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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经世之谅

“慧姐,你不要休息一下吗?”叶千江扛着老人用的拐棍式便携座椅,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前头穿着病号服的周慧在病区里健步如飞。

十多分钟后,叶千江终于忍不住展开椅子自己坐下来,经过的人纷纷对她侧目,还有路过的家长拿她当反面教材:“看吧,这就是不运动的结果。”

叶千江已经对这些鄙视视而不见了,她看着绕着自己竞走的周慧,下巴倚在手把上:“慧姐,我现在有种强烈的预感。”

“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得死在你前面了。”

“说话能不能有点顾及?我可是癌症晚期的病人。”周慧瞟了叶千江一眼,“我说你起来运动运动,年纪轻轻,走这么两步道就不行了,身体素质太弱,你们年轻人平常就知道玩手机打游戏,地上掉钱都懒得弯腰去捡,在群里抢个几分钱的红包都能打破头。”

叶千江咧嘴一笑,不怀好意地问:“周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我也年轻过。”周慧的目光越过远处绵延的山峦和苍翠的树木,“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把该经历过的都经历一遍,就会知道其实那些过往的快乐和痛苦都不重要,时间会把一切冲淡,最后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留在生命里,终究是你自己的选择。”

“慧姐。”叶千江轻声问,“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周慧患者,周慧患者……”抱着记事板的小护士追过来,“可算找到你了,没有一天是在病房里老实待着的,你们家属也不管管。”

莫名担了家属名号的叶千江耸耸肩,懒得狡辩。

“是我自己要出来的,有事吗?”周慧捏了捏叶千江的肩膀,以示安慰。

“家属去一下办公室,医生找你。”

护士交代完就去忙别的事了,当主治医生看见周慧的时候颇为意外,打电话到护士站斥责传话的小护士:“怎么搞的,不是让你通知家属来吗,怎么能让病患到处走呢?”

“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来的,”周慧赶紧说,“别冤枉孩子了。”

“其实今天哪,我主要是想找家属来确认一下接下来的治疗方针,你回去等着就好,让家属在这儿……”

“对不起,医生。”周慧打断他,指着叶千江说,“这位是我同事。”

“那……你的丈夫呢?”

“走了,有十年了,”周慧平静地说,“孩子十五岁的时候因病也走了。”

“对不起,那你有其他家人吗?”

“父母年纪大了,常年卧病在床,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轮流照顾着,”叶千江从未听周慧说过她的家人,没想到第一次听说竟是在病房里,穿着病号服的周慧云淡风轻地介绍着家里的情况,对医生说,“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做主。”

医生不再多问,翻看着病例:“根据检查结果发现你现在肿瘤属于N3期,你确诊是在两年前,但是这两年间都没有就诊记录。”

“是的。”周慧回答。

“为什么没有治疗呢?在早期对肿瘤进行干预,效果比现在好很多。”医生摆弄着手里的签字笔,状似随意般问道。

“我在工作,我不想把时间花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你认为治疗身上的病痛没有意义?”镜片后面的眼神变得异样认真。

“我的意思是,一个注定的结果,又何必绕路去走?”

“你的职业是?”

“临终关怀师。”

医生放下在手指间飞转的笔,好像终于为她这种释然的态度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么下面我们来讨论你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不用商量了,我决定采用姑息疗法。”从周慧口中轻轻吐出的几个字像大锤一样砸在叶千江胸口。

所谓的姑息疗法并非以根治疾病为目的,旨在暂时减轻患者的症状,延长患者的生命。

“你真的想好了吗?”医生的手指在病历上敲了敲。

她身后的叶千江也是满脸的忧虑,而她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医生还在试图劝解周慧改变主意,叶千江因为一时间接受不了她的选择决定一个人出去静一静,没想到在病房门口碰到来探病的洛琛。

“周姐呢?”

叶千江沉浸在周慧选择姑息疗法的情绪里,加上前一天男人坚持不肯招收自己的话言犹在耳,没什么兴趣搭理抱着果篮的洛琛,自顾自地在窗口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不说不笑,不搭理人。

洛琛跟在她身后:“喂,听不到吗?我问你话呢。”

叶千江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句:“我不叫喂。”

虽然感觉到自己刚刚的做法很不妥,但是某些事情上洛琛不愿意让步:“我还是你的老板,就这个态度跟我说话吗?”

叶千江嗤笑一声:“你不是来辞退我的吗?”

洛琛摸着口袋里的文件,犹豫半晌,拿出来递给她:“离职申请书,还是你自己填比较好。”

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不看不接的叶千江纹丝不动地欣赏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

洛琛把文件放在窗台上:“这件事已成定局,我不希望做得太难看。”

叶千江转过身直视他:“那我再提醒你一遍,我现在是慧姐的关怀师,你不能无视病患的意愿。”

“我希望你无论何时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公司的名誉。”洛琛提醒她。

“我不会让公司的名誉受损。”

叶千江笃定的回答让洛琛气不打一处来,他放下果篮转身就走。脚步在走廊里转了一小圈又折了回来,他站在叶千江身后问:“周姐在哪儿呢?”

玻璃窗上映着他明显的怒意,右下角的女孩仍旧是一脸平静:“谁知道呢。”

“你!”洛琛几乎气结,质问道,“你是周姐的关怀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不负责呢?”叶千江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周姐她放弃治疗了?”和周慧相交数十年的洛琛瞬间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有些意料之中的平静。

这个人到底是专业的关怀师,即便叶千江再讨厌他,却还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些建议,于是她把刚刚在办公室听来的情况跟他简单介绍了一番,当然,她的食指按照惯例飞速抽动着。只是没想到,他在听完后继续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说。

“你……没有意见吗?”叶千江不安地问道,好像完全忘记刚刚摆脸色的是谁了。

洛琛哑然失笑:“你是她的关怀师,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叶千江梗着脖子回答,“说来听听嘛,你不希望周姐受到不标准的照顾吧?”

“如果周姐想要的是专业的护理,我公司里的人一抓一大把。”

“那她想要的是什么?”叶千江反问着,殷切地期待一个答案。

像是看穿她的内心所想,洛琛镜片后的目光闪了下,狡猾地转移话题:“你是她的关怀师,这个问题应该是你来回答我。”

这次轮到伶牙俐齿的叶千江哑口无言了,作为周慧的关怀师,这确实是她应当独立面对并且解决的问题,她不应该心存侥幸将责任转嫁他人。

叶千江起身离开,在周慧的推荐下,她参加的由病患自发组织的唱诗班正在花园里组织活动。

不久,虚弱的周慧从办公室出来,看到等待自己的洛琛,颇为欣慰。

“你怎么有空来了?”

洛琛将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来,空气里还回荡着音符的旋律,他背着手笑着,初晨的阳光从窗口斜刺里照进来,纤毫毕现,他的轮廓被日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一如初见般澄澈。他说:“经过公司研讨决定,撤销叶千江的外勤活动,转为组内培训,即日起由我接任你的关怀师。”

“我拒绝。”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洛琛也不急,一点一点地摆事实讲道理:“叶千江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照顾别人,更别说是提供专业的服务。你看,她现在就没有陪在关怀对象的身边。况且她来公司的目的原本就不单纯,我不能让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待在你身边。”

即使他嘴上说着反驳周慧的话,手上仍旧扶着她在床上坐好,拉起枕头帮她垫腰,将床摇到合适的位置上。

周慧坦然接受了他说的这些,她也承认,叶千江不会这么做。

“但是我做了几十年的关怀师,其实越到后来越发现所谓的专业技术并没有那么重要,在这个行业里,所谓的技是最末流的。就像刚刚这种周到的护理,可能恰恰是病人不需要的。”周慧伸出手敲打自己肿胀的腿,“你也知道,我们护理的对象大多是从医学角度无法治愈的程度,人生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倒计时,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个日落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医生、护士、家人甚至是病患自己也将自己看成废人,但恰恰是这个叶千江,她不会周到的护理,却会用尽全力帮助别人,即便是鲁莽的,失误的,却可以让人看到她那颗真诚的心。”

“周姐,恕我直言,做我们这行空有一腔热忱是不够的。”洛琛抿紧嘴唇,显然对叶千江的偏见颇深。

“是。”周慧肯定他的说法,“你还记得小月儿吧?我的上一个关怀对象,那个五岁的白血病患儿。那单结束一周左右,她的爸爸曾经打电话跟我说谢谢,他发现了小月儿学她妈妈录下的视频信,视频上小月儿说自己特别幸福,因为她所有的愿望天使都帮她完成了。”

洛琛静静地听着,他能推测出来所谓的天使是谁,小月儿的事他有所耳闻,但是远没有听周慧讲的这么详细。考虑到周慧的身体,他后悔不应该将这一单交给她。

“你知道叶千江做了什么吗?她去展览馆借机器,去说服舞蹈老师,去跟幼儿园谈,这一切都没有人教她,也没人让她去做,但是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就做到了。”周慧看着熟悉的洛琛,“难道这份赤诚和这份热情不足以弥补技巧上的缺失吗?护理知识可以学,技术可以补,唯独一颗向善、为别人着想的心,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她有强迫症,而且你看到她的手了,很可能有自残倾向,我不能把客户交给这样的人看护,绝对不行。但是如果你要留她在公司也可以……”顾及和周慧多年的情分,洛琛决定后退一步,“我同意让她专做行政工作,不能在一线接触客户。等到培训结束,考核通过,或许可以考虑……”

“不可以……”这场争执最终以临床老奶奶的回归告罄。

让洛琛意外的是,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临床的老奶奶竟然主动预约了临终关怀的服务,并且指定的关怀师正是他千方百计要开除的叶千江。

当他询问理由的时候,老奶奶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答道:“那小丫头啊,歌唱得太好了。”

洛琛也是极其无语了,向周慧控诉:“你看见没有,一个关怀师不是靠着专业吸引人,竟然是靠歌喉,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的公司难道要以这种形象示人?”

周慧只好转向隔壁床:“陈奶奶,光说唱歌是有点不客观了,再说叶千江已经是我的专属客服,您对关怀师还有没有其他的要求?这是我们老板,有什么想法尽管跟他说。”

不管周慧怎么劝,陈奶奶岿然不动,坚持着自己的要求:“唱歌好听的。”

洛琛也是无语了,他总不能让公司里的关怀师每人录一段音频给她听啊,总之这真是太不顺心了,自叶千江来面试那天起,事情就朝着怪异的方向发展,以往哪有用歌喉选择关怀师的客户?

这更坚定了他辞退叶千江的决心。

洛琛建议道:“要不然这样吧,就让叶千江做陈奶奶的关怀师……”

“那不行。”周慧提出抗议,“她是我的,公司规定为每一个客户配专属的关怀师,只要我活着,没有换人的意愿你就不能把她分给别人,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

“周姐,你一定要做到这样吗?”

“难道我的决心还不够明显吗?”

正当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陈奶奶毫不客气地插进来:“我说,你们要不要尊重下客户的意见?”

两人暂时从斗鸡眼的状态抽身出来:“您说。”

“我要叶千江。”

正赶上叶千江抱着词谱本回来:“谁找我?”

见到她,陈奶奶立刻乐开了花:“是我呀,我说要你做我的关怀师。”

看着洛琛酱色的脸,叶千江悄悄地朝陈奶奶眨了眨眼:“我是很珍贵的员工,恐怕我的老板不会轻易放我去的。”

随即,房间里的人乐成一团,当然,除了洛琛。

最后在陈奶奶和周慧的坚持下达成协议,叶千江兼做陈奶奶的关怀师,但是因为她并没有经过公司的培训,为了更好地照顾病患,同时也为了贯彻公司一个客户一个关怀师的宗旨,洛琛作为两人共同的关怀师签下协议。只是他没想到陈奶奶对自己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唱首歌听听。”

当洛琛忍受着刁难,用公鸭嗓子唱《大王叫我来巡山》的时候,叶千江的手机响起来,是盛琪医院传来消息,她姐姐病危。

“你快去吧。”了解情况后,周慧帮叶千江把包收好递给她。

洛琛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这两个人,也不好说什么。他的表情精准地落到周慧眼里,后者一拍脑门:“你是开车过来的吧,快送送小江。”

“我是你们两个的关怀师……”

洛琛没说完的话被陈奶奶一巴掌打了回去,握紧的拳头在半空中挥舞:“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还不快去!”

被两个女人威胁着,即使不情愿,洛琛还是麻利地提车,接上叶千江往盛琪医院奔去。

即便姐妹俩有过隔阂,但是听到这种消息,叶千江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不管家人怎样误解,她都应该守在姐姐床前陪伴姐姐,她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下一秒就飞到姐姐床前。

“能快一点吗?”她问,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也顾不得拭去满眼的泪水。

“再快就要超速了。”

本想这么回答的洛琛从收纳箱里抽出纸巾递给她:“我尽量。”

只是没想到这种温馨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等红灯的时候右侧车道的司机特地摇下车窗问副驾驶上满脸泪痕的叶千江:“姑娘你哭什么呢?”然后用口型问她要不要替她报警,说话间一直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驾驶位上的洛琛,防止他做出进一步伤害叶千江的举动。

直到叶千江再三表示自己没事,将信将疑的司机才肯放过两人。

经过那个尴尬的路口,叶千江主动关上自己一侧的车窗,随即又被洛琛打开。

“你干吗?”

“大姐,你都哭成这样了,再把车窗关上就好像我真的欺负你了。”

“对不起。”叶千江抽着鼻子说。

“真觉得对不起我,你就辞职吧。”洛琛对她是自己员工这件事很是介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想到生死未卜的姐姐,想到拒绝见自己的男友,叶千江一时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好了好了,别哭了,就是一份工作,你至于吗?”洛琛拍着方向盘,“我给你转成行政岗好不好?”

在叶千江哭得更厉害之前,洛琛主动结束话题:“你不开心就不说这个了,盛琪医院到了。”

洛琛车还没停稳,叶千江已经打开车门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洛琛看着副驾驶位上的包和手机,叹了口气:“你是竞争对手派来挑战我极限的吗?”他拿着包和手机跑进了她消失的住院部。

本想请护士转交的洛琛因为不知道病患的信息只能作罢,跟周慧通过电话简单了解了叶千江姐姐的病情后,他决定去神经外科碰碰运气,没想真的碰到了在询问病情的叶千江,她身边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一边听医生说病情,一边不时回头看叶千江的脸色。

“是这样的,车祸后患者的情况一直不是很乐观,深度昏迷也一直伴有高血压高血糖的状况,但是呢这种状况持续偏高,昨天经过你父母的同意我们加了检查项目,发现患者孕酮偏高,这种情况考虑宫外孕,畸形,多胞胎等原因,具体情况妇科正在会诊,随后会给出具体的意见。”

“你是说我姐姐怀孕了?”叶千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姐姐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了,你现在告诉我她怀孕了?”

“怀孕初期很多症状不明显,何况很多症状跟车祸后遗症重叠,我们确实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

“那……怎么办,怎么办?”叶千江将目光转向身边的男人,“怎么办,姐夫,你说话啊?”

被她称作姐夫的男人明显一愣:“你让我说什么?”

“你是孩子的父亲,当然要你说啊。”

“那孩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孩子不是我的。”

“陈锦年。”叶千江上前一步,“你是跟我姐姐回来办婚礼的,你不能因为她成了植物人连孩子都不要了,你不能那么做。”

陈锦年抓住叶千江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想要看到大脑深处的那份记忆:“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没醒吗?”

叶千江甩开他的手:“我姐姐还躺在病床上,请自重,姐夫。”后面两个字咬得很重。

“好,你叫我姐夫,那你就继续把我当成不相干的人吧。”陈锦年说完,转身出了办公室,跟站在门口的洛琛撞了个满怀。

“那可是你们的孩子,你这样会后悔的!”叶千江纠结于陈锦年的不负责任,根本没注意到洛琛的存在。

新消息的提示音响起,医生打开信息栏:“妇科的诊断结果发过来了,是先兆性流产,这种状况下,我作为主治医生不建议继续妊娠。”

“可是,这是我姐姐的孩子,如果有意识的话,她一定会想要留下孩子的。而且,这有可能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叶千江忍痛说出来,这意味着她承认她的姐姐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依照她现在的状况,继续妊娠对她和胎儿都没有好处,甚至随时可能引发危及生命的并发症,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着想,我建议你跟你的父母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请尽快安排手术,”叶千江说,“我来签字。”

然而所有的决绝和所有的坚强,在走出办公室的一刹那被抽干,瘫倒的叶千江被眼明手快的洛琛抱住,请路过的护士给叶千江做了紧急的处理后,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叶千江将其安置在门诊提供的简易床上。

给叶千江检查的医生恰巧是洛琛的同学:“初步诊断是精神紧张引起的突发性昏厥,依照现在的状况看不用特别处置,静脉注射葡萄糖补充体液,她醒了以后要是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随时找我。”

“谢谢。”洛琛替叶千江回答。

“你女朋友吗?回家以后可以口服谷维素片、维生素B1片、安神补脑液,避免劳累。”

医生说完,根本不给洛琛反驳的机会,转身忙别的患者去了。

这一觉,叶千江睡得好不安稳,先是车祸现场的大灯晃了她的眼,而后是父母冷漠的拒绝,男友家人呵斥她离开的话,还有车祸现场色彩浓重的残肢……

她好不容易睁开眼,面前正是洛琛那张扑克脸。

叶千江伸手捂住眼睛,忍不住呻吟出声:“噩梦还没结束吗?”

洛琛被她的反应逗乐了:“这么讨厌我吗?”

叶千江从指缝里偷看他:“你不是假的?”

“你觉得呢?”

叶千江麻利地把手上正在输液的针头拔掉,直接往病房外跑去。

洛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在那个背影身后,不过,他猜想此刻的叶千江不会想让人跟着她的。因为,她正被人从病房里赶出来,跌坐在走廊里。

“你滚,你害我们失去两个女儿,现在还来害我们的外孙!”疾声厉色的父亲冲进走廊里指着叶千江的鼻子骂道,“你给我滚!”

母亲护住发怒的父亲,不让他靠近女儿,既是对她的保护也是对她的拒绝,关上门的前一刻,母亲含着泪对她说:“你走吧,我们不想再见到你。”

“爸,妈……”

叶千江还要冲上去敲门,而叶家父母已经用呼叫器叫来了保安,面对这势如水火的一家人,保安也颇为头疼。

见状,洛琛拖着不情不愿的叶千江离开了是非之地。

“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的怜悯!”走在走廊上,叶千江想要甩开洛琛的手,被后者死死抓住的她红着眼睛照着抓住自己的手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鲜血从嘴角淌下去,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儿,保持着这个姿势的叶千江泪如雨下。

忍受着手腕上的剧痛,洛琛始终没有收回手,喉头滚动吞下疼痛的回响,用另一只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心里很痛吧,疼就哭出来。”

叶千江抱着他的一只手,呜呜地哭起来。

“大声点哭。”洛琛说道,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叶千江放开被她咬着的手,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刚刚帮叶千江处置的医生刚巧经过,看见这一幕以为是小情侣吵架,半开玩笑地从她身后推了一把。

哭泣中的叶千江直接扑进了洛琛怀里,脑袋撞在他胸口,发出好大一声响,他吃疼地闷哼一声,强忍着疼痛,并没有把怀里的人推出去。

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昏的叶千江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之时,后退两步:“你的手……”

洛琛看着站在一米开外安全距离里的叶千江:“你的选择是对的,也给他们一点接受、理解和反省的时间,你还要回去吗?”

站在原地的叶千江此刻也理不清心中所想,一时间放不下家人却也无法抽身离去。

洛琛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样子,帮她做了决定,轻轻牵起她的手腕,带领着她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向下去。

叶千江还想挣扎,然而当眼神触碰到从他手腕上滴下的猩红血渍时,便放弃了所有抵抗。

洛琛是那种司机,你坐上他的车,永远不用担心他会闯红灯,违规变线,偶尔有行人不遵守交通规则,他也会礼貌让行。你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变成路怒族,但是有暴躁的司机在他跟前时也绝对不敢造次。

他的稳重中有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场。

然而让叶千江嘘声的并不是这些凡俗的种种,只是他手腕上的伤。

回程的路上仍旧遇到了之前的热心司机,看见他们的车特地靠近发现这次叶千江没哭,吹了个口哨走了。

告别了热心的司机,叶千江说:“在前面找个地方稍稍停一下吧。”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洛琛减慢车速,打开转向灯。

“没有,我看前面有药店,想买点药把你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这点小伤口,没事的。”洛琛把转向灯的拨盘转正,不过在叶千江的坚持下,还是任她买了药水和纱布。

不过,当叶千江为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他觉得叶千江可能不只是愧对自己这么简单。

“你是来报复我的吗?”

“很疼吗?”叶千江看看标签,“是医用酒精啊,消毒用,你就忍着点。”

“你就不能买碘伏吗?”

“颜色深,不好看。”叶千江认真地说。

“伤成这样,你觉得我会计较好看不好看吗?”

“那我再去买点?”

“你是不是已经放弃留在公司的想法,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你会留我吗?”叶千江手上使劲儿,疼得洛琛直吸冷气。

洛琛抖着受伤的手腕:“不光这辈子别想,你下辈子都别想了。”

叶千江把用过的棉签丢到垃圾袋里,仔细地用纱布把伤口包上:“这辈子碰到你就够倒霉了。”

“这句话也正是我想说的。”用新的棉签蘸了酒精,拉过叶千江的手,处理她刚刚跌倒时的擦伤。

棉签轻轻滚过伤口,洛琛问她:“疼不疼?”

“不疼。”叶千江如实作答。

起初洛琛以为叶千江在取笑他刚刚的表现,随后悄悄捏了捏被她抓得伤痕累累的指尖,叶千江毫无波澜的表情让他确定了内心的猜想。

“这就是我不能录取你的原因之一,一个没有痛感的人,怎么能照顾好别人呢?”

叶千江看着洛琛手腕上包好的伤口,伸出手指按了一下,疼得他差点跳起来,握着手腕:“你要干吗?”

“我感觉不到痛,可是我知道什么是痛,我也知道伤口在别人身上的反应,我只是失去自身的痛感,并没有失去共情性,所以你的这个论点站不住脚。”

“的确,我承认你的问题不在于失去痛感,而在于你为什么失去痛感,你想过吗?”说话间,洛琛死死地护住伤口,以免再度受到她的攻击。

叶千江沉默下来,那场夺走了亲情和爱情的车祸,是她心底不能触碰的刺。

见叶千江失去攻击性,洛琛放开自己的伤处,仔细地为她包好伤口。

洛琛带着叶千江回到病房的时候,周慧和陈奶奶正沉浸在一盘军棋的厮杀中,直到分出胜负才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你们两个怎么回来这么早?”周慧一边收拾棋盘一边问,“家里的事处理完了?”

“差不多了。”叶千江回答,“周姐,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有一个检查,刚刚上来之前我在检查室那里已经拿到号了。”

因为乳腺彩超检查要完全暴露乳房,如果是男医生的话会要求一名护士或者家属在场,所以由叶千江陪同去检查,陪陈奶奶下棋的重任自然就落在洛琛的肩上。

坐在检查室外的椅子上,等待叫号的时候叶千江问周慧:“姐,你真的不害怕吗?多少病人怕医院说治不了,而你居然主动选择姑息疗法,在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犹豫吗?”

“当然有,可是在对医生说出这番话之前,我已经犹豫了几十年,终于有机会把那些话说出口了。”

“周姐,你为什么这么消极?”

“不是消极,你看过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吗?再珍贵再想留住的人终究也会走失,‘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先一步离我而去,余下孤身一人的岁月,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周慧说,“他们爷俩都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如今,终于轮到我了。”

“周姐你别这么说。”叶千江握住周慧的手,“你这么说我害怕,我们好好活着不好吗?那些你的丈夫和孩子没来得及看的风景,没用过的东西,难道你不想帮他们看看吗?你要替他们活着啊!”

“你知道我的孩子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吗?他对我说,他太疼了,太疼了,那些管子扎得他好难受好难受,他想要去看看天,他只想去天空下晒晒太阳,可是,就这点要求我都没能满足他。因为,我想把他留在我的生命里,哪怕只多一秒钟,我都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泪水从周慧的眼中流出来,那是属于母亲的悔恨,“可是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我的孩子好痛好痛,他每天睁开眼睛面临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成堆成堆的药和各种治疗方案,我们忘记了任何手段都不能还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我跟他爸爸就像着魔一样,只要有人说能治我儿子的病,上天入地我们两个人都会弄来药,各种祖传偏方,各种土办法,现在想想,我儿子他心里都清楚,他知道自己治不好,那些药根本没有用,他是为了配合我们两个人,为了我和他爸爸心里好过些,各种治疗他都配合,每天吃的药、吊的水比吃的饭都多,可是那一切都没能挽回我儿子的生命,那太疼了,太折磨人了,我儿子曾经那么漂亮……”

叶千江默默地替周慧擦去泪水。

一丝坚强的笑意在周慧的脸上浮现:“儿子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夫妻俩都在悔恨中度过,如果上天只给我们这么短的时间,我们为什么要让儿子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的罪?为什么不能珍惜在一起的时间,看蓝天白云,看草长莺飞?于是,我们两个互相约定,任何一个人患了不治之症,对方都要尊重病患的想法,给他最体面的走法,所以,在我丈夫确诊为胃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周慧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未后悔在我丈夫的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字。”

“天哪,周姐,你真的……”叶千江惊讶地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觉得我很残忍吗?”

“不会。”

叶千江心虚的回答引得周慧苦笑连连:“没关系的,你没经历过,不理解也很正常,我和我的丈夫都认为与其没有尊严地徒增寿命,不如高质量地度过人生的每一分钟。”

“太坦然了。”叶千江直言,“我做不到。”

“你不用做到这个程度,我需要你接受我的委托,以监护人的身份在我的治疗书上签署放弃治疗的协议。”

叶千江慌忙地甩开她的手:“周姐,这件事情开不得玩笑,我怎么能帮你签字呢?再说了,你的父母家人都还在啊。”

“我的亲人和他的亲人在我丈夫死后都不来往了,他们恨我,他们说是我亲手杀了我的丈夫。”

“怎么能这么说呢?”叶千江激动地站起来,没等她说完,广播里叫了周慧的名字,轮到周慧检查了。

直到检查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刚才的话题。叶千江没想到周慧曾经面临那么残忍的人生,更没有想到她做过那么决绝的决定,但无论她怎样故作坚强,叶千江还是看得出来,亲手送丈夫离开的事情是她心头的一根刺,鲜血淋漓,根本没有拔除,亲人的误解更是令她痛苦不已,这些年寄情于工作,恐怕与家人的态度不无关系。

叶千江不明白,世事艰难,人生有这么多的不得已,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相互取暖,为什么还要为难彼此呢?

很快,这个问题的答案被她抛在脑后,因为回到病房的时候,几个小护士正围着洛琛,给他拆了绷带重新处理伤口。

“哎呀天哪,这是咬的吗?!”一个护士叫起来。

另一个更夸张:“这是牙齿印啊。”

“真是的,谁这么过分?”其他几个护士摩拳擦掌,像是要杀人一样。

“有没有那么夸张啊。”叶千江嘟囔了一句,扶着周慧往里走。

听见她说话的护士无不对她怒目而视,其中一个抓着洛琛的手问:“是谁弄伤你的?”

洛琛朝叶千江的方向看了一眼:“是狗咬的。”

叶千江想要回嘴,考虑到他身边的莺莺燕燕,还是忍了下来。

“瞎说,看这齿痕明明是人嘛。”

洛琛似笑非笑地回瞪着叶千江:“是一只吉娃娃。”

尽管心里的怒火翻江倒海,叶千江还是对洛琛回以微笑,作为周慧的关怀师,她实在不敢惹这些护士。

“哎呀,伤口这么重,要不要打一针破伤风啊?”一个护士提议,其他的护士都表示赞同,还有的后悔自己怎么没早说呢。

就这样,盛情难却的洛琛被一堆护士拥着去处置室,叶千江的脸色喜忧参半,看他扎针好爽,又觉得扎这种针对自己是一种侮辱。

不管怎么样,看见洛琛揉着臀部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的时候,正为周慧和陈奶奶准备晚饭的叶千江心情出奇的好,还特地分给他一双筷子。

天色渐暗,远处的天空中如撕裂般腾起一道闪电,滚滚的雷声呼啸而至,很快台风带来的疾雨席卷了整个城市。

周慧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上新闻里记者对台风的播报,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洛琛,对叶千江说:“麻烦你帮我送他回去。”

“他开车了。”叶千江不以为意地回答,对洛琛说,“你走吧,我在这儿陪着。”

“天黑雨急,路况不好,你替我送他。”周慧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原本吃过饭躺在病床上打瞌睡的陈奶奶被雷声吵醒,看见这个情形,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帮着周慧一起劝叶千江:“你送他走吧,刚扎了破伤风,开车很容易出危险的。”

洛琛还想拒绝,被周慧一眼瞪了回去。

两人走后,陈奶奶悄悄地对周慧说:“这丫头,怎么能咬这么重呢?”

“你开车还是我开车?”

洛琛没想叫叶千江送自己,原本打算让她在楼下转一圈回病房陪护的,结果在地下室看见她一脸嫌弃的模样,直接把车钥匙递给她。

叶千江不情不愿地坐上驾驶位,系安全带的时候嘴里也不闲着:“真是娇气,被小护士爱护了一下,连车都开不了了,这么娇嫩吗?”

“纠正一下,是手腕被咬了好疼。”他给自己扣好安全带,对叶千江说,“你还等什么呢?可以走了,司机。”

握着方向盘的叶千江努力保持着微笑:“走之前,先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吧。”

“你认路吗?”洛琛反问,直接给她打开了导航。

虽然生气,但此刻的叶千江也根本无力反驳。

“手腕还疼吗?”叶千江注意到出了灯火通明的地下室后,洛琛不安地转动着受伤的手腕。

“还好吧。”洛琛说,“扎那针破伤风比较疼。”说着,整个人在座位上扭了扭。

“喂,差不多就行了,一个小伤口而已,至于扎破伤风吗?你把我当狗吗?”叶千江一脚刹车停在红灯底下,把心中的苦闷倾泻而出,“你说清楚,吉娃娃是什么?”

“绿灯了。”洛琛提醒她变换的交通标志,“还是你觉得我不说狗咬的,说你咬的比较好吗?”

叶千江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吉娃娃就吉娃娃吧,还挺可爱的,眼睛挺大的。”

叶千江腹诽了一会儿,顺手把车内的顶灯关掉,洛琛在座位上挪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了?”感觉旁边的人有些不安,叶千江问道,“要我把空调开大一点吗?”

洛琛摆摆手,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灯火通明的广告牌。

叶千江顺手打开车载音乐,放的正是中孝介的《One》。

“周姐的事情你全知道吗?”

雨水打在车窗上,留下长长的、蜿蜒的痕迹,洛琛的声音伴随着音乐的旋律响起:“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姐夫和孩子你知道多少?”

“叶千江,你到底想干吗?”洛琛忍无可忍直呼其名。

“我想干吗?我想了解周姐啊,我是她的关怀师。”叶千江反驳着,“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洛琛说,“你以为关怀师是什么?简单地把客户的人生翻一遍吗?什么事都打听,什么事都问,抓到一个线头就不撒手,你当自己是狗仔队吗?”

“我是关心周姐嘛。”

“打着关心的旗号就可以肆无忌惮吗?人生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关心就可以没有伤害。你偏要打着关心的旗号把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揭开,有什么意义呢?”

“你这是讳疾忌医,害怕确认自己生病就不去看医生,害怕伤害她就选择对那些事情视而不见。”

“我是慈爱关怀的老板,周姐的治疗方案我说了算。”

“我是她的关怀师,我会遵循她的意见看着办的。”叶千江也是寸步不让。

“你被解雇了,立刻。”

“招我进来的也不是你,就算你辞掉我,只要周姐认可,我就是她的关怀师。”

小小的车厢里回荡着介怀、仇视和焦虑,没有一丝一毫的融洽,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接下来的行程里,两个人默契得不发一语。

把车开进小区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叶千江坏心眼儿地占了两个车位,想让别的车主找他的麻烦。

洛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没有提醒她那两个车位都是自己的,是他为了方便朋友来看自己买下的。

“外面下着雨呢,你开我的车走吧。”

叶千江根本不听他的建议,她不想跟他有更多的往来,况且还要留着占车位的东西给他找麻烦。

“要不然你跟我上楼,我拿把伞给你吧,雨真的好大。”

“谢了。”那时候,叶千江还没发现自己的选择有多坑,直到两人发现直通的电梯出现问题停止使用,在洛琛的提议之下,两人只好冒着雨从外面绕到住宅楼的正门口进去。

反正也淋湿了,叶千江决定放弃去他家拿伞的主意,一个人往小区门口走去,却听见背后传来重物跌倒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洛琛坐在雨水里。

小区里的路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毁了一半,借着停车场窗口发出的微弱灯光,叶千江发现洛琛的表现有些奇怪,赶紧过去扶着他。

“你怎么了?”

“我……还好。”

“才怪。”叶千江看着嘴上说着还好,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的洛琛,“你的表情可不是还好的样子,腿受伤了吗,你可以站起来吗?”

“可以。”说着,在叶千江的搀扶下,洛琛勉强站了起来。可是叶千江很快就发现重新站起来的洛琛似乎没有自己走的意愿,只是紧紧地抓着她,茫然地站在原地。

无奈之下,她只好问道:“你家是哪栋楼?”

“出了停车场右拐,第三栋,中间的门。”

“好,走吧。”瘦削的叶千江牵着一米八几的洛琛一步一步地挪着,几百米的距离走了好久,最让叶千江心急的是,此时的洛琛似乎完全失去了视力一般,根本看不见脚下的石子跟砖块,有几次险些摔倒。

叶千江不得不帮他踢走那些障碍物,随时提醒他面前有台阶之类的。

好不容易找到洛琛所说的楼口,叶千江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站在大厅里的洛琛恢复了视力和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对刚刚黑暗中的异样闭口不提。他不说,叶千江自然也不便问,她本想直接走人,顾忌着他刚刚的表现,觉得送他上楼再走比较妥当。

洛琛自然也不能让一个为了照顾自己而浑身湿透的女生独自离开。

到了他家,由于两人的手机都进水了,洛琛先用座机给周慧报了平安,安排叶千江去洗澡,自己换了干净衣服,拿着吹风机吹手机,吹到一半灯忽然暗下来。

刚洗完头的叶千江只好套上洛琛准备的宽宽大大的T恤走出来:“怎么了,停电了吗?”

叶千江听不到洛琛的回答,空气中只有短粗的抽气声,便问:“你怎么了?”

逐渐适应黑暗的叶千江慢慢地朝洛琛的方向走去,他似乎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和刚刚在停车场外的情形一模一样。她问:“你哪里不舒服吗?”她摸到他的肩膀,发现他的筋骨紧绷,像石头一样,“你还好吗,说句话好吗?”

“我……我没事。”

“你的表现可不是没事的样子。”叶千江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但是他的回答还是让她宽心不少,她抓起座机,心中希望暴雨并没有切断城市的通信系统。她先打电话给周慧,才知道是台风刮断了电缆导致这一区停电,周慧所在的医院并没有事,姐姐和男友住的盛琪医院也没有被波及。

这个消息让叶千江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周姐,洛琛的状态有点不对。”叶千江看着身边像石头一样的黑影说,整个房间只有电话机上的小灯一闪一闪的。

听着周慧的解释,叶千江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什么,黑暗恐惧症?”她放下电话,拍了拍自己身边快要石化的影子,“黑暗恐惧症是什么鬼?夜盲症又是什么鬼?要不要得这么高级的病?”

此刻的洛琛没有跟她斗嘴的心情,独自在黑暗中平复情绪。

“手机还湿着呢,开机会爆的,你家有没有别的能照明的东西?”

“有手电筒,在门口的柜子里,但是我好久没充电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叶千江摸着黑打开柜子摸了好久,在角落里找到落满灰尘的手电筒,打开开关,灯泡象征性地闪了一下,重新回归黑暗。

“有你还不如没有呢。”叶千江气哼哼地把手电筒丢回去,借用声音掩盖内心的不安。因为刚刚灯泡闪烁的一瞬间,她看见坐在黑暗里的洛琛面色惨白,一副颓然无助的模样。

听见叶千江努力翻找的声音,洛琛如线一般的声音传来:“没用的,没有其他能照明的东西。”

叶千江并不理会他,顾不上做客的礼节,在他家上下翻找,最后用实力证明,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什么。

她翻出一包生日蛋糕上用的长线蜡烛和一包火柴,乐颠颠地跑回洛琛身边,点上一支蜡烛,微弱的火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叶千江抓着洛琛的手指,让他抓好蜡烛,然后自己再次进入翻找的状态,他劝她:“没有了,这支蜡烛一定是同事帮我收起来的,再也没有了。”

与其说她不相信,不如说她期待着冒出来什么东西能为他照亮整个房间,但是最终事与愿违。

叶千江带着一身挫败回来的时候,发现洛琛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左手捏着一支烧到一半的粉色蜡烛,右手捏着一支蓝色的蜡烛,当前一根烧尽的时候,还一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点燃另一支蜡烛的样子。

如果是平时,叶千江一定会放肆地嘲笑他,可是看到所剩无几的蜡烛,她也笑不出来了。

她蹲在洛琛面前,戳了戳他干裂的嘴唇:“很害怕吗,有多害怕?”

“你能不逗我吗?”

“不能。”叶千江笑着说,“从面试那天起你就看我不顺眼,周姐带着我,照顾我,你呢,每次看见我就是劝退,还特地给我送离职申请书。”叶千江伸了伸有点发麻的腿,“从来都是你欺负我,好不容易有个报仇的机会,不把握住的话,我还是人吗?”

“我欺负你?”洛琛抬了抬手腕,“你确定?”

“纱布都湿了,你没换吗?”叶千江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里满是焦急,“淋了雨水不知道滋生了多少细菌,怎么都不拆掉?”说着,她手忙脚乱地帮他拆绷带,又怕动作大了弄灭火苗。

“没事,打了破伤风的。”洛琛说着,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那也不行,留疤也不好。”叶千江固执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治跌打损伤的药你家里总有吧。”

让她失望的是,这个也没有,她只好凭借记忆摸回厨房,拎出一瓶白酒倒在他的伤口上消毒。

洛琛看着被打开的酒,肉疼心也疼:“你知道这酒多贵吗?”

叶千江拍了下他吊在半空中的手掌:“比手腕贵吗?”

“小心点,别把蜡烛弄灭了。”洛琛态度强硬地护住仅存的火苗,因为只有在光亮里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叶千江看着仅剩的蜡烛,凑到他的身边:“你这个病好像挺高级的,我都没听过。”

“你这样的奇葩我也没见过,拿着。”他把蜡烛推到叶千江手里,学着她的样子为她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此刻的叶千江根本不在乎身上不痛不痒的伤口,她急需在蜡烛耗尽之前为洛琛找到解决之道:“你睡觉不闭眼的吗?闭眼会黑怎么办?”

“我不会开灯吗?十九世纪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从此,新的光源让世界焕然一新。”

“你焕然一个给我看看。”叶千江蹲着有气无力地说,“活该黑死你。”

鉴于对方没回嘴,叶千江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是不是太过分了,于是软了下来:“那做什么事会让你舒服一点,不会那么紧张?”

洛琛想了一下,说:“光。”

“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不是快没有了吗?”叶千江歪着脑袋蹲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蜡烛有烧完的时候,连那点些微的光线都熄灭的时候,叶千江明显感觉黑暗中的洛琛呼吸一窒,她点燃火柴,烛火般的光芒让他的脸恢复灵动,可是很快,火柴便熄灭了。

叶千江不停地点着火柴:“真是的,你先考虑你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再辞退我不迟。”

“放心吧,我一定活到辞退你的那一天。”

“还真是勇气可嘉,要不然我们走楼梯吧,只是区域停电而已。”叶千江建议道。

洛琛毫不客气地否定她的灵光一闪:“我家在十六楼。”

“懂了,还没下去你就死在半道上了。”叶千江看着空荡荡的火柴盒,“真是的,你怎么不抽烟呢?这可是最后一根火柴了啊。”

叶千江看着洛琛脸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也跟着紧张起来:“说说你害怕什么吧,除了黑。”

“你要干吗?”

“聊聊天嘛。”

洛琛抱紧自己:“我什么都不怕。”

“你怕鬼吗?”火光熄灭的前一秒,叶千江看见洛琛的肩膀抖了一下。

“现在,我们开始以毒攻毒的疗法。”黑暗中叶千江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三分颤音,七分惊惧,“我们先讲一双绣花鞋的故事,然后是饺子的故事……”

“你放过我吧,以毒攻毒,攻死我了怎么办?”洛琛期期艾艾地恳求着说。

“来不及了,午夜惊魂栏目正式开始,那是一双绣着团凤的蓝色绣花鞋……”

天光大亮,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里,照在洛琛眼底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上。叶千江抱着腿,倚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了,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

洛琛悄悄地把叶千江支在下巴上的手拨开,然后躲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被吓醒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叶千江揉着头发,抹掉嘴角的口水:“活过来啦,还能使坏。”

洛琛拿起沙发上的毛巾盖在她头上:“来电了,去洗澡,太难看了。”

“又不是为了给你看的。”看在那两个大黑眼圈的分上,叶千江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去了卫生间,两秒钟后又跑了回来,把毛巾丢在他头上,“是来电了,但停水了,怎么洗?”

洛琛把毛巾系在脖子上:“你别后悔啊,热水器里有的是水。”说着,装作起身抢热水的样子。

他绝对没料到叶千江抢毛巾的决心是多么强大,差点把他的脖子勒断。

收拾妥当的叶千江对身上的装束很是介意:“你家没有女装吗?”

“我家怎么会有女装?”洛琛差点从沙发上跳下去,“有的穿就不错了,今天你有什么安排?”

叶千江抽了抽鼻子:“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啦?昨天晚上可是穷尽我毕生功力给你讲了一宿的鬼故事。”

“那我得谢谢你呗。”

“那倒不用了,你考不考虑给我转正,我还会讲很多故事……”

“我想我的公司不需要讲鬼故事的关怀师,喂,你去哪儿?”洛琛看着拉开门就走的叶千江,追到楼道里。

“你又不聘用我,你管我呢?”叶千江专心致志地等电梯。

“你跟我一起出来的,周姐那儿我总得有个交代。”

叶千江想了想,用机械一般的腔调说:“我先回家换衣服,然后去周姐的父母家碰碰运气。”

“怎么还没完了,我不是让你别管周姐的事?”

“我是她的关怀师,我怎么做,不用你批准。”这时,电梯来了,叶千江毫不犹豫地离开,留下挂着黑眼圈一脸无奈的洛琛。

原本合上的电梯门再度开启,叶千江伸出脑袋:“哦,对了,我的衣服干洗完还给我,还有我的手机。”

叶千江颓然地走在街上,初升的太阳却并不能使她高兴起来。

出车祸以后,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是取换洗的衣服。

车祸以后,姐姐昏迷不醒,父母也一直在医院照顾。叶千江看着空空荡荡的家,想着在医院的一家三口,有种莫名的辛酸。她没有想到,从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起,她会同时失去爱情和亲情。

她本能地不愿意在这个被称作家却没有半点温存的房间里多待一分钟,门口方形地毯底下的地板上有两条深深的沟,是姐妹俩溜冰鞋上的冰刀铲出来的。厨房的柱子上用彩笔画着一道道短线,粉色线是叶千江的身高,蓝色线是姐姐叶千羽的身高。餐桌的四个角包着四个颜色各异的布幔,那是她和姐姐的家庭作业,餐桌下面摆着四个凳子,有三个完全一样,另一个被姐妹合伙拆了,正赶上那批家具刚好卖完,爸爸只好订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凳子填进来。还有桌台上现在空荡荡的花瓶,姐妹俩曾经争先恐后地将收到的玫瑰插进去,用来标榜自己比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更受欢迎。

姐妹俩的成长里互相扶持中总带着微妙的竞争精神,但是当一方有难的时候,另一个总能做出意外的举动。

叶千江记得自己高中在排球队不小心摔断腿的那一次,叶千羽请假照顾自己,每天背着她在卧室和卫生间来回穿梭,结果不小心摔倒了,害得她另一条好腿也骨折了。

还有两个人起水痘的那次,看见对方就像照镜子一样,除了右侧鬓角她比叶千羽多了两颗痣,两个人从发型到身材几乎一样,连起水痘的位置都一样,那时候两个小姑娘整天抱在一起商量,万一毁了容变成两个大麻脸可怎么办……

这个房子里承担了太多,这里几乎有上大学以前她所有的人生记忆,或许她们的孩子也会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打打闹闹地成长,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叶千江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衣服换好,姐姐的房间就在她的左手边,或许是因为想起小时候一起长大一起捣蛋的事,或许是因为她刚刚做了一个决定,让姐姐失去了孩子,她鬼使神差地推开姐姐的房门。

姐妹俩的房间完全不同,她的房间冷淡疏离,以白、棕色为主,而叶千羽始终保持着小公主的梦想,粉红色的窗帘,同色系的床罩,连床头和衣柜都是欧式的,在转角处画着描金边的郁金香。

叶千江坐在姐姐的梳妆台前,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这些都是她没有的,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仿佛姐姐正坐在对面,笑吟吟地回望着自己。

“你会好起来吗?你什么时候醒来?”

她问镜中的人,却久久没有回音,就在她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梳妆台下的抽屉里露出记事本的一角,好奇心驱使她抽了出来。她抱着姐姐的日记本半倚在那张公主床上,带着窥伺的快感和愧疚翻开了笔记本。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本子里满满当当的是叶千羽画的简笔画,而画面的主角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叶千江。

9月28日,8℃,叶千江今天穿着乳白色的针织衫,淡绿色的麂皮外套,深蓝色的窄筒牛仔裤,脚上穿着黄棕色的系带靴。

文字旁边是和她装扮相符的简笔画,连鬓角上的两颗痣都画得很可爱。

10月5日,3℃,叶千江今天穿着暗红色套头衫,外搭深棕色风衣,灰色九分阔腿裤,脚上穿着黑色的马丁靴。

10月17日,0℃,叶千江穿着蓝色羊毛衬衫,藏蓝色海澜绒针织过膝外套同色系的宽脚裤,脚上穿着米白色中筒马丁靴……

叶千江翻着姐姐的日记,从开始的惊喜慢慢变了脸色,日记本里从开始到结尾每一页都细细记录着叶千江的着装变化,还有专门的区域记录了她每天读的书、看的报、用的化妆品和对食物的喜好。

像这种事无巨细的记录,似乎已经超出了普通家人间的关心,小疙瘩一粒一粒在她皮肤上竖起来,记事本里的每一笔、每一画都让她感到不舒服,这么细致地记录自己的每一天,叶千羽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这一切仅仅是姐妹间的关注吗?

带着满心的困惑,叶千江重新审视起这个房间,她拉开床头柜上的首饰盒,一层一层翻着,前几层是叶千羽喜欢的亮晶晶、粉嫩的装饰,底下几层是简单的几何风格,最下面一层的骷髅吊坠,和她房间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叶千江依次拉开叶千羽的衣柜和书柜,总有一个角落里堆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书柜也总有一块码着她从小到大钟爱的宫部美幸的作品。

“叶千羽,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千江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姐姐的房间,二十几年朝夕相处的姐妹,她实在想不出来姐姐这么做的目的。

那些衣服、首饰,如果姐姐喜欢,大可以朝妹妹要,姐妹俩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分享的,可是她为何要将那些自己不会穿戴的东西藏在自己的柜子里?

这一切的一切,大概只有等待叶千羽醒来的那天才能得到答案了。叶千江跑去橱柜里找口袋装换下来的男款T恤,突然看见台几上随意堆着的几封信件。

通常是百货公司或者信用卡的还款账单,被母亲随意地堆在那里,其中一封樱花粉色的封皮引起叶千江的注意,上面的收件人明晃晃写着姐姐的名字。

虽然偷拆别人信件是违法的,但是姐妹之间应该没那么多忌讳,等叶千羽醒来跟她说就好了。叶千江抱着这样的心态拆开那封来自美容院的回访信件,信上没说什么,尽是些对客户整容后殷切说明的注意事项。

可是姐姐什么时候做过整形呢?叶千江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端倪,她拿起门口的电话机,索性照着信上服务专员的电话打过去。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叶千江鬼使神差地给自己虚构了一个叶千羽主治医生的身份,对电话那头说叶千羽车祸重伤,现在恢复得很不好,询问对方是否有整容后遗症。

“请稍等。”话筒里传来翻找文件的声音,很快,那个甜美的声音再度响起,“对叶千羽小姐经历的事情本中心深表遗憾,但是经过调查,叶小姐只在我处做了点痣的服务,应该不会有后遗症……”

“点痣?”

“不好意思,是我口误,因为这种情况实在太少了,叶小姐做的不是点痣的服务,而是增加痣的服务。”

“增痣,在哪儿?”

“左边鬓角后面,两颗。”甜美的声音在叶千江沉默的时候补充道,“如果叶小姐需要其他的整形项目,本中心可以提供专业的手术团队保证手术质量,如果还有……”

话筒里的接线员还在不知疲倦地介绍着整容项目,叶千江一句也听不进去,她摸着鬓角下凸起的地方,震惊不已。

“叶千羽,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千江像游魂一样从家里出来,对上来打招呼的老邻居视而不见,不是她刻意忽略,而是她实在没有心情去理会那些。

如果说记录下她每天的穿着、她对食物的偏好都可以理解为姐妹之间的爱护,那特意去美容院在自己的鬓角上添上和她一模一样的两颗痣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可是当下叶千羽昏迷不醒,父母对自己拒之千里的状态下,也不可能了解更多了,一切只有等待姐姐醒来了。

这么想着,叶千江暂时压下心头的疑问,翻出前一天向公司同事要来的员工登记表复印件,在上面找到了周慧家人的住址。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她打车赶到的时候,穿戴整齐的洛琛正抱着肩膀等在小区门口。

“你怎么来了?”

面对叶千江满是戒备的表情,洛琛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疼的眼角,眼睛下面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的状态,他用疲惫至极的语调说:“周姐是我的员工、客户,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你是公司挂名的关怀师,总不能放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既然管不了,说什么都不听,我在旁边保驾护航比较好,免得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最后还得公司出面擦屁股。”

“就是怕我闯祸这么简单?”

“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或许你说得对,我和周姐做了太多年的同事跟朋友,面对她的时候我掺杂了太多个人感情,不客观了。”他把眼镜戴回去,“或许把她当作一个普通客户,我会同意你的做法。”

“那你站着干吗?耍帅给鬼看吗?”叶千江往小区里走,头也不回地说。

长手长脚的洛琛没走两步便追上了她,不安地嘱咐道:“在进门前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周姐的父母长期卧床,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你……”

“安啦,我当然不会进门就讲周姐得病的事,你当我傻啊?”

当一贯一马当先的叶千江真正站在周慧父母家门前的时候,也有瞬间的犹豫。

洛琛将那份犹豫看在眼里,抓紧时机游说道:“你看要不然今天就算了吧,你昨天晚上讲了一夜的鬼故事也该累了……”

叶千江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洛琛,直接按下门铃。

没过多久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长相跟周慧颇为相似,应该是她的大哥周泽。叶千江说:“你好,我们是周慧的同事。”

话没说完,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剩下门外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叶千江还要敲门,被洛琛拦下来。

“你来的时间短,这样的情形我看过很多次了。”

叶千江甩开洛琛的手,固执地敲门,可是无论她怎样,门内的人再没有一点回应。

终于看不下去的洛琛,拉着叶千江的手带她下楼,一边走一边劝:“你跟周姐认识的时间短,这个情形我每年都会经历几回,逢年过节周姐都会来给老人送东西,每次都这样。”

“都是你陪她来?”

“当然,我怕她一个人受不了,每次从这走出来她都得哭好久,”洛琛指着小区里葡萄架下的凉棚说,“她每次都坐在那儿哭。”

叶千江看见凉棚下面趴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猫,孤孤单单的样子好让人心疼。叶千江挣开洛琛的手,缩进凉棚里逗弄小猫。

洛琛跟上来,挠着猫耳朵:“上次来的时候,这个小家伙还在它妈妈的肚子里呢。”

“周姐每次都会哭吗?”

洛琛想了一下:“不哭也差不多吧,她每次都会站在这里望着家的方向。她说她小时候常常玩野了,就躺在这个亭子里睡着了,爸爸或者哥哥会把她抱回家,一觉醒来一定睡在她专属的小床上。”

叶千江望着那扇紧闭的窗,多年前,年轻的父母在窗口眺望自己晚归的孩子。多年后,他们不再年轻的孩子,站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回望着拒绝朝自己敞开的家门,又是怎样的心情?

说话间,一个五十多岁、神似周慧的女人拎着菜篮子出现在小区里。

不等洛琛发话,叶千江直接冲上去:“您好,请问是周姐吗?”

女人愣了一下,刚想点头说是,看见从叶千江身后赶来的洛琛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转身就要往楼道里走。

“等一下,请等一下。”叶千江追过去,呈大字形拦在楼口,“五分钟,不不不,只要给我两分钟就好了,不然你们可能永远看不到慧姐了。”

“你说什么?”周慧的姐姐周岚和洛琛脱口而出,周岚是关切,而后者是怕她说走嘴。

“因……因……因……”叶千江一边说一边想,“因为公司发展,慧姐负责海外业务要出国了。”

周岚明显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将那份亲人间的关心收起来,恢复那张冷漠脸:“请让开。”

“我不,请你相信我,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后悔的。”叶千江上前抓住周岚的手,“她真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哪怕一面也好,在她走之前,一家人见上一面吧。”

叶千江恳切地求着。见妹妹许久未回,怕她被叶千江等人缠上,下来查看的大哥正好赶上妹妹被拦着不让进门的场景,登时怒从心头起,从背后一把推开叶千江,拉着自己的妹妹上楼,临走前不忘对叶千江和洛琛发出警告。

洛琛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将摔倒在地的叶千江扶起来,此刻她右臂上的擦伤可谓是伤上加伤,碎石和沙土被血液浸满了,黏在皮肤跟血肉里。

洛琛立刻找到最近的药店对她的伤口进行紧急处理,可是因为条件有限,还有许多沙砾黏在伤口里,他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往医院赶。却没想到,穿着病号服的周慧早就等在医院门口。

那是叶千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周慧发火,她把叶千江和洛琛连人带车堵在医院外:“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擅自去我家里骚扰我的家人?”

“我……我……”此刻,叶千江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你以为你是我的关怀师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对关怀师到底有没有一点概念,我们是签过合同的,你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擅自做主?”

洛琛想去解围,结果被周慧一个眼神定住:“还有你,她是业余的,可是你是专业的关怀师,怎么可以跟她一起胡闹?”

“周姐,是我不好,洛琛是去拦着我的,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

“你给我走,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关怀师,我会给你发解约书。”说完,周慧转身往医院里走。

叶千江轻唤着周慧的名字,两脚在原地止步不前。这是她头一次见温婉的周慧发火,而对于自己的鲁莽行为,她亦没有理由请求原谅。

“周姐。”洛琛去追周慧时不忘回头嘱咐叶千江,“你别乱跑啊,千万别乱跑,就在这儿等着。”

洛琛终于在门诊和住院部的交界处追上周慧,可是盛怒之下的周慧根本不听他的解释,还呵斥他离开。护理经验丰富的洛琛看出她状况不对,请求她坐下来平复情绪,可是她哪里听得进去,执意要离开的她就这样昏倒在去往住院部的走廊里。

洛琛连忙找到医生、护士对周慧做了紧急处置,确定她只是一时间急火攻心,等她状态平稳下来,被送回病房安置妥当后,才想起来医院门口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当洛琛赶去接叶千江的时候,只剩下他的车在医院门口,哪里还有人。

他在医院周围找了一圈,询问安保人员无果,正准备放弃的时候接到盛琪医院老友的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小女朋友怎么回事?”

洛琛赶到的时候,护士正在处理叶千江身上的新老伤口。老同学则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怎么回事,她说十一楼有她男朋友!”在老同学的眼里,早把他俩当成一对了。

“她是个成年人,有男朋友很奇怪吗?”洛琛的反问让老同学吃了瘪,连同其他八卦的问题一齐吞进肚子里。

“她是我的员工,仅此而已。”洛琛简单地介绍了两人的关系,接叶千江离开。

他认识叶千江的时间并不算久,初识是面试那次,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确定不要聘用这个有强迫症的女人,而后是周慧带她来公司办入职,再之后是他想尽办法劝她离职,包括现在,如果她肯提交离职申请,他会第一时间签上自己的名字。

可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看到叶千江为了患者拼尽全力的样子,也看到她被父母拒之门外的狼狈,同样的,他的弱点也暴露在她的面前。这让他在同情中又生出几分感激,但是这一点点私人感情并不足以影响他的专业判断,无论是她的精神状态或是过分执着的热情都不适合做临终关怀师。

“走吧。”洛琛带着叶千江离开的时候,她难得的温顺,只是在1118病房门口徘徊许久。

“你男友在里面?”洛琛刚想劝她进去看看,病房里响起的脚步声吓得她一个激灵,转身疾走。

进了电梯她躲在洛琛身后,探头探脑地望着18号病房里的动静,见有人推门又急忙缩回去。

“好了,你可以出来了。”此刻,电梯门合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钢制电梯门上映着叶千江几乎被纱布缠成木乃伊的手臂,洛琛问,“疼吗?”

叶千江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不疼。”

两人顺利地来到地下车库提车,如果说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才够让洛琛头疼:“送你去哪儿呢?”他抓着方向盘问,车子正缓缓驶出车库。被乍泄的光线刺激,叶千江下意识地挡住眼。

她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她也不知道答案。

“回家吗?”洛琛试探着问。

家这个词已然变了味儿,想起姐姐房间里关于自己的信息,过往二十几年的姐妹情直让她感觉毛骨悚然。

见她默不作声,洛琛换了问法:“那去你朋友家?”

同样被叶千江否定:“车祸以后,以前的事儿想不太起来了。”

“那……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叶千江一时语塞,她本想说周慧所在的医院,又想到周慧要与自己解约的事情,只好作罢。她坐在车上,看街边车水马龙,看着高楼林立的商厦,有种悲伤涌上心头。

这座城市这么大,这么多高楼,竟然没有一扇房门是向自己敞开的。

“我……好像没地方去。”

叶千江轻描淡写的七个字落在洛琛耳中,从小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他怎会不理解其中的落寞。他换上略显轻快的语气,斜睨着副驾驶位上的人:“那么,你是准备赖在我车上不走了?”

叶千江笑了好一会儿,悄悄拭去乐出来的泪水,随便指了个路口说:“把我放那儿就行。”

洛琛质疑着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哪儿都无所谓。”叶千江回答,反正她是不被需要、不被爱惜的人,去哪里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现在的她,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要不,回公司吧?”洛琛向她发出邀请,“你还是公司的人。”

“不了。”叶千江坚持要下车,洛琛拗不过她,只得把她放在沿江的街上。

叶千江背对着太阳走了好一会儿,直到脚腕酸疼才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椅子上还有晨练的人拿来喂鸽子剩下的花生。叶千江捡了几粒花生拢在手心里,被喂惯了的鸽子也不怕人,有两三只轮流落在她手上。

很快,叶千江几乎把座椅上遗留的食物都捡起来了,正当她跟夹缝里最后半粒花生米较劲的时候,从远处呼啸而来的黑影一下就吓跑了围着她啄食的鸽子。

叶千江不悦地抬头,撞见拎着咖啡汉堡的洛琛,他也臭着一张脸。

“你来干吗?”

不理会叶千江的问话,洛琛一脸嫌弃地俯视她:“多脏啊,你知道禽类身上有多少细菌吗?何况你身上还有伤,感染之后的并发症有多严重你懂不懂?”

“不懂。”叶千江顶撞回去,“如果你是来说教的,说完你可以走了。”

“我……”洛琛将两杯咖啡放在一只手里,又小心用手肘夹住汉堡的袋子,腾出一只手从裤袋里取出纸巾在公共长椅上擦了又擦。

“再擦就掉漆了。”叶千江忍不住调侃,“你这算是毁坏公共财物吧。”

“真是没见过这么脏的女人。”

一直擦到满意为止,他重新抽出一张新的纸巾,展开垫好后才肯把食物放下,自己则坐在另一边。

“你来干吗?”叶千江抓起靠近自己的汉堡吃起来,噎着之后,不客气地喝光了一整杯咖啡。

洛琛看着吃好喝好胃口超级棒的女人,拍着额头叹气:“我也弄不清楚了。”

“这个……”叶千江抓起另一杯咖啡,“你还喝吗?”

“不了,你的吃相已经成功击退了我的食欲。”看着狼吞虎咽的叶千江洛,琛忽然想到,“还有,你喂完鸽子是不是没洗手?”

洛琛朝长椅另一头挪了挪,自觉地远离这个看起来很清爽实际邋遢的女人。

正在他悄悄远离的时候,叶千江吞掉汉堡,喝光了第二杯咖啡,打了个响亮的嗝儿。

洛琛侧过身,躲避着她呼出来的空气,受不了地问:“你是不拿我当男人,还是不把自己当女人?”

“有区别吗?”吃饱喝足的叶千江望着绑在孩子手上的气球,试图分享自己的快乐。

见她恢复情绪,洛琛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直接问:“他得了什么病?”

“脑瘤。”叶千江把两只手插进膝盖里,尽量缩小自己,“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

“你是因为他才想做临终关怀师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洛琛再一次劝她:“在亲人身边,陪伴就是最好的,你不需要学习任何技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叶千江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用如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他是车祸才查出的脑瘤。”

洛琛刚想问那有什么问题呢,叶千江自己给出了答案:“是我开的车,我的男友在车祸里失去一条腿……”

“我很抱歉。”洛琛说,“或许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叶千江瑟缩地耸了耸肩膀:“车祸之后,他拒绝见我,伯父伯母守着他,我连病房都进不去。”

“那你还……”洛琛想问她,既然如此,那她来应聘临终关怀师还有什么意义?可惜,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叶千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我通过我们共用的邮箱发现他申请关怀师的记录,所以才想到公司应聘,想用关怀师的身份照顾他。”

“虽然你的做法很让我感动,但是恕我直言。”洛琛目视前方的江水,“你应该想别的办法取得男友和他家人的谅解,你抱着这样的目的来做关怀师,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你觉得你能做好吗?你这样的做法不仅对公司不负责,对他也不负责。”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叶千江伸出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手指缝里落下来,“那场车祸让我失去了爱情和亲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是说,你的姐姐也在那场事故中……”

叶千江点头,单薄的身体随之晃动,紧绷的身体像是头脑里绷紧的神经,随时会崩溃一般。

接下来,洛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陪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因为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良久,直到叶千江哭声渐歇,洛琛才把属于自己的汉堡递过去。

“谢谢,我饱了。”叶千江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

“真是惊奇。”

“什么?”叶千江回过头来,用两只哭成桃仁的眼睛看着他,顺便抽了抽鼻子。

“哭那么久应该挺费体力的。”洛琛轻快的声音很快沉下来,“天哪,你就不能用纸巾清理一下你的分泌物吗?”

当叶千江用洛琛带的纸巾整理仪表的时候,她的手机响起来,想要挂掉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号码很熟悉。

她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周岚的声音时,她想起来自己调取周慧家人资料的时候看到过这个号码。

“喂,大姐好。”她拘谨地对着话筒那头问好,下意识地以为周岚也是找自己兴师问罪的。出乎意料的,周岚在电话中要求和叶千江见上一面。

“啊……”叶千江犹豫着要不要把周慧辞退她的事说出来,考虑再三还是先问对方,“有什么事吗?”

“早上你们走后,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周岚在电话那头的呼吸急促起来,“其实我们姐妹俩私底下是有联络的,通常她每次讲起电话都是滔滔不绝的,家里的事,老人的事,工作上的事,可是这次我问她出了什么事,要去哪里,她却很反常地挂掉了电话,之后就打不通了。我只有求助她公司的同事要到了你的电话,我想请你务必和我见上一面。”

叶千江思忖再三,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只是对电话那头的周岚说:“好的,我知道了,我很期待跟您见上一面,可是在见面前有些事情我必须确认,请给我一点时间。”

叶千江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一个姐姐的恳求,安慰道:“我知道,我理解的,也请您理解我,一旦事情确定下来,无论结果与否,我都会在第一时间给您答复。”

挂掉电话的第一时间,她站起来四处打量:“你的车停在那儿?”

叶千江顺着洛琛指的方向赶过去,他赶紧收拾好垃圾丢进沿途的垃圾桶里再追上去。

“你要干吗?”洛琛拉住闷头往前走的人,“刚刚打电话的是谁?”

“是周岚。”

“你还没吸取教训吗?”洛琛耐心地给她解释,“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特殊情况,周姐既然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你还要插手就不是鲁莽的问题了。”

“我是她的关怀师。”叶千江一字一句地说。

“拜托,傻也得有个限度,你就要被解约了,况且我以为你应该了解一个关怀师最应该注重的就是所负责的患者的状况,你永远不能坚持你认为对的事情,你要做的是对她好的事。”

“嗯,有道理。”叶千江说,反手招来在路边等活的出租车。

洛琛示意司机离开,认命地为叶千江拉开车门,确认她坐好后自己绕到驾驶位上,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子。

坐了一会儿叶千江发觉方向不对,问道:“你往哪儿开?”

“你不是要见周岚?”洛琛面无表情地说,表面上不赞同她的做法,却肯为她保驾护航。

叶千江差点笑出声:“你傻呀,我是要见周岚,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征求慧姐的同意啊。”

洛琛无语地找了个路口掉转车头:“那你不早说。”

“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关怀师,很多时候凭鲁莽和直觉办事是我的问题,慧姐说得对,做关怀师不能仅凭着一腔热血,不应该光看到问题,更应该看到问题背后的人。”她的两只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因为我的失误,家人和爱人误解我,远离我,我太知道那种滋味儿了,所以我不想慧姐带着遗憾离开。她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想再试一次,请求她,请求她让我帮助她。”

洛琛看着她的侧影,说:“或许我知道慧姐坚持要招你进公司的理由了。”

不管在车里说了多少豪言壮语,站在病房门口的叶千江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试探着叫慧姐的样子还是让洛琛大跌眼镜。

在得到同病房的陈奶奶的暗示后,叶千江轻快地跳进病房里,站在正在看书的周慧床边,怯怯地喊了一声:“姐。”

她刚想道歉,没料到周慧合上书先跟她说:“对不起。”

“之前是我不好,接到家里的电话我一时间口不择言了。”周慧拉起她的手,“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好吗?”

“慧姐。”叶千江忍着眼泪,“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做你的关怀师了,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我男朋友不要我了,爸爸、妈妈和姐姐也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周慧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傻孩子,姐怎么会不要你呢?”

旁边的陈奶奶插进来,安慰她,说:“孩子你放心,她不要你,你就做奶奶的私人关怀师。”

病房里的气氛轻松起来,可是很快这一丝轻快又被打断,因为叶千江向周慧正式提出会见其家人的请求。

周慧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我让你做我的关怀师,并不意味着给你权力继续打扰我的家人。”

“周姐,我不是想要干扰他们的生活,既然是一家人,那他们就有资格了解你的情况,因为你们是一家人啊,你选择了姑息疗法,这是你对自己生命的规划,可这也不代表就要放弃你的家人,你应该给他们机会了解你的选择,你不想让他们每天生活在愧疚中吧。”

周慧缓慢地摇着头:“他们不会原谅我的,十几年都过去了,就这样过吧,何必再去扰乱他们的生活。”

“怎么会是扰乱呢,一家人不就是同舟共济的吗?就像我男友的父母护着他,就像我的父母每天去照顾我的姐姐,虽然他们现在一时间不能接受我,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重新接受我的,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家人也一样,十年了,什么样的心结还会解不开呢?”

陈奶奶也在旁边帮忙劝周慧:“人老了,对很多事没有那么在意了,但是有一件事是谁都承受不来的,那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我经历过那样的心碎,天底下没有哪对父母承受得了,或许你觉得只要待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是相信我,他们会察觉到的,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亲缘关系是不会因为时间跟距离消失的,给这个孩子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是的。”叶千江伸出手做起誓状,“慧姐,我向你保证,对你的病我绝对不会说半个字的,我只跟你的家人说你要去国外出差,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说漏的。”

“我会在旁边监督她的。”洛琛为叶千江的承诺上了一层保险。

约定的地点就在周岚家楼下的凉亭里,这一次,没有躲避,没有驱逐,反而有洗好的葡萄和切块的哈密瓜,连上次见到的小猫咪也拖家带口来蹭水果吃。

“上次见面让你们就那么走了,真是失礼了。”周岚周到地为叶千江递上纸巾,“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代我哥哥给你道歉,上次让你们那么走了,真的很抱歉,他一直内疚,只是不好意思说。”

叶千江顺着周岚的指引,望向三楼的窗口,窗口上的男人见她望过来愣了一下,她向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很好,对方亦向她抱拳致歉。

寒暄过后,进入正题以前的气氛有点尴尬,还是小猫咪跳出来找吃的为他们解了围,只是可惜了洛琛的裤子,沾上了猫咪的口水令他很是介怀。

周岚抚平裤子上不存在的褶皱,好像闲话家常一般:“我妹妹……怎么样了?”

“她……”叶千江意识到自己既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谎话,只好答非所问,“她很想念你们。”

“这个我知道。”周岚用和周慧极相似的眼睛望着她,“我想知道,我的妹妹,她还好吗?”

“在我回答以前,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是啊。”周岚表情落寞,如同自言自语般说,“什么病?”

“那不重要,请你告诉我这个家将慧姐拒之门外的理由。”

“不,那很重要。”周岚强调,“对我很重要。”

叶千江明白,有些话不应该从她嘴里说出来,但是面对殷切的姐姐,就像看到自己受伤时保护自己的姐姐,心中有不忍,但更多的是身为关怀师守护委托人的决心。

“抱歉,这个我不能说。”叶千江直白地拒绝了一个姐姐的期盼,不过她立刻补上一句,“见了面,你可以自己问她。”好让周岚不至于太过失望。

岂料周岚摆摆手,她太了解自己的妹妹,禁不住苦笑连连:“周慧的性格,从小到大她要做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同样的,她不想做的事,说的话,打死她都不会做的,其实,我心里大概有预感的。”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是前年查出来的,我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

“你们姐妹俩真是像。”叶千江说,“我想你的病也一个字没有告诉慧姐。”

“何必呢。”周岚用手指逗弄着吃足了趴在栏杆上打盹儿的猫咪,感叹着,“她一个人在外面已经够辛苦了。”

“一家人不就是为了甘苦与共吗?”

周岚发现叶千江低垂着眼睛并不敢看自己,便知道连这个说话者也不相信这句话,她只是想做出尽力安慰的样子。

洛琛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主动引出话题:“说说慧姐的事吧,多年的同事,我对她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

“这一切都是因为鲁浩。”根据两人的表情,周岚知道自己的判断完全正确,“慧儿果然什么都没跟你们说过,鲁浩是我的妹夫,一切从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开始。”

“鲁浩出生在美国,他是美籍华人,十九岁的时候申请到了中国的大学来进修。我的父母跟鲁浩父母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所以远在海外的家长委托我父母照顾他。其实鲁浩是自理能力很强的人,家里对他最大的帮助就是每逢周末他从学校赶到我家吃顿地道的中国菜。”不知是不是回想起青葱岁月的缘故,周岚给人的感觉年轻很多。

回忆里的日子,那么远,也那么美。

“那时候周慧也在上大学,不过并不在北京,她自己偷偷修改了志愿,选择了去离家很远的南方城市读书。为了这个,我父母一直想劝她重新参加高考,可是他们哪里拗得过我这个妹妹。她跟父母斗气,整整一个寒假都没回家,连过年都只是寄了张明信片。大二的那年暑假,是她在上大学以后头一回回家。那时候,鲁浩也在家里暂住,她一回来便发现自己的房间被他占了,直接把他的脸挠破了。”

“什么,慧姐年轻时竟然是这样的?”叶千江捂住脸,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

“何止呢,烫头、穿露脐装,没有她不敢干的事儿。”说起闯祸的妹妹时,周岚也是连连摇头,“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对哥哥姐姐替她挨了多少打。可是自家孩子打错了就打错了,鲁浩是别人家的孩子,寄宿在这儿被慧儿打了,我父亲一气之下把一年多没见,刚到家没过半小时的周慧逐出家门。”

“嗯,我有个姐姐,小时候我们也经常打架,我能想象那个场面有多混乱。”

“无论你怎么想的,我敢保证,那场面比你的想象混乱上一百倍。从小周慧就是个倔脾气,她拎着还没开封的行李就跑了,任凭我母亲怎么劝也不好使,父亲也在气头上,怎么说也得给朋友个交代,不许我们去找。这样的场景我们是见惯的,这个慧儿从小比男孩子还淘气,经常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可是过来做客的鲁浩没见过啊,再加上他是独生子,没有过和兄弟姐妹相处的机会,他很愿意在我们家里玩,这件事又是因他而起的,所以那个星期他每天吃完饭就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满北京城地溜。终于,一个星期以后,他找到了周慧,你们猜那时周慧在干吗呢?”

“夜店?酒吧?夜总会?”

“她要是去夜店还好了呢!”提起这事儿,周岚气得牙痒痒,“鲁浩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挑着鸡蛋走街串巷贩卖呢。”

“那不是很好吗?自食其力。”叶千江说,“没想到慧姐还挺靠谱的。”

“哪里靠谱了?她那鸡蛋是从朝鲜贩来的,那个年代公私合营,她干的那叫投机倒把,是犯法,要坐牢的。”

“真没看出来慧姐胆子那么大!”

“可不是吗,鲁浩要带她走,她还不干呢,在胡同里跟人家拉扯起来。正赶上公安打击投机倒把,慧儿差点就被人家抓个现行了,是鲁浩骑着当时还是稀罕物件的自行车,七弯八拐把她从抓捕的人手里救出来。”

“这算不算英雄救美?”叶千江说,“这么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还浪漫?”周岚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如果当时被逮到了,周慧的大学也别上了,鲁浩他的外籍身份不仅学没得上,甚至可能引起更大的争端。结果呢,没想到经此一遭,两个人倒是建立起了革命般的情谊,慧儿提出跟我住,主动把房间让给鲁浩。鲁浩呢,借着学校科研的借口搬回学校,仍是周末来吃饭。我们当时也没多想,都是小毛孩子。寒假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回来,慧儿跑来跑去的也习惯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鲁浩跟教授实习去了慧儿所在的城市。那时候沿海城市贸易比较繁荣,两个人练摊练了一个寒假,第二年的学费都赚出来了。开学回来的鲁浩给家里捎回来慧儿让带的年货,我们才知道这事儿。”

“这回,又挨骂了吧?”叶千江问。

“那不是意料之中的吗?本着不能骂别人孩子的家风,我父亲头一回不吝啬长途电话费骂了慧儿半个小时。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了,谁想到两个孩子毕业以后领证结婚了。慧儿当时是骗我父亲办工作的事儿把户口骗出去的,这谁能想到呢。鲁浩也是瞒着父母自己办的手续,远在美国的父母还等着他回去继承家业呢。这托付给你家照看,照看成了你家上门女婿,还留在国内不走了。那些年,双方父母祖上传下来的交情都被这俩孩子磨没了。不过呢,日子长了,没有真能忍下心来不联系孩子的父母,舟儿出生的时候,两家父母借着这个喜事儿恢复了来往,鲁浩也带着慧儿和孩子去美国陪父母住了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小夫妻俩还是觉得国内的教育对舟儿比较好,仍旧决定把生活跟工作的重心留在国内。”

“那是刚刚改革开放,国内百废待兴,年轻人纷纷投身祖国建设,争做有为青年的时代。”说起当时国内形势,洛琛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放弃现成的家业留在国内打拼,就算放在现在,我也觉得我妹妹没选错人。可惜的是,舟儿走得早,鲁浩的父母一致认为是因为他们夫妻俩固执不肯去美国生活,孩子才会这样的,当时美国的医疗条件确实比国内好很多,但是舟儿的情况绝不是在哪里治疗的问题。只是鲁浩的父母亲在情绪里把一切归结于鲁浩不肯回美国。当时,初尝丧子之痛的鲁浩没控制住跟父母拌了几句嘴,两家人好久不来往。也因为此,鲁浩错过了父亲的葬礼,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鲁浩的父亲在养老院里孤零零去世的。从那以后,鲁浩和母亲的关系虽有所缓和,但是老太太仍旧留在美国不肯回来,而鲁浩也不肯过去生活。”

“再之后,鲁浩也因病去世了。”叶千江把在医生办公室听来的,轻描淡写的故事说出来。

“是啊,虽然时间平复了情感上的伤痕,两个人过了几年好日子,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鲁浩却先病倒了。那时候癌症的知识不像现在普及度那么高,鲁浩的状态很不好,后来夫妻俩去了瑞典,我们都以为是去治病的,只是回天乏术而已。谁想到鲁浩刚走的那一年,几十年没有回国的鲁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家,质问我妹妹她的儿子是怎么死的。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们夫妻二人去瑞典并不是为了治病,是去申请安乐死的。”

“鲁浩很勇敢,慧姐更勇敢。”叶千江说,初听闻的时候是挺不解的,但是听周慧解释完后,她由衷地佩服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先后承受了丧子、丧夫之痛,再站起来,在苦难中坚强着的女人。

“那时候还是两千年初,在美国生活的鲁浩母亲尚且不能接受安乐死,何况我的父母呢?从我妹妹和鲁浩结婚开始,他们一直觉得对不起鲁浩的父母,一气之下也不给慧儿解释的机会,在那个大年夜跟她断绝了关系。一晃就是这么多年,母亲走的时候,父亲都不许慧儿来守灵,可是那是他自己的女儿啊,他怎么会不心疼?我们都劝他,鲁浩的母亲多少年没有联系了,说不定人都没有了,何必这么对自己的骨肉?可是父亲却守着对鲁浩母亲的承诺,至今不肯见慧儿一面。”

周慧的哥哥不知何时下楼来,接过妹妹周岚的话:“其实我们也劝过,可是父亲固执地守着自己对老友许下的誓言,其实父亲的状况也很不乐观,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思念小女儿所致,如果你们有办法的话,希望你们能让这对几十年没见过的父女重聚吧。”说着,对两人深鞠一躬。

叶千江连忙去扶他,看到她手臂上的纱布,周慧的哥哥又是一阵愧疚。

“那你们后来有没有找过鲁浩的母亲?”叶千江问,“我觉得经过这么多年,他的母亲很可能理解了当年儿子和慧姐的做法呢,我觉得只要他的母亲原谅了慧姐,那么老人家自然没有不见慧姐的理由了。”

“我们也想过,先后向美国当地的华人组织发过信函,可是回复都是没有找到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世。”

叶千江向周岚兄妹俩仔细询问了鲁浩父母亲的信息,无论如何,她要再努力一把。

最开始,洛琛并未觉得叶千江和别人有何不同,不过是一边照顾周慧,一边根据现有信息向相关的团体组织发函问询。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发出去的信函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回复的也都是查无此人。叶千江平常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有趁着周慧去检查的工夫唉声叹气。

“这么快就放弃了?”洛琛打趣道,做了这么多年职业关怀师的他太知道这世上,希望落空的概率比梦想成真大太多。

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成,大多数也是苦中作乐而已。

所以无论什么结果,他都很坦然。

叶千江却会质疑他这种不符合年龄的坦然:“你都没出力,说什么风凉话?”

洛琛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反驳她。在她四处发函的时候,他也发动在美国的同学朋友帮忙寻找,但是既然没有结果,又何必说出来呢?

“对不起,你跟慧姐的感情比我深,我不该这么说你的。”

在相处过程中他发现了叶千江另一个优点,虽然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但是就勇于承认错误这一点还是可圈可点的。

“会不会这个人已经……”

“不会的,如果她出事的话会发讣告的,我们查过的,没有。”一有时间叶千江就抱着电脑查信息、发邮件。

洛琛把房间里的卫生打扫完,把床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等周慧和陈奶奶检查回来,可以直接休息。

按下发送键,当一封封邮件发往世界各地的时候,叶千江只觉得一阵阵虚脱,她知道这些邮件大概率是没有回音的:“唉,你说鲁浩的妈妈会在哪儿呢?”

“在她应该在的地方。”对于这方面,洛琛明显比叶千江坦然许多。在他看来,鲁浩的妈妈能找到更好,但是就算找到,事情也不见得会如他们预期一样发展。

虽然丧子之痛会被时光冲淡,但是心中的芥蒂不会因为时光而减少。

“应该在的地方……”叶千江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点着鼠标,“应该在的地方……”

“你不是在消极怠工,逃避打扫房间吧?”蹲在地上的洛琛犀利地指出来,“从慧姐去检查开始,你就一直抱着电脑不放。”

“那我也没别的办法呀……”叶千江反驳道,一时间火花闪现,有什么东西撞进她的脑子里,她兴奋地合上电脑,跳过去抓起洛琛的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你帮我分析一下对不对?”

洛琛费劲儿抽出被叶千江抓疼的手,双手护在自己胸前,以防她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你冷静下来,好好说。保持这个距离就可以。”他伸出手臂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听得到。”

叶千江才没空理这些,向他迈进一步:“我是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天天在这里发收不到回复的邮件,可是对鲁浩的母亲来说呢,孙子走了,丈夫走了,最后连唯一的儿子都死了,她的人生有什么指望呢?她怎么办呢?你想想,你快想想?”

洛琛已经想到了,但是看到叶千江兴奋的样子,他左猜右猜,假装猜不中。

“哎呀笨蛋!”叶千江气得直跺脚,“你这脑袋真是个榆木疙瘩,丈夫、儿子都没有了,她还有娘家人啊,她可能跟家人有联系,甚至有可能回国呢!”

洛琛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装模作样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这么讲的话,听起来还有点道理。”

“什么叫有点道理?”叶千江气得嘴歪眼斜,“我可是看了八百多集《名侦探柯南》的人,现实中的推理之神。”

“别吹了推理之神,验证你能力的时候到了。”

虽然推理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但是真正办起事儿,还得一步一步来。

叶千江先找到周岚拿到老人家的授权书,然后到鲁浩家户口所在地的公安局备案,申请寻找亲人。

过程是漫长而消磨人的,然而办案的民警给了他们最大的协助。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叶千江正伙同周慧和陈奶奶逼迫洛琛跳草裙舞。警方的电话像是一纸特赦令,解救了水火之中的洛琛。

原来,鲁浩母亲娄筝的姐姐娄淑早年间嫁去日本札幌,父母相继去世后,便再也没有回国。

“所以娄筝有没有可能去日本投奔唯一的姐姐?”

面对洛琛的问题,叶千江的解决方式是:“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了。”

她满怀希望地拨号,号码错误的提示音却一再响起。

叶千江反复查证过拨出的电话号码,甚至跟提供信息的警方核实过,确认娄淑两千年初回国后户口普查时留下的通讯记录就是这个,而她留下的地址,经过查证也在几年前拆掉了。

“她会不会跟亲戚还有联系?”

抱着一丝希望,叶千江和洛琛走访了娄家所有可以查到的亲戚朋友,得到的答案却让最初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怎么会这样?”走访完娄家的最后一个亲朋,累极的叶千江找了最近的隔离墩坐下,看着车水马龙发出绝望的叹息。

“怎么,这就放弃了?”洛琛看着她微驼的背影调侃道。

“嗯呢,对,是的,”叶千江索性颓废地回答,“根本一点线索都没有,只知道娄淑当年是嫁给一家做园艺的人家,剩下什么都不知道,嫁给谁也不知道,活不活着也不知道,明明什么都没查到嘛,也不知道娄筝有没有去找她,我们又不能去……”

洛琛敏锐地后退一步,叶千江的抱怨声越来越小,他直觉这并不是什么好预兆。

果然,叶千江的眼睛越来越亮:“谁说我不能去?我有线索啊,我可以去札幌找老园艺社……”

“你说真的?”洛琛开始发现叶千江的可怕之处,做起事来百无禁忌,但凡她想做的就没有不敢的。

叶千江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她这么想的,就这样做了。

等周慧和陈奶奶检查完回到病房,叶千江简单和她们汇报完自己的想法后,着手给自己订了时间最近的机票。

洛琛本以为陈奶奶和周慧会对叶千江的做法颇有微词,却没想到两个人积极为叶千江的出行出谋划策,陈奶奶更是翻出了跟孩子去日本生活的老邻居的联络方式,在叶千江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

这样一来,叶千江就不得不回家收拾行李,一想到要回家,她整个人都很低落。想要去医院看看家人和男友,但一想起上次姐姐房间里自己穿衣打扮的详尽信息就让她感觉不舒服,再加上父母对她的态度,她决定给自己一点时间,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看自己的家人和爱人。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打开房门正碰到在厨房里煮咖啡的父亲,几天没见,父亲似乎更憔悴了,头发花白,目露疲惫。

“爸,你还好吗?”

叶父看着女儿消瘦的脸庞,眼睛里也满是不舍,然而当他的目光看到叶千江鬓角里的痣时,脸色阴沉下来,无视叶千江的示好,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走了,留下孤零零的女儿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叶千江追到门口,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看着父亲在花坛上一处地砖歪斜的地方一个趔趄,她差点冲出去,然而几乎摔倒的父亲竟然奇迹般地站稳了,她迈出家门的脚也跟着缩回来。

她想父亲此刻一定不想见到自己吧,不然怎么会走得这么急。

不过对于人生,她始终抱有希望,她相信父母终有一天会重新接纳自己,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叶千江鼓起勇气上了二楼,在路过姐姐房间的时候,她克制着自己不要过于颤抖,每次想起房间里的东西,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翻出自己的护照放进兜里,从床下拖出旅行包,胡乱地塞了几件衣服进去,一种悲凉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起。

她很想放肆地哭一场,然而她也知道,这不是能哭的时候,这里也不是她想多待的地方。她扛着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洛琛打来的,他请求她带自己同去,理由是他也是周慧的关怀师。

“那陈奶奶和慧姐这边谁来照顾?”

其实叶千江知道洛琛这通电话就是陈奶奶和周慧让他打的,因为他打心底里不认可这个做法,他想着的仍旧是发邮件、打电话问询。可是在叶千江看来,他们只有这个线索了,发邮件、打电话是可以的,但是那太费时间,他们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与其坐着等待,不如自己去看去问来得快。

“陈奶奶和慧姐向我展示了强大的自理能力,公司也会派专人在这段时间照顾,机票买了吗?”在得到叶千江肯定的回答后,洛琛对她说,“你把票退了吧,我已经让公司的同事买了,这趟算公差。”

没给叶千江拒绝的时间,明确她所在的位置后,洛琛交代说:“飞机三个小时后起飞,半个小时内我到你家接你。”说完,他自顾自地挂掉电话。

“呀,这人真是的!”叶千江放下手机,传来电量过低的提示音,没过多久响起了关机铃声。

叶千江放弃了给洛琛回拨过去的想法,如果可以,她想尽量避免跟洛琛的接触。她想起姐姐常用的笔记本电脑,姐姐应该不会介意她借用一下吧。这么想着,她走回姐姐的房门前,尽管抓着门把手的时候犹豫了好久,她仍下了狠心推开门。

仍旧是那个粉嫩的公主房,此刻在她眼里却尽是讽刺。

她小心地避开房间里的摆设,好像那粉色有病毒一般。

叶千江记得姐姐新换了一款玫红色的笔记本电脑,平常抱着它打游戏跟闺密视频。她没费什么工夫,在书桌的隔层里找到笔记本电脑。“希望还有电。”她说,因为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这个房间里翻到充电器。

笔记本电脑有电是有电,难倒她的是开机界面上输入密码的提示。

这件事并没有困扰她太久,一串字符自动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然而她并不记得姐姐什么时候把电脑的密码告诉过她。

叶千江甩甩头,甩掉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她只想快点退好票,然后赶紧离开这里。

根据洛琛发来的信息,叶千江发现航班的起飞时间就在今天下午。

就在叶千江以为退好票大功告成的时候,屏幕右下角跳出提示,××课程中心提醒她,距离上次学习课程已经离开三十六天了。她随手关掉广告,却不小心点开了页面,她看着课程表上写着国家二级公共营养师精讲班。

叶千江急匆匆地关掉电脑,她不敢想象身为理财师的姐姐报名学习营养师的课程是为了什么,加上上次发现的对她穿衣和喜好的详细记录,她简直不敢想姐姐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就在震惊中的叶千江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门口一颗奶白色的珠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下意识地把珠子握在手里,想起来这颗珠子一直戴在自己的脖子上,车祸的时候自己狠狠地抓着,车祸醒来的时候就没再看见了。这珠子怎么会在这里?绝对不是上次进姐姐房间时掉的,因为那时她已经遗失了这颗珠子,奇怪的是,她的脑袋里又没有车祸后进过姐姐房间的其他记忆。

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叶千江的思绪,她随手把珠子放进兜里。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在车上,洛琛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又没有人逼你。”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叶千江面无表情地说,对于洛琛的存在,她也觉得不是很舒服。

洛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去日本确实是慧姐和陈奶奶的建议,但是回过头说,这也算公司的业务,所以他不应该把情绪转嫁给叶千江,只告诉她把在日本的各种票据收好,到时候回公司交到财务部。

叶千江也并未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一路上两人基本上都是这个气氛,尽可能远离彼此,相互之间避免不必要的对话,当对方不存在。

洛琛在飞机上睡了三个小时,叶千江利用飞机上提供的平板电脑做了三个小时的行程攻略。

到达日本后,洛琛原本想展现下自己多年前跟日本客户交流时学的日语,没想到叶千江举着手机靠着翻译软件一路把他带到预定的酒店。放好行李后,她又举着手机出门了。如果不是他发现在飞机上拿错了她的数据线去还给她,根本发现不了她夜间的行动。

叶千江上了酒店帮忙叫到的出租车后,流利地用翻译软件跟司机攀谈起来。因为怕从中文翻译过去的地址不准,叶千江再三跟司机确认,娄淑十几年前留下的地址已经变成商业街了,因为司机也是近两年才来到札幌市的,所以很遗憾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

到这个时候,洛琛才真正发现身边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

她真的就这样举着手机、靠着翻译软件一家商铺一家商铺地询问,从街这头到街那头,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他真的有点后悔发现她的行踪并且跟过来了,他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酒店里睡大觉。

更加恐怖的是,在问询无果的情况下,她还记下了几间没有开门的店铺,准备第二天继续询问,仿佛真的不知疲倦一般。

洛琛望着悬挂中天的月亮,开始思念家乡,他发现之前周慧和陈奶奶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叶千江的生存能力甚至比他这个大老爷们更加强悍,坐车订票,连对最细小的数字都很敏感,绝对不会出错。

这在他们结束了问询、在小吃街补充体力的时候尤为明显,当洛琛指出这点的时候,叶千江不以为意地说:“这些数字很简单啊。”她从小到大都觉得数学很简单。

身为文科生的洛琛决定不和她辩论这个话题。

他们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个人各自回房休息,洛琛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倒头就睡,睡前他设置好了八点的闹钟后,陷入了深度的睡眠。谁想到叫醒他的不是闹钟,而是敲门声。

洛琛带着一脸的睡意打开门,门口站的是穿戴整齐的叶千江,他揪着头发:“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日本时间七点而已,你都不用休息、不用睡觉的吗?”

洛琛不得不感叹叶千江是机器人,不过还是很快洗漱好,换了衣服和她出门。

让他意外的是,几乎是一夜之间,叶千江联系了所有札幌市的华人团体,准备进行亲切而友好的“访问”。

“你不会是人工智能吧,效率这么高?”

“还是多亏了陈奶奶的老朋友,他在当地的华人团体中很有号召力,也为华侨组织了不少的活动,因为他我才能联络到这些人。”

“一晚上时间你做了这些?”

“有问题吗?”

洛琛揉着自己的黑眼圈:“公司不用付你加班费吧?”

按照约定,到达了华人社团的聚集地,洛琛的日文终于派上用场,他和叶千江两个人分别向当地的华人打听娄筝的姐姐在日本的情况。

经过一上午的问询,终于有人记起来,娄淑当年嫁给做园艺的柳生家,可惜几十年前便与柳生离婚了,离婚后也没有再与当地的华人团体有更多的往来。

洛琛跟叶千江了解到柳生家现在仍在做园艺,问了住址,便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去。

最开始柳生家以为二人是中国来的客户,礼遇有加,谁想到说明来意后,他们被客气而又坚定地请出门去,那时,叶千江的手机里还在播放着翻译过去的日语:“我真的找娄淑有急事,你没有她的消息吗,哪怕是一点点?”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准备无功而返之际,从柳生家门内溜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给叶千江塞了一张字条,在他们面前关上了房门。

叶千江和洛琛把字条给出租车司机看,司机把他们俩拉到了一家叫作万寿菊的介护中心,也就是国内的养老院。

院方听说他们是来寻找亲人的,颇为上心,只是对娄淑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就在两人再一次准备无功而返的时候,在一旁晒太阳的老人接了一句话,叶千江问洛琛老人说了什么。

洛琛道:“他问娄淑是不是美和子。”

两人均不能确定,在经过院长同意后,经由老人指路,叶千江和洛琛来到二层靠里面的一间房,两个单人床上并排躺着两个老人,叶千江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位老者正是周岚提供的照片上,同鲁浩合照的母亲。

谨慎起见,叶千江取出照片问老人家:“请问哪位是娄筝?”

在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乡音,两位老人也是颇为激动,但是当叶千江说明来意后,娄筝先是否认自己的身份,而后呵斥两人离开。

“我不会原谅那个女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是她抢走了我的儿子,是她不让儿子回美国和我们团聚,是她害我的孙子生病得不到医治,是她害得我丈夫临死前连儿子都见不到,我的老伴死不瞑目啊,最后那个女人还害死了我的儿子!”

“您的儿子当年得了胃癌,生不如死,那是他自己的决定啊!”叶千江把周慧后来亲口对她说的话转述给老人听,“他们夫妻俩左思右想,把最艰难的选择留给了自己,留给了周慧,就是不想您受伤害。”

“你胡说,那年他才多大,怎么会治不了呢?是她,一定是她处心积虑来害我们全家!”

“求您别这样说,鲁浩就是怕刺激您,才拜托医生在他离世的那天把他亲手写的信邮给您,难道您就不能理解儿子的一片苦心吗?”

“信?哪儿有信?自从我儿子生病,我再也没接到关于我儿子的只字片语,都是那个女人的借口,我不会原谅她的,你们回去告诉她,我是不会放过她的,变成厉鬼我也会缠着她,我要她永世不得安宁!”

叶千江还想再分辩,洛琛一直关注着老人病床前检测仪器上的数字变化,在数值进一步恶化前,拉着叶千江离开了。

他们走的时候跟检测到数据异常赶来查看的护士擦肩而过。

之后的日子里,被介护中心认为不适宜与老人单独相处的叶千江和洛琛曾偷偷潜入过病房几次,试图与更名为美和子与美香子的姐妹俩交流,可是娄筝的状况明显越来越差,根本听不进两个人的劝,嘴里只会反复念叨着:“那年他才多大啊,怎么会治不好呢……”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踏上了返程的飞机。

不知是因为任务失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飞机上的叶千江情绪很不好,甚至主动讲起了姐姐的事。

“从小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门门功课第一,经常拿回来各种竞赛的奖杯和奖状,在学校里,她总是离我远远的。有一次我阑尾炎手术,奥数竞赛颁奖的时候是姐姐代我领的,可是当我回到家才发现,从小到大没得过一笔奖学金的姐姐剪掉了奖状上我的名字,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在父母面前要新衣服、新书包。我没有拆穿她,因为她是我姐姐,我希望她高兴,我也希望全家人开心。”

洛琛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出声打断她。

“真的,只要她好,全家好,我就好,她订婚我是真的开心,我和男友商量借了车载她和姐夫回家,我没想到会发生车祸啊,我真的没想到……我男朋友丢了一条腿,又查出脑癌,我姐姐成了植物人,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全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会好起来的。”洛琛轻抚她的头顶,希望能带给哭泣的人一点点安慰。

“不会的,不会好了,永远都不会好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永远都不会了。”

“他们是谁,谁不会原谅你?”

“我的男友,我的姐姐,还有……还有我的父母。”说到伤心处,叶千江像孩子一样哭起来,“我也是他们的女儿啊,我也是这个家的孩子……我经常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为什么我没成植物人?我好嫉妒她,好嫉妒她,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父母的宠爱,她做什么都是对的,错的从来都是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这样的,我就像她的影子,像幽灵一样跟在姐姐身边,如今她躺在医院里,父母眼里、心里便只有她,从今以后,他们也只要她了……”

哭过之后,叶千江靠在洛琛肩膀上沉沉地睡去了。洛琛则对吵到飞机上其他乘客表示歉意,乘客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以为是小情侣吵架,所以也对他们俩表示出了极大的宽容。

良久,等飞机上的乘客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的时候,本应沉睡的叶千江忽然说:“你是不是不会聘用我了?”

“知道你还问?”洛琛回答,细心地帮她盖上毯子。

虽然感慨她的际遇,也心疼她的处境,但是他仍旧不肯放弃选择关怀师的坚持。在他看来,一个充满激情,会为客户赴汤蹈火的关怀师并不合格,相反客观冷静,会同情病人,但是不为情所动的关怀师才是他的公司需要的。

他仍旧会在周慧这单结束的时候辞退叶千江。

和从首都机场离开时候的斗志昂扬相比,两人的状态截然不同,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洛琛因为连日来的操劳,此刻被深陷情绪里的叶千江传染,两个人臊眉耷眼地去机场停车场取车。

刚交完停车费,叶千江的手机响起来,看着屏幕上周慧两个字,洛琛头一次在叶千江脸上看到内疚的表情。只是,没等他多想,叶千江直接把接通的手机放到他的耳边。

“嗯,慧姐?”

听着电话那头的哭声,洛琛不确定地问道。

“你怎么了?冷静,冷静下来慢慢讲,好的好的,我在的,我一直都在,你说你说……”洛琛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他下意识以为是娄筝找周慧兴师问罪了,可是听话音又不太像,直到电话那头易主,他才听到成句子的话,“喂,哦,是陈奶奶啊,您身体怎么样?我们回来啦,从机场往回走呢,在路上,嗯嗯,慧姐怎么了?嗯嗯,好的好的,等我们回去,好的我尽量快点。”

叶千江按掉电话,像兔子一样缩在座位里,紧张地咬着指甲,怯生生地问:“慧姐……怎么样了?”

洛琛斜睨了她一眼,表情颇为严肃:“你也知道害怕?”

见叶千江畏缩的样子,他瞬间软化下来:“好了,不吓你了,刚刚陈奶奶替慧姐告诉我,日本那边来电话了,娄筝托人传话,说她已经原谅慧姐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叶千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的态度那么坚决,不可能软化的,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你就当作在梦里吧,”洛琛帮她调整了座椅的高度,“在梦里就睡一下吧,到了我叫你。”

“我是在做梦,是在做梦……”叶千江念叨着,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几天来的劳累一起爆发。

洛琛看着在副驾驶位子上睡到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打扰她。可是他也急切地想要知道娄筝改变主意的原因,所以,权衡之下,他在叶千江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喂,到医院了。”

“嗯。”她一边擦掉嘴角的口水,一边跟他打招呼,“早啊。”

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洛琛直接把迷迷糊糊的她从车里捞了出去。

坐电梯的时候,叶千江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是当她进到病房里,看到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周慧时,她一下子醒了过来。

“天哪,这……”叶千江掐着自己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吗?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周慧只会呜呜地哭,陈奶奶替她答道。

“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啊,你们自己看。”陈奶奶拿出房间里的遥控器,找出电视里的新闻放给他俩看。

新闻上说美国纽约市邮递员,以工作太忙为由,十多年来私扣一万七千封信件。

“这个……”叶千江指着电视,“意思是……”

“是的,没错,十几年前,我丈夫临死前亲手贴上邮票寄给他母亲的信就这样被扣下了,就在昨天,相关的负责人通过关系找到了我的婆婆,将信件的复印件以传真的方式传给了她。”周慧眼里流着泪,脸上却满是笑容,“在信里,我的丈夫解释了所有的事情,婆婆……婆婆终于原谅我了……”

就在周慧将几十年的委屈化作泪水、痛哭流涕的时候,叶千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周岚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周岚感谢着叶千江的付出,说叶千江真的做到了,周岚说收到消息的父亲要周慧回家……

周慧的家宴上,久违家庭温暖的叶千江毫无意外地喝多了。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了。她捂着脑袋从周慧和鲁浩曾经为争夺所有权大打出手的床上起来,床头柜上有一封留给她的信,是周慧写的。

在信上,周慧首次坦言她从未想过有这一天,曾经的家人重新接纳她。当初,叶千江向她承诺会找到娄筝,请求娄筝的原谅时,她只是当作笑话,因为在她看来,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没有叶千江的执着、鲁莽,可能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与自己的亲人相见了。

现在,重新回到家庭的周慧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也是鲁浩的愿望。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对于他这个出生在美国的孩子有太多太多的诱惑,他的梦想就是走遍祖国的山水,而她要去帮丈夫丈量他的梦想。

同时周慧也让叶千江放心,说只要自己还活着,叶千江永远是自己的关怀师,洛琛无论如何都赶不走她的。

信的最后,周慧说,叶千江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关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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