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色正朦胧。
特蕾西眼皮沉沉地合上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德叔好像想悄悄为她盖上一块打着补丁但却十分温暖的毛毯;但她还是被惊动了,意识朦胧中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德叔”。
德叔温和地说:“没事;还早,你再睡一会……”他的声音飘得很远;又点了根烟,疲惫地侧身歇下了。
他的呼噜声真的好大啊!足以响彻整个海岸了――这一点儿也不夸张!一个人孤单地活着,独守着一段感情,实在太累了!
特蕾西最后是听着那呼噜声睡死过去的;而那一摄孤独的烟火光,也在众人酣睡中,熄灭了……
死神的步伐,鬼鬼祟祟,伴随东方的云彩接近――它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有一天”,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蔚蓝天空中残存的海上明月,已然无法再带给他人安抚与希望,一切皆无力。
唢呐声,响彻天际;一声接一声,连成一片,数声送了一人,葬了人一生。
“我就说嘛,她就是瘟神本尊!我们村子可供不起她……”
“就是嘛!谁近谁倒霉!陈家老二,听到没?找谁做朋友都别找她!你看你大哥,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回来!”
“我又没有!真的是……别老把我和我哥比!”
“说起来小虎他不会也和沈德家的那丫头一样‘找不到人’了吧?”
“说不定喽!”
“唉,多好的一个小子啊!可惜了!”
“林姨你是不知道我哥平时在家有多浪,天天就知道欺负我!我跟你说,我哥就是那什么……哦,对,就那‘三天打鱼上房揭瓦’!”
天空下愚昧守旧的村子里,错落着一排排房子,看起来就像个迷宫,走得太深,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把你卖了的……”
“但是,结束了,卜俐海琴。”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哭灵的人在哪?可怜啊,女孩流着簌簌泪花,嘴里也仅残留着那唯一的一句――“我懦弱的叔叔啊,你彻底地将我推向了社会的悬崖!”
叫吧!唱吧!喊吧!广阔的大海在听着呢!
为什么,要这么报复她?
她声嘶力竭,问天苦笑。
终是,到了临别宜春之际。
特蕾西在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她的小屋,窗子已经被修好,铁盾一样守着,一丝风都进不来,空荡荡的。卜俐海琴不在这里,使得小屋显得孤零零的;想到这,她眸子里满满忧伤,抑了许久,这么多天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点儿恨意,却无奈——哪怕自己问候的不过是一栋空空如也的房子:“再见。”
两个字,放下了所有留恋。
她离开了。
没想到,最后来给她送行的,居然是阿东和他的朋友。
昔日的熊孩子们一个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好像她的小尾巴似的。
她倒是轻松地边走边笑道:“阿东,你以后可别那么窝囊了,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阿东盖也知道她不喜他那张嘴,于是今天什么话都没说,一副言听计从然。
他还是跟在她后面走;后面的小朋友则都跟着阿东走。
村口,特蕾西顿住了脚步,道:“那,我出发了。”
阿东突然闷闷道:“沈诺西,你能不能别走?”
特蕾西道:“不行。”
阿东道:“为什么?”
特蕾西玩笑道:“我留着你养我啊?”
阿东道:“好,你别走,我养你!”
听罢,特蕾西被逗得合不拢嘴。她好笑道:“你还太小,不懂。”
阿东却执拗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不行;”特蕾西可不见得他能永远管住他那张嘴,便哄,“这样吧,你留下帮我看家吧,好不好?”
阿东顿时眼睛一亮,拍了拍胸,道:“好,我帮你看家!沈诺西,那你可一定要回来!”
特蕾西笑:“一言为定。”
阿东道:“拉勾勾!”
特蕾西道:“……”
好吧,为了把小祖宗打发掉,她认了。
阿东却还一本正经道:“沈诺西,你要是不守信用,你就是小狗!哼哼,狗诺西,到时候可别怪我说话难听!”
特蕾西注视着他一脸特别认真的样子,心道:我可以现在就叫“汪”吗?
好吧,为了不做小狗,她会回来的。
黎明,“他们”的最后一站,亦是我们的初朝;少年人好像那冉冉升起的海上朝阳,经过一夜的休整与黑暗的煎熬,更加坚定地要冲破苦云。想来,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前进的脚步;迈出去,便是成长,光明道漫漫遥。
2565年盛夏,特蕾西第一次来到梅纳耶。
游乐场中央的圆形喷泉共有一百二十一个孔:最外侧有四十个,由外到里第二圈有三十二个,再往里一圈有二十四个,以此类推,至最中间一个。它们喷射出花式各样的水柱,在不同的时间段里,旋转,扭曲,螺旋向上;汇聚,分散……引人入胜,美不胜收,绘出一幕幕令人应接不暇的彩画,宛如人间仙境。
特蕾西站立在炎炎夏日之下,内心茫然、懵懂。
这个世界,好像有光,却又好远,远得像明明伸手就能触到,却怎么也摸不着、抓不住。
记得两年前,即2563年,“云巅铁道工程”开放,第三世源到来了。两年后的今天,一张车票,四个小时车程,十万八千里。
她从默默无闻的渔村到达这个豪华富丽的都市,除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之外,更多的还是对新环境的陌生和对无法预知的未来产生的恐惧和迷茫。
但看得出来,特蕾西已经开始在努力地接受残酷的事实了。如今,她必须去适应这个陌生的大城市,以及……到过去她不曾考虑过的地方――儿童福利院里生活!
什么是家?一个屋顶,一张床?还是一个可以接纳你的地方?她不清楚,家与四海的界限于她而言已经模糊。她只知道,自己只能被迫选择不同的生活,远离家乡的不想要的生活。
这简直就像被逼迫地去结交一个全新的大人一样!特蕾西对这里一无所知,只知道现在,她已经彻底沦为了自己曾经最怜悯的一类弱势群体――孤儿。
她才九岁,还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啊!九岁,真的不大!
特蕾西内心自嘲:她都不知道此刻该可怜自己,还是该感到自豪。
托腮想了半天,她决定择后者而隐前者,便心中打趣道:特蕾西,出息了!
她真的把自己给逗乐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梅纳耶,灯火万家城四畔,车水马龙。
天晚了,凉风习习,落日余晖,因为腿站得有些麻木了,她干脆就坐在了杏色的行李箱上。她来时穿了条及膝中裤,修长的小腿肚有些发凉。
不大的行李箱中,东西并不多,却依然挤得满满当当――一件咖啡色格子衬衫,一条牛仔长裤,及两条不起色的高领毛衣,还有一条黑色白贝壳花纹围巾――那是她最喜欢的围巾,自己绣的呢。她天生怯冷,宜春每回二月天都奇冷;虽说南方冬天暖,但她仍然觉得应当防患于未然,自然而然地打算将其用于寒日保暖。
从小就练就了一张厚脸皮的她,也不怕别人笑话:她真是怕冷怕到家了!
除此之外,她还塞入了安吉尔先前陆陆续续寄来的十一封信——她觉得在没搞明白事情前,它们还挺重要的;及一册日记本――那是往年爷爷作为圣诞节礼物送给她的,以往总会督促她写些无关紧要,记录过去——虽然她写了好几年都没写完,堪堪过半。
当然,她细心地还备了一把雨伞;另外还有八张白票子、两张青票子和七张毛票子――被她紧紧的掖在口袋里;那是她剩余的全部家当,就生怕给丢了。她会饿。饿了就得要买点吃的,还得指望它们。
票子,是第一世源时最盛行的货币,价值由最小的毛票子,到青票子、白票子,至数额最高的大票子。
哦,伴随着第三世源到来的,还有人脸付款系统的全面普及。人们纷纷将票子都投入了世界银行,在银行里绑定了身份,实施人脸付款。所以,票子便少见了。但处处碰壁的经历已经告诉她:票子不值钱。
想着一些好笑的事,时间一久,她反而不那么饥肠辘辘了。
特蕾西唯一且最大的遗憾是无法将爷爷书房里的那些书籍搬进行李箱,那才是最大的财产啊!
爷爷曾教导她要多读书,用培根的话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物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与修辞使人善辩”。她便开始广泛地看书,书中的知识虽艰涩难懂,她也不灰心,努力地一遍遍地去领悟其中的境界,也渐渐就明白了。
后来她长大了些,鬼知道她从前读的都是什么书啊!
《史记》已经是不错的了;《数理化走天下》?《机械创新》?《半机械人实验》?
她怪爷爷忽悠她;爷爷笑说多读书怎么能算忽悠呢。
往昔的一幕幕好像昨天才发生过,特蕾西想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实总是给人心灰意冷的答复。现在的她无依无靠、无人抚养,儿童福利院反而成为了她最好的归宿。特蕾西告诫自己:她别无选择了!
那就去面对它吧!她也不是侏儒,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有眼有珠出落亭亭,她在怕什么?难道现实还要吃了她不成?
然而这一位位擦肩而过的大佬,虽不说凶神恶煞,却一个个都是面生脸孔,又长得鲜明,各有各长相,嚇人于眉宇之间。这个世界,看脸。
四年前她也出过一次远门,有天她看到一个女明星就凭着一张脸吃了一顿霸王餐,恰恰那群服务员还捧着笑脸献殷勤。
世界盛大,她如此微渺,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另一方面,政府非常“欢迎”她的加入。爷爷去世那会儿,政府就向她提出了这个方案,并且多次对她进行催促甚至洗脑。可以说,只要她乐意,一个电活或是一张申请,就能使她的局势梢稍有所乐观。只是现在,她迫不得已。
“乐意”和“迫不得已”,这两种心情是不一样的。就好像一天三顿饭,你自愿吃和被强迫着咽下去,分明同一桌菜,滋味都截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