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晚的临近，从黑色天穹注入的阳光从橙色开始逐渐暗淡下来，在巨大的天空遮罩顶端的反光镜正在缓缓的关闭，直到精确的12个整点后重新开启。
靠数以百万计的镜片折射日光，再辅以滤色来模拟昼夜的交替，这是在月球上的巨大都市里才能见到的独特光景。
虽然还原程度非常之高，但在没有云层的环境里，像是整块天空都被渲染成了同样的颜色，还是会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不过只有在地球呆过的人才能区分出来。
与天空相比，地面的金属建筑群反而变得明亮起来，万紫千红的霓虹灯勾画出了都市新的轮廓。在模拟日光系统竣工前，这黑夜中的灯火几乎从未间断过，在漫长的永夜中一直照耀着等待光明降临的先辈们。
建造在月球表面陨石坑中的圆形城市，中心是直接高达1300米，与天顶连接的中柱。以其为圆心，周围建筑物的高度开始递降，这个以灰白色基调为主、布满高层建筑的区域是月面都市「直布罗陀」那繁华的中央商业区。
但即便是远离了生命发祥之地的母星，在文明展现出光华一面的同时，必定存在着其外表下阴影。都市的外圈除了凌乱的开发区，失去了规律的道路间也充满了更多以红绿照明为主的建筑轮廓，连高度与中心相比也犹如侏儒一般。
漫步在这样的街道上，几乎与地球大都市无异的平民区域，为月球开发事业以生命布下基石的人们大多居住在这里。就连建筑风格都如此相似，要是不向天空看去的话，实在不会让人想到正身在远离地球的星体上，当然还有那只有地球1/6的重力。
脚下这双磁力鞋算是消除了一点对低重力的不适应感，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黑色皮鞋外观，不过鲍伯·伯克哈特还是小心翼翼地在狭窄的巷道里迈着步子。
他避开那些完全处于黑暗中，传出阵阵异味的小巷，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确认着手里的小纸片，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吉米……吉米什么来着？」
「吉米·哈根森中士，长官」
在其他行人看来鲍伯像个刚到月球不久，正在打电话的普通上班族，还没有适应这里的街道和重力环境，不过这年头谁还会拿着手画在纸上的地图找路呢。
鲍伯绕过那些正在路边四处打望，拿着细长香烟的女性，把挂在耳朵里的电话声音调大了一些，这一整条蜿蜒的街道上都是嘈杂的酒吧和所谓的“娱乐会所”。
「侦查的内容你还没有告诉其他人吗？」
「没有，长官，开始返航以后我就第一时间通知您了」
在这个胡乱涂鸦，连比例都弄错了的地图上寻找目的地很不容易，在不怎么出入这种地方的鲍伯看来每家店铺的样子都差不多，想了想他还是打消了问下路人的打算。
「说实话我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直接把资料传送给您好了」
「舰长那边你暂时也别汇报，就说是我的意思」
鲍伯只用一根食指机械地点击着掌上电脑的荧幕说道。
按照他的命令，隶属于新欧洲贸易联盟战略情报局「枢机号改装驱逐舰」的侦查型MS已经完成了为期将近48小时的境外侦查任务，正在返回母舰的途中。
严格上讲让属于宇宙军管辖的MS直接听命于他这个情报部的人，还要向顶头上司隐瞒行动结果，几乎构成了严重的越级行为，尤其是在军情两部长年以来互相排挤的新欧盟内部，若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足可以作为引发大规模派斗的导火索。
但「纸人」这个名号即使在派系双方也不是什么人都敢招惹的，要不是本人对权力没什么追求的话，恐怕此刻他早已稳坐情报局的头把交椅了。
「回船上补充下能源的话，还能再继续跟踪一下的」
「没关系，再往西就属于我们的卫星覆盖区了，你已经很好的完成了任务，哈根森中士」
看来长达48小时的监视期间，猫头鹰1号的机师也没有合过眼，虽然对方刻意的提高了嗓门，纸人还是听到了一些倦意。
从印度洋往西，接近非洲大陆东岸和阿拉伯海南端的区域因为靠近新欧盟的势力范围，一两颗监视卫星还是能找到的，没有必要再让宝贵的MS继续冒险充当卫星的角色。
虽说机师没有口头阐述侦查到的情报，鲍伯确认了下荧幕中所显示的情报不同寻常的数据大小就可以确认会是非常有趣的东西。
鲍伯其实打心底里希望是记录在纸上的情报，不过手边也没有打印仪器也只好作罢，他操作电子产品的效率实在是相当的笨拙。
掐断通讯后鲍伯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确认了一下他面前这间酒吧的招牌和手上的地图。
其实在月球城市的封闭空间里，并不存在会对建筑物造成损伤的气体流动现象，应该是店家别出心裁的模仿了在风化作用下被磨圆了棱角的砖瓦，再加上沿着墙面流下的青苔与水渍墙绘，使这栋建筑物像是已经度过了数百年历史般，这种老屋在月面三大都市中都是不可能找到的，只有在大气自然环境鬼斧神工般的雕琢下，久经年月才会出现的独特风格。
「盖亚……真是好名字」
从命名就可以让人感受到店家对于母星的思念之情。
鲍伯轻推半掩着的小门走了进去，门后悬挂的铃铛摇晃传出了清脆又温馨的铃音，店内弥漫着各种酒类饮品散发出的的香醇气息。走在样式考究的胡桃木地板上让鲍伯有了种回家的感觉，无论在宇宙飞船还是月面，这种高档木制品都是非常罕见的。
吧台边的舞台上，一个岁数看起来比鲍伯还大不少的老者轻轻地弹奏着钢琴，优美的琴声使他周围聚集了不少沉醉其中的听客，尤以女性居多。
这个空间仿佛被隔离出了外面喧嚣的街道，不常出入这种地方的鲍伯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也渐渐地静下心来。
「嗨！这里这里！」
一个青年男子从酒吧深处的包厢里探出头来招呼鲍伯，在旁人看来只像普通的上下级，或是父子见面。
见鲍伯坐了下来，男子朝着徘徊在店内的侍者打了个响指，明明桌上就放着呼唤侍者用的小铃，在大部分餐饮娱乐场所都是电子化服务的当今，无论客人自己打响指还是摇摆铃铛都显得非常复古，鲍伯还有点喜欢起这个地方来了。
「是个好地方吧？」
「还不赖」
了解鲍伯对于复古风格偏爱的，除了他的家人，就只有战略情报局的同事们了。这位男子的身份就是服务于鲍伯所在的战情局三处，代号为W的前线情报员。多年共事以来虽然W一直身处前方，却在无数次的接触后就已对鲍伯的喜好了如指掌。
「要试试这个“月之泉”吗，这里的调酒师听说相当厉害呢」
「一杯冰水就行了」
鲍伯用冰水就打发掉了正准备递上饮品菜单的侍者，对方连介绍特色的机会都没有显得有些失落，心里也许想着别再少给小费就好。
「真的不试试吗？」
W所说的“月之华”大概就是指他手中那杯漂浮着如月光般皎洁颗粒的蓝色液体，就像在茫茫星海中相扶相依的行星，在巧妙的设计下哪怕只剩最后一滴也依旧会呈现出同样的光景。
「你倒是下班了，我可还在工作中啊」
再次谢绝W的推荐后，鲍伯摆出很认真的表情正坐起来，让对方也相应的进入谈正事的状态。
「好吧好吧，你要的东西都在这……」
W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纸张扔到桌上，看得出来都经过了细心的装订，边缘也非常整齐几乎没有折叠过的痕迹。
纸上的内容都是一大堆表格和数字，在更多的使用电脑办公的时代里，面对这种成山的纸质信息就算是资深的会计师也会感到头疼。
「我还专门为了您老人家才打印出来的呢」
「这还真是有劳了」
鲍伯接过文件没有急着细细揣摩，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大致内容，随后点起了香烟，从怀里掏出边缘已经有些褪色的眼镜放到鼻梁上，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
「可靠吗？」
「都是从几个会计公司那收集来的，肯定没问题」
「不过这些总注册资产额加起来……」
鲍伯来回翻阅着几张表格的最后一列，在心里默算了一阵。
战情局三处一直追查着发生在几个月前，月面都市企业的一宗洗钱案中丢失的大量资金。鲍伯原以为这笔钱会化做新企业的注册资本再次回到商场上来，但从表中数字看这些新企业的总注册资本要远低于那笔钱，甚至还不到三分之一。
「你果然觉得这笔钱是大地教偷的么？」
W追查这个案子已经很长时间了，要说对于大地教的了解虽然不及自己的上司「纸人」，但一个反对宇宙开发的恐怖组织，反过来靠着宇宙开发机构洗钱未免不太靠谱。更何况他也很难想象大地教会在暗地里筹集到这笔数目庞大的黑钱。
「当然我从心底里希望是被什么人出于私利贪污的，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也觉得很奇怪，像是为了故意配合一样，企业联合突然打出开放政策，把堆积了几个月的企业注册放在这个时候全部通过了」
W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你是觉得企业联合自己也搀和在里面吗？」
「单从张力中这个破产案的清算法人看就不无可能」
「此话怎讲？」
「你自己看看吧，最近在地球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很在意」
鲍伯从包中拿出个人电脑递给W，已经是好几年前的过时款型了，好在W也能操纵自如。
「博览会上的劫机事件吗？我多少也了解了一些……」
一直在月面都市潜伏的W对于地球上的时事了解程度上，大多只是通过新闻媒体这样的第三方知晓的，至于更深层次的分析因为不属于三处管辖范围，他也很难触及到这些内容。
「有趣的事情还在后面」
鲍伯只是对此一笑，从烟盒里抽出了第二根香烟，在他看来W就像是个刚刚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自己则是守望着孩子玩耍的父辈般。
「哦嚯，四代机对战？」
「这可是没有被报道的非正式内容」
「偷窥的毛病可不好啊」
看来W已经猜到了这情报的来源就是鲍伯，恐怕从劫机开始时他就在天上一直窥伺着事态的发展。
「四代机一台坠海……另一台下落不明……」
「虽然有点牵强，不过张力中这个人同时也出现在了博览会场，而且是和亚盟的官僚们同席」
「会让四代机这种宝贵的机体临时担任拦截任务，也是在他推波助澜下批准的吧」
「总之我相信这不是巧合」
鲍伯放下已经空空如也的水杯，观察了下周围的顾客们后，轻轻地拉上小包间的门帘。
「这场战斗是刚刚发生的吧？时间标注是几个钟头前来着」
W指着电脑荧幕说道。
「喔？猫头鹰传来的那个新情报吗？你先看下然后说说你的见解吧，我还没来得及看」
「这个嘛……前因后果我也只能猜了，话说这不是什么面试吧」
「呵呵，姑且当作对前线情报员的考核咯」
W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从头认真看起了电脑中显示的内容。
鲍伯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也想凑过去一睹其内容，但看看W这个爱将会有怎样独特的见地似乎也会很有趣。
……
「这战斗本身看起来没什么疑点，不过问题于战斗前后……」
「说说看」
「先攻方应该是亚盟的特战队吧，很明显是被这个从深海发出的不明信号吸引过去的，结合官方媒体说是全国性质的联合军演，但是没有这个地区的交战报道看，恐怕这才是军演的真正目的」
「的确定时联络里猫头鹰也提到，发现过直接发送到永恒和平号的不明信号」
「你还派了猫头鹰队去监视？」
W确认了下交战海域属于亚盟领海后惊讶地问道。
「无论如何我也觉得亚盟搞军演和那台消失的MS有关，判断为是机师的叛逃行为后，全军倾巢出动，打着军演的幌子追击也就能说得通了」
「要是叛逃的话，你确定不是我们搞的行动？」
「虽然远离本土，不过这种高级别的行动也会经过我的耳朵才对，我却完全没有听说」
「那么再从交战情况看，被追击这边恐怕是美利坚统一联邦的MS搭载型潜水艇吧，这些很明显是MS间在水下战斗的痕迹」
「说到可以搭载MS的潜艇，立刻就会联想到那个部队了吧……」
鲍伯深沉的叹了口气，SRF—这支直属于美联国防部的精锐他也略有耳闻，在情报战层面上好和对方交手过几次，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姑且就当成是美联策划的新锐MS夺取行动吧，战斗后亚盟的特战队这边的后续行动也相当反常，损失了一架反潜飞机，母舰也明明受到重创」
「却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立刻就重新进入了追击航线……」
「不顾一切的想要夺回四代机也是理所当然」
「要调查的话我觉得会从这个不明信号入手，不过说到底还是很难和发生在这里的事件联系起来啊」
W伸了个懒腰，用手指了指脚下。
「恐怖份子用的两台MS是我国的雷鸟式，你也看到了」
「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从库存情况摸起查过了吧？」
熟悉鲍伯调查风格的W轻易就猜出了鲍伯的行动。
「是的，最近三年里全部非在库状态的雷鸟式都调查过了……」
鲍伯说着把电脑拽到自己跟前，打开了存储在内的电子相册。
「接着就查到了这个老熟人的踪迹」
一个身着得体的西装，从礼帽下露出斑斑白发，和鲍伯同样已是布满月岁沧桑的老人被拍摄在一张标记为四天前的照片里。
安东尼·贝萨里奥，这个臭名昭著的国际军火商算得上是鲍伯的死对头，两人从年轻时期就你来我往的进行着较量。
虽然是各有胜负，但鲍伯对于自称为“托尼”的贝萨里奥有着不同寻常的执着在整个局里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大地教的MS从他那里弄到的？」
「我让伍兹查了下总共有九台雷鸟式被捐献给了一些博物馆和MS学校，这里面又有两台是被私人收藏的名义重金买下的」
「贝萨里奥名下的什么人买的吗？」
「哼哼，购买理由这一栏填的竟然是给自己的孙子当生日礼物」
鲍伯用有些讽刺的语气说道，他比谁都明白这是死对头故意在嘲讽自己。
W捂住额头笑了起来，觉察到上司的神色后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就算是他买下的，也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大地教用的正是这两台」
「不过即使有了MS本身，被除役以后雷鸟式也是拆掉了核心零件的吧，如果交叉对比下这些零件的流通情况的话……」
「这个查起来才发觉完全是大海捞针，除了管理上的混乱以外，连很多登记都是马马虎虎了事，几乎无从下手。」
鲍伯停顿了一下，却发现皱成一团的烟盒里已经空空如也，无奈之下只好取用了小桌边上提供的付费香烟，是他没有听说过的牌子。
「我反过来对可以进行机体组装工作的地方查了下，地上凡是拥有可以组装雷鸟式的工厂都没有可疑的地方」
以数以十万计的大大小小零件构成的机械躯体，除了需要人工组装外，由机器完成的精密调校作业也是必不可少的，更不用说结构较常规MS复杂得多的可变式结构机体。
「于是我就一路到了这里」
在月面都市设有工厂的企业不在少数，而这其中也就有着符合雷鸟式组装过程的工厂线，这也是鲍伯会提前安排与前线情报员定时联络的原因。
「你猜测雷鸟式是在月面都市组装起来的吗？」
「很有这个可能，不过有这种能力的都是欧盟所属的企业，这个就需要你来查了，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这么多状况，光是以我的经验都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怕只怕几波同时涌来呢，还都是海啸级的」
鲍伯开起了玩笑，他发觉W喝完那杯饮料后一直无聊地摆弄着手上的一张纸钞，在手指间巧妙的协作下，印着伟人头像的蓝色纸币化为了一种像似鸟类的形状。
「接下来我会去查那个不明信号和托尼的线索，这边就拜托你了，W」
说起永恒和平号上会接收到微弱地面信号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个东西”了，鲍伯在心中已经打好了算盘。
「那我就留意下港务局那边最近的大件货物记录吧」
「你不是说过有个在星辰社分部的线人吗？」
「他们那边看来也是因为MS的事被翻了个底朝天，短时间是很难联络了，不过我想想办法吧」
两人同时离开了座位，W轻轻地把忘在桌上的打火机递给鲍伯时，鲍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下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不像是上司看待下级的目光看着W把那只纸鹤塞进了吧台的零钱募捐箱里。
W头也没回，伸出拇指打出了个“我请客”的手势，有很多话突然涌到了鲍伯的嘴边，他还是使劲地噎了回去，只能目送W推门离去。
鲍伯在把这家小酒馆的位置存进电脑，磨蹭了几分钟后也离开了这里，清脆的铃音再次于耳畔响起。
回到吵闹的街上，鲍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无法在脑海里回忆起这里的空气和地球相比有着怎样的差别。
「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呢……」
鲍伯·伯克哈特想起了自己刚出世不久的外孙女，接着却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死对头那所谓的“生日礼物”。
他苦笑一声抬头看了看高挂在天空中的水蓝色星球，沿着来时的道路消失在了人群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