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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26年的大明照相馆

在大明照相馆的留影

1

1926年8月的南京,立秋过后,天气还是热。十七岁的秀兰把自己收拾干净,要去大明照相馆拍照。那年头,拍张照片很当回事,秀兰在家仔细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横照竖照。去大明照相馆,要经过秦淮河边的桃叶渡,秀兰注意到小亭子那边很热闹,里里外外都是人,有坐有站,看阵势是在听一位老先生说话。

这说话的老先生显然是个人物。只见他老人家红光满面,坐在众人中间,因为太热,上半身赤裸,白晃晃一身赘肉,手上那把折扇也不打开,拿在手上晃来晃去。旁边一位年轻人,拿着一把大蒲扇,十分殷勤地为他扇风。秀兰发现扇蒲扇的那个年轻人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肯定是见过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目不转睛地对着那年轻人看,年轻人无意中看到了秀兰的眼神,也目不转睛地对着她看。两人的对视引起了别人注意,正说话的老先生见身边这位在走神,便不再往下说了,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扭过头来看秀兰。其他听讲的诸位,受到了影响,目光也跟着走,齐刷刷地都看过来。

秀兰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情不自禁挺了挺胸,收了一下小蛮腰,低头从旁边走过。离桃叶渡不远就是大明照相馆,秀兰要去那儿拍照,一是因为离家近,二是因为希俨在那儿当伙计。希俨是她家的邻居,住在一个院里,一来二去,大家已经很熟悉。想到希俨,秀兰忽然也想明白了,刚刚那个眼熟的年轻人是希俨的朋友。这个人曾去过希俨的住处,好像是个什么同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学生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在秀兰眼里,既然希俨是金陵大学学生,跟他来往的那些年轻人,自然也应该就是大学生。

希俨是森林专业的一名穷大学生,也是大明照相馆的伙计。秀兰出现在大明照相馆,他正在准备拍照。跟秀兰事先预料的一样,希俨看到她非常意外,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要说这地方秀兰其实来过一次。她爹吴有贵嫌希俨太穷,虽然住的地方是门对门,却不允许他们多来往,因此如果没有拍照的这个借口,她也不敢主动过来找他。希俨一边忙,一边笑着说你怎么就过来了,有什么事。秀兰解释说要拍张小照片,希俨便让她先等一会儿,等忙完了手头这张,就帮她拍,帮她好好地拍一张。

一群乡下人在这儿拍照——秀兰认定他们是乡下来的,因为照相馆门前空地上,停着两辆马车。要拍一张室内的全家福,要拍照的人已经就位。镜头内外差别很大,从老式木板照相机的相框里看过去,秀兰看到毛玻璃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而且还是颠倒的,都是头朝下。当中是一个老头,看岁数着实不小了,旁边坐着他的两个小老婆,要年轻很多,一看就知道不是原配,原配夫人看样子已经不在了。除了三位长辈坐着,其他人都站着,拍照的姿势也摆好了,还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就是这家的重孙,人虽然小,却注定是这张照片上的重要人物。都摆好了姿势准备拍照,小家伙突然提出要拉屎,大家只好乖乖地等他。拉屎也不肯去茅房,一定要拉在照相馆门前的空地上,没办法只好依他。专门服侍他的老妈子情急无奈,连忙在地上铺上一层炉灰。偏偏这小家伙天生是个要捣蛋的主,就是死活不在炉灰上拉,撅着屁股挪来挪去,东拉一坨,西拉一坨。老妈子跟在后面忙,用炉灰将拉出来的屎裹住了,扫在簸箕里。好不容易拉完,老妈子替他擦过屁股,把他送回去拍照。

希俨拍照的时候,秀兰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希俨是慢性子,他不急不躁,耐心等待。那边摆好姿势准备拍照的人早已不耐烦,七嘴八舌抱怨着,一个劲地在催老妈子。作为一家之主的那个老头,脸上更是不好看,已经有些挂不住。天气热,为了拍照,衣服又穿得有点多,一个个汗流满面,都在喊“热死了热死了”,听口音好像是六合那边的。秀兰家有六合亲戚,说话就是这种腔调。

人终于坐齐整了,灯光全部打开,希俨准备正式拍照。秀兰与那个老妈子都把脑袋伸过去看相框,相框里的人物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因为生成的图像是颠倒的,这种严肃更显得有点滑稽。希俨举起一根手指,示意照相的人都看着他的手指,又关照大家不要乱动,千万不要眨眼睛,然后拖长着语调喊“一二三”。终于拍完了,那边意犹未尽,又鼓噪着要老头再拍一张两寸的单人小照片。老头先是不愿意,后来想想,被众人闹得心烦,又同意了,于是让希俨赶快换上新胶片,又拍了一张。

乱哄哄一群人离去了,希俨开始为秀兰拍照。秀兰说你一定要好好拍,一定要帮我拍好。希俨不说话,只是埋头闷笑。秀兰问为什么要笑,希俨说我当然要好好拍,肯定会好好拍的。秀兰说你好好拍就好好拍,为什么非要笑呢。希俨说我此时要是不笑,真板着个脸,你觉得这样好吗,你会觉得更滑稽是不是。秀兰被他一说,也忍不住笑了。希俨说你就这样,带点笑,拍出来的照片肯定好看。秀兰说我才不笑呢,才不会听你的话,要拍就认认真真地拍,我干吗要笑,就不笑,有什么好笑的。

秀兰嘴上说着不笑,等到真坐下来准备拍照,灯光热乎乎地打在脸上,心里却忍不住要笑。她想到刚刚在照相机相框里看见的倒影,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也肯定是倒着的。想到自己来照相馆之前,横照镜子竖照镜子,想到自己在镜子里的表情,应该保持的形象。又想到来大明照相馆时,路过桃叶渡,看见一个年轻人很像是希俨的同学,想把这事告诉希俨;又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希俨真要是追问起来,她又不知道那年轻人姓甚名谁。

2

这时候,秦淮河边桃叶渡旁,秀兰路过见到的那些人,依然还坐在小亭子里吃瓜子喝茶,还在谈天说地。瓜子壳吐一地,沏了好几开的六安瓜片,已经没了滋味。这地方破败得很,一个挡不住风勉强遮遮雨的小亭子,搁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小炉子煮点水,便是个吃茶讲古的场所。

说起桃叶古渡,搁在南京城里,也算是个著名的去处,有历史有来头。喜欢书法的人都知道,东晋时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儿子叫王献之,字写得比他爹还好。这个王献之风流倜傥,有位爱妾叫桃叶,就住在河对面。为了能和心上人相见,桃叶往来于秦淮河两岸,王献之放心不下,常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了首《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

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历史上的传说往往会不靠谱,但不知猴年马月,有好事的人,在秦淮河边竖了一块石碑,基本上把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故事给落实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都这么说,大家也就深信不疑。明朝有位诗人叫沈愚,觉得这事以讹传讹,下功夫去考证,得出桃叶渡绝不可能在这秦淮河的结论,确切地点应该是在长江北岸的“桃叶山”下,那里有个渡口才是原址所在,因此也写了一首诗:

世间古迹杜撰多,离奇莫过江变河,

花神应怜桃叶痴,夜渡大江披绿蓑。

“渡名桃叶山前是,莫任秦淮水上讹”,沈愚搁历史上没什么大名气,这首诗自然就没影响,知道的人也不多。直到1926年8月的一天,桃叶渡边上这个破亭子里,才有人又一次旧话重提。重提旧话的这位,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位赤大膊说话的长者,一位来头很大的名人,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先生。太炎先生是革命老前辈,国学大师,此次来南京,应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之请,担任“修订礼制会会长”。

一个月以前,远在广东的国民革命军宣誓北伐。当时的形势,国民革命军口号虽然喊得很响,实际不过区区十万人左右,真正看好北伐成功的人并不多。北洋军阀的军队,在牌面上占着很大优势。盘踞两湖和河南的吴佩孚部,兵力号称二十万,已与北伐的国民革命军交上火。“五省联军”孙传芳部,兵力约二十万,看了一阵热闹后,也正准备开赴前线,从侧翼夹击国民革命军。最兵强马壮的是奉系军阀张作霖,控制着京津以及东北三省,兵力约四十万,因为隔得远,对战争暂时采取观望态度,虎视眈眈地盯着南方。还有完全听命于奉系军阀的张宗昌,盘踞在山东,兵力也有十余万。

那时候的南京老百姓对纸面上的数据不感兴趣,报纸总是要看的,看了就扔了。对北伐究竟能不能成功,也不感兴趣。过去几十年,城头变幻大王旗,自太平天国开始,南京城没有好好安生过,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会儿是长毛要来了,说来真的就来了,又是打又是杀。一会儿是曾国藩的湘军要来了,又是打又是杀。然后是辛亥闹革命,改了朝换了代,先杀革命党,然后革命党杀进来,然后又杀革命党,革命党再革命,反正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说自己对,都说别人不好。督军和省长过不了几天就走马灯似的换,军阀们没完没了地混战,老百姓跟着倒霉。

来南京之前的太炎先生,还是挺看好孙传芳。看好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孙大帅拥有东南五个省的军队,而是看好他的知书达理,看好他喜欢国学。稀里糊涂答应了担任“修订礼制会”的会长,到南京以后,才发现上了一个大当,这个“修订礼制会”压根是在胡闹,正经买卖一件没干成,不正经的事一桩连着一桩。结果最引人瞩目的,既不是向他请教国策,也不是学问探讨,更不是民生研究,而是玩一种叫“投壶”的古游戏,活生生地让热闹一时的国学成为笑话。报纸上登了醒目的大照片,弄得沸沸扬扬,招来了一片骂声。太炎先生见多识广,不太在乎别人怎么在小报上编派他,毕竟担着会长虚名,又接受了孙传芳的馈赠,那银子不能算多,确实也不能算少了。

“夜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太炎先生已经落进了圈套,索性一副名士派头,左手拿着香烟,右手端着杯子,又要抽烟,又要喝茶,还要顾着说话。吟完杜牧的这首诗,便讥笑说:“金陵这个地方,弄不好就会乌烟瘴气。想当年,唐才子杜牧路过这儿,心里生了一点不痛快,也就不愿意再进城了,就在江边上待着喝酒,所以会有‘隔江犹唱’之语。所谓‘夜泊秦淮’,其实与眼前的这条秦淮河,跟你们的这个什么桃叶渡,毫无狗屁关系。”

众人都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不满。太炎先生是老资格的革命党人,属于辛亥元勋,他要是倚老卖老,别人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他的学问又大,肚子里的货色也多,要什么典故张口就来。太炎先生提到了明朝的沈愚,提到了沈愚对“桃叶渡”的考证,在座诸位都是第一次听说,既不知道沈愚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反正就是带着耳朵听着。太炎先生是公认的国学大师,他老人家认可的事,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当年的桃叶渡因为桃叶山而得名,桃叶山后来又改名叫晋王山。为什么会叫晋王山呢?说起来有些话长,要知道这个晋王,和魏晋的晋没有关系,这晋王就是——”

此时的太炎先生心中颇有几分不痛快,原因之一,还是前面提到的“投壶”。本以为此次名流雅聚,共商国是,要好好探讨一下“联省自治”的意义,如何保境安民,如何创建太平盛世,没想到只是无聊文人奔走,投机的失意政客云集,正所谓群盗鼠窃狗偷,没一点点虎踞龙盘的样子。倒害得他有损了一世英名,虽然还说不上晚节不终,白圭之玷却已经是注定的事实。原因之二,今天在这桃叶渡,是一家青年文学社团安排的,召集了一大帮记者,说好要和当地几位名流会面,然而被邀请的对象一个个姗姗来迟,反倒是太炎先生这位客人先到一步,在这儿恭候别人大驾光临,是可忍,孰不可忍。原因之三,到南京后,孙大帅忙于军务,躲着不肯见面。前后围绕着太炎先生的,不是衣着光鲜的军人副官,便是少不更事的年轻记者,根本不把老先生放在眼里,专门提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太炎先生也实在懒得回答,譬如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的学生鲁迅,对鲁迅最新出版的小说集《彷徨》有什么样评价,对他带着女学生私奔南下又有什么样看法。

“晋王就是隋炀帝杨广。”从年轻记者的表情上,太炎先生已看出他们对自己要说的话不感兴趣;就算是不感兴趣,他老人家也依然要继续往下说,年轻人爱听不听。“这个杨广带着千军万马,来到长江北岸,就在对面的桃叶山上安营扎寨,隔江眺望,谋划着如何一举拿下金陵。有道是‘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这南朝的半壁江山,苟延残喘三百余年,眼见着已命悬一线。”

正说着,过来两辆半新不旧的黄包车,薇堂老人和李元老从车上下来。李元老与太炎先生原本熟悉,先抱了拳招呼,然后将薇堂老人介绍给他,同时为他们的来迟致歉。赤着大膊的太炎先生赶紧将长衫穿上。大家坐下,重新沏上一大壶茶,重新端上瓜子,重新开始聊天。薇堂老人是本地一位耆宿,地道南京人,开起口来,一口南京话土得掉渣;客套了没几句,与太炎先生一本正经地探讨起国学来。

薇堂老人说:“‘国学’二字,近来颇为流行,报纸上动不动称先生为‘国学大师’,在下十分冒昧,很想听听你对这‘国学’两个字的解释。”

太炎先生不由得一怔,听口气,很有些来者不善,吃不准目的何在。早在来南京之前,就听说这位薇堂老人脾气古怪,既风流好色,又顽固保守,仗着自己学问不错,最喜欢钻牛角尖,因此心里便在盘算,对他的提问接不接招。薇堂老人见对方不回答,仿佛旗开得胜先赢了第一回合,又咄咄逼人地接着说:

“这个国学,不清不楚,十分可疑。”

太炎先生笑了,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真觉得可疑,也就对了。如今报纸上说的哪一件事,不是不清不楚,哪一件事又不可疑?”

李元老比较开通,笑着打岔说:“所谓国学,本来极其简单,无非是个招牌,拉张虎皮做做大旗。譬如京戏,你可以叫它国戏;譬如中医,你可以叫它国医;又譬如中国画,你可以叫它国画——”

一个叫绍彭的年轻人听了,忍不住要插嘴,一边说,一边还做动作:“真要是这么说,中国的武术,譬如说太极拳,也可以叫作国术;中国的军人,也可以叫作国军;中国的凤凰叫国凤;中国小偷叫国贼。”

大家听了都笑,年轻人尤其笑得放肆,笑得开心,哈哈大笑。薇堂老人有些不高兴,立刻变脸,训斥说:

“长辈们在这儿说话,哪轮得到你们年轻小辈插嘴,不要狂妄,不要这般无礼。”

3

这个叫绍彭的年轻人,姓季,此前一直在太炎先生身旁打扇子,也就是秀兰看着有些脸熟的那位。薇堂老人这么说他,他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满脸是笑。李元老为绍彭的身份向太炎先生做解释,原来这个年轻人是薇堂老人的入室弟子,已与他的宝贝女儿黄碧如订了婚。太炎先生回过头来,仔细打量身边的绍彭,心里也没有觉得有多冒昧,念他一直在为自己打扇子的分上,不说有点喜欢他,起码是不太讨厌。这个年轻人相貌还算不俗,大眼睛大鼻子。太炎先生自己有三个女儿,看待年轻男性,常常会是一种老丈人目光,既挑剔又宽容。

话题很快又到了今年三月的中山陵奠基典礼上。当时国民党的左右两派大打出手,让很多南京市民闹不明白这些人究竟要干什么。不只是市民不明白,很多有些小道消息的士绅,也觉得是一笔糊涂账。连地方长官都在看笑话。那时候,国民党还没有与坐镇此地的孙传芳彻底闹翻,还只是国民党自己在窝里斗。可怜这孙大帅也绕不明白什么左派右派,一边看热闹,一边还要派人维护治安。双方在奠基典礼上开始打,游行的时候又继续打,木棍和铁棍乱飞,打得昏天黑地,口号声也惊天动地。

“不过半年工夫,这个什么左派右派,又联合起来,玩起了北伐的把戏。早知今日,你们又何必要当初呢?孙馨远也叫是好脾气,真是好脾气,当初不管他们左派右派,统统抓起来,看他们还能怎么闹,看他们还能如何北伐。”

孙馨远就是孙传芳,薇堂老人一向是反感新派,视新派人物为群魔鬼怪;知道太炎先生也不赞成北伐,把话题往这上面引。说完了,想到自己的好友李元老就是国民党,怕他会多心,便打趣说孙传芳不敢抓他,因为李元老的名气太大,不敢碰他这个烫手的山芋。都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那也不过是柿子专拣软的捏,欺软怕硬。一个人若真是名气大了,有了社会地位,当兵的才不敢把他怎么样。人家孙传芳好歹是留过东洋,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见过世面,害怕留下千古骂名。

李元老是贵州人,笑着带着贵州腔说:“你又不是那个孙馨远,咋知道他就不敢抓我哈?”

薇堂老人说:“他要抓,早就抓了。”

年轻记者中有人向太炎先生提问,如何看待国民党的左派和右派,太炎先生对这话题没兴趣,便将皮球踢给李元老,说李元老是老资格的国民党,又是该党的重要角色,自然应该问他才是。李元老也不推托,很严肃地回了一句:

“不错,说起国民党,李某人是有些老资格。真要问个说法,只能这么告诉各位,在下奉行的为人之道,是把这良心儿放在当中,既不左,也不右。”

绍彭笑着说:“李先生这话不科学。人的这颗心,应该是在左边的,怎么可以放在当中呢?”

李元老说:“你们这些年轻娃娃,用不着跟我讲啥子科学。”

绍彭不是青年文学社团的人,也不是报社的记者,他是金陵大学农科的三年级学生,对政治本来不感兴趣,学了农科以后,才发现对农业更没有兴趣。年轻人容易喜新厌旧,新的玩意儿玩多了,终于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有点发旧的东西,譬如小学和经学,又譬如书法和篆刻。绍彭的这些喜好让他显得有些落伍。在今天来的这拨年轻人中间,只有他是慕太炎先生的学问而来。太炎先生把皮球踢给了李元老,李元老又不愿意就国民党的左派右派发表意见,于是年轻人开始当仁不让,自己争辩起来。有两位记者从上海过来,在路上就这话题争过几个回合,现在又接着争论,很快转移到了要不要跟苏俄合作上面。这是左右两派争论的焦点,一个说不能要,一个说必须要,各不相让,各有各的道理,都觉得自己对,都觉得对方荒谬。

绍彭注意到几位老先生对年轻人的话根本不感兴趣,便笑着打断从上海过来的两位记者,说自己刚看过《聊斋志异》上的几篇文字,其中有则故事很有意思:一个叫桑生的书生,遇到两个漂亮女子,一个叫莲香,一个叫李氏。两女人相互攻讦,一个揭发对方是鬼,一个硬说对方是狐。可怜桑生被这两个女人纠缠,也不知道听谁的话才好,后来终于弄明白,原来两女人说对方的那些坏话,都是对的,都不错,都千真万确,一个确实是鬼,一个确实是狐。两名记者争得面红耳赤,根本听不明白绍彭在说什么。太炎先生笑着看了看李元老,又转向薇堂老人。他已知道绍彭与薇堂老人的女儿订了婚,说你这位东床快婿很会说话,这不是在变着法子骂人吗?把人家的左派右派都骂了,左也好,右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话间,又有人过来了。这次过来的是位穿着皮鞋和长袖衬衫的中年人。与默默无闻的年轻人相比,这家伙早已名成功就,已有了很不错的社会地位。与在场的三位老先生相比,资格又着实嫩了一些,还说不上什么德高望重,然而年轻人显然对他更欢迎,一看见他,忙不迭地让座。他呢,也不客气,匆匆与几位老先生挥了挥手,算是招呼过了,便大大咧咧地坐下,手上有一块手帕,不住地擦汗,又抢过绍彭手上的蒲扇,使劲扇,一边扇一边喊热。

这位中年人便是近来大红大紫的戏剧家俞鸿先生。俞鸿祖籍浙江,出生在南京,是个富家子弟。去年的一部新编话剧大获成功,很受年轻人喜爱,被此地报纸誉为“新青年的精神导师”,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俞鸿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位年轻的美丽女士和一个男人。两位女士中,一个是薇堂老人的女儿,叫黄碧如,也就是绍彭的未婚妻。另一位是碧如的表姐关丽君。丽君是薇堂老人妹妹的女儿,那位年轻男士是丽君未婚夫郭亚声。亚声的腿受过枪伤,拄着手杖,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

绍彭对碧如抱怨说:“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

碧如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瞥了一眼俞鸿,很无辜地摊摊手,意思是说他非要拖拉,我又有什么办法。俞鸿刚到,被几位记者团团围住。本地一位记者问他对正在进行的北伐,有什么样独到看法,赞成还是反对。俞鸿眨了眨小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这话该说不该说,能不能说。他属于那种快人快语性格,喜欢出风头,嘴上还在说该不该说,能不能说,紧接着便口无遮拦大发议论:

“北伐军的口号是什么?是打倒列强除军阀,你们想一想,帝国主义列强欺负我们很多年了,当然是应该打倒;而这军阀呢,自民国以来,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自然也是应该除去。因此,你们若真要让我俞某人说实话,我是赞成北伐的。不只是我这么想,孙传芳孙大帅如果觉得自己不是军阀,如果也反对列强,就应该赞成北伐,就应该与北伐军联手,沿津浦线杀过去,先把那个狗肉将军张宗昌给灭了,拿下他的狗头。”

“俞先生可能不知道,孙传芳已准备亲自去江西前线督战。”来自上海的记者打断了他的议论,请他尊重事实,“你说的那个联手北伐军一起作战,恐怕根本不可能。现在的情形就是,北伐军既要在西线与吴佩孚作战,又要兼顾江西和福建,这么看来,北伐军前途显然不太乐观,胜算的把握并不大。”

俞鸿笑了,说:“北伐这件事,当然不会很容易,当然不会像你们从上海坐火车过来那么方便。”

绍彭代表身边的年轻人向亚声和碧如提问:“对了,郭先生和祖小姐又有什么看法?你们不是刚从南边过来吗,这个北伐的前景,究竟会是怎么样?”

碧如拉住丽君的手,使劲地摇着,说:“绍彭说得对,表姐你们怎么看待广东那边的形势?”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丽君和亚声身上,既然这两个人刚从广东那边过来,显然更有资格对当前形势发表意见。在座的年轻人也更愿意听听他们怎么说。大家的观点没办法统一,虽然大多数人都赞成革命,都希望改变,然而究竟如何革命,怎么样才叫改变,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这个我说不好,况且,现在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赶快行动起来。”丽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便将问题推给了身边的亚声,“还是让亚声来回答吧,他比我会说。”

亚声也不推托,清了清嗓子,非常认真地说:“这个问题,其实俞先生他说得很对,北伐自然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不可能像从上海那边坐火车过来一样轻而易举。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我们年轻人现在要想的,要关心的,恐怕还不是北伐能不能成功,而是一定要想明白,这个帝国主义的列强,究竟要不要打倒,这个万恶的各路军阀,究竟要不要除去。这个问题想明白了,什么样的问题都能明白,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最后你们也就都能想明白了。”

4

上海过来的两位记者中,有一位带着一架照相机,就手拍了几张照片。他是个新手,对自己拍摄的照片并没有把握,因此一边拍,一边很小心地在强调自己手艺不行。另一位从上海过来的记者在旁边泼冷水,说这照片真是不能轻易瞎拍,他们报社过去有位记者就为此闯过不小的祸。两年前印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泰戈尔来华访问,专程去杭州拜访诗坛盟主陈三立先生。中印两国最有影响的诗人见面,没想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应该留作纪念的照片却拍坏了,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报社老板大发脾气,炒了手下的鱿鱼,所以他们现在做记者的,出门都不敢自作主张地乱拍照片。

听他这么一说,李元老也觉得为保险起见,不妨去照相馆拍张照片做纪念。反正大明照相馆就在不远处,照相馆里拍的照片总是会有把握的。太炎先生对拍不拍照抱无所谓态度,薇堂老人十分赞同。他为人保守顽固,对拍照却是情有独钟,说大家能够这么见上一面是种缘分;太炎先生大老远地从上海过来,认认真真拍一张照片,也算在情理之中。绍彭便说他正好有个熟人在那里,去那儿拍照,水平是相当得好。于是各自起身,向大明照相馆方向走去。有几位就此告辞,大多数年轻人仍然愿意跟过去看热闹;记者还想为要写的新闻稿再积累一些素材;青年文学社团的人,似乎还有些问题,没有请教清楚。

大明照相馆这边,秀兰自己的照片早拍完了,拍完也不肯回家,还赖在那里看希俨干活。难得今天照相馆的老板正好出门,希俨由小伙计上升为独当一面的摄影师,有人来就拍照,没人来就为昨日洗印出来的照片裁剪花边。那年头洗印照片都喜欢留有白的花边纹,秀兰觉得这活她都能干,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技术含量,便要从希俨手上抢过来也试试。希俨只好把裁剪刀让给她,嘴里很认真地关照,让她不要切歪了,切歪了难看。秀兰说我知道切歪了难看,你放心,我切得说不定比你还好呢。希俨又关照留的白边要适中,太宽了不好,太窄了也不好。

秀兰的手很好看,小小巧巧的,手指头十分灵活。希俨知道她有点喜欢自己,也知道秀兰的父亲吴有贵还指望着女儿养老,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太愿意秀兰与希俨这个穷大学生多来往。很快,一大叠照片切好了,秀兰突然又想到自己来的路上在桃叶渡那里遇见的那个年轻人,便把这事跟希俨说。希俨听了觉得好奇,追问到底会是谁呢,那人叫什么名字。

秀兰说:“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你的朋友我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希俨一本正经地反问:“你既然不认识,怎么会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秀兰被问住了,脸顿时红了起来。

希俨又问:“你说你见过,那么又是在哪见过呢?”

秀兰想告诉希俨,曾经看见那个人去过他的住处,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愿意说出来。她不想让希俨觉得自己一直在偷看他,他们是门对门的邻居,事实上,希俨的一举一动,都在秀兰的“监视”之中。与希俨来往的人并不多,绍彭只是到希俨那里去过一两次,就让她给记住了。她差一点要问出这人是不是希俨的同学,真要是这么问了,那也就太傻了,说了半天,这人到底是谁她都说不清楚,希俨又怎么可能知道是不是他的同学。

就在这时候,绍彭他们过来了,浩浩荡荡一大帮人,有说有笑地出现了。原本安静的照相馆,突然变得十分嘈杂,都挤在大门口。秀兰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绍彭,眼睛立刻发亮,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害怕自己因为吃惊而尖叫起来。这真是所谓说到曹操,曹操就真的来了。绍彭进了照相馆,大大咧咧地与希俨打招呼。希俨很是奇怪,没想到他会来,回头看秀兰的表情,她的手还没有从嘴上拿开,另一只手悄悄地指点了一下,表示自己说的那个人,就是这个人。希俨立刻明白了,不由得笑起来:

“我说是谁呢,没想到是你绍彭。”

绍彭叫他说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事实上,他也注意到秀兰,注意到她在对自己看,看见她用手在指点自己,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跟着绍彭一起进来的是碧如,听说绍彭有个大学同学在这家照相馆兼职当伙计,便也跟着进来认认人。绍彭介绍大家认识。希俨早知道绍彭有个未婚妻,今天第一次见到,不知道如何打招呼;虽然心里已有准备,知道绍彭的女友肯定是个大家闺秀,真见到本人,发现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漂亮。碧如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很大方地伸出手来,要与他握手。希俨不太好意思,僵在那里,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合适,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觉得这么不对,人家明明是在互相对看的时候才伸手的,他这种假装没看到也太假了,太失礼了;心里还在这么想着,把手伸出去,碧如已把手收回去了。

秀兰被晾在一边有些尴尬,也显得比较多余,绍彭等着希俨做介绍,偏偏希俨就好像忘了这事,就好像秀兰根本不存在一样,也不挑明她是谁。结果就只能是绍彭大大方方地对着她看,秀兰呢,也忍不住一次次偷眼看绍彭。两人眼锋一对上,秀兰赶紧很慌张地把目光又移向别处。这一切都落在了碧如眼里,便在心里起疑,想这女孩子会是谁呢,想她与绍彭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人干吗要这样对视。同时,碧如也注意到希俨还在局促不安,脸憋得通红,手足无措,只要是与她的目光再次相对,神情中便有些讨饶的意思,仿佛是在为刚才的失礼致歉。

绍彭对希俨说明他们一行人的来意,让他为几位老先生照一张合影,一定要拍好。希俨毕竟只是这里帮忙的伙计,当家的老板不在,他那摄影水平来拍这样的照片,究竟有没有把握,绍彭拿不准。希俨说这件事很容易的,他绝对有把握,没问题。绍彭知道希俨是个十分稳重的人,说一不二,他说有把握就是有把握,他说没问题就不会有问题。于是将希俨拉到了一边,悄悄地问他身边的秀兰是什么来头。希俨看了看秀兰,觉得三言两语跟绍彭也解释不清楚,干脆就不说了,先准备拍照,便问绍彭究竟准备怎么拍,要拍多大的,要选用什么样的灯光布景。一边说,一边领他们到门口的大橱窗里看样片。

玻璃橱窗里展览着很多有来头的照片。大明照相馆是一家老字号,始建于1873年,最早的老板是个德国犹太人,取名叫“留仙楼”。辛亥以后,一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南京人接手照相馆,觉得“留仙”二字太像青楼妓寮,便改名为“大明”。为了表示有传承,橱窗里放了不少拍摄过的名人照片,光是前清的两江总督就有好几位,有孙中山和黄兴等人的合影,有前任江苏督军李纯的照片,还有一张孙传芳的照片。这个孙传芳正是炙手可热之际,报纸上常登载他的头像,所以大家对他最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孙中山大名鼎鼎,也是都认识的;对于黄兴和李纯,年轻人便有些陌生。一群人一边看照片,一边胡乱议论。李元老忍不住感叹,说这才过去几年,已没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李纯是谁了。

希俨指着孙传芳的头像为大家介绍,说这里本来放的是一张齐燮元的大照片。和李纯一样,这个人也是前任的江苏督军,不过,南京老百姓好像都不喜欢齐燮元,因此等他一离任,立刻就把照片拿走了。俞鸿听了就笑,说恐怕过不了多久,这孙大帅的照片怕是也保不住。他大大咧咧地这么一说,有记者便往本子上记,薇堂老人在一旁连忙关照,说这样的随口胡说八道,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捅报纸上去,真传到孙传芳耳朵里不太好。李元老大笑,说薇堂老人多虑了,人家孙大帅公务在身,军情紧急,哪有闲工夫去读那些小报。天下事说不好的,江山轮流做,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道他在这还能称王称多少日子。

太炎先生脸上毫无表情,一直不吭声。大家都以为他不太赞同俞鸿和李元老的话,毕竟他是孙传芳请到南京来的贵客,腰里还揣着人家敬奉的大红包。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他老人家也应该藏着掖着。可是谁也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太炎先生非常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出来的话更加语惊四座:

“孙馨远算个什么东西,他如今再风光,也不过是个鼠辈,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色。”

太炎先生话音刚落,一旁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丽君,出人意料地率先叫起好来。她这一带头,其他的年轻人,除了希俨和绍彭还愣头愣脑地站在那儿,纷纷跟着拍手鼓掌。俞鸿见年轻人都已经鼓掌,十分高兴,也跟着热烈拍手。他这是为年轻人的鼓掌而鼓掌。与在场的年轻人相比,此时的丽君显得最有朝气,最激情澎湃,完全是一个女革命者的形象,颇有些脱颖而出。她按捺不住热情和兴奋,说太炎老先生说得太对了,不管怎么说,孙传芳也就是一个新军阀;新军阀可能会代替老军阀,但是军阀的本性不会改变,因此我们年轻人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彻底铲除新老军阀,彻底废除军人当政,毫无保留地坚决支持国民革命军北伐。不知不觉中,在大明照相馆门口的空地上,丽君竟然就开始演说起来。当然,她的所谓“演说”,也不过是喊几句口号,说几句大话,说完也就完了——说完还有点意犹未尽,便对人群中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喊了一句:

“亚声,今天这个日子非同一般,我们也要在这照相馆里拍张照片,作个纪念。”

在丽君影响下,碧如深受鼓舞,也显得非常激动。她一向崇拜自己的表姐,处处都要以丽君为榜样。年轻人就应该要有一点年轻人的样子,碧如知道丽君和亚声刚从南方过来,知道他们跟国民革命军有联系,虽然还没有跟自己明说,早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暗示。她相信丽君与亚声这次到南京来,一定是带着国民革命军的任务。事实上,碧如并不知道南方的革命党人是怎么回事,因为相信自己表姐,因为崇拜表姐,相信丽君的选择,碧如觉得自己也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正在北伐的国民革命军一边。不只是她,包括她的未婚夫绍彭,都应该更加进步一些,都应该像丽君和亚声一样,成为国民革命军中的一员。

刺杀冯焕庭

1

1926年的夏天说过去就过去,连续下了几场大雨,天气开始转凉。街上有些混乱,常会有各种番号的军队开过。南京老百姓习惯了兵荒马乱,也绕不清都是谁的队伍。仗总是在打,好像离得还很遥远,与此地一时间也没什么关系。孙传芳领着他的军队正在江西前线作战,南京城防备空虚,不久前被赶走的奉鲁联军张宗昌部又被请回南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南京人对孙传芳其实并不太反感,他的军队要比张宗昌的军队纪律好得多。当初把奉鲁联军赶走,大家都觉得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没想到过了没多久,他居然又和张宗昌联手了,又把这个狗肉将军给请了回来。

大明照相馆拍照有个规矩,先拍照,拍完后印出样片,顾客看了觉得满意,再付钱加印,否则就作废片处理。秀兰的照片拍得非常好,她很高兴,让希俨悄悄地多印了几张。老先生们的那张合影也不错,很快也加印取走了。唯独丽君与亚声的情侣照,始终不见人来。照相馆老板问希俨怎么回事,希俨也说不清楚,反正照片照得挺好,人家不来看样片,也没办法。过了些日子,侦缉队的王队长带着两个手下找上门,神秘兮兮地拿出了几张小照片,一张接着一张搁柜台上,问照相馆老板这些照片能不能加印,说这几个人都是乱党,想多印几张,让弟兄们人手一份,按图索骥抓人。照相馆老板看了看照片,心里“咯噔”一下,说我这里只管拍照,如果你是有底片,要拿过来加印,当然可以的,这么小的照片要让本店翻拍,又是那么模糊,我们恐怕没那个能耐。

王队长听了很不乐意,说:“哪来那么多废话!能加印加印,不能,你他妈直说,废什么话。”

照相馆老板看他完全不像讲道理的样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好吧,我就再废话一句,不能加印。”

王队长还是不相信:“为什么不能加印?”

照相馆老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底片,让他看看清楚:“要像这样的,就能加印,你现在这样,是照片,就不能加印。不能加印就是不能加印。”

王队长无话可说,领了手下怏怏而去。照相馆老板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张丽君与亚声的合照,迟迟没人过来看样片。他没有声张,也谈不上是同情革命党人,只是不愿意多事。到晚上,希俨过来上班,便把王队长今天来过的事说给他听。学校已经开学,希俨现在只能利用课余时间,过来帮着洗印照片。听了照相馆老板的一番话,一开始也没觉得吃惊,毕竟那天丽君的所作所为,她的那个表演,如果要说她是革命党,还真没什么可奇怪。自民国以来,什么叫“革命党”,基本上说不清道不白,只要稍稍激进一些,都有可能自称是,也可以被别人这么认定。城头变幻大王旗,是不是革命党往往还不是罪名,真成为罪名的那个词叫“乱党”,一旦定名为乱党,就可以杀无赦了。

当天晚上,希俨干活干到了大半夜,洗印了一大堆照片,然后在照相馆的长椅上,将就着睡了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上午,有人到店里来拍照,他也浑然不知,照样呼呼大睡。醒来时已快到中午,肚子很饿,感觉是被活生生饿醒的。早在睡觉前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于是便到街上去胡乱买些吃的。走过照相馆门前的那块空地,走过桃叶渡,再往前走一点,是熙熙攘攘的夫子庙大街。沿街有各式各样小吃。希俨是个穷大学生,囊中羞涩,通常都是买一份安徽侉饼,既便宜又管饱,再买一大碗咸豆浆,坐在街边慢慢吃,慢慢喝,一边吃喝,一边在心里盘算。

恰好这一天是星期日,下午照例还要去照相馆帮忙,他就在这附近租了房子住,因此吃完以后,是不是要回家一趟,便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要说回去睡觉,好像已经睡够了;回去看书吧,好像也看不了许久,不看也罢。脑子里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忽然看见迎面过来的几个人面熟,立刻想到是那天拍了照又不过来看样片的丽君和亚声,除了这两位,还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到希俨身边停了下来,仍然是小心翼翼地往四处看,亚声还匆匆地扫了一眼希俨,丽君根本就没注意到希俨的存在,那个瘦瘦的年轻人很神秘地对亚声说:

“就在这儿,你们看这里人最多,岔路也多。”

接下来让希俨更吃惊,他们在他身边停下来不走了,干脆也坐下来,一人要了一碗豆浆。要了豆浆也不吃,光说话,压低嗓子交谈。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样子很神秘。好像在商量事,亚声与那年轻人争着要去做,丽君在一旁劝解,一会儿劝年轻人,一会儿劝亚声。希俨心里想着要不要过去跟他们说一声,就说那天的照片拍得很好,问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样片,然后趁机把侦缉队在找他们的事也说出来。正这么想着,这几个人好像已经讨论完了一件事,又在说另一件事。亚声做着手势,指着街对面的魁光阁,一会儿指上面,一会儿又指下面,跟丽君交代着什么。丽君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时候,远处开始传来雄壮的军乐声,周围的人都有些诧异,纷纷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希俨看见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亚声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年轻人,在年轻人手背上拍了几下,转身与丽君往街对面走去。

或许走得快,亚声过街时一瘸一拐,显得非常吃力。希俨看他们到了街对面,亚声回过头来,与街这面的年轻人对视,向他竖了一下手指,又对身边的丽君使眼色,丽君便转身进了魁光阁。魁光阁是一家茶楼,转眼间她已到了楼上,从三楼窗户露出脸来,往外面大街上看,看下面的亚声,看街对面的年轻人。除了希俨,除了亚声,除了希俨身边这位也在喝豆浆的年轻人,没人在注意她。大家都在看正开过来的军队,军乐声很近了,长长的队伍神气活现地正在过来,显然是要从这边经过。当时南京街头上,有军队走过并不稀罕,队伍前面居然还有军乐队开道,这个就有些隆重了。既然隆重,人们便忍不住要看热闹,夹道欢迎。

队伍越来越近,希俨完全是出于好奇,目不转睛盯着魁光阁楼上的窗户。仅仅凭直觉,他觉得此时的丽君一定会做些什么,果然不出所料,她忽然身影往后一缩,从窗户里消失了。人不见了,窗户里却突然抛出一块撕开的白被单,上面用浓浓的墨汁写着“打倒军阀”四个大字。紧接着,还是从那扇窗户,连续飞出了几叠传单,因为是从高空撒落,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希俨甚至都没看清楚是不是丽君所为,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现场顿时混乱,军乐队已到面前,受那标语和传单的影响,乐声也开始荒腔走板,不成个调子。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标语,也有人在抢地上的传单。这时候,丽君也已经下了楼,希俨看见她很从容地从魁光阁里走出来,回到大街上,若无其事地站在亚声身边。

紧跟在军乐队后面,有几位骑在马上的军官。走在当中的那位显然职务最高,他就是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冯焕庭。冯焕庭是一名职业军人,虽然也曾久经沙场,但是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与在场的很多人一样,他也在注意从魁光阁上挂下来的那条标语,看着“打倒军阀”那四个字,正恍惚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从他耳边擦过。有人大喊有“刺客”,他连忙低下头去,伏在马背上。接着又是一声枪响,然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乱枪,刺客已被打死了。

这时候的混乱才是真正的混乱。有人在尖叫,有人在乱跑,有人在大声地呵斥着什么。亚声和丽君还站在街对面,一动不动,看着倒在地上的刺客,神情黯然,依依不舍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混在人群里离开了。

整个刺杀过程都发生在希俨眼前。那个刺客就是与丽君和亚声一起过来的年轻人,他刚刚就坐在希俨身边喝着豆浆。等队伍行进到自己面前时,希俨看见他飞快地打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然后直冲出去,对着骑在马上的冯焕庭连开了两枪。

2

秀兰对大明照相馆拍的那张小照片十分满意,照相时她一直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希俨不住地说要带点笑,她故意不笑,就是不笑,结果照片拍出来,还是甜甜地有点笑意。无论秀兰还是希俨,当时都不会想到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女孩子总是爱美,吴有贵让女儿拍照,秀兰求之不得,高高兴兴地去了大明照相馆。取了照片回来,将照片交给了她爹吴有贵,自己又偷偷地留了张样片,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自我陶醉欣赏。

吴有贵是个典型的败家子,说他败家,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家当可败。他家好像从来也没富裕过,他从小已经习惯了家无隔夜粮的日子,朦朦胧胧地活着,有钱是有钱的活法,没钱是没钱的活法。本来还有几间祖上传下来的旧房子,青砖小瓦马头墙,三钱不值两钱地让他给赌输了,从此一直在大杂院里租房子住。他老婆在秀兰十岁的时候跟人跑了,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回来,再也不会回来。老婆跑了,吴有贵也不着急,急也没用。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是著名的花街柳巷,有老婆时,他都会隔三岔五地往那儿跑,没老婆了,更是有钱也去,没钱也去。有钱就当回嫖客,没钱就想方设法在那儿挣钱。妓院永远不缺做下手打杂的男人,而且妓女和嫖客的钱都特别好赚。

吴有贵有一个固定的老相好朱氏,因为专门帮人做媒,都叫她媒婆朱。朱氏巧舌如簧,促成了无数对姻缘,自己的家庭却十分不堪。她年纪轻轻守了寡,有三个儿子,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一个接一个娶媳妇,娶了媳妇忘了娘。朱氏这个婆婆比媳妇凶,比媳妇厉害,然而儿子一个个又比老娘更凶,比老娘更厉害。她受不了儿子的气,盘算着搬出来与吴有贵一起过。吴有贵就一个女儿秀兰,早晚都要嫁人。朱氏一直对吴有贵吹牛,说要帮秀兰找一个好人家,这话讲了许多年,始终没有兑现。

终于到了要兑现的日子。原来拍这个照片,也是朱氏的主意。吴有贵拿到女儿照片,与朱氏约好见面,见面地点就在离朱氏家不远的来凤茶楼。见面时,将装照片的小袋子递给朱氏,朱氏见里面不止一张小照片,便把几张照片都倒出来,对比了一下,发现原来都是同一张底片翻印的。看着照片上的秀兰,她连声说拍得好,说拍得比真人还漂亮;又说秀兰这丫头活蹦鲜跳,越看越水灵,越看越招人喜欢。吴有贵十分得意,说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也不想想,她是谁的女儿,说完了,更得意地补了一句:

“我跟你说,秀兰她娘当年,也不输给她。”

朱氏脸上立刻略有不快,说:“瞧你那得意!好了,知道你媳妇当年也是个美人胚子。”

吴有贵看她不高兴:“你看你看,说变脸就变脸了?我媳妇都跑了那么多年了,就他妈跟死了一样,你还吃个哪门子的醋。”

朱氏看看四周:“喂喂,你也是太滑稽了,我吃醋了吗?真是的,根本挨不上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吴有贵老不正经地说:“嗨,你是我的什么人,这条街上,谁不知道?”

茶楼的伙计阿狗提着茶壶过来,笑着调侃了他们一句:“哟,二位老相好,又在这儿碰头了。”

朱氏大怒:“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

阿狗涎着脸:“什么叫没大没小,就你们两个那点破事,这条大街上,谁还能不知道?”

吴有贵露出得意之色,那意思很明显,他并没有说错,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朱氏不理睬阿狗,他倒是越发来劲,声音高得整个茶馆都听得见:

“我说你们呀,这种事得背着点人!”

朱氏作势要打他:“小狗日的,滚一边去。”

阿狗给旁边桌子沏茶去了,朱氏追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你个小兔崽子,不得好死”,眼睛却盯着一位茶客刚扔在地上的香烟头。那烟头还有一截,还在冒着烟,见那茶客走了,朱氏连忙上前捡起来,急急忙忙连吸了两口,直到烫手,才又将烟头扔了。这时候,又有一位茶客扔了个烟头在地上,这次却是用脚踩了一下,将那烟头踩瘪了。朱氏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待茶客离去,再次弯腰去捡那烟头,捡起来,捏捏圆,还准备再吸两口。吴有贵看不下去,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和抽了半包的香烟,很不屑地说:

“你要抽烟,干吗要捡别人抽剩的烟头?”

“烟头又怎么了,你也没少捡过。”她拿过火柴,点手里的烟头,抽了没两口烫手,赶快扔了,看了看吴有贵,不无讽刺地说,“现在还真行呀,女儿还没嫁出去,已抽起整包的香烟了。我这人呢,就是穷命,看别人浪费,心里头舍不得。不像你,穷得快要卖女儿了,照样一副阔气派头。”

吴有贵从烟盒里拿出烟,自顾自地点了一根,一边抽,一边悠悠地说:“女大当嫁,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这个又能有什么错?”

朱氏看他那腔调,忍不住要摇头,但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反驳:“话倒是不错,要给你家闺女秀兰找婆家,我这媒人还能不好好地算计?怎么也得选个好一点的,你说你以后还能靠谁,不就全靠这闺女?”

吴有贵听着,好像很有道理,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香烟;忽然想到朱氏也抽烟,便从口袋里又掏出那包香烟,问她抽不抽,要不要也来一根。朱氏看着他手上的香烟盒,说也不想浪费你的烟了,你就把手上的这根,直接让我呼两口算了。吴有贵把那烟递给她,嘴上还在客气,说不就是一根烟吗,要抽就抽一根,拿一根去好了。朱氏接过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猛吸几口,又还给了吴有贵,带着几分体贴,说你也不要穷大方好不好,我反正抽不了一根的,能将就着呼上几口就行。

正说着,侦缉队王队长带着一名手下走进茶馆,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与朱氏显然认识,打过交道,很客气地对她点一下头,算是招呼,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那张桌子坐了两个人,看见王队长到了,连忙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一看就知道事先约好了要在这儿见面。朱氏对吴有贵使了个眼色,压低嗓子,说见了这位王队长,她突然也想起来一件事,这人倒是也曾托她帮着找个媳妇。

“老吴你看看,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位怎么样,看着好像也挺合适。”朱氏的媒婆本色顿时显露出来,很有把握地说,“我待会儿就把秀兰的照片让他看一眼。你们家秀兰这么漂亮,他看了一定会喜欢。”

3

侦缉队王队长叫王可大,这一年正好三十岁。二十岁那年,王可大进了江苏省立警察学校,这所学校的前身又叫“南京警官养成所”,民国二年改了名字,过了没两年,学校停办。王可大也算是勉强毕业,也算是有一纸证书,好歹找到了一碗饭吃。北洋时期,军阀混战,谁打赢了谁狠,谁狠谁就可以在南京称王。王可大所在的侦缉队,名义上属于江苏省会警察厅管辖。在军阀割据时代,强者为王,只能是谁厉害就听谁的使唤,谁掌管这个城市就为谁办事。

孙传芳亲自去江西督战了,城防已移交给张宗昌的奉鲁联军。此时南京城里最有军事实力的部队,无疑就是冯焕庭的七十二师。对冯焕庭的一次未遂刺杀,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王可大这个侦缉队长被喊到了七十二师师部,让一位姓孙的副师长好一顿痛斥,责令他立即破案。自从干了警察这差事,王可大经常被这样训斥。民国以后,抓不完的乱党和逆犯,先是倒袁,要抓反对袁世凯当皇帝的人,紧接着又抓支持袁世凯当皇帝的人。然后张勋复辟,辫帅刚在北京那边宣布要把十二岁的溥仪请出来,改年号为宣统九年,南京这边已经认定张勋是逆贼,要全民申讨之,要捉拿附逆诸凶。然后直系军阀牢牢掌控着南京,再然后奉系军队打过来,直系军队又打过来,现在又是奉鲁联军。反正这南京城里换一拨主人,王可大便得抓一回乱党。

这一次,王可大是在来凤茶馆与线人见面,他得到的确切情报,是乱党肯定藏在金陵大学里面。自民国以来,“乱党”和“革命党”两个词经常混用,而大学往往是最好的藏身之地。因此王可大对线人的情报也是将信将疑,并不是十分当真。大学生年纪轻火气大,思想激进,很容易受革命党人的鼓动。不过线人接下来提供的情报,引起了他的重视,那就是在金陵大学的大学生中,不仅有可能隐藏着革命党人,而且还藏着一把枪。

王可大觉得这话不是开玩笑:“你们看准了,真有枪?”

“真的有枪。”

“有枪就好办,有枪我们就可以抓人。”

“枪就藏在那什么剧社后台的箱子里。”线人很有把握地比画了一下,表示他看到的是一支士兵使用的步枪,“这么长的一把枪,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演戏的道具,是真家伙,绝对是真家伙。”

王可大的手下对线人的话还有些怀疑,说革命党人搞暗杀,毕竟不是儿戏,为了便于携带,他们用的都是短枪,这长枪太显眼了,也不好使唤,带进带出太不方便。王可大觉得手下的怀疑有道理,不过只要是有枪,只要敢私下里藏枪,事情就好办,就可以先抓人,抓了再说,抓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是这大学生不好惹,有了枪,那就是有了把柄,有了把柄就不怕学生再闹事。

第二天,王可大换了制服,带着几个巡警去金陵大学捉人。制服的上衣口袋,一边搁着嫌犯照片,另一边搁着秀兰的照片。王可大结过一次婚,是老家的童养媳。他从警察学校毕业,由着老母亲的意思圆房,生了一个女儿,夫妻之间也就那么回事,谈不上恩爱,也不能算不恩爱。女儿刚两岁,媳妇生了一场病,不明不白地死了。媳妇一死,王可大才想起她的种种好来,一时间也就没有再娶的念头。女儿丢在乡下由老母亲照顾,自己在南京过着单身警察生活。好不容易熬到了侦缉队队长,有心给他说媒的人多起来,他自己也有了再娶的意思,随口托过一次朱氏,于是就有了昨日在来凤茶馆的一幕。茶馆里的碰头结束,王可大领着手下往外走,守候在门口的朱氏笑嘻嘻地叫住了他,一口一个要见你王队长太不容易,说了没几句,直奔主题地为他做起媒来,把秀兰的照片硬往他手里塞。

照片上的秀兰让王可大动了心,越看越喜欢,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男人嘛,见着漂亮女孩都会有些那个,况且这是为自己介绍对象,中意不中意都很正常,有点动心也没什么不对。他在心里盘算,觉得这件事若要当真,真要想进行下去,肯定要等手上的这件公务告一段落。到那时候,再去找朱氏问个明白,弄个仔细,毕竟照片上的人,还只是个虚幻的影子。没想到第二天到了金陵大学,按图索骥找到了蓝心剧社,还没有开始搜查捉人,倒一眼先认出了秀兰。

说是一眼就认出秀兰也有些夸张。蓝心剧社的社址藏在金陵大学的大礼堂里,礼堂很大,后台也很宽裕。进了大礼堂,舞台上有人在排戏,舞台下还有观众在看戏。王可大领着手下走向舞台,走到舞台前面,回过头来,看见了坐在台下看戏的秀兰。事情还就是真的如此凑巧,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怎么这么面熟,好像刚刚见过,想了一会儿,便从口袋里往外掏照片。掏出的第一张照片是通缉嫌犯的照片,他看了一眼,交给了身边的手下,接着换了一个口袋继续掏,掏出了朱氏交给他的秀兰的照片。这一比对,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手下也凑过头来看,不明白队长手上怎么会突然有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十分好奇地盯着。王可大也不做解释,把照片往口袋里一塞,很冷静地指了指旁边的空座位,示意手下先坐下来看会儿戏。

4

大礼堂正在排演俞鸿的新编话剧《潘金莲》,秀兰和希俨端坐在下面看排戏。这个时候,两个人这样坐在一起看戏,多少有些蹊跷,有些不太很合适,很容易引起别人误会。毕竟是男女有别,秀兰只是不当回事地跟希俨随口一说,稀里糊涂就变成了事实。现在,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台上演员说着火辣辣的台词,秀兰开始有点坐立不安。和希俨毕竟只是普普通通的邻居,门对着门,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要见,说到底是一种熟人关系。两个人约了一起出来,一起去看希俨的同学排戏,她爹吴有贵知道了,肯定不会有好话。

真要说起希俨这个人,秀兰多少还是有些好感。对方知道自己是穷学生,知道她父亲吴有贵不会喜欢穷学生,与她始终保持适当距离。平日里两个人交往,秀兰虽然主动,但决不是那种心里有算计的女孩,明知道与希俨在未来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是觉得在一起很愉快,能一起说说话就一起说说话,能一起玩玩就一起玩玩。自从去大明照相馆拍了照,取了照片,秀兰也逐渐知道吴有贵的真实用心,他无非是急着想把女儿嫁出去。要嫁给谁,当然是她爹说了算,秀兰不过是想到了有些不甘心不愿意。

每个月的初七日,二房东王胖子必定会来收房租,话照例会不太好听。无论是希俨,还是吴有贵,总免不了手头拮据。同是天涯沦落人,王胖子教训希俨,说来说去,少不了那句“没钱你还上什么大学”。数落起吴有贵,话更难听,什么伤人的话都会说,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偏偏吴有贵也是个嘴上不肯认输的人,人穷了志还不短,一开口必有大话,一开口就是等我有钱的时候,等我们家秀兰嫁了人以后。王胖子早就把他看死了,说就你这样的,就算是把女儿卖了,也神气不了几天。

王胖子最烦吴有贵动不动喜欢提女儿嫁了会怎么,好像女儿是他的一笔多么大财富,好像秀兰马上就要嫁给一个有钱的大阔佬。有一次,王胖子好心给吴有贵出主意,说秦淮河边的小西湖刚刚开业,很想弄两个丫头去唱唱歌什么的,这小西湖小本生意,正经八百的红歌女也请不起,托他随便找几个人试试。王胖子觉得秀兰就挺合适,歌唱得怎么样,他也不懂,起码她人倒是长得还可以。

吴有贵十分傲气地说:“你想让我们家秀兰去当歌女,去卖唱当歌女?”

王胖子不当回事地说:“歌女怎么了,卖唱怎么了,又不卖别的什么?”

吴有贵勃然大怒:“王胖子我告诉你,不错,吴有贵是欠着你的房钱,但你别瞎打我们家秀兰主意好不好?”

王胖子说:“什么叫瞎打主意,我这也是好心。”

吴有贵说:“收起你那个狗屁的好心!”

王胖子以退为进:“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我不就是看秀兰平时喜欢哼那么几句吗——好,算我多嘴,反正说一千道一万,这房钱——”

“你王胖子放心,大不了是嫁女儿还钱,我吴有贵也不可能一直都穷,到时候,这破地方请我住,我还不一定肯住呢。”

这时候,有个叫潘六的从外面进来,吴有贵前面说什么没听见,最后几句都听清楚了。潘六一看就是个混混,也在这个院子里住,房租是从来不缴,一直都是二房东王胖子帮他垫付。王胖子见了潘六头大,赶快就绕着走。吴有贵气鼓鼓又意犹未尽,突然发现王胖子已溜了,人不在了,再回头一看,潘六正冲着自己冷笑。

潘六说:“好,好,有种,有种。老吴,这话我可是都听见了,大不了把女儿嫁了还钱,有你这话,我这赌债,它是跑不了了。”

吴有贵没想到自己这话会让潘六听见,嚣张气焰立刻没了,人也顿时矮了半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谁让他欠着潘六的钱呢,欠谁的钱都好办,欠潘六的钱就好不办。潘六对着吴有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继续放出了狠话,说这一条街上,谁都知道他潘六是专门替别人要债的。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都是天经地义,你现如今要嫁女儿还钱,这很好,很好,那就请给个准日子,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清。吴有贵急了,一口一个“六爷你听我说”,潘六根本不想听他说,将拳头握了起来,对着吴有贵晃了几下,冷笑着说:

“我不听你说什么,潘六的拳头只认得钱!”

潘六的拳头只认得钱,在秀兰的心目中,他爹吴有贵也一样是只认得钱。上面的一番话她没有听见,类似的议论经常在她耳边回响。秀兰仿佛任人宰割的羔羊,仿佛砧板上的鱼肉,因此很有些郁闷。因为郁闷,只要希俨在家,只要她爹吴有贵不在家,她就不停地往希俨那里跑;反正是门对门,大家的门都是开着的,一抬腿就过去了。小时候,她娘还在的时候,秀兰也算念过几天小学,也还能借助字典凑合着看报纸,知道一点点新闻。这一段日子,都在说俞鸿的新戏《潘金莲》,秀兰不知道“潘金莲”是谁,对《金瓶梅》的故事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到处听人议论,说这个戏很大胆很那个,而且有伤风化。秀兰脑袋毕竟简单,别人说什么也听不懂,有的话说着说着,看见她在场,就不往下说了。有一件事秀兰是知道的,那就是演这个戏的蓝心剧社,是金陵大学的学生发起,跟希俨很熟悉。秀兰十分好奇,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大学生,不好好读书,非要出头露面地去演戏。

让秀兰更想不明白的,是大学生不仅出头露面演戏,还男扮女装。男扮女装演戏还不算稀罕,关键是这个女主角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希俨的好朋友绍彭。想想都觉得好玩,秀兰的好奇心十分强烈,央求希俨带她去看排演。希俨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看排演就看排演吧,跟绍彭问好了日子,就真把秀兰带去了。没想到彩排看到一半,王可大带着几名巡警走了进来。

当时在现场看彩排的还有这个戏的剧作家俞鸿,还有绍彭的未婚妻碧如,还有碧如的表姐丽君,还有丽君未婚夫亚声。眼见着突然走进来几位巡警,大家都有些紧张。俞鸿虽然已是名流,外面都在盛传他这个戏过于大胆,走了淫秽路线,要对他进行封杀,要抓他起来吃官司。几个月前,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大帅一怒之下,查封了画裸体模特的上海美专,并下令通缉刘海粟。现在孙本人去了江西前线,那面战事吃紧,但大帅的权威还在,下一道命令把他姓俞的给抓起来,还真不是个什么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俞鸿心中忐忑不安,坐他旁边的丽君和亚声更是紧张,都觉得这些巡警是冲自己而来,显然是要来捉拿他们。希俨坐在他们后面两排,看着这两个人的后脑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那天刺杀冯焕亭的一幕,他看得十分真切,现在巡警突然出现了,不是抓他们还能抓谁。舞台上的戏还在排演,王可大示意手下看一会儿戏,大家也就乐得服从命令听指挥,或坐着或站着,看那戏怎么往下演。这时候,正在排演的是《潘金莲》中剖心那一段,扮演武松的演员沈雨初手拿朴刀,正欲手刃潘金莲,嘴里有腔有调地大喝了一声:

“你这淫妇!”

扮演潘金莲的绍彭便用力掀开胸前的衣服,“扑通”一声跪下,十分矫情地念着台词:

“二郎,这雪白的胸膛里,有一颗炽热的正在燃烧着的心,这颗心已经给你多时了,它早就是你二郎的了。你不要,你不要,我只好权且藏在这里。可怜我已经等着你多时了,你要割去吗?请你慢慢地割吧,让我多多地亲近你。”

扮演武松的沈雨初又是一声断喝:

“你——你这淫妇!”

绍彭扮演的女角潘金莲出神入化,俨然是一个很正面的人物形象,相形之下,沈雨初的武松并不太好,没有好汉气概,个头不够高大,台词念得也不够铿锵,反倒显得英雄气短。于是俞鸿站起来叫停,给演员现场说戏,说“你这淫妇”要两个字两个字分开念,“你这”后面要稍稍停顿一下,要很愤怒的样子。沈雨初便模仿俞先生的口气,念成“你这——淫妇”,依然有些僵硬,似乎还不如以前。绍彭忍不住要笑起来,十分做作带点女人气地捂嘴,给观众的印象是潘金莲在窃笑。沈雨初被他笑得不知所措,有些窘,也跟着笑起来,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绍彭干脆笑起场来,拿下披在头上的假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有点忍不住。因为身着女装,又化了戏妆,他一拿掉假的披肩长发,露出了自己的男人脑袋,所有看排戏的人都笑出声来,他的未婚妻碧如笑得抱住了身边的丽君。王可大和他的手下巡警也忍不住要笑,只有亚声还显得比较拘谨,脸上微微有一点点勉强的笑容。

公务在身的王可大当然不会忘记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正乐不可支的秀兰,示意手下的巡警都到后台去搜查,现场气氛立刻又紧张起来,场面有些混乱。绍彭不男不女的打扮依然还透着几分滑稽,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头一脸的无辜。沈雨初用手里的朴刀指着王可大,说你们这些家伙捣什么乱,没看见我们正在排戏吗?俞鸿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向王可大讨要说法。王可大坐在那里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台上的沈雨初,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俞鸿,再看看四周,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秀兰。她正十分惊恐地看着他,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的第一眼对视。王可大不愿意给她留下什么坏印象,微微一笑,很潇洒地竖起手指,在空中挥了挥,让手下的巡警继续搜查。

不一会儿,搜查有了结果,有两位巡警找到了藏着步枪的木箱子,便将箱子搬到舞台中央,当众打开,取出里面的步枪。王可大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走到了舞台上,从巡警手里接过步枪,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绍彭和沈雨初,问他们这枪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南方的革命党人有关系。台下的观众都有些震惊,齐刷刷地往台上看。俞鸿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黑黑的眼珠子在玻璃镜片后面瞪得多大。

王可大带着几分得意地说:“光凭这一条‘私藏军火’的罪名,我就可以把你们统统给抓起来。”

台上的沈雨初与绍彭对看了一下,都笑了,根本没当一回事。沈雨初十分不屑,说光天化日之下,当警察也不能不讲个道理,就凭一把演出用的道具,你们就把我们给抓起来,凭什么呢?这不是笑话吗。沈雨初还只是嘴上讥讽,绍彭走到王可大面前,一把抢过那支步枪,说你看看清楚,看好了,你们都看仔细了,就是一把演戏用的道具,说着拉开枪栓,将枪口对准了王可大,顿时引起了一阵惊呼。王可大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转眼之间,黑乎乎的枪口直直地对着自己,现场局势突然变得不可控:

“你、你赶快把枪放下——”

此时的绍彭因为他那一身打扮,仿佛一名愤怒的怨妇,一个带着些滑稽的潘金莲,他没有听王可大的话把枪放下,而是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就听见“砰”的一声,枪管里冒出一团火来,大礼堂乱成一片,胆小的女人赶紧用手捂眼睛,舞台上烟雾缭绕,巡警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东躲西藏各自保命。等到烟雾散尽,王可大安然无恙,原来那确实是用来演戏的道具,是用报废的步枪改制的,对人根本就没伤害。台下的人都看着他,他也盯着台下的人看,目光首先找到了秀兰,她的眼里仍然还带着几分惊慌。这时候,王可大突然看见了亚声,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现在才突然发现,亚声与自己要缉拿的那个照片上的人十分相似。

5

形势发展得很快。孙传芳在江西前线大败的消息,开始在市民口头广为流传。报纸上还在说冠冕堂皇的大话,还在鼓舞北洋军队的士气;街上还在游行,还在集会,口口声声要反对和申讨南方的叛党。1927年元旦那天,南京民众还在新街口召开拥护国旗的同盟大会,宣誓效忠代表北洋政府的“五色国旗”。没人能预料接下来会怎么样,南方的北伐军与北洋的安国军激战正酣,鹿死谁手,究竟谁更厉害,最后谁能夺得天下,一时间还真没人能说得清楚。

这时候,南京城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冯焕庭,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各方势力的关注焦点。以亚声为代表的激进派,认为像冯这样手中沾着革命党鲜血的军阀,必须除之而后快,必须继续刺杀他,为牺牲的同志报仇。以李元老为代表的是国民党保守派,主张应该对冯积极争取,化敌为友,利用他的特殊身份,配合北伐军进行北伐。绍彭的同班同学沈雨初是南京最早的共产党,他的观点与李元老接近,觉得军阀是杀不完的,像割韭菜一样,杀了这一个,更多的还会冒出来,因此能够争取冯实为上策,发动更多的革命群众才是根本。大街上,声势浩大的捍卫五色国旗大游行正在进行,亚声与沈雨初和李元老的争论还在继续。大家约好在一家酒楼碰头,外面游行的口号震天动地,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商量,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谈不到一起,只能各行其是,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去进行。亚声仍然盘算着暗杀计划,李元老继续谋划对冯的策反,沈雨初则负责策划发动底层,唤起民众的革命热情。

北洋方面对冯焕庭的态度也充满了分歧。孙传芳的五省联军加上张宗昌的奉鲁联军,已变成了七省联军,总司令是张作霖,孙传芳和张宗昌分别是副司令。在山头林立的北洋军内部,冯焕庭虽然已经混到了师长,但是他的门派从来都不是很清晰,谁的嫡系都谈不上。他属于那种标准的职业军人,既不是谁的嫡系,也谈不上有什么生死之交的亲信,他的地位都是靠货真价实的军功获得的。打仗时,他指挥的部队总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有过多次扭转战局的不俗表现。现在,南方革命党人要刺杀冯焕庭,南方革命党人要策反冯焕庭,两种截然不同的小道消息,在军队内部悄悄流传,都说得有鼻子有眼,都说得跟真的一样,以至于大家都不知道相信谁的话才好。

同样,刺杀和策反冯部的小道消息,也传到王可大耳朵里。这两种消息的共同点,意味着不管怎么样,冯焕庭都会处于非常的危险之中。王可大又一次被喊到军法处训话,仍然还是七十二师那位孙副师长亲自召见,然而话题已转变。孙副师长显然在怀疑冯会临阵倒戈,他对是不是有人要刺杀冯焕庭已经不感兴趣,更在乎的是冯是不是在悄悄地与南方革命党人联络。因此,王可大的任务不仅仅要缉拿刺客,还要非常仔细地防范可能会有的说客。这是一次非常秘密的交谈。孙副师长向王可大交底,现在的冯焕庭确实是个危险人物,正处在不得不死的位置上。如果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北洋一边,对于正在北伐的革命军来说,此人非杀不可。如果他生了二心,与南方革命党人有什么联络,有确凿的通敌嫌疑,那么北洋方面便应该先下手为强,先自己除去冯焕庭。

很快到了《潘金莲》公开上演的日子,有关这部戏“诲淫”的议论早就沸沸扬扬,民众的好奇心被引发,大家都在拭目以待。因此一方面,北伐革命军兵临城下,古老的金陵危在旦夕;另一方面,习惯了醉生梦死的南京市民,仍然兴致勃勃地准备看戏,开演前三天票已经售罄。更让人意外的,报纸上居然很醒目地登了预告,说镇守南京的七十二师师长冯焕庭,届时将亲临现场观看首场演出。

或许冯焕庭只是想向市民表达他的镇定,说明南京城防固若金汤,根本不在乎北伐的南方革命军。大将军临危不乱,这才是地道的英雄本色。或许冯确实和革命党人有了接洽,已经得到了革命党人的许诺,甚至已经成为革命党的内应,稳坐钓鱼台上,根本不用担心北伐大军会不会打过来。总之一句话,冯焕庭决定出席《潘金莲》的首次公演,确实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大家更希望见到歌舞升平,更希望离战争远一些,希望形势不要像传说中的那么紧张。然而希望毕竟只是希望,大家看到的都还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情况早已是非常危急,图穷匕首见,各方势力的较量都到了不得不摊牌的地步。

亚声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意识到替战友报仇的时刻到了,为完成对死去战友的诺言,亚声决定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然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王可大掌握之中。自从那天彩排以后,一直有侦缉队的人在监视着亚声,亚声的来头早被王可大掌握得一清二楚。一直不抓他是孙副师长的旨意,因为孙副师长相信,只要这个亚声真是南方的革命党人,那么他就是一块检验冯焕庭是否通敌的试金石。

因此当亚声站起来,拖着一条受过伤的瘸腿,一瘸一拐走向冯焕庭,刚掏出手枪,还没来得及瞄准射击,王可大的两名手下已迫不及待,饿虎扑食地冲上前,一把将他牢牢按住。根本不可能有一点点机会,一点点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冯焕庭都没意识到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没有弄明白,正在准备看戏的观众也没弄明白。刺杀还没有开始,刺杀刚刚开始,已经令人感伤地结束了。演出照常进行,侦缉队的人将亚声押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丽君。因为亚声被死死地按在地上的时候,她也试图接近冯焕庭;而在她的身上,经过搜查,最后发现了一把藏在隐秘处的小刀,一把十分锋利的小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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