,只有看着你幸福快乐,我也才能开心起来。”

听到他这么温柔包容的话,金多多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望着面前人。

王发财微笑着凝视她,浓长睫毛下的那一双眼睛,比秋日的湖水还要温柔,还要清澈。

他轻声说:“所以,赶紧忘掉李富贵,从低沉中走出来吧,难道你没发现,在你不开心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都不开心?”

金多多再也忍耐不住,含着眼中的热泪,颤声叫他:“王发财……”

看着她微颤的睫毛上莹然欲滴的泪珠,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头顶传来轻轻的簌簌声,王发财的眼角,往右上角迅即一瞥,看见了高大枫树杈上穿着青衣的身影。

那个风尘仆仆自千里之外赶回来的人,在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之后,就缩在了枫树顶上,企图借助那层层叠叠的红叶,来隐藏自己的行迹。

王发财的唇角微微一弯,但随即就收敛了,那淡得看不见的笑容,仿佛从未在他的面容上出现过,他依然是温柔平和而专注的神情,轻轻抱着她,低声说:“多多,你难道不恨李富贵吗?”

“恨……”她呜咽着说,“这个人……我真讨厌这个人。”

“所以……别再等他了,你们住的那个房子就给他吧,你根本不需要为了那一半的房子而等着他回来。”

“……”金多多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自己是为了房子而等他回来,她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让他误会的,导致他这样说。但她现在声音哽咽,根本也不想说话,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王发财轻抚着她的肩,她身上柔软的锦衣颜色鲜艳,是他帮她挑的蜀地芙蓉锦。

“你看,和李富贵在一起时,你过得那么不开心,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睡也睡不好。现在他离开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我就喜欢看你穿得这样喜气洋洋的样子,希望你的心情,也和这些颜色鲜艳的衣服一样好。”

“我……我的心情……”

“李富贵离开之后,你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不是吗?”

“嗯,要说日子嘛,当然好多了,完全告别了以前那种灰暗的日子,和以前李富贵在的时候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金多多喃喃地说着,感觉自己全身无力,她伏在他的肩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低声说,“要说生活的话,我现在,真的比以前好多了。”

可是,她的心里,一点都不好。

她的梦里,也一点都不好。

王发财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情愉快,只是声音依然温柔包容:“有时候,我真想李富贵一直不要回来,你就维持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因为我知道,他在你身边时,你……有很多烦恼。”

“是啊,那个时候和他在一起,我也没钱,李富贵也没有钱,我真的好烦恼,好忧愁……”

那个时候,她和李富贵都没有钱,没有工作。

有时候晚上睡觉时,想一想明天的早饭不知道吃什么,再想一想如同水洗一样空荡荡的荷包,她就烦恼得几乎睡不着。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李富贵去钱大发铁匠铺当推销员,每天背着一个黑锅在周围的村镇奔波,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柄锅铲,以拦路抢劫的造型,露出谄媚的、标准八颗牙的笑容。

那时她每天一开门,看见他晒黑的脸上笑出一排大白牙,条件反射般满怀激情地对她说:“钱大发铁锅,发家致富的锅,长寿健康的锅……”

她毫不犹豫就叫他辞职不干了,即使他们真的没有钱。但她想,应该还是,可以让李富贵做更合适一点的工作的,他文武双全的人生怎么可以浪费在讨好别的家庭主妇上。

她还记得没米下锅时,他们两人晚上一起去摸螃蟹,在哗啦啦的河水边,在呼啦啦的芦苇中,他们在星月之下等着螃蟹,映照在水面上的星星点点笼罩在他们周身,世界如梦如幻。

李富贵……既不富也不贵的穷光蛋。

和她,既不多金也不多银的金多多,多么相配。

他们在一起时,这穷得叮当响的人生里,那些微的甜蜜,其实也是算得上幸福的。

“多多,别喜欢李富贵了,谁叫他……没有钱。”王发财淡淡地说,“我理解你这种穷怕了的感觉,毕竟,你跟着李富贵,没有钱,整天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有什么意思。你现在不和他在一起,岂不是更好吗?”

“可……可是,我们已经成亲了……”

“放心吧,你们成亲,一没有父母之命,二没有媒妁之言,第三你们是外来人,连户籍都没有,当然你也没有入籍,而且我知道你和李富贵没有任何接触……所以,你们的亲事,并不算数的。”

“所以,如果李富贵真的不回来了,从此消失了,我和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见面,这辈子也没有关系了?”她声音微微颤抖,心里绝望而痛苦,不甘心,不愿意。

李富贵和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联系。

他们只是逃婚的路上偶然结伴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彼此双方的身份底细;他们只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的人;她甚至,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相信他对于她,也是如此。

也许,以后真的只是陌生人了。

王发财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用眼角瞥了树上的那个人一眼,说:“放心吧,你所有的烦恼,都会解决的……只要,李富贵别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金多多终于摇摇头,低声说:“不……他就这样消失了,我怎么会开心?”

“嗯……说得也是。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你的话,就应该再回来,至少……给你留下休书再走,免得把你害得这么惨。”

金多多听他越说越和自己心意大相径庭,叹了一口气,推开他站起来,哑着嗓子说:“我先回去了。”

“山路崎岖,我陪你一起走。”他说着,从后面追上她,和她并肩在火红的枫树下,踏着红色的落叶,慢慢地往回走。

在走到小径深处时,他假装不在意地一回头,后面的林间安安静静,微风中片片红叶回转,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十月十五灯不灭,通宵达旦。

可能是被外面的灯光刺得睡不安宁,也可能是白天出去走得太累了,在王发财帮她燃上的那炉香之中,金多多全身瘫软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不安稳。

灯光忽然微微一晃,有轻微的脚步声,落在她的耳中。然后,有人轻轻推门进来,越过桌子走向她,他站在床前,凝视了她许久。

黑影投在她的身上,就像凝固了一般,她胸口微微惊悸,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李富贵。

周围似有若无的香气,如同有形的水波一样,暗暗袭来。整个世界,也像是在轻轻晃动。

是梦幻吧,是和以往一样的梦吧?

是无数个夜里,梦中,睁开眼和李富贵又一次四目相望的幻觉吧?

所以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他,怔怔地发呆,停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喃喃呓语着:“你啊……”

李富贵站在她的床前,沉默地望着她。

深秋初冬的夜晚,十五的月亮却笼罩在云层之中,月晕朦胧而悠远,整个世界在不正常的幽微光辉中,一切都显得虚幻。

他站在她床前,冷月从他的右肩斜斜地照过来,在逆光中,他的面目有点模糊,和笼罩在屋内的香气一样虚幻。

是啊,本来就是梦嘛,本来就是虚幻的。

她叹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说:“你啊……你还回来干吗……”然后,转过身继续睡去了。

可这一次,李富贵却没有像以往的梦中一样,在她说出话语之后,就消失在她面前。

他俯下身,低低地说:“对,金多多……我不会回来了。”

他声音暗哑低沉,在暗夜的风中那么压抑。

她一动不动,依然闭着眼睛。

“没有钱,也不能给你幸福的人,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他说着,转过身,往外走去。

在经过桌子时,他拿出一样轻飘飘的东西,放在上面。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他走了。

和以往的梦中一样,总是要离开的,总是要消失的。

金多多抱着被子,在他开门时带起的冷风中,缩起身子,喃喃自语:“又是这样的梦啊……”

“梦”字出口,她悚然一惊。

香气被冷风骤然驱散,她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不是梦,不是梦。

李富贵是真的来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会有风带起她的发丝,卷在她的耳边。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

冰冷的青砖地,寒气沿着她的脚底板,一直蜿蜒上去,就像要在她的体内生根发芽一般。

她扑到桌前,看见他留下来的东西。

休书。

他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她愣了半晌,一把抓起那纸休书,跑到那已经被他带上的门前,一把拉开,对着外面大喊:“李富贵!”

亮着两盏提灯的小厅内空无一人。

李富贵之前画的那些卖不出去的花鸟画,还是挂在四壁。荷花上的蜻蜓依然停歇在菡萏上;柳树下的小舟依然系在树干上;袅袅的烟雾依然弥漫在山谷深处。

只有李富贵,不见了。

她捏着手中薄薄的纸,站在他留下的一屋痕迹中,呆呆站了许久,然后拉开门,对着外面疯了一般地大喊:“李富贵,李富贵!”

夜风寒冷,她的声音无论怎么撕心裂肺,也依然被风声吞噬。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赤着脚,奔过满街亮着的灯火。就像穿行在流光缀成的走廊,她狂奔着,想要追回李富贵,想要抓住他。

可是她追不到了。

直到四周的漆黑笼罩了她,她一个人站在镇口的牌坊之下,远山沉寂,天地广袤。笼罩在幽暗中的世界,一丝光亮也无,连月亮都被浮云彻底遮掩。

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如坠冰窟。

再也支持不住了,她慢慢地蹲在地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在呼啸的风中,在暗黑的夜中,在自己已经无法挽回的人生中,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金多多生了一场大病。

当然会生病,十月已经入冬,子夜又是最冷的时候。

她在镇口站了一夜,直到天边都出现鱼肚白了,她才像是忽然明白过来,李富贵真的不会出现了。

她光着脚,拖着僵直的身体回到家中之后,就扑在桌上,昏迷不醒。

王发财照例过来给她送早餐时,发现了她。

他把她扶到屋内,塞到被窝里,又请了大夫给她诊疗。但又有什么用?金多多寒气入体,全身沸热,病了很久。

虽然家中下人很多,但王发财一直小心翼翼的亲自照顾金多多,熬药,喂药,试探她的体温,加炭火、通风……

有时候,看见他端着碗坐在自己面前,从未伺候过人的少爷给她喂药时手都是微颤的,她只好叹口气,说:“要不……我自己喝吧?”

“不行,你手腕无力,万一捧不住碗,或者捏不住勺子怎么办?”他轻声说着,又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汤,说,“万一要是烫到了呢?”

“……我哪有这么娇弱啊,我可是金多多啊。”她握握拳头,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力量,可病中真的全身无力,她的手才抬了几下,就无力地垂在了被子上。

王发财喂她喝了药,然后把旁边的手炉拿给她,说:“天气冷,别冻着了。”

她抱着雕花精致的小铜炉,呆呆地看着他,许久许久。

王发财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她喂药:“怎么啦,我的美丽又让你臣服了?你好久没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啦。”

“你也好久没这么自恋了。”她笑着,曲起膝盖,把小炉子抱在怀中,“喂,王发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因为,你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我得负责任啊。”

“嘁……”她笑了出来。

“好啦,先别笑,免得被药呛到。”他说着,喂她喝完药,然后又端起旁边的糖水递给她漱口。

她喝了一口,皱起眉,抬头看他。

“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当然不舒服了,因为煮雪梨里面,应该用春天的花蜜啊,紫云英、桃李花、油菜花都行……可这个蜜,居然是苕花蜜……”

“苕花是什么花?”他诧异地问。

“就是番薯啊,你知道番薯走的是甜腻绵软的路子嘛,这个味道怎么能和雪梨的清甜脆爽融在一起啊?”

王发财目瞪口呆:“……金多多,你真是个吃货啊!”

她笑出来:“是啊,李富贵就经常这样骂我的。”

“哈哈……”王发财陪着她一起笑,两人在空荡荡的室内,笑声都似乎可以隐隐回荡,明明有人陪在身边,明明这个人对自己这么温柔,可是,却总觉得,真寂寞,真孤单。

不知不觉,金多多收敛了笑容,安静下来。

王发财也沉默了,许久,抬手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多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让你忘记他的。”

金多多抬头看着他,要住下唇,没有回答。

虽然吃了一大堆药之后体温降下来了,但她一直惊冷,出门见风就发抖,全身的血好像都失去了热气。

王发财把家里的暖阁收拾出来,让人把地龙烧得暖暖的,然后把她接到那边去住。

反正他们离得那么近,墙早就拆了,只要过了小院就到暖阁,所以金多多也没有推辞。

因为,她心里也在想,就算再待在自己和李富贵的家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李富贵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等她的身体恢复,已经是深冬了,十二月初,整个天灰蒙蒙一片,只有那一群七姑八婆兴高采烈。金多多和王发财一起出来散步,在中午的阳光下走去纯福楼时,刘婶就叫住他们,挤眉弄眼地问:“金姑娘啊,听说你家……哦,李富贵和你没有关系了?”

“而且我听说,你现在身体不好,都是发财公子在照顾你?”

“我看啊,你们郎情妾意,多相衬的两人啊,赶紧的,今冬就把喜事办了,明年秋天就能抱大胖小子啦!”

“哎呀,有什么好害羞的啊,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你早就嫁过一次了,轻车熟路嘛!”

“是啊是啊,我们镇也能好好热闹一回了!”

金多多除了面上堆起难看的笑容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王发财却一直表现得很热情,积极配合她们的八卦:“一定一定,只要我能娶到多多,到时候一定给全镇所有人发红包!”

好不容易从热情过度的人群中挤出来,金多多和他在冬日的阳光中往纯福楼走。就在走到门口的台阶边时,金多多停下了脚步。

王发财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怎么啦?是不是累了?”

“没有……”她摇摇头,回头看着他。

王发财微笑着看她,笑容和此时冬日的日光一样温柔。

她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心口微微发颤起来。

“王发财……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王发财凝视着她,想了良久,然后说:“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美女救英雄,把我从小流氓的手中救出来了啊……所以,我得以身相许。”

“……”金多多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但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我想回家了。”

王发财低头看着她,没说话。

“每年过年,都是一家人在一起的,现在……我离家出走这么久了,我想我得回家了,不然的话,父母一定会很担心我的。”

王发财点点头,依然没说话。

“你愿意……陪我一起回去吗?”

陪她一起回去,就是她愿意带他回家,去见父母了。

就是说,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实现了。

千里迢迢,从京城追到这个小镇,长久以来处心积虑所追求的一切,终于实现了。

这期待已久的一刻终于到来,本该是王发财兴奋至极的一刻。

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他站在她面前,在冬日温煦的阳光中,在小镇寥落的街头,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他感觉到自己胸口的某处地方隐隐地,微微地,疼痛起来。

在那里,心的最深处,一条细若蛛丝的东西轻轻地振动着,然后,轻若不闻的“啵”了一下,断掉了。

他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金多多,她久病初愈,苍白虚弱,在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脸颊上却带上了淡淡的红晕,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即使她是金多多,即使是全镇那些小流氓都敬畏的大姐大,即使平时再怎么大大咧咧,在这一刻,都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就像二月的豆蔻花,被春风敲开了外面坚硬的花萼,探出娇嫩的花瓣,羞怯而柔软,经不起一丝触碰。

然而现在,这柔软而美好的一切,即将,被摧毁。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喑哑,暗涩而迟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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