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特蕾西,又是一晚,不眠之夜。
小姑娘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却一闭眼,就会陷入无际的、虚无的黑暗之中,似乎有无数只无形的手从浓重的墨色中探出,扰得她一身躁,便再也睡不着了。
睁开双眼,目光清明,屋子里横着的幽幽的夜光,盖是从窗子外爬进来的。
她没有开灯,悄悄地穿上鞋子,轻轻地推开家门,茫茫然走了一段不少的路程,而后碧蓝的大海呈现在了她眼前。
星空下海的样子,水波荡漾、波光粼粼然,溶化在空气之中的焦热。它是那么宽,宽得挥洒自如的油画也容不下它;它是那么大,大得可以托起一个大陆,托起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夜色禁不住它的潋滟,少女醉于它的胸怀。
特蕾西愣了一下,决定随心所引,漫无目的,行步海滩。
月色下,她睡衣未换,脱下凉鞋,赤着脚丫,踩着月色,在宜春凹凸不平的沙滩上徐徐地走动,心情沉重无比。
忽然起了一阵西风,暖暖凉凉,脚底是褐色沙子流淌的细腻触感,饶痒痒似的让她眯了眯眼。
遥记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神明与海》的故事;故事中海风如此温柔,依稀带着人鱼凄凉的歌声,浪花顿时碎成珍珠……这个故事,不知为何,她能从小记到大,念念不忘。
大海这对她有多不公平,竟然给她这样的结局!
少女拨动了一下被风戏乱的耳畔发丝,翩翩浪花又送来思念,她想起爷爷说过一件事:传说宜春下方的海底,存在着一件无价之宝;有很多船队从宜春的港口出发,踏上寻找宝藏的路途……
浪花声醉了她的大脑神经,耳朵怀孕大概是如此回事吧。
特蕾西自顾自地笑了,露出两颗乳白的兔牙;她的笑容甜得像吃了蜂蜜,谁人又知她心头那份莲子苦——只是不愿意说罢了;事已至今,她也无话可说了。
黑夜,静悄悄的,正值暑季,天上星光璀璨,天下海浪声连成一片,四面八方。
只有她一个人在笑,只有她一个人“咯咯咯”的笑声,莫名突兀,莫名寂寞。
也许在别人眼中,她疯了;只有她知道,她得到了减压、感到了快乐。
她的声音很小、很稚嫩,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她的声音又很大,响到整个大海都仿佛在为之倾听。天地间,绘一幅寂寞的景,景里却是孤单的人。
真的……好落寞啊!
远远的,特蕾西望见了一星火光。
开始以为是天边的灯塔,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是个熟人:她的德叔。
德叔是一个矮个子、宽肩膀的渔民,无数日晒雨淋的岁月使得他的皮肤黝黑、肌肉强健,同时也在无形中促使他苍老。在忧愁的洗礼下,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皱纹不知有加深多少毫米,总之使他看起来更加的年迈了。
此刻,他正坐在自家的渔船上,嘴里叼着一株廉价的香烟,一脸愁苦地望着不断拍击沙滩的海浪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目之所测,这一夜,对他来说也是个不眠之夜吧。
“德叔……”特蕾西怯怯地叫了一声。
白天的事到底还是使她心虚,当时围观的人这么多,德叔定已得知;她怕德叔问起。
德叔先是很随意地瞟了她一眼,然后长长的、缓缓的呼出一口烟气,再次望向起伏的海浪;接着,他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痛苦地祷告了一会。半晌,他终于吐出几个字来:“吉尔她不是那种女孩子!小西,你知道的,她是不会做那种事的……绝对不会!我信她!”他低沉雄厚的声音,一遍遍地撞击着特蕾西的内心――德叔停顿片刻,斜眼看她,又问道,“小西……你信她吗?”
“我……我信……”特蕾西吞吞吐吐地说道;忽然,她的目光就坚定起来了,“我信!我相信安吉尔表姐!”每一个字都像绣花针一样刺着自己的心――就算相信也没有用,表姐不在这啊……
这些话,多么缥缈,若一张薄薄的窗纸,触及则如碎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于心间最柔软的一部分。到底年纪小,尤其在德叔面前容易哭,她小声地呜咽起来……
“叔……你说安吉尔表姐她会不会出事了……”
“孩子,过来……”德叔再一次呼出一缕绵长的烟气,招呼了一声特蕾西,目光慈爱得仿佛眼前是自己的女儿。
特蕾西受宠若惊,压着哭音,抹干眼泪,颇为乖巧地走了过去。
宜春的渔船是由传统手艺撑起的一片天,许多渔船虽然基本上偏向于老式,但很耐用。
沈德的渔船就是典型的例子。他的渔船船型较小,看上去相当的简陋,似弯弯的眉月,头小,中间大,舷舰均上翘。特蕾西两手托住船壳,跨了进来。
船壳也是用粗糙的木板制做的,在水流的纵向弯曲力、压力、冲击力等各种外力的千锤百炼后,稍有许退色。
从特蕾西记事开始,这条渔船就已经存在了。今夜她坐到了离德叔较近的一小块空位上,两手拘谨地抱着膝盖,沉默不语。
德叔就靠在甲板上,很随意地坐卧着,用那粗糙的大手抚了抚特蕾西栗色的柔发,轻轻道:“小西呐,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也很欣慰……”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吉尔已经成为了灰白的过去,现在,我最想要守护的,是眼前的你呀……”说罢,他继续抽着他的烟,一声不吭地在那坐了一会儿。
特蕾西有一瞬的不解,不解他为什么没有急地询问自己信封里的内容。不过,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犹豫了一下,她笃定地安慰德叔道:“表姐她吉人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德叔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和蔼地开怀笑道:“小西还是那么聪慧!”
特蕾西含羞地笑了笑,低了低螓首。
过了好许,又听到德叔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的话:
“唉――小西呐……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我闺女的名字,她是安吉尔,至少她存在过……”
“还有啊……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要忘了你从宜春来,我们的故乡,叫做宜春……”
“唉――小西呐,有在听吗?不要嫌我啰嗦……我还有一个心愿,啧,就是希望你能活得开开心心的……也好让我给你的爷爷一个交代……唉――小西呐,还在听吗?”
也不知他是在胡言乱语,还是在讲梦话;特蕾西却缩了缩脖子,乖巧地回应道:“德叔,我在听的……”
然而,她想着的是永远留在宜春,扎根宜春,安逸度日。这里谁也不知道她是“特蕾西”……
她不喜欢出头,只想最后平平安安过完一生。有些人,好聚好散,所以平常只要不踩她的“雷”,她就不怎么会生气,出了名的好脾气……
这时,身旁却传来一阵隆隆鼾声,哄哄作响,如闷雷一般。
特蕾西看了一眼憨憨睡着的德叔,不禁感到好笑:德叔这家伙竟说着说着把自己催眠了……
可她竟却笑不出来了。
仰头望向天上的星星,星星仿佛也在悲伤地看着她。有那么几颗星,特别明亮。
熟悉的语调,仿佛来自于苍穹之间,一下子勾住了她的心神:“丫头,在看什么,还不睡呐!”
如此梦幻的星夜,怎么忍心合眼呢?
特蕾西又在想邻居家的小虎哥了。
他现在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吗?最近……他又还好吗?
特蕾西真的好想见见小虎哥啊!小虎哥一定会有办法让她开心的!
小虎哥去哪儿了?上城里拿命打拼去了。
星星,那么的美,美得悲戚;泪朦胧了眼。
地球自西向东自转,日月星辰东升西落;听说同一天晚上不同时间,看到的星空也不一样。夜悄悄地爬着,伴着凉悠悠的海风,绕过胡须,绕过脚丫,闲适得不可思议。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好像透明沙漏里快速流失的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