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安吉尔小姐已经好几日没有出现在这条小巷上了。
这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儿刚满十九岁,迷人的脸蛋儿毫无生气地缩放在墙头的寻人启事里。照片里的她表现得分外安静,瞳孔就像潭水一般,放射出澄澈的、灰色的目光,凝视着面前所有凑热闹的人们。
人群中,有人说,她在车马都市里出车祸了。
也有人说,她是溺水于龙鱼赤湖了。
特蕾西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户,望着窗外幸灾乐祸的市井人群,又想到了寻人启事里失踪的表姐安吉尔,感到从所未有的无助。
她并没有掉眼泪――哭也没用,她心知这里没有人会听得见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
总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怪冷寂的……让她的心房也如露了窟窿而面目狰狞的无主蜂巢一样,任凭风进风出、来去自如坦荡,她却心寒不已。
哦,她想起来了――就在一个月前,待她慈爱的爷爷马修在一场意外中不幸丧命,与世长辞。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在现实中,她确确实实地失去了身边唯一深信不疑的亲人!
落后的宜春,它本是一片平静而又美丽的土地,如今却成为了爷爷的葬场!特蕾西永远不会忘记那场火灾!冥冥中,它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往日街坊民居,如今脱去了原本亲切的外衣,此时漠然如凝霜,刺骨凉心。
时不我与,世态嗟叹,一个月的时间,宛如十年之长;那一夜,仍历历在目!这一个月于她而言是煎熬的,痛苦源于无事,无事却因事大;她被压抑地百无聊赖而欲为却动不得。
常常,她白天在床上躺的乏力时,就会不由去想她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因为爷爷德高望重,因为他站得太高了。
马修经营的是一家半人半机械技术工厂,在“第二世源”兴起前就已经于世界乃数一数二的存在,在所难免而觊觎的目光不在少数。偏生老先生又是个洒脱的人,独自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去向未知,又不肯将技术机密拱手让人,多知为杂而会有人红眼;“第二世源”发展起来后,马修和他的工厂一度被推上风口浪尖……
幼童尚小,寸步难行,哪怕是鹏,也要乘风;何况她羽翼未丰,身后又无至亲依仗,马修死后更是受迫于舆论压力。舆论一日不歇,她就还不如不出门、不搞事。有时她会自嘲:当只过街老鼠或许也不为过。反正,青天白日、光天化日时分,她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宅女吧。
自由的代价是孤独,孤独的代价是无助!特蕾西忘不了那刺目的火光,将整个天际一并吞没的火舌,以及茫茫火海边愚昧的众生、迟来的消防队和救护车。
特蕾西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天爷爷突然出现在了工厂,一心为那机密冲进高层……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那时她未曾想到,这竟是爷爷留给她最后的一个画面,眼睁睁地看着爷爷一去不复返;从那以后,爷爷彻底地“死”了――一夜之间,掐指之缝,爷爷同他的工厂,一齐化为了灰烬……风一抚,了无痕;随风而逝,过她心间,却好像如刀刻般,历历在目。
从失去爷爷的那一刻起,特蕾西就明白:她的视角从此改变了。
她深知自己再也不可能是曾经那个有至亲庇护的宜春姑娘了;可是,人并不总是拥有面对赤裸现实的胆量与笑容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安吉尔每隔两天都会准时来到特蕾西的屋前,悄无声息地往她家陈旧的邮箱里塞上一封“信”。由于那个邮箱是她曾爷爷亲手制作的,也就一直没有撤,却也一直没有用处,以往还入侵过一只麻雀,结果差点饿死在里头;特蕾西觉得有趣,这个邮箱立在那里,倒颇有了几分“守株待兔”的味儿。
有时,安吉尔干脆而有规律地敲三下门,一重一轻一重;有时是两声……见了面后,她也不吭声,专门将“信”递交到特蕾西手上,然后“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
特蕾西硬着头皮向她地寒暄,她也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罢了,看上去大大方方、毫不避讳……一问三不知然,气氛一度很尴尬。
其实,与其说她送来的是信,倒不如说是被信封包起来的“报纸”,又是被裁剪过的,说“废纸”也不为过;其中却连附带着捎给自己的话都没有,好像故意要她自己去发现一般故弄玄虚。
然而,奇怪的是,收信人的地址、姓名都写得清楚明确而不含糊,寄信人却是一个她从未相识过的女人――罗希。寄信人的地址她亦从没去过,甚至……全然没听说过。
疑点重重,却凭着对邮票的直觉,特蕾西判断――这封信来自于一座靠海的大城市。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这邮票令她觉得熟悉。这种“熟悉”虽是源于土生土长,但仅仅是第六感。
问题又来了――通常,邮局在收取信件以后,便会先在邮票上盖章,然后再把信件投送给收信人。可是,特蕾西检查后发现,所收到的信件——或者说安吉尔交给她的所有信件中,沾于信封右上角的邮票上却印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特异花纹“――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常规邮局的印章!
换句话说,信件可能并没有经过邮局之手!
这一点,倒是可以间接解释为什么每次送信来的人都是安吉尔;可想而知――这是有目的性地送信。
更有趣的一点是,在现在这个年代,信封这类东西,早已是稀有之物。
宜春非贫穷的象征,而是落后的象征。哪怕是在这个不发达的地方,也布置着各种现代化的装备,一种名为“伪偶”的传递信息工具早已成为主线――究竟是谁在恶作剧?
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真真叫人细思恐极!
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随着光阴流逝,特蕾西愈发觉得自己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爷爷的离去,改变的不仅仅是特蕾西的身份,更是人们对她的态度――在他人眼皮底下,她现在就是个孤儿!现在大人们看她时,似乎是带着同情怜悯的有色眼镜,把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却在背后大做文章;孩子们都有意地疏远着她。
她仿佛与这个世界笼着一层隔碍之纱,朦朦胧胧却时刻提醒着她——从来就有,只不过这个时候被无情放大了。
她害怕出门,不愿面对众人异样的眼光和周边小声的议论纷纷――她简直怕极了这一切!
但这天晚上,夜黑风高。
“砰”的一声脆响,卧室里的窗玻璃骤然破碎;她从床上惊起。
“中了中了!”一阵欢呼雀跃声如同强盗般从破损的玻璃窗冲进屋子里,撞入她耳中。
窗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她家楼下叽叽喳喳不止;过了一会儿,就闻到他们在整齐划一地大声唱歌谣:“沈诺西是个小坏种,小坏种就是小王八!嘿嘿……”异口同声,浩浩荡荡,而后好一阵,他们在楼下笑得欢乐。
特蕾西坐在床头,淡淡瞟了一眼可怜的窗玻璃,既然都已经睡醒了,她也没心思继续躺下睡觉。随意从床边的茶几上随手抓过一个苹果,云淡风轻地抄起水果刀,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削起苹果皮来,一边悠然心想着:他们要骂就骂呗,她也懒得管他们去,反正王八也挺可爱的;唔,对了,明天得打个电话给保险公司的人……
这时,外头又声势浩大如浪潮地传来:“沈诺西是个小乌龟,乌龟小孩王八爷……”
无心的玩笑之言,再传到特蕾西耳里时却变了味;这刻,特蕾西的思绪蓦然乱了,再难心安,眼底隐隐跃现火光。
忍吗?她问自己。
眸色微微一动,她笑:啊,抱歉,她不是君子,又没君子之腹,忍个屁!
特蕾西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了回去,又畏寒而松松垮垮地套上一件黑色卫衣,潦草下楼了。
那几个坏家伙还在肆无忌惮地唱,助长了她内心的怒焰,以至于她的脚步声显得很急促,拖鞋在地板上踏过“哒哒哒”的声音,却不起眼而不被人察觉重视。
她在心里、小小的灵魂深处怒吼:闭嘴!你才是王八,你们都是王八!
一行沉默的路灯宛若步哨警戒一般,面向外立,二十余步一岗。
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那几个熊孩子蹦蹦跳跳,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笑,把她家门口某块夹着尾巴做人的无名石子踢来踹去,欢快地游戏着、嬉闹着。他们的脸忽明忽暗,看不太清;不过没关系,特蕾西从中认出来了一个“老熟人”——林老太家的阿东,六岁,头顶一撮黄毛,站在C位笑得正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从小就一副混混头子然。
小孩子不懂事,长辈纵容的;大人怎么教,小孩子怎么学。
在场的,她也是大人。
“闲着没事干?”
特蕾西的声音幽幽的,伴着凉风徐徐送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可辨。她必须出面,否则当会儿发生的一切就单纯是一场“意外”。
“要姐姐教你们做人?”
她要他们长记性,知道什么叫“敢说就要敢当”。
那年她九岁,倚着灯杆站,那双紫眸,清亮清亮,浅尝世间炎凉后,给出了她的答复:
她要走出去,她要发出声音!
她虽然好脾气,但也绝不是好欺负的;就好像渊泊之鱼,哪怕上了餐桌被人宰割,也是有骨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