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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石点头(10)

方氏时时刻记挂那人,只是径路无媒,到底两情相隔。朝思暮想,无可奈何。一日,忽地转着一念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会合。”背着女儿,悄地叫过春来说道:“你到我家来,却是几岁?”春来道:“记得来时是七岁,今年十三岁,在娘子家,已六年了。”方氏道:“你可晓得,这六年间,不少你穿,不少你吃,我平日又不曾打骂你,这养育之恩,却也不小。你也该知恩报恩。”春来道:“我年纪小,不晓得怎么恩,怎么报。但凭娘子吩咐。”方氏笑道:“我也不好说得。”春来道:“娘不好说,教我一发理会不来。”方氏道:“你可记得,前日六首猢狲撮把戏,有一个小后生,解汗巾上银子,赏那花子么?”春来道:“前日娘同凤姐进来时,看撮戏的人,都说还亏了孙三官人,不然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如此想就是这个人了。我常出去买东西,认得他住在市中大桥西堍下,向沿河黑直楞门内,是粜籴粮食小财主。”方氏道:“正是,正是。今后你可坐在门首,若见孙三官来,便报我得知。切不可漏此消息,与凤姐晓得。后来我备些衣饰物件,寻一个好对头嫁你。”这十三岁的丫头,有甚不理会,带着笑点点头儿,牢记在心。日逐到门首守候,见孙三郎走来,即忙报与方氏。方氏便出来半遮半掩,卖弄风情。渐渐面红,渐渐笑脸盈腮,秋波流动,把孙三郎一点精灵,都勾摄去了。

孙三郎想着:“这女娘如此光景,像十分留意的。我拼一会四顾无人之际,撞进门去,搂抱他一番。他顺从不消说起,他不顺从,撒手便出。他家又没别个男子,不怕他捉做强奸。”心上算计已定,这脚步儿愈觉勤了。一日走上四五六遭,挨到天色将暮,家家关门掩户,那方氏依然露出半个身躯,倚门而立。孙三郎瞻前顾后,见没有人,陡起精神,踏上阶头,屈身一揖,连称:“瞿大娘子,瞿大娘子。”叫声未了,随势抢向前,双手搂定,方氏便道:“孙三官好没正经。”口里便说,身却不动。忙将手去掩大门,一霎时弄出许多狂荡来。

一个虽则有家有室,才过二十以外,精神倍发,全不惧风月徐娘;一个既已无婿无夫,方当四十之前,滋味重投,尽弗辞颠狂张敞。

狂兴一番,两情难舍,紧紧抱住,接唇咂舌,恨不得并作一个。方氏低低叮咛道:“我守节三年,并没一丝半线差池。自从见你之后,不知怎地摄去了这点魂灵。时刻牵挂,今日方得遂愿。切莫泄漏与人,坏我名头。你得空时,就来走走,我叫丫头在门首守候。”孙三郎道:“多蒙错爱,怎敢泄漏。但得此地相叙,却是不妥。必得到你房中床上,粘皮着骨,恩恩爱爱的顽耍,才有些趣味。”方氏道:“房中有我女儿碍眼,却干不得。中堂左厢,止堆些柴草,待我收拾洁净。堂中有一张小榻,移来安设在内,锁着房门,钥匙倒留你处。你来时,竟开锁入去,拴着门守候,我便来相会。又省得丫头在门首探望,启人疑心。”孙三郎道:“如此甚妙。”方氏随引进去,认了厢房。又到里边取了一把锁,将钥匙交与了孙三郎,然后开门。方氏先跨出阶头,左右打一望,见没人行走,把手一招,孙三郎急便闪出,摇摇摆摆的去了。

方氏到次日,同春来把左厢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内堆置。将室中打扫得尘无半点,移小榻靠壁放下,点上安息香数十根,熏得满室香喷喷的。先把两个银戒指赏着春来,教他观风做脚,防守门户。自此孙三郎忙里偷闲,不论早晚,踅来与方氏尽情欢会。又且做得即溜,出入并无一人知觉。更兼凤奴生性幽静,勤于女工,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针指,外边事一毫不管,所以方氏得遂其欲。两下你贪我爱,眷恋缠绵,调弄得这婆娘如醉如痴,心窝里万千计较,痴心妄想,思量如何做得个长久夫妻。私忖道:“他今年才二十三岁,再十年三十三,再十年四十三,还是个精壮男子。我今年三十八,再十年四十八,再十年五十八,可不是年老婆婆?自古道:男子所爱在容貌。倘我的颜色凋残,他的性情日变,却不把今日恩情,做了他年话柄,贻笑于人,终无结果。不若使女儿也与他勾上,方是永远之计。我女儿今方十五,再十年二十五,再十年三十五,还不及我今年的年纪。得此二十年往来,岂不遂我心愿。只是教孙郎去勾搭吾女容易,教吾女去勾搭孙郎倒难。自古道:女子偷郎隔重纸,男子偷女隔重山。如今却相反其事,怎生得个道理。”心上思之又思,没些把柄。等孙三郎来会时,到与他商议。

孙三郎听见情愿把女儿与他勾搭,喜出望外,谢道:“多感恩情,教我怎生样报答。”方氏道:“那个要你报答,只要一心到底,便足勾了。”孙三郎就发誓道:“孙谨后日倘有异心,天诛地灭,万劫戴角披毛。”方氏道:“若有此真心,也不枉和你相交这场。但是我女儿性子执滞,急切里挑动他不得,如保设个法儿,使他心肯。”孙三郎想了一想,说:“不难,不难!今晚你可如此如此,把话儿挑拨。他须是十五岁,男女勾当,量必也知觉了。况且你做娘的,能个教他觅些欢乐,万无不愿之理。”方氏道:“是便是,教我羞答答,怎好启齿。”孙三郎道:“自己儿女,有甚么羞。”方氏又沉吟了一回,笑道:“事到其间,就是羞也说不得了。但我又是媒人,又是丈母,理数上须要着实周到。”孙三郎也笑道:“若得成就好事,丈母面上,自当竭力孝顺。只是今日没有好东西奉敬大媒,先具一物,暂屈少叙何如?”两下说说笑笑,情农意热,搂向榻上,欢乐一番,方才别去。

话休烦叙,当日晚间,方氏收拾睡卧,在床上故意翻来覆去,连声叹气。凤奴被娘扰搅,也睡不着,问道:“母亲为何这般愁闷?”方氏道:“我的儿,你那里晓得作娘的心上事。自从你爹抛弃,今已三年多了,教我孤单寂寞,如何过得。”凤奴只道他说逐日过活的事,答道:“我想爹爹虽则去世,幸喜还挣得这些田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将就度日子罢了,愁闷则甚。”方氏道:“儿,若论日常过用,吃不少,穿不少,虽非十分富足,也算做清闲受用,这又何消愁闷。但日间忙碌碌混过,到也罢了,惟有晚间没有你爹相伴,觉得冷冷落落的,凄楚难捱,未免伤心思念。”凤奴听了这话,便不做声。方氏叫道:“我儿莫要睡,我有话与你讲。”凤奴道:“睡罢了,有甚么讲。”方氏道:“大凡人世,百般乐事,都是假的。只有夫妻相处,才是真乐。”凤奴道:“娘,你也许多年纪了,怎说这样没正经的话。”方氏道:“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正经。你且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图些实在的快活,可不是枉投了这个人生。儿,你是黄花闺女,不晓得其中趣味。若是尝着甜头,定然回味思量。论起这点乐境,真个要入土方休。何况我现今尚在中年,如何忍得过!”那凤奴年将二八,情窦已开,虽知男女有交感之事,却不明个中意趣若何。听见做娘的说得津津有味,一挑动芳心,不觉三焦火旺,直攻得遍体如燃,眼红耳热,胸前像十来个槌头撞击,方寸已乱。对娘道:“如今说也没用,不如睡休。”

方氏见话儿有些萌芽,慌忙坐起身来,说道:“儿,我有一件事,几遍要对你说,自家没趣,又住了口。如今索性与你说知,儿,你莫要笑我。”凤奴道:“娘有事只管说,做女儿的怎敢笑你。”方氏道:“自从你爹死后,虽则思想,却也无可奈何。今年春间,没来由走出门前,看见两只烧剥皮交连一处,拖来拽去。儿,这样勾当,可是我人看得的么?一时间触物感伤,刚刚又凑着一个小后生走过,却是生得风流俊俏。自此一见,不知怎地,心上再割舍他不下。何期一缘一会,复遇猢狲撮把戏,这后生却又撞来。说起张生跳墙,采无双小姐,两件成双作对的风话,一发引得我心情撩乱。”凤奴道:“可就是那穿秋色儿直身掉嘴这人么?”方氏道:“正是此人,原来他也有心与我,为此故意说这哑谜。不想春来却认得他唤做孙三官,开个粮食店,父母已无,家私巨富。做娘的当时拿不定主意,私下遂与他相交。且喜他做人乖巧,出入交无人知觉。但恐到后万一被邻舍晓得,出乖露丑,坏了体面。我欲从长算计,孙三官今才二十三岁,只长得你八年,不若你与他成了夫妇,我只当做个老丫头,情愿以大作小,服事你终身。拾些残头落脚,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徭,一举两得,可好么?”凤姐踌蹰半晌,方说道:“常言踏了爹床便是娘,这个人踏了娘床便是爹,只怕使不得。”方氏道:“如今只好混账,那里辨得甚么爷,论得甚么娘。况且我只为舍你不下,所以苦守三年,原打账招赘女婿,来家靠老。今看这孙三官,又温柔,又俏丽,又有本钱,却不是你终身受用。”凤奴道:“既恁地,只凭娘做主便了。但有一件,倘然他先有了妻子,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别室?”方氏虽与孙三郎暗里偷情,只好说些私情的话,外防乡邻知觉,内防儿女看破,忙忙而合,忙忙而散,实不晓得他有妻子没妻子。一时急智,便道:“他是头婚,并不曾有老婆。”凤奴道:“如此却好。须要他先行茶礼,择个吉日,摆下花烛,拜了天地家堂。你便一来做娘,二来做媒人,这方是明媒正娶。若是偷情勾当,断使不得。”方氏连声应道:“这个自然。”

隔了两日,孙三郎来问消息,方氏将女儿要行茶礼,花烛成亲的事说与。孙三郎欢喜不胜,即便买起两盒茶枣,并着白银二十两,红绿绸缎各一端,教人送来为聘。此外另有三两一封,备办花烛之费。送聘后三日,即是吉期。孙三郎从头至足,色色俱新,大模大样,踱来做新郎。也不用乐人吹手,也不整备筵席,媒人伴娘嫔相,都是丈母一人兼做。双双拜堂,花烛成婚。正是:

破瓜女被翻红浪,保山娘席卷寒霜。

看官,大抵人家女儿,全在为母的钤束。若或动止蹊跷,便要防闲训诲,不使玷辱门风,才是道理。可笑这方氏,自己不正气,做下没廉耻的勾当,自不消说起。反又教导女儿偷汉,岂不是人类的禽兽?还有一说,假如方氏诚恐色衰爱弛,要把女儿锢住孙三,索性挽出一个媒人,通知亲族,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财,赘入家来。这一床锦被,可不将自己丑行,尽皆遮盖?那知他与孙三郎,私欲昏迷,不明理法,只道送此茶枣之礼,使可掩人耳目,不怕傍人议论,以致弄得个生离活拆,有始无终。只这两个淫妇奸夫,自不足惜。单可怜连累这幼年女子,无端肮脏了性命,岂非是前冤夙孽。后话慢题。

且说孙三郎惯在花柳中行走,善会凑趣帮衬。见凤奴幼小,枕席之间,轻怜重惜,加意温存。这凤奴滋味初尝,果然浑身欢畅,情荡魂销,男贪女爱,十分美满。孙三眷恋新婚,一个月不在家中宿歇。便是日间,也间或归去走遭,把店中生意,尽都废了。那方氏左邻右舍,见孙三郎公然出入,俱各不愤,几遍要寻事打他。自此沸沸扬扬,传说孙三郎奸占孤孀幼女。那瞿门虽无嫡亲叔伯,也还有元方宗族。一来道方氏败坏家门,二来希图要他产业。推出一个族长为头,一张连名呈词,将孙三方氏母女并春来,一齐呈告嘉兴府中。那太守姓满名造,见事关风化,即便准了,差人拘拿诸犯到官听审。凤奴情知事已做差,恐官府严究春来,必致和盘托出。心里慌张,将若干衣饰,私与春来,叮嘱道:“倘或官府问及,你须说我是明媒说合,花烛成亲的。若遮盖得我太平无事,即死在黄泉,亦不忘你恩德。”春来点头领命。

孙三郎央分上到太守处关说,也说是明媒说合,不是私情勾当,要免风奴到官。怎奈邻里又是一张公呈,为此洪太守遂不肯免提,将一干人尽拘来审问。那孙三、方氏、凤奴,都称是明媒正娶。宗族邻里,坚执是母子卖奸。太守乃唤春来细问。这丫头年虽幼小,到也口舌利便,说道:“主母孀居无主,凭媒说合,招赘孙谨为婿。宗族中因主母无子,欲分家私,故此造言生事,众邻舍也是乘机扎诈。”宗族邻舍,一齐哄然禀说:“通是这丫头往来传递消息,成就奸情。只消夹他起来,便见真伪。”太守喝住了众人,问春来:“既是明媒正娶,媒人是那个?”春来四顾一看,急切里对答不来。太守把案一拍,喝道:“如今媒人在那里,快说来饶一拶!”吓得这丫头战兢兢答应道:“媒人就是主母。”太守不觉哑然大笑道:“好个媒人就是主母,真情在此了。”欲待将孙三、方氏等一齐加责,因念着分上,心上一转道:“中年寡妇,暗约是真;闺女年青,理或可贷。”随援笔判道:

方氏马齿未足,孙谨雄狐方绥,固不及媒妁之言,遂订忘年之谊,事固有之。有女乍笄,颜甲未厚亦岂能丑母之苟合,而为之间一言乎。瞿门无子,尚有生产可分。方不能选昭穆可继者为宗祧远念,讼端所以不免耳。至其家事,凭族长处分,并立嗣子以续香火。方氏、孙谨离异,姑杖警之。女以年幼不问。使女春来,固无妖红伎俩,而声问所通,亦不能无罪,并杖以息众喙。

太守判罢,又唤孙三郎喝道:“本该重责你一顿板子,看某爷分上,姑且饶你。今后须要学做好人,如若再犯,决不轻恕。”吓得孙三连连叩头而出。瞿家族党,遂议立嗣子一人,承绍瞿滨吾宗祀。将家产三分均开:一股分授嗣子,一股与方氏自赡,身故之后,仍归嗣子,一股分析宗族,各沾微惠。凤奴择人另配,七张八嘴,乱了数日,方才停妥。不想族中有一人,诨名唤做瞿百舌,住在杭城唐栖地方,与本镇一个大富张监生相知。偶然饮酒中间,说及方氏不正,带累女儿出乖露丑的事。张监生问起女儿年纪,又问面貌生得如何。那凤奴本来有几分颜色,瞿百舌又加添了几分,一发形容得绝世无双。这张监生少年心性,一时高兴,就央他做媒,要娶来为妾。瞿百舌正要奉承大老官人,有何不可,满口应承,飞忙趁船来与方氏说亲。方氏要配个一夫一妇,不肯把与人做妾。瞿百舌心生一计,去寻族长商议,许其厚谢,财礼中还可抽分。那族长动了贪心,不容方氏主张,竟自主婚许与张监生为妾。议定聘礼百金,两人到分了一半,择日出嫁。

那凤奴虽凭官府断离,心里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及至议将家产三分均开,指望母子相依,还图后日团圆。不道才过得两三月,却又生出这个枝叶,已知势不能留。每日闭着房门,默默的自嗟自叹自泣,取过针线,将里衣密密缝固。方氏诚恐他做出短见事,不时敲门窥探他,也只是不开。方氏在门外好言安慰,也不答应,一味呜呜哭泣。将嫁前一日,备起酒肴,教春来去邀孙三郎诀别。孙三郎害怕,初时不肯来。凤奴大怒,再教春来去话道:“当日成亲,誓同生死,今日何背前盟。”孙三郎垂泪道:“凤姐恩情,我安敢负。但恐耳目之地,又生事端,反为不美。”春来道:“凤姐有言,如官人往一见,即当自到宅上。”孙三郎听了,叹口气道:“罢,罢!凤姐如此厚情,可惜一死报之。”即随春来同往,时已抵暮,母女张筵秉烛以待。三人相见,各各悲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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