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佛门出家弟子,觉悟,在若镜寺已十余载,我既无父也无母,师傅说我是他下山化缘归来的路上捡的,那时我还在襁褓之中。虽然和师傅无血之缘,可他待我如至亲。很小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我便看见很多师兄在圆亲日这天和他们的父母相聚,而我只能站在师傅身旁,和他一起远远看着,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口中念到:“阿弥陀佛”。
我现志学之岁,还有一个师弟,觉智,他大我四年,可是入门晚。他总一副冷冽的面色,很少说话,一旦说,不是要紧之事,就是不给人好受的感觉。师弟是前些时候来的若境寺,听说他是皇子,因为身上害了一种病,所以要来寺里修养,他是师傅唯一的俗家弟子。
他刚来的那天,我悄悄躲在窗户下看见他和一个穿得华贵,下颌挂着长胡须的男子在无人的客寮里,站在师傅面前。之后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男子便走了,留下他一人,师傅拉着他苍白的手仔细端详,他体态瘦弱,面容憔悴,一看就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可我纳闷,如果真的是生病,为何不去找大夫,却来若镜寺找师傅?更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寺里后,他既没有用药,也没有其他怪异的举止,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状态竟变好很多。
于是我问了寺里的好几位师兄,可他们都说我还小,说了也不懂,只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若镜寺,是为找师傅帮忙除去。
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他,便对他说:“哎!你一定不喜欢洗澡,不然怎么会不干净?”
他只是瞟了我一眼,便走开了,我追上他说:“我也不喜欢,但自性三宝中有言,僧者,净也!师傅还说,想要心灵上的清净,得先把身体洗干净了!”
可他还是没有理我,又只怒瞪了我一眼,便直径走去,他那眼神叫我感到头顶堆了一层冰霜,我就没有再跟上询问。
他住的地方在我所住僧寮的厢房隔壁,他每天不是去佛堂诵经,就是待在屋里,很久都不出来。
一次,我敲了他的房门,很快,他便让我进去,屋里面有很多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我很意外,他都没有问我是谁,就让我进去,后来我问了他。
他坐在案前的椅子上,看着我说:“透过窗户,我早就看见你在门外徘徊许久,有什么事?”
我一看他侧面打开的窗户,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无事,就找你侃侃山。”他既是京城的人,所以我说句方言,就为挑点乐趣,这“侃山”的词是寺里一位来自京城的师兄,在一次闲暇时候教我的。
他有些惊讶地一瞪我,然后冷淡地笑了一下,说:“侃山,你没有其他事做吗?”
我说:“嗯,我是寺里年纪最小的,事情都被分给师兄们去做了。”
没想到,他竟然说:“说吧,你要聊些什么?”可他又马上低下头,看起了桌上的书。
原本以为他知道我找他只为聊天,定会赶我出去,可他并没有,所以我又有些意外,忍不住一笑后,便说:“这好!之前,你都不理我的。”我走近,又说:“你来若镜寺那么久了,我们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没有好好说会儿话,感觉还挺不舒服的啊~”
他只冷淡地说:“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我说:“你为什么来若镜寺?听说你是皇子,真的吗?”其实我是不大相信的,很好奇才决定亲自问问。
他依旧看着书,冷冷地说:“谁给你说的?”
我走近,看见了他右手旁边,有一枚精致的玉印章,迎着我的方向刻着几个大字,说:“寺里很多人都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他有些意外地说:“大家?我怎么就从没听过!”
我笑着说:“这,这怎么能让你听见嘛?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你的俗家名字。就是,连你的名字都不告诉别人,是担心歹人对你这个皇子为非吗?朱翊钧……”
他一惊,抬起头,铜铃般的的眼睛盯着我,我瞬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吓得后退了几步。他语气里透着针尖,说:“你怎么知道的!”
看着他,我一时竟说不出半个字,他又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马上命人割了你的舌头。”
我故作有底气,说:“命......命人,看来,还真是皇子……,哼!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
他站了起来,快步走向我,怒斥到:“说!那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抬眼,看着他的眼睛,紧张到挪不开半个步子,咽了一下口水,说:“你......桌上的印章,那上面……不是有吗?说得好像我不识字一样。”
他反应了过来,马上走回去,向着印章一看,好像是为憋回从心中窜上眼里的怒气,所以使劲闭了一下双眼,拿起上面的印章,紧紧攒在手里,然后说:“你看见了?”
我说:“是,不过,看你那么紧张,一定有什么严重到不可告人的事情,放心,我不会说的。”
他有些悔疚地说:“都怪我,我不该让你进来。”
我发现自己的身心放松了些,就走动了一下,说:“不就是一个名字嘛,那么一惊一乍的干嘛?”
他又冷冷地说:“你要是将在这里所见之事,出去说了半个字,我马上提前送你去佛祖跟前。”传言佛家弟子生前修身满期,逝后便能得机会伴佛祖传教,受众敬仰,故有他最后那句警示的话。
之前听说过皇家的一些传言,尤其惩治人这点,一直都让我闻风丧胆,所以他这一语真地让我有几分害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紧张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还是用手捂着嘴,嘤嘤作响:“不敢,我绝不将此事说出半个字。”
他说:“你走吧。”他的话就像一道非行不可的命令,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话音刚落,我拔腿便往外跑开了。
其实,在寺里一直都禁止称呼各弟子的俗家名讳,加之师弟的厉言,“朱翊钧”这三个字便成了关乎我性命的一个秘密。
从稍能明事理,我就受师傅的悉心教导,他教我念佛诵经,给我讲了很多佛家的故事,尤其佛祖在菩提树下成道,记忆尤深,而且我一直都希望能像佛祖一样,终有一日修成正果,普度众生。
若镜寺的后院有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长得粗壮。一天,我抬头望着树,主持便在我身后说:“天上天下,地下地上,众生皆有灵!这树,能花能果,千年一花,千年一果。”我却只呆呆看着,稍为之惊叹。
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那树上的花果,就没有太在意主持的话,可自从知道了佛祖的故事,我便在没有雨雪的每天,绕过走廊,跨过齐膝的栅栏,再走过一小段苔藓覆盖的泥路,去那树下打坐,念经。
……
“师弟,你又来这打坐了?”一个笑颜和尚手上提着一捆柴,问到。
觉悟说:“是,觉慧师兄!”
觉慧一笑,便走开了。
觉智站在走廊的尽头,看见觉慧走远,便悄声走过去,只见觉悟端坐在树下,闭着眼睛,嘴里默念,手里转动着一串檀木佛珠。
举步正要走,觉悟一睁眼,叫住了他:“觉智师弟!”
觉智再一看,便见他正微笑看着自己,就说:“你怎么来这里打坐?”
觉悟说:“佛祖,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悟得真知,我这样做,没准有朝一日,也能悟出什么明世之道。”
觉智和颜一笑,说:“你可知,你身后的树,名什么?”
觉悟一愣,说:“不就是一棵大榕树!还能有什么名字?”
觉智扬起一边嘴角,说:“可笑,什么都不知道,还学佛陀树下打坐悟道。”
若镜寺的树木繁多,可一直都没人给觉悟精细讲过都是些叫什么名字的树,包括那棵大榕树,寺里的藏书中就算有一本能告诉他各种榕树都分别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从来没有去细究过,所以关于那棵树的内容,他是真不知道。
觉悟有些生气地说:“你一个俗家弟子,又知道些什么?”
觉智转身,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大声对他说:“此树,名‘阿摩洛珈’!”
觉悟一听,认真地小声念着:“阿摩洛珈……”然后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念了一会儿经,觉悟听见了“咕噜”声,有些奇怪,睁开眼再仔细一听,“咕~”,好像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咕~噜~”又响了一声,原来是他的肚子在叫。
觉悟起身迅速走出去,走向一处正从窗户冒出腾腾热气的屋子。
“觉诚师兄!”觉悟站在窗户外,把头伸进屋内喊到。
蹲在灶台下添柴火的一个胖和尚听见声,站起了来就看见窗外的觉悟,见他一脸笑容,觉诚问:“小师弟,怎么了?”
觉悟眨巴了一下眼睛,娇柔道:“师兄,我饿了,有吃的没有?”
觉诚说:“这马上就要开饭了,你再等会儿,大伙儿一起吃。”
觉悟皱起嘴角,拧起脸,说:“可……可我饿得快不行了!”
觉诚故作被他吓到,一惊,说:“真的快不行了吗?”
觉悟双手捂着肚子,说:“嗯!”
觉诚的嘴角隐隐浮现一丝笑意,立马转身走向一个高高的蒸笼,打开盖子,随手拿了一张牛皮纸包起最上层笼屉里的两个青蒿团,又走了回来,他探出头左右看看窗外,发现没其他人,就把青蒿团递给了觉悟,对他说:“可别说是我给你的啊!”
觉悟高兴地接过,看着觉诚脸上展开似弥勒佛一样的笑容,他把头一点,说:“嗯!谢师兄!”
觉诚看着觉悟怀抱牛皮纸转身,遮遮掩掩地箭步走开,笑得止不住口,直到不见他的身影,又才继续埋头干活。
觉悟躲在厢房里将两个青蒿团刚吃干净,外面的寺钟就被敲响。
觉悟说:“怎么今天叫吃饭那么快,可我这才吃了俩大团子。”他看着自己的肚子,右手往上一拍,又说:“肚子,我们去瞧瞧,看还能不能再装点,晚上咱少吃点也行啊!”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觉悟嗜吃嗜玩,可不管怎么吃,他一直是匀称的身子,又不论玩了些什么,寺里的每一次佛教考核,他总能轻而易通过,从十岁参考,数载来,皆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