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爱极了她十月的花园。这正是组织和规划未来的时候。她沉浸于种植球茎植物，想象着每一种选择将会如何改变明年春天的花园景象。现在她需要这种安宁。
过去的五天对她来说压力太大了，尽管她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何。她并不想让孩子们去派对，但他们还是去了，派对也太平无事地结束了。扎克准时回了家，她紧紧拥抱了他（闻着他的呼吸），送他上床。她没有发现他有喝酒的迹象。米娅在莱克茜家过了夜，第二天回的家。很明显，没有任何事情出错。那么，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也许迈尔斯是对的，她总是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
她坐下来，休息了一会，拍拍手蹭掉沾在她手套上的尘土。微小的黑色颗粒雨点般落下，在她的大腿上形成一个花边图案。
她刚要伸手去拿身旁土堆上的钳子时，听见了汽车声。她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挡在眼前，抬头一瞧，看见阳光在一辆崭新的梅赛德斯—奔驰汽车的引擎盖上闪着光。
“糟了。”她咕哝道。她忘了时间了。
这辆车开到她花园前端的矮石墙处停下。
就在她妈妈下车时，朱迪摘掉沾满尘土的手套站起身来。“你好，妈妈。”
卡洛琳·艾弗森绕过她的子弹头型汽车，带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走进充满生机的花园。她总是这么盛装打扮，无论冬夏。她穿着黑色羊绒裤，一件修身衬衫勾勒出她健康紧致的身体。她的脸棱角分明，一头白发向后梳去；这种一丝不苟的风格让她深绿色的眼睛臻于完美。即便已经七十岁了，她仍然是位美丽、成功的女人，对卡洛琳来说成功才是最重要的。“你同意参加花园巡展了吗？”
朱迪真希望自己没对她妈妈提过这个小小的梦想。“还没准备好呢。不过快了。”
“没准备好？它很漂亮啊。”
朱迪听出了她妈妈语调里的嘲弄，努力让这不伤害到自己的感情。卡洛琳认为爱好毫无意义。对她妈妈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朱迪不能在岛屿巡展中展示这个花园，她就会被视为是失败的。“进来吧，妈妈。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不等她回答，朱迪带她走向大门。在门廊里，她轻巧地脱去了她的洞洞鞋，将裤子上的尘土掸去，然后走进屋子。
阳光从房子二十英尺高的窗户里洒进来，让这层具有异域风情的木地板像铮亮的铜币一样发着光。大厅装饰着让人舒心的中性色，一个巨大的花岗岩壁炉占据其中。整个房间最出彩的地方就是它的景致了：高耸的玻璃嵌板框住了一片翠绿色的草地，一片钢青色的海湾，还有远处的奥林匹克山。
“我给你倒杯酒吧？”朱迪问。
她妈妈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的小手提包，好像里面装了炸弹一样。
“当然。来杯霞多丽[9]吧，如果你家有的话。”
朱迪很高兴趁此借口离开房间。她穿过由一张长的鸟眼形枫木桌和十只椅子构成的餐厅，走进开放式厨房。她唯一看不到她妈妈的时候就是在她打开超零度冰箱的门时。
当她回到大厅时，她妈妈正站在沙发的一端，看着挂在壁炉上方的巨幅油画。它是一幅极美的、抽象的艺术作品——滑动的、弯弯扭扭的一道道琥珀色、红色和黑色，不知怎么的就传达出了一种轻快活跃的幸福感。这是她妈妈几十年前画的，朱迪仍然难以把这幅作品中辉煌的乐观主义精神和站在画前的这个女人联系起来。
“你该换一幅画了。现在画廊里有一些不错的作品。”她妈妈说。
“我喜欢这幅画。”朱迪直截了当地说。这是真心话。这幅画也是她爸爸最爱的一幅画——她记得她小时候，跟爸爸一起站在旁边看妈妈作画，她的小手被他宽大结实的手掌握得紧紧的。
看看她画画的样子，真像施魔法一般啊。他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朱迪真的信了，相信他们家有某种魔法。“我记得看过你画这幅画。”
“那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妈妈说着背过身去，“你干吗不去收拾一下呢？我会等你的。”
朱迪将那杯酒递给她的妈妈，然后离开了房间。她快速冲了个澡，换上了一条舒服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V领毛衣，回到大厅里。她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她的背挺得笔直，像蜂鸟一样啜饮着酒。
朱迪在她对面坐下。一张大大的石头咖啡桌隔开了她俩。“你要是饿了，我们就开饭，”朱迪说，“我做了一道沃尔多夫沙拉。”
话音刚落，她们就又陷入通常的那种沉默中去。朱迪不禁在想她们干吗要继续这种虚伪的会面。每个月她们见面吃一次饭——轮流去对方的地方，好像在哪吃饭对她们很重要一样。一顿由健康的食物和昂贵的酒构成的午饭，她们假装有话可说，假装保持一段母女关系。
“你看了《西雅图时报》上的那篇文章吗？关于画廊的那一篇？”她妈妈问。
“当然。你发给我了。你说过母亲这个身份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确实重要。”
“尽管找了保姆。”
她妈妈叹了口气。“哦，朱迪斯·安妮[10]。不要又抱怨旧事。”
“对不起。你说得对。”朱迪说。她做了让步，并不是只有这么回答才能结束这场对话，这话也有几分真心在里面。朱迪四十六岁了，现在她也应该原谅她的妈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的妈妈从来没请求过她原谅，从没想过有必要请求她原谅。她不想再当一个母亲了，就像午夜从一个廉价的汽车旅馆退房一样，快捷随意。朱迪七岁之时突遭丧父之痛，然而，父亲的葬礼过后，没有人想过要向她伸以援手，哪怕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妈妈葬礼第二天就回去上班了。接下来的那些年，她从没停止过工作。她放弃了画画，成为了西雅图最有名的画廊主之一。她养育着年轻的艺术家，而她自己的女儿却要靠一个接一个的保姆来照顾。她们之间没有什么母女之情可言。直到大概五年前，卡洛琳打来电话，安排了午餐。现在，每月她们都要假装一次。朱迪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孩子们怎么样？”她妈妈问。
“很好。”朱迪说，“扎克的分数很高，米娅成了一个有才华的女演员。爸爸要还在世的话，一定会以她为傲的。”
她妈妈叹了口气。对那个叹息声朱迪也不惊讶。她们之间是禁止提到父亲的。朱迪曾是爸爸的心肝宝贝——现在他去世多年，她俩谁都不想承认这点了，尽管朱迪仍然想念他和他的熊抱。“我想你说得对。”她妈妈紧绷绷地笑了一下说，“我想扎克想上哪所大学就能上哪所大学。我希望他继续他的计划，成为一名医生。如果他不能继续学业的话就太丢脸了。”
“我猜你是又提醒我当年从法学院退学的事情吧。那时我怀孕了，迈尔斯在医学院。我们别无选择。”
“你流产了。”她妈妈说，好像那才是重要之处。
“是啊。”朱迪轻声说着，陷入了回忆。那时她很年轻，正在跟迈尔斯恋爱；说实话，她人生里的绝大部分时候都害怕当妈，害怕在自己身上发现什么遗传自卡洛琳的异常基因。她跟迈尔斯意外怀上了孩子——太快了，那时他们都还没准备好——朱迪从怀孕一开始就发现她可以爱孩子爱到多深。正是“当妈妈”这个念头本身改变了她。
“你总是太爱你的孩子了。你太过关心，太想让他们快乐。”
她妈妈给的为人父母的建议。完美。朱迪勉强笑了一下。“爱你的孩子再多都不够。尽管我也不指望你理解这一点。”
她的妈妈身子一缩。“朱迪斯，你为什么对那个活动房屋停车场来的小女孩都能深信不疑，对我却百般怀疑？”
“莱克茜——现在你肯定知道她的名字了——过去三年来，就像这个家的成员之一。她从没让我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朱迪不回答。意义何在？相反，她站起身来。“开饭吧，怎么样？”
她妈妈也站起身：“好。”
她们把剩下的会面时间——整整两个小时，从12点到两点，用于谈论不重要的东西。当这次会面结束时，她妈妈敷衍地吻了一下朱迪的脸颊，然后走向大门，在门口她停了一下。“再见，朱迪斯。今天的午餐很不错。谢谢你。”
“再见，妈妈。”
朱迪透过敞开的大门盯着她妈妈苗条的身影，她妈妈快速穿过花园，不屑去注意任何花草。尽管朱迪努力试图压制自己的感觉，但她仍然感到了伴随这种午餐会面而来的无形的压抑。她为什么不能停止渴望母亲的爱？梅赛德斯—奔驰汽车发动了，发出低沉的轰隆声，然后缓缓驶离了车道。
玄关处的桌子上，浮满玫瑰花的玻璃碗旁放着一部无绳电话。朱迪拿起电话，拨给了她最好的朋友。
“喂？”
“茉莉。谢天谢地！”朱迪靠在墙上说。突然她觉得筋疲力尽。“坏女巫刚才在这儿。”
“你妈妈？今天是周三吗？”
“还能有谁？”
“你想出来喝一杯吗？”
“我还以为你不会开口问呢。”
“二十分钟后见。码头边？”
“码头见。”
周五放学后，朱迪带着女孩们一起去买裙子。朱迪可笑地对整件事都很满意。虽然她知道只不过是个舞会罢了，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是米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朱迪希望她女儿的一切体验都是完美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要为两个女孩都安排美甲和修脚——当然包括莱克茜在内——晚上去商场购物。
她听见有谁推开了她的卧室门，便转过身来。迈尔斯站在门口。他靠着门框，穿着一条旧的李维斯牌牛仔裤和一件史密斯飞船牌T恤。在淡淡的秋日阳光里，他看起来强壮又英俊。白天冒出的一撮灰色的胡茬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有型。“我今天下班早了点，你要出门了？”
她微笑着走向他，任由他抱住她。“法拉戴医生，为什么你没刮胡子，头发也开始发白了，但看起来还是那么帅？可如果我哪天忘了化妆，人们会把我误认为摩斯奶奶的。”
“他们只是在喊你身后的人。”
“很好笑啊。”
他摸了摸她的下巴，轻轻地爱抚着。“你很美，朱迪，你也知道的。这就是为什么事事都顺你意。”
对他们两个来说确实都是如此。迈尔斯从童年时就是人们的宠儿，他外表帅气，聪明，总是面带微笑，甚至不用尝试就能迷倒众生。他在医院的外号是“好莱坞医生”。
“带扎克出去吃晚餐。我会尽早回家的。也许晚上我们可以坐在海滩上喝喝酒。我们很久没那样了。”
迈尔斯将她拉过来，吻了她一下，那个吻意味深长。然后他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你最好赶紧走吧，免得我记起我多爱下午做爱。”
“相对于早晨做爱和晚上做爱，你讨厌哪种？”她开玩笑地挣脱他的拥抱，上了楼。
她敲了敲扎克的卧室门，等着他说“进来”，然后推开门。他坐在那把昂贵的新游戏椅中，正用Xbox游戏机打游戏。她摸了摸他的头，抓了抓他的头发。他刚结束足球训练回来，头发还是湿湿的。随着她的触摸他抬起头来，像一朵太阳花朝向太阳。
“我们要去逛商场给米娅买条裙子参加舞会用。你想一起来吗？”
他笑了。“别忘了，我不参加那个舞会。阿曼达要跟她的家人去洛杉矶。”
朱迪在床上坐下。“我希望你去。这是高三了。米娅告诉我你十拿九稳会是返校节国王。”
扎克翻了个白眼：“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应该带个朋友去舞会。有一天当你回首时……”
“如果未来我还在乎这茬破事，杀了我吧，真的。”
朱迪忍不住笑了。“好吧，好吧。但至少和我们一起逛街吧。这对米娅来说很重要。”
“我想莱克茜会去吧。”
“是的。她去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米娅有朋友陪着。我可不想坐在换衣室外等我妹妹试衣服。想都别想。”
“好吧，但我坚持认为你应该去参加舞会。”
“真惊人啊，”他笑着说，“你凡事都死咬不放。还有，不要再给我买牛仔裤了。我是认真的，妈妈。你买的都不是我喜欢的款式。”
“好，好。”朱迪最后一次抓了抓他的头，转过身去。
她走出扎克的房间，在门厅里跟米娅碰头。她们一起走向车库。十五分钟后，她们在去商场的途中接上了莱克茜。
在第一家商店，米娅在货架间徘徊，看起来有点困惑和不知所措，然后她突然拽出一条裙子。“看这个，”那是一条浅橙色蕾丝袖百褶拖地长裙。她举着这条长裙问莱克茜，“你觉得怎么样？”莱克茜笑笑，但是有点心不在焉：“很好看，你试试。”
“除非你也试一条。好不好嘛？我不想一个人试衣服。你知道我不行的。”
莱克茜叹了口气。她走向货架，挑了一条蓝绿色的镶珠抹胸礼服裙，跟着米娅进了试衣间。
当她们出来时，朱迪惊呆了——她们俩看起来美极了。“这些衣服再完美不过了。”她说。
米娅转了个圈，看着自己的影子。“这正是我们要去返校节穿的裙子，你觉得呢，莱克斯特？”
“我不去舞会，”莱克茜说，“我没有舞伴。”
米娅停止了旋转：“那我也不去了。”
莱克茜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回到试衣间。等她再出来时，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牛仔裤和T恤。
“我不试衣服了，”她说，“反正我一件也买不起。”
“来吧，莱克茜，”米娅请求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去舞会，那我也不去了。”
“她可以跟扎克一起去。”朱迪说。
米娅尖叫道：“这个主意太棒了，妈妈。我们完全可以双重约会啊。”
莱克茜倒吸一口凉气。“我可不会强迫你哥哥带我去什么愚蠢的舞会。”说完，她扭头就走。
米娅的眼泪立即涌上来了。“我是不是伤害到她的感情了，妈妈？我不是故意的。”
朱迪看着莱克茜离开商店。“你没做错什么。”她轻柔地说，“我们只是……有些时候忘记了莱克茜并没有和你一样的机会。我们本该更照顾她的感受的。来吧。”她们走向收银处，朱迪买下了两条裙子。她让店员将莱克茜的那件打包起来。“去换回来吧，乖宝贝。我会安抚莱克茜的。”
朱迪提着购物袋走出这间小精品商店，进入繁忙的商场。她四处张望，看见一群又一群女孩，毫无疑问她们是用父母的信用卡在购物。难怪莱克茜心情不佳。跟认识的孩子们都不同，跟最好的朋友也不同，好友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这种感觉一定太难受。
朱迪看到莱克茜坐在书店外的长椅上。她身体前倾，长长的黑发盖在她沮丧的脸上。
朱迪走向她，坐下来。莱克茜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空间来。
“我刚才太激动了，对不起。”莱克茜咕哝着说。
“我本该更顾及你的感受的。我知道这些裙子很贵。”
“不是这个。”
朱迪将她的黑发别到耳后，这样她能看到她的脸。“我本意不是想让你难堪。”
“没事，我不该小题大做。”
朱迪靠在长椅上。她真为莱克茜心疼。她知道这个女孩过去的生活有多么不容易，现在仍然时而陷入艰难。而绝大部分岛上的孩子——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正在全国四处寻找最完美的学校，莱克茜只能计划毕业后进入本地的大专。她在冰激凌店里打了那么久工，将每分钱都存下来。她希望渺茫的梦想就是华盛顿大学给她提供全额奖学金，但是这种情况极少。想到莱克茜要错过仪式般的高三返校节舞会，朱迪就感到心痛。“我听说扎克很有可能会成为返校节国王。”
“他会的。”
“凯耶·赫特肯定是王后。”
“也可能是玛利亚·德·拉·佩娜。”
“但扎克不会去的，因为阿曼达那天不在城里。”
莱克茜将脸转向朱迪。要不是朱迪已经很了解她，她会认为莱克茜看起来很害怕。“我不知道他的事。”
“我不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错过舞会。扎克跟阿曼达恋爱期间，是不会跟别人真正约会的，但你是他妹妹最好的朋友。阿曼达不会介意的。这样你们三个都可以在舞会上玩得开心了。你会永远记住这次舞会的。”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莱克茜轻轻地说，“要是发生了哈利那样的事怎么办呢？”
“哦，亲爱的。你绝不会对米娅做那样的事情的。这完全是两码事。”朱迪微笑着说。她知道莱克茜对她这番好意有多敏感，但是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要不然我们让扎克决定，怎么样？”
莱克茜盯了她很长时间，没说话。
“这不是个出于同情的约会，莱克茜。这是和朋友一起玩乐的夜晚。我也真心希望扎克被提名为返校节国王时在场。你觉得呢？”
莱克茜叹了口气：“是的。”
朱迪递将购物袋递给她：“我为你买了那条裙子。”
“我不能接受，”莱克茜说，“太贵重了。”
朱迪看见了莱克茜的感激，但这个姑娘蓝色的眼睛里，还有其他某种东西——一种黑暗的、迷蒙的羞耻感，这让朱迪觉得心碎。“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莱克茜。你知道的。就让我为你买这条裙子好吗？我知道你想去参加舞会。让扎克带你去。”
莱克茜低头看着地面。她耳后的头发又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好吧，朱迪，”最后她轻柔地说，“如果扎克想带上我，我就和他去。但是……”
“但是什么？”
莱克茜摇摇头；她的头发因为这个动作闪着光。“如果他拒绝了，你也不要惊讶。”
