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总算结束了。
风尘仆仆地回到宿舍,戈葭已经提前回来了,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等了好久,腿上随意一条牛仔热裤,床沿垂下颀长的双腿,脚跟一下一下地踢着麦蓝的床架。
梁晓棠堆起笑脸,“戈葭,好久不见了,头疼好了吗,我可担心你啦!”
戈葭笑了,“担心个屁啊,我是装的!”
梁晓棠叫,“不会吧,我还以为是真的!”
戈葭道,“奶奶的,这么假你都看不出来?”
梁晓棠半嗔着,“不早说,要是我也学装病就好了,你看我黑成这个样子,都不想活了。”
赵恩美淡淡地说,“你要装病,那优秀军训骨干可给谁好呢?”
梁晓棠呵呵哈哈地笑了一阵,转头往桌子一看,小山似的一大堆零食,“哎,哪来这么多好吃的?”
戈葭豪爽地说,“我拿来的,吃吧。”
梁晓棠一袋一包地翻看着,“呀,德芙巧克力,鱿鱼丝,牛肉干,猪肉干,辣鸡腿,蓝罐曲奇,红烧薯片,榴莲酥,葡萄干,还有澳门鸡蛋卷,戈葭,你太好了!”
“犒劳你们,随便吃吧。”戈葭拿眼睛瞄着麦蓝,她神态轻松地忙着,手里一块抹布上上下下擦灰尘,跪在床上铺凉席,叠衣服,从进屋到现在她好像没正眼看过戈葭,戈葭的脚丫子就在她头上三厘米的地方晃悠,她都无所谓。
她的无所谓,不像摆姿态,不像装门面,也不像斗气逞强,却更像一种任何人也无法侵扰的悠然自在,那种心平静和,与任何人无关,奶奶的,凭什么,她简直当自己是透明的,戈葭的无名火又上来了。
戈葭更响地踢着床架,踢得骨头都疼了,她用一种很夸张的亲热大声叫:
“梁晓棠,你快给我吃那个曲奇,最好吃就是那个,丹麦原装的,入口即化,我说错没有?”
“啊,真是真是,入口即化,牛油的!好酥好香!”
“还有这种巧克力!怎么不吃呢?”戈葭跳下床,亲手抓了一把巧克力强塞在赵恩美手里,“你快吃啊,里面有牛奶和杏仁的,特好吃!”
赵恩美显然不大习惯戈葭的变化,顾左右而言他地,“麦蓝,你也来啊。”
麦蓝回头一笑,“谢谢,我不大吃这些。”这倒是一句实话,麦姨常说麦蓝好养,这囡妮除了橄榄什么零食也不馋。
她提了一桶脏衣服,轻快地往水房去了。
赵恩美道,“真奇怪,麦蓝就喜欢吃橄榄。”
梁晓棠嚼着饼干说,“她们乡下的就是这样,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不识货。”
戈葭哼了一声,“我才不给她吃呢,给狗吃也不给她吃!我最烦她了。”
这时有两个女生过来借东西,顺势也加入到小食会来,一个女生说起梁晓棠拿奖应该请客,梁晓棠满口答应,择日不如撞日,趁兴就约了晚上。
麦蓝洗好衣服鞋子,汗津津地拿到阳台上去晒。戈葭眼见她进屋,笑声刻意高了起来,“今天心情真好,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去我家开Party!”
“好啊好啊,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Party什么样的呢!”
“太容易了,我家客厅很大,音响不错,阿姨手艺很棒,冷餐热食都好吃的不得了。”
“可是我穿什么衣服去啊,我没晚装啊。”
“晚装我多着呢,随便你去挑啊。”
“没有舞伴呢?”
“哈那更好办,我给你介绍,四肢发达型小白脸型青年才俊型海龟博士型站成一排随便你们挑喜欢哪个就带走!”
“哇,真的啊,给我们介绍啊!”
众人围着戈葭长呼短叹,嘻嘻哈哈,这正是她想要的,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圈子,隔离的就是麦蓝。
只是麦蓝丝毫不觉,她背着身子,安安静静地晒衣服,衣襟上滴下的水,被风吹了几点在脸上,凉凉的,她把军训穿脏的球鞋洗得雪白雪白,斜靠着晾在阳台围栏上。
这阵风让麦蓝想起了家,身后这笑语人声让她想起了榕树上的小阁楼,也是这样热闹地,听到麦大舅他们大声说笑,即使她生性不喜欢靠得太近,但是这不远处的声响让她安心。她仰头看看天,抒了口气,很想跟麦姨说,我没那么想家了,这里也很好。
忽然隔壁阳台有人咚咚咚地敲桶,麦蓝探了身子去望,是闻静笑眯眯地邀她去吃酸辣米粉呢。
当初在军训基地也算是馋坏了,谁知一回来最想吃的竟然是这么简单的吃食,小北门的米粉店,两个女孩子连粉带汤地吃完两大碗加腊肉的米粉,辣出一身汗,出门迎风一吹,舒畅到骨头缝子里去了。
走过中文系大楼,闻静看见一个男生在写毛笔字,安静的午后校园,他穿着白衬衣,身材颀长,半弯着腰,一手扶纸,一手挥毫,意态不胜潇洒,风吹过,衣角飘啊飘地,就要沾上墨汁了,而那张写字的纸也呼啦呼啦地要飞起来。
来不及和麦蓝商量,闻静急忙跑过去,帮他按住纸的下端,那男生没停,继续把字写完,他的脸庞就在闻静头上,闻静动也不敢动,眼睛只好溜着纸上的字,那是一张书法协会的招聘启事,非常秀丽飘洒的行草,她这刻只恨时间过得太慢,不能马上回头看看这是个何等样人。
圆润的中锋微微一侧,他悠悠提笔,写完了。
“谢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这男生转过来,这张脸清俊斯文,带着淡淡的忧郁。
“我叫闻静,哦对了,她叫麦蓝。”闻静拉过麦蓝。
“闻静同学是新生吗?”
“你怎么知道?”
“新生刚军训回来,比较好认。”
闻静脸一红,不禁捂住晒黑的那一半脸。
“我的字还行吗?”
“很漂亮啊。”
“来兰亭书法社吧,我们就缺你这样温柔可爱的女生。”
“不是吧,我哪里温柔可爱呢。”
“要不是温柔可爱的女孩帮我牵纸,这张海报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麦蓝插了一句嘴,“外面有风,那你为什么不去教室里面写呢?”
“我要是进去写,能遇上这样温柔可爱的女生吗?”
他看着闻静,“来吧,兰亭社和社长我,都期待你,我的名字——”他拉过闻静的手,提起毫尖在她掌心写下工整的小楷,唐逸洲。
闻静红着脸,呆立着也不动。
“下周二,中文楼203,兰亭书法社的迎新书法展,携墨宝光临,静候芳踪。”他扬起唇角一笑,收拾纸笔扬长而去。
麦蓝嘀咕,“他怎么这样呢,写在纸上不行吗,又不是没纸。”
闻静也嘀咕,“唉,偏偏是在阴阳脸的时候!”
麦蓝拉拉闻静,“咱们找个地方洗手吧。”
闻静低头笑着,“急什么嘛。”
她端着那只手,小心翼翼,握紧了怕那字洇散,握松了又怕那几个字会飞走。忽然想起书包里有纸,拈出一张手帕纸,轻轻把墨字印在上面,又好生折好藏好。
麦蓝不解,“我都不懂书法,他的字真有那么好吗?”
闻静笑,“有啊有啊,等他以后成名了,我就把这张拿去拍卖。”
麦蓝说,“那天我听谁说的,艺术品投资风险小、升值快、格调高。”
闻静大笑,“你真是读金融的料子!好了,跟我一起加入书法社好不好?”
“我对书法没有兴趣啊!”
“那你对哪个社有兴趣?”
“呵呵,有没有擦地板社?”
“天——,那咱俩成立一个,你是社长。”
即使麦蓝兴趣不大,闻静还是买了双份的笔墨纸砚,送了一份给麦蓝,试试能不能培养一下兴趣,麦蓝回来就尝试了一下,只是写了一张大字报就累了,搁下纸笔睡觉去了。
戈葭一直在床上假寐,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麦蓝的动静,想看看写什么又看不着。她慢慢下了床,看清桌上那几个大字,不外乎“天地人水火风”,撇撇嘴角,奶奶的,装风雅的人最恶心了。
抬眼偏偏又看见麦蓝晒在阳台的白鞋,凭什么那么白,真讨厌,她抓起毛笔,在砚盒里蘸满墨汁,走出阳台用力一甩,墨点溅在白鞋上,斑斑点点,这鞋可算毁了,看你还能怎么洗白。
戈葭等得好不耐烦,等麦蓝醒来,等她发现阳台上的墨点鞋,偏偏麦蓝转了几圈还没发现。
最后是戈葭自己忍不住叫起来,“谁的鞋啊晾在这里,真不是地方。”
她看到麦蓝走出来拿起鞋看,愣愣的样子,心情非常舒畅,“谁让你不好好晾,不知怎么搞得我随手就弄成这样了。”
麦蓝没做声,还是望着那双鞋。
戈葭仰着脖颈收拾东西回家,走得很高调,和梁晓棠大说大笑了好一会儿,“我今晚要去游泳,你请客我去不了,奶奶的还真便宜了你。”
只是过了几天,无意间看到麦蓝已经穿上了那双球鞋,戈葭的心又堵起来了。
这是个什么人啊。
她没有苦巴巴地去刷洗那些墨点,她甚至可能压根就没动气,要怀着一种多么悠闲自在的心情,才能有这样的灵感,在鞋跟处,寥寥几笔画出一只很丑的小狗,那些大大小小的墨点,周围再添了一些点点,竟然成了梅花似的小狗脚印,再没有一双这么别致可爱而又浑然天成的球鞋了,戈葭竟然有些眼馋。
麦蓝确实没动气,她天性中的这一点,麦大舅说是没脑子拎不清,她不争辩也不思辨。很多事情念头一转,就觉得没有什么要紧的啊,她从小就擅长这个,什么事都不多想,实在要想,也能想得开。
她去楼下的中区便利店买信纸,一边走一边看自己的鞋,真好玩的小狗脚印。
梁晓棠在后面追上来,要陪她一起去。这两天梁晓棠和赵恩美不太说话,起因是那晚梁晓棠请吃饭,叫了几个男班干部和相熟的女同学,菜满满点了一桌,还喝了啤酒,女生里面只有晓棠能喝几杯,她很开心,整晚举着杯敬这个敬那个,还趁着酒兴搂了班长宗彪的肩膀。
结账的时候,梁晓棠突然醒了,“糟了,我忘带钱包了,恩美,你先借我好不好,我知道你钱包一定有钱。”
赵恩美笑着,心里却很不痛快,军训这段时间,她和梁晓棠走得密,忘带钱包的巧宗可不是两次三次,过后也不见主动还钱,她不信梁晓棠的记性总是这么差,自然也不好当面催讨,但这事心里有数就好,犯不着为了小账伤颜面。
赵恩美笑着说,“借什么借,晓棠忘带钱包,这顿饭就让我请,多难得这么人坐在一块儿啊。”
梁晓棠搂过她的肩膀,“恩美你真是太好了!好吧,就当是你提前请客,说不定下次你也拿个什么奖。”
赵恩美假装捡东西,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臂,“你就逗我玩吧,我们这种人也有得奖的命?”
回来赵恩美就不怎么搭理她了,以前一起打饭占座位什么的,现在不是早早出门,就是出了门想起有什么忘了拿让她先走,洗面奶爽肤水润手霜什么的都藏起来了,装零食的抽屉也上了锁。梁晓棠心里也有了气,大家这么熟东西才混着用,自己的抽屉就从来就不锁,里面的榨菜萝卜干你要吃也可以随便拿啊,这么防着掖着多没意思,小家子里出来的女生就是小气上不得台面,真有钱的人家像戈葭就不会这么小家子气,人家戈葭的抽屉也没锁啊,人家的项链首饰随身听化妆品不比赵恩美的值钱多了,可人家做事就是大气,几十块几百块卷一卷随便就扔桌面上,跟几毛钱一样不当回事,这才是有钱人家的做派,一看生活细节啊这贵贱贫富可不就比出来了。
梁晓棠唠唠叨叨地向麦蓝说赵恩美的不是,麦蓝对这些不感兴趣,只一心看自己的鞋,很久才哦一下,就闷不做声了。
梁晓棠停停又说,“你知道戈葭有多恨你吗?你别傻傻地给人暗算了都不知道!上次还故意把你的白鞋弄花了,肯定是故意的!她还说了你很多坏话,可难听了,我都不好意思学,哎,我好心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没点反应啊!”
麦蓝笑了,“那该怎么反应呢,嘴在她那里,耳朵在我这里。”
梁晓棠说,“去辅导员那告她,故意弄坏你的鞋。”
麦蓝低头看看,“唉,可是我现在很喜欢这双鞋啊。”
梁晓棠说,“我真被你气死了。”
买了信纸,梁晓棠捅捅她,“渴了,请我吃个雪糕吧!”径自去雪柜里拿了雪糕,直接拆了就吃,麦蓝在收银台给钱。
突然梁晓棠又凑过去,嘴唇一圈雪糕末,“我的电话卡没钱了,差点忘了,帮我买张50元的卡,回去给钱你。”
麦蓝答应了。
梁晓棠拿了电话卡,要到校门口的电话去打,好像怕麦蓝疑心,还罗哩罗嗦地解释了一大堆,“宿舍那个电话好吵,总是听不清,什么时候要找人来看看线路才行,再说找戈葭的电话那么多,我要是占线太久,人家打不进来,戈葭还不知要怎么恨我呢,我真害怕她。”
麦蓝很快地应了声好。觉得跟梁晓棠一起这十几分钟,脑子吵得嗡嗡乱,她要独个去校门口打电话,不用再陪,那真是求之不得。
宿舍走廊有师姐在兜售墨镜,麦蓝望了一眼,看见一副黑边眼镜,心里一动,她拿了起来。
师姐说,“小师妹,那是老花镜,10块钱,要不要买给老爸?”
麦蓝略红了脸,飞快地掏钱买下。
周末各人都有节目,闻静也去了兰亭社,宿舍只剩她一人。麦蓝关上门,拉好床帘,想起什么,又把毛笔墨汁也搬上了床。
好了,开始吧,她的心突突地跳着。
她把前面的刘海儿用头箍拢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蘸了些墨,狠着心在唇上画了一丛密密的小胡须,然后,郑重地戴上黑边老花镜。
镜子。
镜子里面摇晃一片,老花镜让人头晕,她只好把眼镜架往下挪挪,圆着眼睛,从眼镜上方看。
出来了,出来了,镜子里那张脸,脑门子光光,戴着黑框眼镜,有黑色的小胡子,他有和她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喂,麦蓝,我是你——爸爸。”她粗着嗓子说,旋即噗哧一声笑了,太搞怪了。可以气死麦大舅三四次。
笑了一阵她又忍不住看镜子。
“嗯,爸爸知道你,——知道你需要一个爸。”
她想了想,又说,“其实爸爸也想你。”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有谁欺负你,告诉爸爸——”
怎么回事,镜子里那个人,黑边眼镜后面的眼眶,渐渐地、渐渐地红了。
“你干什么呢麦蓝!”一声尖叫打断了她。
回头看去,床帘上方扒开一条缝,那见了鬼般把细长眼睛撑得灯泡那么大的人正是梁晓棠。
梁晓棠的确是跑到东门外的电话亭打的电话,打给黄大敏,那里说话比较方便,她不想班里有人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能知道,所以她坚决不准黄大敏来学校看她。
其实军训结束,拿到优秀军训骨干,一切也应该画上句号了。学校里的好男生一抓就是大把,应该好好计划一下,找个有前途的,家世好的,话说眼前就有一个不错的,班长宗彪,爸爸是市委组织部的部长,妈妈又在银行做经理,还有两个舅舅在美国,要是能跟他,将来可以一起出国留学,说不定就在美国定居了。
可这人吧,脑子明白,心就是贱,老往黄大敏那儿想,他有哪一样好呢,比着比着就让人嫌弃得要发火,说了多少次以后不联系了,过后还是自己忍不住先打电话。
刚才黄大敏问她还有钱花吗,梁晓棠的眼睛一热眼泪差点滚出来,他怎么知道自己手紧,他怎么知道自己每顿饭都省,他说发了津贴想过来请她吃顿饭,顺便给她买几件衣服,女孩子都要穿得漂漂亮亮。
“你怎么知道女孩子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不是你这样说过吗?”
“你会不会以为我很虚荣?”
“没有。”
“你知道漂亮衣服对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意义是什么吗?这里人人都是势利眼,你穿得好,人家就看得起你,就巴结你,就跟你交朋友,不会背后嘲笑你,这是一个人的自尊问题。”
“我给你买。”
“你要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没用,没有结果你明明知道的。”
“我对你好,从来没想过什么结果。”
梁晓棠一路回来心里又是热又是乱,心想反正还有几个月黄大敏就转业了,以后不知分到哪里去呢,能用就用吧,反正他愿意,自己又实在舍不得。
不妨宿舍紧紧关着门,里面亮着灯,敲了几声无人应,使劲推开,听见麦蓝怪声怪气地说话,扒开床帘一看,梁晓棠就大叫起来了。
“麦蓝,你变态的吗,扮成这个鬼样子!”梁晓棠叫。
“没什么。”麦蓝不想跟她说什么,取下眼镜,擦干净脸,收拾书包,准备去图书馆。
“麦蓝,你不是易服癖吧,你不是同性恋吧,你不是心理有问题吧,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梁晓棠夸张地抚着胸口,吓得不轻的样子。
麦蓝懒得跟她解释,索性笑了,“以上都是。”
梁晓棠目瞪口呆,现在她的感觉和溺水的人有一点相同,都想胡乱抓点什么,她急于抓个人来分担这惊骇,可麦蓝还没走,她只好随手抓了戈葭的毛毛熊假装在玩。
好不容易等麦蓝出门,梁晓棠踏踏踏地跑到隔壁宿舍,“喂,我跟你们说一件变态的事呀——”
半个时辰出来,去水房打水,见到某某和某某,又说了一会儿。
回到宿舍,见戈葭在找东西,翻箱倒柜地正烦。
“唉戈葭,我要跟你说一件变态的事——”
“别吵,没看到我找东西吗,真奇怪,我记得昨天明明把体检费夹在书里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的钱总是这儿放那儿放的,是不是你自己忘了,再好好找找。”
“算了不找了,累死我了,也就五十多块钱。”
“哎,我跟你说,刚才麦蓝一个人在宿舍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干什么?”
“她好变态啊,化装成男人的样子自言自语,我怀疑她有毛病!”
“我就知道她有毛病,我最讨厌她了!”戈葭踢了一脚麦蓝的桌子,“为什么她要在这里!”
稍后赵恩美也回来了,梁晓棠又一惊一乍地把这事跟她说了一遍,她俩关系最近紧张,平淡生活里一桩这样给人想象和探讨空间的的新闻足以使女人暂时有了共同立场,所以说完了麦蓝,梁晓棠顺便又和赵恩美讨论了一下雅芳的面膜和玉兰油的面膜哪个更美白,真维斯和班尼路的牛仔裤哪款更显腿长。
两天后金融系很多人都认识了麦蓝,有的一个教室上着课也会故意走近看一看,但这个女孩实在是没什么特别,只是白白净净、沉沉静静的一个人,笑起来有几分娇憨,眼神又那么澄澈,哪里有什么怪诞。话题新鲜了两天,也就过去了,麦蓝甚至一点风浪都没感觉到,当然也是她生来钝感的缘故。
事后很久闻静想起来问她,“好像人家说过你变态,在宿舍里化装成男的。”麦蓝想了想说,“是挺变态的。”
两人哈哈大笑。
当时她俩都躺在宿舍10楼顶的天台上,这是她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天台开阔,砖面干爽,仰着看天,傍晚的天空是深邃的淡蓝,云朵很低,触手可及。
闻静突然转头问:“你说我眉心这颗痣像什么?”
麦蓝说,“就像一颗痣呗。”
“唉呀,给点想象力,比喻一下好不好?”
“你眉心这颗痣好像一颗黑色的小豆豉。”
“唐逸洲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这颗痣啊,呵呵,好像李方膺画的墨梅,挥笔落纸墨痕新,几点梅花最可人,我这颗痣就是从画上飘下来的一点梅花。”
“他太有想象力了。”
闻静坐起来,“麦蓝,陪我一起求神好吗?”
麦蓝说,“干嘛,求雨啊,我可不想下雨,这种天气多好啊。”
闻静笑着笑着,眼睛里是憋不住的快乐,“陪我求个人。”
“什么人?”
“嗯——嗯——”
“难道老天会掉下个大活人?”
“帮我求,嗯,求神把唐逸洲,给我——”闻静捂着脸悄悄地说。
“那你一个人求好些吧,等下神把他给我怎么办,我可不要。”
“你跟我一起求神才灵的,像上次那样,来嘛好麦蓝。”
“那我就说,神啊求你把唐逸洲给闻静,别给我——唉,唐逸洲有什么好啊?”
闻静只是笑,只是笑。
她闭上眼睛,低低地说,“神啊把唐逸洲给我吧,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
麦蓝看看闻静,值得一切来换的人啊,他有没有这么贵哦。
赤金色的万丈晚霞,洒了她们一身。
要说梁晓棠真正起意恼恨麦蓝,其实是从讨要欠款那次开始的。
要交体检费,又是月底,麦姨的钱还没寄来,麦蓝想起半个月前梁晓棠买电话卡借的那五十元,一直没见她还,可能是忘了吧。
于是她就直接向梁晓棠要,“晓棠,我没钱用了,你把那50块还给我吧。”
梁晓棠一脸迷惑,“我什么时候借你50块啊!”
麦蓝随口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晚上我们去超市买东西,我买了一本稿纸2块钱,五个信封5毛钱,你说渴了,我请你吃了一个雪糕1块5毛钱,然后你说电话卡用完了,忘了带钱,就问我借了50块。”倒不是存心算计清楚,只是从小帮麦姨的小店卖东西,麦蓝对于数字记得特别好。
梁晓棠一拍脑袋,“哦哦,好像是,那明天给你好吗,我明天去银行拿钱。”
第二天,梁晓棠花蝴蝶一般飞了一天,晚上才大包小包地回到宿舍,来不及搭上话,她就去穿上新衣服去隔壁宿舍走台了,麦蓝巴巴等她回来,巴巴等她主动开口,直到准备睡觉都没有表示,看来梁晓棠又忘了,麦蓝走到她床边,巴巴地说,“晓棠,你今天去银行拿钱了吗?”
“拿了,干嘛?”
“那你还钱给我好吗?”
“啊,我都花了,买了几件衣服!”
“那怎么办呢,我没钱用了,我妈还没寄钱来。”
“你怎么不让你妈寄多一点呢!好吧好吧,最多明天我再去银行吧。”
麦蓝回到床上,唉,有点小小的沮丧,求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又一想,不对,那是我的钱啊,我怎么反而要求她?
第三天下午上公共课,梁晓棠特意坐在宗彪旁边,宗彪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梁晓棠捂着嘴笑弯了腰。麦蓝记着自己的钱,也收拾书本坐了过去,梁晓棠停住笑,直直地瞅她几眼。
宗彪看见麦蓝,“对了麦蓝,正想找你,全班就差你没交体检费了。”
麦蓝拿出一张平整的五元钞票,推给宗彪。
宗彪笑了,“麦蓝,是五十五块,你还得给我五十。”
麦蓝转头去看晓棠,“晓棠,我还有五十块在你那儿是吧。”
梁晓棠笑开了,忙从钱包里数出一张纸币,“对对,我正想下课给你,哪,五十块对吧,正好。”
吃了晚饭回到宿舍,麦蓝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两支圆珠笔,三个信封,一包卫生巾,一支洗发水,一块肥皂,十张水票,三包凉茶冲剂,四包方便面,一盒绿豆饼,两卷纸巾。
正莫名其妙,只见梁晓棠气急败坏地从床帘里探出头来,“你查查帐看看数目对不对,我知道你是数字天才过目不忘,我不敢占你的便宜从今以后我什么都不欠你的!”
忽然想起一件,在包里鼓捣了一阵,又蹭地跳下床,把一块五毛的几张碎票子拍到桌上,“还有那次雪糕,都还你!”
“那次是我请你的。”
“用不着你请!”梁晓棠尖着嗓子喊。
麦蓝沉默了一会儿,想,既然你坚持还,那我只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